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终于感念起杨仲举的好处。若他还在,有人敢这么问,自己完全可以一巴掌扇过去,怒吼,什么白痴问题,闭嘴滚!

现在只能好声好气地回答:“我是陈应恪。”

崔姣问:“当皇帝好不好玩呀?”

特别、不好玩!

陈致微笑着回答:“好玩。每天都有人伺候你,跪拜你,尊敬你”所以崔嫣快来玩!

崔嫣玩味地问:“杨仲举是这么对你的?”

陈致斟酌道:“除了一点,其他都做到了。”

崔姣问:“哪一点?”

崔嫣代答:“听话。”

陈致无言以对。

崔嫣欣赏够了他的窘迫,才慢悠悠地问:“你来做什么?”

陈致说:“告诉你我的决定。不管来多少人,我还是选你。”见他一脸讥嘲,腹诽道:若非天意难违呵呵呵。

崔嫣听够了他假大空那一套,摆手道:“无事退下吧。”

崔姣倒很有兴趣:“哥,他什么选你呀。”

崔嫣凉凉地看她:“人。他的人是我的。”

崔姣笑容微僵。

陈致:突然觉得现场气氛有点怪。

崔姣转过头来看他,秀目微眯,纯真的面容透着几分古怪:“哥哥喜欢他什么呀?”

崔嫣说:“不是我妹。”

喜欢?我妹?

陈致:信息有点多,尺度有点大。

崔姣咬着蔻丹,泫然欲泣:“你认识他才几天?”

美人委屈的样子,心都要碎了,还是眼不见为净。

陈致转身,屁股冲着她,开始发呆。

崔嫣轻笑一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扭头看陈致:“还不回去。”

陈致下意识地说:“我想看看我的花。”

仙草院不大,方圆数十尺,一地精神抖擞的草,一圈垂头丧气的花。昙花被摆在花架上,远瞧着,还有几分生气。

陈致卷袖浇水。

崔嫣跟在后面打灯笼。

陈致自豪地说:“这是待宵孔雀,夜间绽放,美如天仙。”

崔嫣问:“你见过?”

陈致被问住,强笑道:“总会见到的。”

对着一园子病病歪歪的花,崔嫣嗤笑了一声。

陈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番互动在旁人看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被俘虏的皇帝与造反的叛军头子。

崔姣立在门口,一张脸浸在夜色里,黑得模糊不清,等崔嫣过来,灯笼一照,依旧是明媚如春的模样。

“哥哥与皇帝哥哥的感情真好啊。”她笑嘻嘻地说。

陈致一边抖鸡皮疙瘩一边感慨: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皇帝哥哥”,这套近乎的功力,不愧是真命天子的妹妹,很是特别呀。

崔嫣冷淡地说:“还不去睡?”

崔姣撒娇:“我一个人睡不着。”

崔嫣说:“当一个鬼就睡得着了?”

崔姣噘着嘴唇,伸手搂住他的胳膊:“哥哥陪我”

人被直接甩开。

崔嫣懒得理她,朝陈致伸手:“我们回去。”

两兄妹闹别扭,何必拿外人当挡箭牌?

陈致瞄到崔姣瞬间狰狞的面孔,转身抱住昙花:“我要留下来陪我的花。”

灯笼光慢悠悠地靠近,崔嫣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指,在叶子上轻轻抚了一下,昙花瞬间枯萎。

“你混蛋!”陈致跳脚。

崔嫣按住他的头顶:“再忤逆我,当如此花。”

好怕怕哦!

陈致裹紧陈应恪的马甲。

陈致小媳妇儿似的跟崔嫣走了,一眼都没往崔姣那里瞧。尽管崔姣在预言中只有介绍没有戏份,但崔嫣的妹妹,能是什么善茬。

从崔姣突破,显然是不可行的了。

任务进了死胡同。

改命不改名的崔嫣像放飞的风筝,估计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他天天待在皇宫里混吃等死,当然就更难知道。

知己知彼,千古真理。

还是要想法子弄清楚崔嫣为何会偏离了命定的人生。

回到乾清宫,陈致开了扇窗,就上床睡了。

崔嫣进来巡逻了一圈,没有发现异状,便由他去了。

陈致闭了会儿眼,等屏风外面没了动静,才悄悄地起身。

他以功德升仙,没受过正统的成仙常识教育,会的法术十分有限——飞升时天道赐予的大功德圆满金身和学了一年才会的定身术。所以,出发前上司又给了他三样法宝:替身像、隐身符与忘忧珠。

将替身像放在床上,他使了隐身符,大摇大摆地从打开的窗户里钻了出去。

出了皇宫,他招来闲云,直入九霄,过云桥,渡仙海,便到了黄天衙的事务司。

接待仙人是个貌似五六岁的小仙童,屈着一对小短腿儿,蹲在长案后书写,见陈致前来,施施然地搁笔:“陈仙人?任务未成,何以前来?”

