“慕大人,别来无恙。”唐驰洲微笑道,“身为军器局掌局怎能擅离职守?军器局堆积了大量事务等慕大人裁决,慕大人还是快快随我回去吧。”

慕枕流道:“我另有要务,请唐大人行个方便。”

唐驰洲摇了摇扇子,叹了口气道:“到了这份上,慕大人依旧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实在叫唐某佩服。”

慕枕流道:“事到如今,唐大人依旧执迷不悟,心志之坚定叫慕某自叹弗如。”

唐驰洲道:“明人不说暗话。盛远镖局再大,也是依附西南而存,而在西南,唐某自然还有几分势力。祝总镖头这些年畅行无阻,难道就没想过为何吗?”

祝万枝面色不变道:“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唐大人文武双全,说话都透着股凡人听不懂的贵气。我盛远镖局走南闯北经营这么多年,靠的不过是两个字,可靠。但凡我盛远镖局走的镖,从来都没有失手过。这里头当然也有各位官大爷给的关照,但最重要的是,我盛远镖局的人为了镖,可以连命都不要!”

唐驰洲鼓掌道:“好!唐某敬你是一条汉子!若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唐某为你收尸。不过慕大人,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你而死,你难道就没有半分不忍吗?”

慕枕流道:“唐大人看着一条条无辜的生命在自己的刀刃下慷慨赴死,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和怜悯?”

唐驰洲道:“慕大人认为他们真的无辜吗?”手里的蒲扇轻轻一挥,几个士兵就抬着一个形如枯槁的人上来,往地上一丢。“这位,慕大人应该很熟悉吧?”

慕枕流咬牙道:“平波城知府乃是从四品大员,朝廷命官!唐大人如此作为,置王法于何地?”

唐驰洲见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摇头一叹:“慕老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说我不顾王法,那俞东海又如何呢?纵火廖府,妇孺皆杀,论心狠手辣,他比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今日如此对他,何尝不是告慰在他手中无辜受害之人的在天之灵?你若是不信,可以亲自问问廖夫人。”

一个身着锦衣的妇人在士兵的指引下款步走出:“廖府惨案的确系俞东海所为。所幸他良心未泯,放我和三个孩儿一条生路,但其他人皆葬身火海,化作了冤鬼。”

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俞东海终于抬起头来。他却在笑:“哈哈哈哈…我输得不冤,不冤!方横斜啊,真正算无遗策!他既要用廖福全,自然会将查得他无所遁形,既要安插人手,自然会安插一个他甩不掉摆不脱的人!哈哈,亏我还自以为聪明地从他身边的妾室家丁搜查,原来,真正的探子早就被他八抬大轿迎进了门!”

唐驰洲道:“你不怀疑他的夫人,却怀疑自己的夫人。”

俞东海颓然道:“我并非怀疑她,我从未怀疑过她。”

唐驰洲幽幽道:“你只是在仕途和她之间难以割舍。”

俞东海道:“那时候我想,夫妻一体,若我飞黄腾达,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现在受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唐驰洲道:“那你现在后悔吗?”

俞东海沉默了会儿道:“师爷也是你的人?”

唐驰洲笑道:“那倒不是。瞿相乃是国之栋梁,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们对他一百万个放心,何必安插人手?”

俞东海低声笑了半天,才道:“在你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

唐驰洲笑了笑,没有否认,眼睛看向慕枕流。

慕枕流听得心下一片冰冷,此时自嘲地苦笑一声道:“若俞大人都没有资格上台,我自然更没有资格。”

唐驰洲摇了摇扇子,道:“那你就太小看俞大人了。俞大人何止有上台的资格,简直有掀台子的资格。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被我守得固若金汤的平波城内,俞大人和廖大人还能暗通款曲,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马头,低头对俞东海道,“幸好,俞大人派出去的三条暗线都被我截住了,又幸好,他们之中没有俞夫人这样的高手,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俞东海闭上了眼睛。

唐驰洲看向慕枕流道:“慕老弟,悬崖勒马犹未晚。三条暗线中,只剩下慕老弟一条还在活蹦乱跳了。”

祝万枝和桑南溪贴在慕枕流左右,警惕地看着他们。

丁有声和胡秋水望着张雨泼的方向。

慕枕流看着唐驰洲,缓缓道:“若我交出东西,你就放过所有人?”

