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存正从城关镇匆匆赶回来时,恰是人潮散去的时刻。

陈婉问:“怎么这么快?”

“六指早就打电话给我了,你干嘛去了?有事也不找我?我早点回来的话,你舅能进去吗?”方存正不满。

她沉默,舅妈上来解围说:“先吃午饭吧,折腾了一上午都饿了。”

“何婶,路上我给刘叔打过电话,他是屏阳分局的,市局的事插不上手,不过答应了帮忙问问情况,看找谁好办事。市局里也有几个兄弟,我下午再去找找。”

“我也去。”小宇端着饭碗说。

“舅舅那里我们去跑,你回学校去,已经耽误半天时间了。”陈婉说。小宇马上要高考,可不能有半点分心。

“就一天能耽误什么?我也是这家的男人。老是把我当小孩。”小宇食指擦过唇上的须毛,不乐意地说。

方存正一掌拍在他后背上,把小宇打得差些扑倒在饭桌上,呵呵笑着说:“你小子,不错!是个男人样。”

午饭后再次接到刘叔电话,舅舅九人中放了一个有心脏病史的老头出来,其他八个青壮已经转到第三拘留所。违反治安管理条列,全部处以十五天行政拘留。

陈婉一上车就问方存正:“拘留所会不会打人的?”这句话在舅妈面前她忍了好久。

方存正脑子里闪过拘留所肮脏墙壁上的血手印,扯了扯嘴角,“法治社会,怎么可能打人?也就是关几天。”见她愁容满目,眉尖紧蹙,右手不由自主伸过去握住她的,说:“几个拘留所都有熟人,已经打过招呼,不然也不可能叫我们去送吃的和衣服。你就别担心了。”

厚实的手掌传来的温暖让她心头一热,他安慰似地用力紧握了一下,然后留恋地缓缓放开。她反手抓住他的,他侧目相视,眼中火花一闪,然后傻乎乎地笑起来。

她甩开他的手,嗔道:“傻笑什么,看好前面的路!”说着已经红了脸,尴尬地望向右侧窗外。

拘留所有特定的探视时间,也不能送传食物。没有方存正的关系和打点,按规矩起码也要四、五天之后才能进去见舅舅。舅舅还好,神色如常的沉稳,只是犯了烟瘾,有些许委顿。条理分明地交代陈婉家里晚上要锁好门,饭馆先停几天生意,不要累坏了舅妈。

出来时天色已暗,拘留所灰蒙蒙的外墙离远看起来丑陋无比。“放心了?”方存正见她笑得勉强,又说:“等这几天风头过了,我再找人想办法保巩叔出来。”

“谢谢。”陈婉低声说。

“别和我说这个,不爱听。”方存正点支烟,“让我抽两口过个瘾再走行不?”

她点头,片刻后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把烟也学会了?”

“事多,心烦。”说完犹豫了一下,“你不喜欢我就戒。”

你不喜欢我就戒。

他为她做过多少事?十六岁的那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救过她,第二天还找到那两个青皮抄家伙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后来他放了话出来,她俨然成了城西的大姐大,朱雀巷的妹妹们看见她,眼睛里嗖嗖的都是嫉妒的毒箭;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骂人跟骂孙子似的,在她面前一个脏字都不敢说,有时候不小心带出来了,瞅着她的惭愧眼神象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朋友;还有以前没进东大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几乎天天早上来吃她煮的面,天知道他晚上在酒吧里耗了多久才等到天亮……

目无焦点地注视着路上那排光秃秃新种的法国梧桐,心里的问话不自觉的就脱口而出:“你说……我们要是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方存正一口烟气呛进肺里,一阵咳嗽。陈婉手臂伏在车窗前埋住脸窃笑不止,问说:“反应这么大?吓着你了?”

他黝黑的脸上现出少有的窘态,说:“比睡醒了看见关二爷站在我床头还吓人。”然后正色问:“你说真的还是哄我高兴?”

