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痛苦比之她最为可怖的想象,还要深重百千倍。

阵痛次次袭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让她难以承受。

疼痛化成了深海,将她湮没。

自心里,她不怕疼,她想要一个美满的家园,有袭朗、孩子、婆婆、妯娌陪伴自己很多年。

而身体一点也不能被她的意志影响,依然是那样毫无抵御疼痛的能力。

身形不可控制地发抖,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减、流逝。

最为可怖的还在后头,产子初时,她险些疼昏过去,仅凭着那一点点的心意支撑下去。

随着侯妈妈、蓝妈妈越来越焦虑的语气,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有心无力了。

生头一胎,母亲要一脚踏进鬼门关,要竭尽全力,孩子要历经千难万险才能来到这人世。

孩子,孩子…

娘亲对不起你,娘亲不争气。

她这样想着,眼眸被泪水浸润,视线完全模糊。

她苍白的手无力地抓住床单又松开,失落地梭巡。

想有一个亲近的人来看看自己,给自己一句鼓励,一点支撑。

想见见那个最亲最亲的男子,让他唤醒自己的意志,给自己勇气。

而他此刻身在何处?是何心绪?

侯妈妈、蓝妈妈束手无策,面色逐渐发白。

羊水就快流尽,母子都有性命之危。

踌躇间,感觉到身后一股寒意趋近,回头看去,竟是袭朗。

男子进产房,大不吉。

只是没人敢出言阻止。

这个昨日才在别院怒杀睿王五百死士的男子,早已被看做了嗜血的魔——正如他此刻进产房,昨日在发妻临盆之际浴血成魔,亦是大不吉。

**

袭朗趋近床榻期间,看到苍白虚弱得失去生机的妻子,眸光一黯,心头似是忽然分裂开来,变成了一个即将把他吞噬的深渊。

他坐在她身侧之前,出于习惯,解下落了雪花的大氅,随意丢在一旁。

“阿芷。”他语声沙哑得厉害,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与他预想的一般,指尖凉冰冰的。

她是这样的,疼得厉害了,手脚甚至身形都发凉。

香芷旋用空闲的一手拭了拭泪,看清了映入眼帘的容颜,“少锋?”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勉力勾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是我,我来陪你了。”

感受到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让她头脑清醒了一些,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后,便是深浓的歉疚。

她比谁都清楚现状,再加上眼角余光瞥见的面色发白的产婆,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已是未知。

“对不起…”她语声哽咽,“我想…可是身体不争气…”

“没事,没事。”他轻轻搂住她,“阿芷,答应我,你要撑过去。”

“…”她又何尝不想,但是她并不能相信自己有那份勇气。疼痛是能让她失去抵御能力的一种灾难,不是她想怎样、他想怎样就能克服抵御的。

身体不听她的。一点儿也不肯配合。

她哀哀地看着他,泪光闪烁,“对不起,对不起…”她想说我不知道自己会这样,不知道这是身体也就是自己无法跨越的难关。

在这时刻到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几乎无力抗衡那灾难一般的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要有多勇敢,才能战胜那样的灾难?

她,有心无力。

“到底是我害了你。我这样杀戮太重的人,不该娶妻,不该与你生情。”袭朗目光黯然,将她揽入怀中,语声低哑,“我杀戮太重,我在你怀胎时依然双手染血,昨日尤甚。是我错。不许自责。不准自责。”

“不是,不是…”她又落了泪,“不关你的事,袭朗,不准你这么说…”她抬起手,抚上他的唇。

她太难过,无以复加。

“我好恨…好恨我自己…”她在他臂弯里抽泣起来,“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

“你答应我,撑过去。”他强调这一点。与她拉开距离。

“我答应。”香芷旋拭泪,点头,“我答应。”

他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说定了?”

“说定了。”她诚挚地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又自心底伤心起来。而到了此刻,反倒无泪,她清了清喉咙,“少锋,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要是我万一…”

袭朗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答应。你了解,之于我,人是如何处境都不能一了百了。”

香芷旋惊讶地看着他。

“你若不能再陪我,你放在心里的亲友,我不会善待。不需善待。我自认一直善待于你,可你若还是要离开,徒留我一世离殇,那便不如与这尘世为敌,免却无数创痛。”

“不,不…”香芷旋费力地思索着,觉得他这样的逻辑不对。

“你也一样。”袭朗定定地凝视着她,“你若敢与我诀别,便是我永世轮回的仇人,你杀了我的阿芷,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不得超生,永在十八层地狱里陪我。”

“袭朗…”她用口型唤着他的名字——在这一刻,他的名字,是她无法唤出的。

太重。

“阿芷,我这一生,或许已做错作孽太多,我认。只是——”他再度俯身,轻轻地抱住她,“什么错我都认,喜欢你这件事,我永不言悔,永不言错。”

他和她拉开距离,“你要是不在了,等于杀了我。你要这么伤我么?”目光凄迷如即将消逝的璀璨烟火。

香芷旋用力咬住唇,不允许自己再落泪、哭泣。

“若不舍,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你自己看。”他附耳过来,语声更为低哑,“阿芷,我爱你。我求你熬过这一关。不是说好了,要赖着我一辈子么?”