陈致习惯性地捏了捏他的小圆脸:“我找司长。”

小仙童对着他不安分的手指皱眉:“你又逾越了。吾飞升两百年余年,比你足足大了两百岁,怎可动手动脚?”

陈致置若罔闻,又戳了一下:“司长在吗?”

小仙童叹气:“去仙锦池看看吧。”

陈致转身要走,又听身后幽幽地说:“问世间情为何物,个个都执迷不悟。”

仙童的感慨有一段缘故。

黄天衙事务司司长叫皆无,传说是南山神君顿悟时摈弃的一道执念。南山神君唤其“皆无”,就是希望他看开点。幼时还好,要啥有啥,倒十分看得开,偏偏发春期——青春期,在仙锦池遇到了养伤的太古寒龙寒卿,然后,寒卿就倒了血霉。

这哪是一见钟情,简直是一见要命。

毫无征兆得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上天入地地折腾。

原本寒卿的伤都养得差不多了,折腾岔了气,又要养一百年,硬生生地将一条冷心冷情的寒龙逼成了喷火龙。皆无的单箭头还在飞,寒卿的怒火已经化作漫天箭雨,将他插了个体无完肤。

寒卿的小弟和爱慕者联合起来去南山算账。

南山神君听说皆无惹的是寒卿,二话不说闭关了,据说天天在家里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眼见着天宫变后宫,各种争宠陷害的情节上演,大神毕虚终于出手,封了皆无的法力,罚他在仙锦池做牛做马。

能天天对着寒卿,皆无倒是心甘情愿。寒卿看在毕虚的面子上,只好勉强接受。

这段孽缘,也就纠缠至今还没个分晓。

陈致到了仙锦池,就看到皆无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擦地,多半是吃了闭门羹。

“嘘,嘘。”

皆无闻声,慢吞吞地抬起眼皮:“任务完成啦?”

陈致踩住抹布:“还说!黄圭颁布了什么任务你不知道吗?崔嫣名字都没改,就把命改了!”叽里咕噜开始抱怨,说得口干舌燥,低头一看,皆无仰头发呆。

“我的鼻孔好看吗?”陈致居高临下看他。

皆无挥挥手站起来:“你想我怎么帮忙?”

“我想知道崔嫣的命运是怎么被改掉的。”陈致磨牙。

皆无摊手:“我法力没了,人缘也不好。”

陈致说:“我知道啊,你告诉我回溯池在哪里就行了。”

回溯池又称为禁池,有回溯时光之能。

皆无眨了眨眼睛:“你疯掉了?”

然后两个疯子偷偷摸摸地“逛”到了回溯池。

池平平无奇,水混混浊浊,和想象中的“禁池”完全不一样。

陈致觉得皆无在敷衍自己。

皆无说:“你渡点仙气进去,然后想着要看的场景就能看到了。”

陈致要伸手,被皆无抓住。

皆无提醒:“只是看一看。”

“放心。”陈致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指一点,一撮仙气入池。

须臾,池面一荡,慢慢地显现了画面——

皆无蹲坐在仙锦池边,小心翼翼地编织着花环。

他脚边,一条银如雪的巨龙仰面躺着,嘴巴微张,打着轻鼾。

皆无编好花环,温柔地挂到了巨龙的龙角上。哪知花环松手就散,细长的藤蔓清扫过巨龙合起的眼皮,垂落在鼻孔上。皆无伸手要捡,巨龙已一个喷嚏起身,睁眼见到媚笑的他,勃然大怒,抬尾就扫。

皆无让了一下,巨龙不依不饶。

那巨尾好似飓风,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皆无避无可避,反身抱住龙尾。

巨龙扬尾欲落,力达千钧,皆无慌忙撒手而逃。那尾巴落地时,尘起数尺,地开十丈,竟砸出一条深壑!

皆无躲在半截残木后头,悄悄探头。

巨龙前爪抓着土地,正用力地从新壑里拔尾巴。

第4章 亡国之君(四)

“看够了没有?”

面对皆无似笑非笑的目光,陈致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这个,这个,我很关心你呀!寒卿的尾巴明明是自己甩脱的,怪你毫无道理!”