“不知道,就是问问。”她低头玩自己指甲,过了一会才停下说:“以前有想过,如果和你在一块,把头发烫成鸟巢,胡乱扎着,穿着睡衣打24圈麻将,儿子女儿丢旁边随便给个玩具作伴。心情好的话等你回来侍候你吃喝;心情不好,你要是几天不回家,就杀去帝宫逮着你又哭又闹问你是不是有了新欢……”

方存正哭笑不得,“做我女人就那样?”

“你那些姑娘不都那样?”

“都那样你见我喜欢上谁了?”他皱着眉。“这么多年你……”

“以前想的时候觉得打死都不要过那种日子。”她掐断他的话,“现在倒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象我舅和舅妈那样,没多少钱,没什么甜言蜜语,日子平实安稳的过,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一蔬一饭,一鼎一镬间的相知相守才是真正的爱情吧……

方存正把烟丢去窗外,沉默着,表情平静分不出喜怒,良久才开口说:“如果是今天以前,听见你的话我能高兴的跳起来。今天出了这事,我没法高兴。别动气,”他凝目注视她瞬时黯淡的眼睛,继续说:“刚才你和你舅说话时,我就一直在想:如果里面坐的是我,你怎么办?我做的那些破事你都知道,说不准哪天出事捅漏子,真那样,不把你急死,也把我心疼死。”

“老二……”

“给我三年时间,我把那些都慢慢转给猴子他们。三年你也毕业了,到那时候你给个机会给我让我好好追你,行吗?”

行吗?怎么不行?她倚着车窗轻轻点头,眼里不知是泪还是对面过来的车灯反光。

“我保证不让你烫头发学打麻将,也不会给你机会捉奸,也不用生那么多,一个就够了,儿子女儿都行……”

她嗤笑出声,挥着拳头作势打他:“谁要跟你生!”

“刚才谁说儿子女儿的?”方存正身上挨着她的粉拳,嘴巴咧开笑得得意无比。

第25章血腥

正是暮春时候,一夜间院子里的那株老根葡萄绽开几簇小白花,油绿的叶子上挂着露水。不知道谁家的猫蹲在山墙头,见陈婉出来,甩了一下白色的大尾巴,转身消失在微启的晨曦里。这样寂静清新的早晨和昨日的咆哮喧腾相比似乎是另一个世界,阴郁的心情似乎被澄澈的空气过滤了,陈婉伸了个懒腰,等待对面二大爷家画眉的第一声脆鸣。

昨晚忙着应酬登门的四方街里,送走所有人后又是一夜没睡着,想着小宇还要上学,干脆爬起来给小宇做早饭。她相信舅妈也是一夜难眠,还是再请几天假在家陪舅妈算了,突然又醒起昨晚应该是去蒋盼家辅导功课的日子,昨天乱了一天,把这个事情给忘了。拍拍自己脑袋骂一声,边开了厨房的门,把炉灶下的封口打开,换了个蜂窝煤上去。

听见有人拍外面的木门,她怕吵醒舅妈,急忙跑出去抬起门闩。“谁啊?等等。”

“小婉,是舅舅。”

陈婉张大嘴,果然是舅舅,手上还提着昨天送进去的袋子。反应过来后喊说:“先别进来。”冲进厨房,用盆子装了几块炉膛的煤出来放在舅舅脚底,“舅舅,从火盆上跨进来。六指颠三他们从局子里回来都这样,消灾去霉气。”

巩自强好笑,依言迈了过去。“你舅妈呢?”

“还没起来呢,昨天估计一晚上没睡。我去喊,舅妈知道你回来一定乐坏了。”陈婉捂着嘴笑,高兴得直跳。难怪一早晨葡萄花开了。

“别喊了,等她睡。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喊小宇起床,这时候了还有赖床的毛病。”

“那我先去做早饭。”

说话间舅妈已经听见响动披了衣服出来,也是惊喜不甚,又满心诧异地问:“存正那孩子不是说还要几天吗?说在风头上,送钱人家也不敢要。”

陈婉站在厨房门口停住了脚,她也是听方存正说等几天风头过了再想办法。

“是不是他后来又托了谁?”舅舅说,“说是昨天晚上就来了通知放人,半夜也没车回来我就在里面睡了一晚上。”