唐驰洲扇子爽快地一拍手,说:“好。”

第47章 成全

慕枕流抬起手,还没有伸入怀中,就看到俞东海暴起抢刀。

他身边的士兵一惊,抬手阻止已是迟了一步。俞东海抽出刀子,直接将脖子迎了上去,刀锋划过,血花四溅。他仰头倒下,眼睛死死地往上翻,盯着慕枕流的方向,血从喉咙的伤口中噗噗地流出来,一时竟未断气:“慕…弟,我与…她…上香。拜托…”

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几个字,慕枕流却听懂了。他红着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俞东海似是看到了,目光慢慢地挪向天空。

清风撩起他花白的鬓发,拂过眼睛。

一滴泪淌下,很快消失在土里。

唐驰洲望着俞东海的尸体,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慕枕流深吸了一口气道:“慕某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请唐大人将俞大人和俞夫人合殓,全他们夫妻之情。”

唐驰洲道:“理所当然。”他挥了挥扇子,立刻有士兵上前将俞东海的尸身收藏起来。

慕枕流道:“还请放了张大侠。”

唐驰洲道:“你交出东西,我自然放人。”

慕枕流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封面写着《中庸》二字,将书从中间撕开,丢了一半给唐驰洲。

唐驰洲接过来慢慢地翻看,随后笑道:“廖大人真是好心思。”

慕枕流道:“请放人。”

唐驰洲扇子一挥,道:“放人。”

张雨泼被放开手,立刻朝祝万枝等人的方向跑去。胡秋水上前接应,丁有声退到祝万枝的身边。

唐驰洲道:“慕大人,下半本可以交给我了吧?”

慕枕流一扬手,将下半本账册丢了过去。

唐驰洲接到手里,随意看了一眼,笑道:“慕大人真是守信之人。”话音刚落,场中变故陡生!

已经走到胡秋水面前的张雨泼和退到祝万枝身边的丁有声突然出手。

张雨泼外号“短一截”,身法极迅捷,专攻下路,身体一缩,手中刀直娶胡秋水下盘。胡秋水一惊,慌忙后退,已晚了一步,刀从下腹斜划过,开了一道两指长的口子!

胡秋水绰号“葫芦娘”,武器是自创的两个紫金葫芦,使的是流星锤的路子,端的是力大无穷,到了这个关头,真气一体,竟不顾伤口,拼着同归于尽的架势,甩出紫金葫芦,朝张雨泼的颈项缠去。

张雨泼立时一滚,想要退回唐驰洲的阵营,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桑南溪手里一柄折扇无声息地探过来,在他后颈一敲。张雨泼浑身一颤,猛然回头,颈项“咔嚓”一声,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折断。

那一头丁有声与祝万枝也分出了胜负。

丁有声之所以被称为“钉神”,正是因为他一手掷铁钉的暗器绝活独步天下,在近距离之下,几乎是无处可躲!

只是几乎!

他遇到的是一掌定西南的祝万枝。

极少出手却深不可测祝万枝。

漫天铁钉来袭的一瞬间,祝万枝已经出掌。

密密麻麻的铁钉仿佛变成了一群游鱼,被网罗在一张无形的网上,动弹不得。

一掌“定”西南。

果然定得住!

铁钉被祝万枝长袖一卷,悉数打落。他长臂一伸,一把抓住要溜的丁有声的领子,将人提了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摔。丁有声一个鲤鱼打挺要起来,被祝万枝一脚踩住。

“咔嚓咔嚓…”

接连的骨碎声。

丁有声竟被活活踩碎骨头而死。

胡秋水捂着伤口大笑道:“哈哈哈,好!死得好!”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

桑南溪上前扶住她,心中又痛又急,急忙点穴止血,怒道:“闭嘴!”

胡秋水依旧笑眯眯的:“现在不说,万一以后没机会说了呢?”