皆无毫无诚意地说:“多谢你明察秋毫,我简直感动死掉了。不干活吗?那我走了。”

陈致老老实实地渡了一缕仙气,池面再度显现出画面。

崔嫣活了二十个年头,哪能一一追溯。已知的最早分歧点是崔嫣改名,所以他直接跳到了崔嫣本应该改名的时间。还来不及细看,就听空中一声暴喝:“谁人擅闯?”

皆无拎起陈致的领子就往池里跳。

陈致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身体一轻,直线下坠。

“啊啊啊啊”

陈致吼得声嘶力竭,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神仙,如坨鸟屎从高空坠落,“啪叽”一声拍在地上,呈大字型摊开。

大功德圆满金身光环附体,疼痛瞬间修复。

他将四肢从土里拔出来,刚刚坐起,迎面就扑来一个大泥团子,八爪鱼似的罩住了他的脸。

“吼!吼!吼!吼!”

野兽打着节拍的叫声在左近,吓得头上的“大泥团子”跟着一抖一抖的。

陈致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四下,才发现不对,将“大泥团子”从脸上扒下来,眼皮一翻,刚要说话,就撞入一双惊慌失措的桃花眼中。

眼睛似曾相识,陈致心中一动,“大泥团子”挣扎四肢,想从他身上下来,被一把操起,夹在腋下:“靠你两条小短腿儿能跑去哪里。”

“大泥团子”逃不掉,急得快哭出来。

前方黄尘滚滚,似有兽群涌来。

眼见尘土扑面而来,陈致贴上隐身符,怡然自得地绕到一边,坐看滚滚黄尘一路滚远。

“大泥团子”窝在他的怀里,吓得一动不敢动,等脚步声远去,才迷茫地抬起头。

说他是大泥团子,也是不错,凌乱的头发如横生杂草,圆脸盖在灰扑扑的尘土下,只露出一双疑惑警惕的大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阿复。”

阿父?

陈致脸色不大好看。

阿复对情绪感知十分敏锐,又想从他身上下来,被陈致按住:“这是什么地方?”

阿复狐疑地看着他:“此乃神狸山。你是谁?”

怎么说呢?

陈致想了想,回答:“过路人。”

阿复说:“神狸山方圆数里都渺无人烟。”

陈致问:“那你为何在此?”

阿复低着头:“我住在附近的黄家村。村里发生洪水,我逃到了山里,迷了路,又遇到了野兽,幸亏大哥哥出现。”抬起头,一双眼睛真诚又单纯。

看阿复的年纪,约莫八九岁,可说话条理清楚,显见不一般。陈致怀疑他是崔嫣,毕竟那双桃花眼太过深刻。可是八九岁的崔嫣应该还在崔府当大少爷。难道崔嫣的命运从八九岁就出了岔子?

“大哥哥,为何刚才野兽从身边走过,不攻击我们?”阿复搂着他的脖子问。

陈致有点嫌弃他脏兮兮的手掌:“大概瞎了吧。”

阿复缩回手,低头不语,显然不信。

看他鬼精的样子,陈致更坚信这孩子是崔嫣。哪怕身体缩水,有事没事试探两句的作风真是半点没变。什么黄家村发洪水,根本是谎话精搅混水。

陈致被皆无推下回溯池,猜测自己应该是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要回到“现在”,只能等皆无来寻他。

在此之前,他要掩藏好自己,不能被“过去”的仙官发现。毕竟,擅闯回溯池是滔天大罪,自己会被严惩不说,皆无也要受到牵连。

掩藏之余,若能查明崔嫣改变的缘由,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陈致生性豁达,很快将担忧抛之脑后,找了条小溪,洗涤“大灰团子”。

阿复挣扎得厉害,嘴里嚷着怕水,始终不肯将脸洗干净。

陈致随他撒泼,硬是将小脸搓回了粉嫩嫩的汤圆丸子——果然是那张化作灰都认识的脸。

阿复洗得双眼通红,闹得精疲力尽,陈致一放手,就退后一丈,躲在树干后面戒备地看着他。

陈致在水里捞了两条鱼,回头问他:“饿不饿?”

阿复羞答答地点点头,然后在陈致低头的刹那,抡起小短腿就跑。

陈致看看手里活蹦乱跳的鱼,又看看扭着小屁股跑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复扭啊跑啊,扭啊跑啊,跑到腿软得一点都抬不起来才停下。

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每天都计划着逃走,周遭一带的路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脚下的山谷是通往山外的三条路之一,只要翻过前面四座山,就能见到村庄。

一想到村庄,灌了铅的脚又变得轻盈起来。

他从地上抹了把土擦在脸上,刚起身,就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