“那其他人呢?”舅妈问。

舅舅声音听起来很是消沉,说:“就我一个。等会吃了早饭,我还要去那几户家里坐坐。”

“巩自强,你还顾不顾这个家了?我昨晚上一夜没合眼知不知道?”舅妈发急,生恐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陈婉摇下头,舅舅是拿了主意不会轻易改变的性格,舅妈再和他吵也没有用。只能叹口气进了厨房。

给蒋小薇打电话道歉的时候陈婉有些忐忑,怕因为不守信而被责怪。蒋小薇豁达地说:“猜到你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来不及通知。也该买个手机或者小灵通什么的了,联络起来方便。”

昨天方存正把自己用的手机丢给她,说是方便联络,只是还来不及通知所有人号码。陈婉喏喏答着说抱歉。

蒋小薇接着又说:“我还正想找你呢,有人托了我几次,说想请你吃饭。你猜猜是谁?”

陈婉不明就里,想不出是谁。

“上次遇见的洪大公子,洪建学。”蒋小薇笑得促狭,说:“你这丫头,长了张好脸没有半点好脸色,洪大公子说那天在嘉城冲你笑了几回,你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很不是味。”电话那头半晌没回应,蒋小薇停了笑,“托了我几次,我也烦了。不爱去我就回了他,不过话说回来,多认识几个人也没坏处,将来毕业了找工作也容易些。就是一顿饭,大庭广众的,他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陈婉握着话筒的手掌心微微冒汗,回头望一眼正在和舅妈说话的舅舅,沉吟片刻说:“我去。”

名士阁的一楼根本没有就餐位,整个大厅布置成室内的园林,汉白玉桥下是流动的溪水,溪头的太湖石旁栽种的青竹郁郁葱葱。去到二楼的包间,早就坐下了几对男女,聊天嬉笑,好不热闹。

那次因为蒋小薇说起恒宇,她只是打量了洪建学一眼,但是那一眼却刻进了心里。这个和上海路拆迁有关和爸爸自杀有潜在关系又准备拆掉朱雀巷的人,叫她无法不印象深刻。她不天真,掩埋真相的往往是无穷的纷乱的层层黑幕,何况事隔多年,一顿饭毫无意义,根本无从探究什么。

有些声音,尽管你亲耳听见,有些事情,尽管你亲眼目睹,但是那并不代表真实,真实的只有心的感应。对父亲坚定的信赖让她万分不忿和疑惑,压抑了数年,有机会探寻真相,她决计不能放弃,假如要付出代价……

她也绝对绝对不能放弃。

名仕阁的菜式无非就是鱼翅鲍鱼,陈婉没吃过,但是食谱上看的多了,也不觉得如何出奇。洪建学见她仪态从容,金丝眼镜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她这种年纪的女孩或另类或温顺,能做到从容大度的倒是凤毛麟角。

“洪公子今天破费了。你是我们公司的衣食父母,这顿饭按理是我请才对。”蒋小薇说。

洪建学微笑说:“我只是喜欢名仕阁的环境,这些东西估计你们都吃腻了。燕鲍翅是富贵东西,泛滥就变成恶俗。”地方上的衙内惯常乖张跋扈,只是洪建学在生意场上浸淫了几年,装假作秀是会的,今天又刻意掩饰着不能唐突佳人,所以用词自我感觉文雅不少。

“也就只有你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蒋小薇星眸微转,乜了他一眼。“我们小人物哪里学得来将富贵当恶俗。”

“你是捧我还是贬我呢?我是怕陈小姐把我看俗了,所以先自踩两脚。”

陈婉见提到自己,停了手上的包银筷子。她少和人应酬,不知道场面上的话该怎么说才有分寸,只是笑了笑便作罢。在洪建学眼里,与桌上其他被男伴哄得嬉笑怒骂风骚百态的女孩又是一番不同的风景。