桑南溪扯了衣服在她伤口上裹了两圈,将人交给慕枕流,警惕地看向唐驰洲。

唐驰洲依旧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看着胡秋水奄奄一息,桑南溪伤心欲绝,祝万枝心灰意冷,慕枕流悲愤到深处,已然无力:“唐大人好手段。”

唐驰洲轻轻地放下手中蒲扇,低声道:“慕老弟,叫你一声老弟,你我也算一场缘分。听我一声劝,折返平波城,不再理朝中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慕枕流道:“可否放过他们?”

唐驰洲道:“他们与慕大人已是一体。是生是死,由你决定。”

慕枕流脸色微微发白,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显是矛盾以极。

桑南溪和胡秋水看向祝万枝。

祝万枝道:“唐大人错了,此事并不是由慕大人决定的。”

唐驰洲道:“哦?你想如何决定?”

祝万枝道:“从慕大人请我们保镖开始,就已成定局。无论慕大人愿不愿意,盛远镖局都要送他上京师!”

唐驰洲瞄了眼躺在桑南溪怀里的胡秋水:“连命都不顾了。”

胡秋水在桑南溪的搀扶下,努力站起来:“镖在,命在。镖没,命没。”

慕枕流上前一步,正面迎视唐驰洲道:“你答应过,我交出东西,你就放我们走。”

唐驰洲策马缓缓靠近慕枕流,祝万枝和抱着胡秋水的桑南溪立刻贴近慕枕流,虎视眈眈地看着马上的唐驰洲。唐驰洲道:“我说话,自然是算数的。只是从这里去京师,山遥水远,长途漫漫,你真的不后悔吗?”

慕枕流道:“唐大人若肯高抬贵手,再遥远的山水,我都可以走得完。”

唐驰洲抱拳道:“那唐驰洲就祝慕大人一路顺风,早日抵达京师,得偿所愿。”

慕枕流还礼道:“也请唐大人不要忘记答应慕某的事。”

唐驰洲道:“放心,纵然我与俞大人生前有龃龉,也不会死后再计较。同在平波城官场,也算相知一场,他的后事我自然会安排妥当。慕大人只管管好自己。”他调转马头,竟真的带着数百人马缓缓地往平波城的方向去了。

慕枕流和祝万枝这才松了口气,慌忙将胡秋水送上马背,往最近的城镇找大夫去了。

唐驰洲驶出十余丈,突然停下马,冲着路边的树林道:“人我已经放走了,你也该放了我吧?”

树林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出一个身影来。

唐驰洲不满道:“论交情,我与你相交两年,你与他不过两月,论关系,方横斜是你的师兄,是我的上峰。没想到到头来,你竟然为了他对我露出杀意。”

谢非是冷冷地说:“你差点伤了他。”

唐驰洲道:“他要去京师告状!”

谢非是道:“东西你已经拿回来了。”

唐驰洲道:“只是拿回来一份!他随时可以抄上几百份藏在身上,就算身上没有,也记在脑子里。沈正和的得意门生不会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谢非是皱眉道:“你待如何?”

唐驰洲摇了摇扇子,似是想驱散心头怒火,半晌才道:“此事已经由不得我如何了。别忘了火云山!”

谢非是道:“你是火云山山贼的贼头,忘不了。”

唐驰洲脸颊抽了抽:“在火云山围攻你们可不是我的意思。既然玄黄二将到了西南,以后这件事将全权由他们处置。”

谢非是道:“你站在哪一边?”

唐驰洲咆哮道:“当然是他们那一边!”见谢非是变色,忙道,“但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不会再出手。慕枕流能不能安全上京,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说实话,如果他真的到了京师,危险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王爷,而是方横斜!你真的忍心?”

谢非是眉头打了个死结。

唐驰洲看他纠结的样子,心头一口怨气突然就宣泄出来了,假惺惺地安慰他道:“放心吧。以方府主的智慧,慕枕流就算得到了京师,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了,说不定到时候还要折在他手里。”

谢非是又瞪他。

唐驰洲被他瞪得心烦,摆手驱赶他:“走走走!看好你的心上人,省的一不小心,他又被谁拦住了。我赶着去给俞东海办后事。”牵着缰绳要走,马头被突然冲过来的谢非是按住。

马受惊扬蹄,唐驰洲从马上跳下来。

“你要做什么?”