席间谈起昨天的新闻,昨晚电视上关于朱雀巷的镜头只不过是一晃而过而已,小道消息在民间流传了不少。“那帮刁民不吓不老实,昨天抓了几个,今天乖乖来签合同的有几十户。”洪建学淡定的笑容下是尽在囊中的自得,“市里开会说了,谁和政府过不去,政府就和谁过不去。来签合同也算他们识相。”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的谈起昨日冲突的热闹景象更是眉飞色舞,浑不知当事人的切身之痛。

陈婉一口翅馔梗在喉咙里,之前的浓香似乎化作淡淡的血腥,欲呕难咽。拨弄着手上的汤羹轻声问洪建学,“这样让那些人将来住哪里去?”

洪建学诧异地望她一眼,然后笑起来,说:“市区里多的是商品房,该补偿的钱给了,他们住哪里不是我们考虑的问题。Vivian只说你品学兼优,还没说你心眼软。你是学经济的吧,应该知道市场经济要适应商品经济发展的需要,局部利益要为整体利益让步的道理。”

陈婉心里冷笑,她倒是想知道整体利益中的整体是指哪部分。

洪建学不太愿意和她探讨这个问题,把话题岔开,问起陈婉的学业。陈婉不卑不亢一一作答,洪建学兴致盎然问她有没有想法到恒宇实习,陈婉心里一动,笑说:“我才一年级,离毕业还有三年呢。”

洪建学见终于勾起她的兴趣,大感快慰,掏出名片说:“毕业前多接触社会有益无害,有时间来公司找我,了解一下正常的运作和职能对你将来有好处。”

陈婉避开洪建学的手指接过放回袋子里,然后拿出不停作响震动的手机,对洪建学妩媚一笑说:“出去接个电话。”

阖上包间的门,不由暗呼一口长气。

她对今天洪建学的邀约有极大的防备心理,来前央求何心眉隔一个小时给她一个电话,这样假如遇上不好的情况也能趁机及早脱身。其实也没多久,只是如坐针毡的,早就不耐,“终于打来了,我怕死你给忘记了。”她不迭的抱怨。

何心眉象是在吃东西,含含糊糊的说:“怕什么,一顿饭又不能把你给吃了。我是为你好,如果是桃花运,可要抓紧机会。”

“狗屁,烂桃花才是真的。”陈婉顿足。“好了,我也准备闪人了,谢谢你电话,明天带吃的给你。”合上手机翻盖,抬眼间走廊里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从面前缓步走过,她想闪回房间已是不及。

难得看见那混账正装的扮相,倒是人模狗样的。他和旁边人低声说了句话,踩着大理石地面反射的水晶灯的耀眼光芒一步步踱向她。陈婉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心里一凛,满是戒备地仰脸望向他。

“你怎么在这?”他语气咄咄逼人,像是诘问。

“吃饭的地方当然是吃饭了。”她转身准备进房间。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见她手上的电话,脸上一僵,瞪视她的眼神阴鸷。缓缓开口说:“吃饭?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面子请得动你!”语气尖锐讽刺,说着就要推包间的房门。

房门先他一步被打开,“小婉,电话打这么……”蒋小薇话未说完,脸色骤变,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又换上娇媚的笑容,“小五哥!”

第26章龃龉

“小五哥!”

秦昊狐疑的眼神在她们两人间梭巡,最后停在陈婉脸上,“你们认识?”

“你见过我的学妹?”蒋小薇也是惊疑的表情,“小婉,这个就是我说的……秦昊,我叫他小五哥。”说着意有所指地向陈婉挤了挤眼,看见陈婉脸上浮现出惊骇和不可置信,笑容于是更加灿烂。

“我……我先进去了,你们慢慢聊。”她早就预想过秦昊这类人的无耻,却怎么也无法想象秦昊会是蒋小薇故事中的男主角。人至贱则无敌……陈婉强抑心里的震惊,慌不择路地拨开蒋小薇推门进去。

门打开的一瞬,秦昊已经看清席间众人,面色愈添阴翳。凝目注视蒋小薇半晌,倏然一笑,说:“又玩介绍女朋友换交情的勾当?你拉的皮条还嫌少了?有兴趣怎么不去做妈咪?”

笑容在脸上一寸寸瓦解,蒋小薇吸了口气沉声说:“你那票朋友我也没少介绍,早不见你说什么?”

秦昊嘴角勾起,抬手轻轻摩挲她耳垂上双C字样的耳环,俯下身子。

蒋小薇绷紧的心弦一松,微启着唇,吐气如兰迎向他。他却侧着脸,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明知道我和洪建学的关系还要掺和进来?和我掉腰子你还不够段数,那些个破事不拆穿你不代表我不知道。别自以为聪明,我捧得了你上天,也能把你摔回原处。”说完把面色灰白的蒋小薇丢在门外,大步走了进去。

在座的男人几乎都是相熟的,知晓洪建学和秦昊之间的龃龉。酒酣耳热之时见了他进来,尽管不少人心里诧异,但还是团起笑脸站起来。只有洪建学端坐在首座,微微扬了扬眉,对身边人说:“喊服务员加座。”

秦昊也不客气,对众人一笑,拉开陈婉旁的椅子坐下,大喇喇说:“别介,我就坐这,挺好。”说着搭在陈婉椅背上的胳膊滑下来,笼住她的肩膀一紧,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温柔声音说:“宝贝,对不起,我来晚了。”

看见洪建学面色一沉,秦昊心中得意。顾不得掌下陈婉的僵硬,视线环顾一周落在洪建学身上,笑说:“今天这顿记我账上,洪哥,难得聚一次,你们谁也不许跟我客气啊!”

洪建学站起来,拿过桌上的酒樽,手上往秦昊面前的杯子斟酒,眼睛端详他怀里僵直着身子木着脸的陈婉,问:“认识?”

秦昊询问的表情望向陈婉,也问:“没和洪哥说过咱们的关系?”不待陈婉愤然开口,接着对洪建学说:“她就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想脚踏两只船,其实是少见世面脸皮薄。是不是,宝……”

话未说完,陈婉手肘狠狠向他肋骨撞去。秦昊闷哼一声,痛得皱起眉头,托住陈婉下巴,说:“死丫头,不就是在家吵两句嘴吗,给我来狠的?想谋杀亲夫?”想到每次为她好却不被感激,心里窝火,手上不由捏重了几分。

陈婉痛得眼泪欲流,拍开他的手,骂说:“精神病院没关好门?怎么又放了你出来?”抬头间,一席人皆做目瞪口呆状,想是把他们看作了当众打情骂俏。再望过去,蒋小薇背靠墙壁,脸色灰败惨淡。陈婉本就羞愤难抑,念及蒋小薇付出十年的爱情、没有感受过丝毫家庭温暖的盼盼,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低头说句“对不起”,不忍再睹,拿起座位上的袋子落荒而逃。

秦昊嘴角噙着笑意,目送陈婉出门后也站了起来。他与洪建学身量相等,四目相投,谁也不肯掉开视线落了下风。一时间,剑拔弩张,凝滞的空气几乎弹指而裂。其他人不敢贸然上前劝解,只能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秦昊举起桌上的杯子,敬向洪建学,说:“洪哥,我们哥几个没几次坐在一起喝酒的机会,今天难得,先饮为敬。”说完仰头一干到底,然后笑看着洪建学同样喝完一杯。在场众人稍微松了口气,但是接着变故突起,所有人来不及上前拦阻,秦昊已经抄起桌上的酒樽砸向洪建学。

酒樽撞向洪建学身后的墙壁,女人的尖叫伴着落地的脆响,水晶瓶碎裂,连着酒液飞溅开来,满房间酒香四溢。

秦昊敛了笑,阴着脸对强自镇静的洪建学说:“想叫我看上的女人陪酒,也要看喝不喝得下去。”

其实在帝都,象秦昊这样的第三代是不敢太过嚣张的。无数双眼睛紧盯着,谁敢给自家老子找麻烦?所以派系之间的倾轧只限于暗处。到了地方,虽然局限性少了些,但是象他们这种出身“红色家庭”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是讲政治讲阴谋阳略,没人会傻到把自己的弱点端入明处授人以实。

他今天是气急了,所有的不甘不忿兜足了劲往洪建学身上发泄。所幸当时还有些理智,要给双方老头留个台阶,不然照他的准头,洪见血今天不见血真是愧对他名字!