唐驰洲身后的士兵都拔出兵器,将他团团围住。

谢非是看都不看他们,盯着唐驰洲道:“好好办理后事。”

唐驰洲无语:“…你这表情这话说的好像要让我办理自己后事似的!”

谢非是道:“我欠俞夫人一个人情。”若非俞夫人,他和慕枕流不可能那么轻易地离开火云山。

唐驰洲更无语:“你欠的人情为何我来还?”

谢非是道:“积德。”

唐驰洲冷笑一声:“老子不缺!”

谢非是手按在腰带上,笑容里满是威胁。

唐驰洲神色一变,冷哼着翻身上马:“多多益善也不错。”

看着他夹着马腹绝尘而去,谢非是很块顺着慕枕流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

第48章 镖局

祝万枝是西南地头蛇,很快找到一座隐蔽的村庄,妙的是村里有个女大夫刚好能治外伤。大夫在里面疗伤,桑南溪守在门口,祝万枝和慕枕流坐在院子里,默默地吃着从村民手里买来的烤甘薯。

慕枕流吃了两口,就放下来。

祝万枝眼皮子翻了翻,看了看他道:“不合口味?”

慕枕流道:“我不该将盛远镖局扯进浑水里,连累了你们。”

祝万枝道:“你为何请镖局?”

慕枕流道:“多谢。”

祝万枝:“…”

慕枕流见他无语地看着自己,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祝万枝扶额头:“这种时候你不应该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为何突然冒出一句多谢?”

慕枕流道:“总镖头不是想告诉我,镖局开门就是接镖保镖,我既然是为了保镖,自然也就说不上什么连累。”

祝万枝击掌道:“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人家都说和聪明人说话不累,为何我反倒觉得累得慌呢?”

慕枕流微微地扯了扯嘴角。

祝万枝道:“笑了就好了,笑了麻烦就去了一半。”

慕枕流沉默了一会儿道:“张雨泼和丁有声…”

祝万枝脸色一凛,道:“丁有声进盛远镖局之前,是一家小镖局的总镖头,后来那家镖局得罪了官府的人,被查封了,他就跑来投靠我。我看他身手不错,又是同行,便留了下来,这一留…差不多又五六年啦。张雨泼,嘿,他是我爹故人之后,他爹死后,就被我爹接过来养,唔,我认识了差不多二十年。他儿子是我的干儿子,去年刚喝了满月酒。”他说得轻描淡写,眼里的痛苦却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有些痛苦本就无法纾解。

有些人本就无法劝慰。

祝万枝很不巧,两者都中了。

慕枕流只好低头吃甘薯。

祝万枝又道:“我没想到,唐驰洲的手竟然伸得这么远,这么深。”

慕枕流道:“军器局老掌局的夫人,也是他们的人。”

祝万枝苦笑道:“幸好我还未娶妻。”想了想,又道,“幸好张雨泼和丁有声不是我的妻子。”

慕枕流顿时被甘薯噎住了,祝万枝慌忙拿水喂他。

两人手忙脚乱了一阵,过后,又继续吃甘薯。

女大夫半个时辰后才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对桑南溪吩咐了几句,桑南溪一字一句地记得清清楚楚,又反反复复地问了几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放大夫离开,自己火烧屁股般地冲进屋里。

慕枕流要进屋探病,被祝万枝拦住。

祝万枝道:“让他去吧。我们先去休息,明天看看情况再决定什么时候上路。”

慕枕流突然明白了几分,点点头,又拉住他:“镖局怎么办?”

祝万枝含笑道:“不必担心。盛远镖局是西南数一数二的大镖局,上上下下几百人,我回不去,自然有其他人顶上。只要盛远镖局还有一个人,盛远镖局就不会倒。快去睡吧,我守夜。”

经不起他的催促,慕枕流只好进屋。

祝万枝拉了条凳子,在胡秋水的病房外坐下,仰头看着天空。

过了一会儿,桑南溪从里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