出了名仕阁,仍有些余怒难平。眼角的余光一路扫向马路两侧,寻找罪魁祸首的影子。

陈婉慢了一步,只看见尾班车的屁股没追上,想到要打车,好一阵心疼。秦昊发现她时,她在车站正低着头扒拉着袋子数散票。

“上来!”秦昊见她只是一抬眼,视若无睹地又低头继续,不由又是憋了一口气,“和你说话呢。”

她清清冷冷的眼神堪比初上的月华,由他面上扫过,象是不认识他一般,他没来由的心下一慌。却见她招了招手,坐上前面的出租车绝尘而去。

秦昊恼怒地捶了下方向盘,骂一声,还是追了上去。

到了朱雀巷前街路口,他也分秒不差的停车。陈婉目注出租车拐出街口,然后回身望向他。街灯昏黄,仍旧能看清她冰寒如三九天的潭水般的眸子。他追上来想和她说什么早忘记了,明知道惹她讨嫌,可还是忍不住。哪怕是被她冷冷看一眼,也觉得心里涌潮似的一波波的欢喜一浪浪的难受。

她静默地看了他一会,掉头离开,他不由自主地又追了上去。她听见尾随的脚步声,坚持走了十多米终于咬着牙回头,他立时也停住脚,全身所有毛孔收缩着,戒备地等待她的低声咒骂和嫌恶的表情。

她没有说话,面色也是冷淡平静到极致,他反而更加恐慌。“我送你到家门口就回去。”

她把下唇咬得没一丝血色,然后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有时间就对蒋姐好点,她过得那么苦,你忍心?”

既然陈婉和蒋小薇认识,那么想必也知道了他和蒋小薇这两年的苟且。秦昊想起她曾经问过第几任的话来,慌忙解释说:“蒋小薇现在和我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今天也算了结了。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打电话和她说。”

第27章莲花

陈婉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明明过了谷雨,头顶却象有惊蛰的雷声滚滚轰鸣。她白天疑惑舅舅提前被放出来的事情,还猜想过是不是他,毕竟认识的人中只有他才有这个能力。心里隐隐的有些感激,特别是想起昨天人潮涌涌时他眼中的情急。她还暗自帮他找借口,或者他以前的无赖泼皮处是习惯所然,本性如此。可是今天晚上却深深被骇住,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寡廉鲜耻,泯灭了良知的人物,她总算见识到了。

“你还真是……无耻!”她咬牙切齿地说,既替蒋小薇不值,又为自己被这样的人追求而恶心。

她没有好脸色没有好听话,这些在预料中。可是送入耳里,他还是如同上次被斥为“垃圾”时一般的感受,全身肌肉僵硬,五脏六腑仿佛打了个结,连呼吸都无法顺畅。这种感觉令他困惑令他不安而且令他疯狂的想砸碎些什么。他再次选择以彼之道还于彼身,“无耻?垃圾?还有什么?人渣?”随着他突扬的音调,不知哪家院子的狗狂吠起来,“你好得到哪儿去?跟着洪建学混的都是些什么货色?今天陪饭明天陪酒后天还不陪上床?即当婊子还要竖牌坊,有心想卖……”

脸上火辣辣的挨了一记,打人的那个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巴说不出话。秦昊见她如此,心尖上莫名的快慰然后是莫名的空洞,无边无际袭上来荒凉不甚,嘴角牵强地扯起,笑着继续说:“有心想卖早点出声,我给个好价钱你。”

她恨极怒极,扑上去想撕烂他戏谑的笑意。他反而欺身向前,电光火石间握住她挥舞过来的两只手腕,用力一拉,把她拥入怀中。她奋力挣脱,指甲在他脸上划过,鞋尖踢向他胫骨。他抽紧了下巴,脸上是绝然之色,再次钳住她双手。这次他用足了十分力气,她痛叫出声。急促的呼吸就在他颈间,月色里苍白的脸剔透如玉,压抑的叫声入耳后另有一种勾魂的缠绵,他本能的箍紧了双臂,低头堵住她的嘴。

她脑中突然的空白,所有的反应能力象是被抽空了一般,唯一有知觉的是他烫人的嘴巴。然后血液回流,她狂乱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呜呜出声。

他用尽全部力气都似觉不够,恨不能把她烙进胸腔里,溶在一处。蛮横地用力抵着她的后脑,不让她后退和来回扭动。心跳如鼓,脉搏如雷,奔腾的血液急切地寻找着发泄的方向,只有再贴近她一些才能纾解失控的感觉。他伸出舌尖意图撬开她的唇瓣,接着一阵剧痛,他强忍着,趁她咬他的间隙,探了进去。下唇流着血,涔涔渗入唇齿间,铁锈腥味抵不过她如兰如麝的芳香,他尤觉不够,侵入更深,寻找着她的。

然后,又是一阵忍受不住的剧痛,他闷哼着放开她,舌头像是被咬断了似的,满口的血液浓腥。

月光里,她两汪眼波幽幽暗暗,嘴角触目惊心地沾着他的血,面色令人心悸的平静。他身体某处似乎被她的平静揪紧了,后背冒出一层冷汗。他忍着痛想开口说话,她却被骇得后退一步,然后醒觉什么似的,拔腿飞奔,一眨眼功夫,消失在前街的拐角处。

第二日,秦昊吃了三顿稀粥。胃里的饥饿感还能忍耐,难忍的是心里的空洞,象是丢了什么再也找不见。烦躁了一日,晚上约了宋书愚出来坐坐。

“不像你性格啊?清吧也来?”宋书愚满眼都是疑惑,打量着四周说。

秦昊习惯性地抿口酒,酒精烧灼着创口,疼得他卷起舌头抽冷气,不是宋书愚坐在身边只怕立马跳将起来。

“喝酒也能呛着?”宋书愚奇怪。

秦昊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宋书愚借着晦暗的灯光瞅着他,乐起来,在自己脸上比划着说:“被猫抓了?不像猫爪子印啊。”

秦昊没好气,“行了,想说被人抓得直接说就是了。”他说话不太利索,宋书愚楞了楞,然后爆笑出声。见秦昊越来越窘,也不好太过,强撑着把脸绷住,最后还是控制不住神经,哈哈大笑,手握成拳捶打着吧台。

秦昊挂不住,黑了脸站起来想走。宋书愚很是艰难忍住,拉他重新坐下。问说:“感情你也有脚底下拌蒜,掰不开镊子的时候。谁这么光辉伟大?不会是我猜的那个吧?”

看秦昊郁闷地点头,宋书愚敛了笑,说:“上回不是说了吗?人家没意思就撤,没的害了人。”

秦昊照顾着舌头,小心翼翼地说:“我哪知道?不看见也就算了,看见就把不住自个,送上门给她糟践。泼心泼命为她好,人家不承情!”说着不自觉地灌了口酒,醒悟过来已经不及,眼角余光瞥见宋书愚嘴角抽搐,哼了一声,说:“你烦不烦?跟娘们似的,想笑就笑。”

宋书愚笑得肩膀颤动,过了一会才止住问:“对人好会被咬了舌头?”

“她不激起我脾气,我至于吗?”秦昊忿忿,“送她新手机人家不要,要二手旧的;被她气了一天,晚上还是找人捞她舅出来,人家连个屁都不放;请她吃饭,推三阻四的,洪建学那丫的一叫就现人影了;喊她几声宝贝是想让洪建学忌惮不敢下手,她当我占她便宜。我是无耻下贱,洪建学那丫的比我贱一百倍!她什么眼神?会看人不?”

宋书愚恍然,说:“说你擂了洪建学一酒瓶子就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