香芷旋的泪再也忍不住,颗颗掉落。

“活着,你给我好好儿活着。只要你活着,我用余生补偿你今日的苦。”

“嗯!”她鼻音浓重地应声,用力点头,泪眼婆娑地许下承诺诺,“我不要你补偿,我只要活着,陪着你。”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抿出个微笑,随即手便轻轻挣扎起来:“你出去…你别在这儿,你在场我会更不自在,快出去。”

他拧眉。

她坚持,“我说真的呢,快出去!”之后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去别处等着我。”

几番推拒,袭朗离开。

至室外,侯妈妈跪倒在他面前:“若是万一…保大保小?”

袭朗冷眼看住她。

侯妈妈打了个激灵。

“我要母子平安。”他说。

“奴婢…奴婢几个会尽力,只是若有万一…”

“没有万一!”袭朗冷声道,“真有万一,保夫人无虞。她若出差错,你们不需活,也不需死。”

侯妈妈瞬时面如土色,却也知道到底何为重,诺诺称是,胆战心惊地回了产房。

袭朗踱步至廊间,静看黑暗将一切吞噬,看着昨日的雪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将天地映照出清冷的白芒。

他心焦如焚,却不能有只言片语。

这是他不能陪伴她的时刻,是她不要他陪伴的时刻。

可是,那该有多难,该有多艰辛?

他永世无从体会,只能隐约想象,他只能以她在意的人的安危作为要挟,要她活下去。

她活下去,他才有明日,别人才有明日。

她若不在…

那么,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他咬牙等着、忍耐着。

天色陷入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段,他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前来报喜的依然是侯妈妈:“恭喜世子爷!新添了…”

袭朗却打断她的话,冷声问道:“夫人怎样?”

“夫人…”侯妈妈刚说出两个字,便发现面前人已然走开,去了产房。

第142章

很疼,很累,这样的感觉太重,融入到了她身体,甚而入了她梦境。

从来不知道,生孩子竟然是那么久的煎熬。

要在鬼门关前煎熬两日啊…

可到底,是熬过来了,她撑过来了,生下了她与袭朗的孩子。

袭朗,他担心坏了吧?他只能在外等着,怕是比她还不好过。

是那样的人,心绪低落的时候,不与人说话,只是独自静立,谁都不理。

现在呢,他高不高兴?

香芷旋醒来的时候,心头萦绕着这些思绪。

有惊无险。孩子落地之后,她身体大量出血,人因为累极完全处于半昏迷状态。

可是还好,不是严重的血崩,恍惚间由人劝着服了一剂猛药。

哄她服药的是他,虽然那时累得连眼睑都抬不起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她知道是他。

他的气息,是她无论何时都能认出他的标识。

血该是止住了——自然是止住了,没有那种力气、生命力缓缓消失、流淌出去的感觉了。

香芷旋眨了眨眼,目光有了焦点,视线来回梭巡。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室内点了灯火。

灯罩是她特意选的,用的颜色是淡粉色,灯光映出来,分外柔和。

鼻端充盈的是清浅的花香,不再有昏睡过去之前的血腥气。

又敛目看看锦被、衣物,都已换过了,身体没了汗水的黏腻感,清清爽爽的。

如果不是腹部依然作痛,这样醒来实在是一桩美事。

室内好安静。

孩子呢?袭朗呢?

她侧转视线,看到了袭朗。

他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借着茶几上的宫灯光线,在看一个药方。

应该是药方,茶几上还有一副药。

这样看起来,她是需要服药调理一段时日了。

他面色有点儿苍白,下巴上冒出了胡茬。也累坏了吧?起码两夜都不眠不休。

她唤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这才意识到喉咙干渴得厉害。

袭朗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

香芷旋唇角翘了起来。

袭朗放下手里的方子,快步到了她身侧,给她倒了杯温水,坐到床畔,将她搂在臂弯,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小半杯水。

她清了清喉咙,“孩子呢?孩子好么?”

袭朗将水杯放到床前的杌凳上,用下巴点了点她身侧,“孩子很好,正睡着。”语声温柔之至。

香芷旋循着他视线看过去,这才看到婴儿的襁褓就在自己身侧,只是被放在了有些偏下的位置。

袭朗拿来两个大迎枕给她垫在身后,让她半倚着床头,又将孩子抱给她看,“看看我们的寒哥儿。”

香芷旋近乎急切地看着寒哥儿。

那么小的一个人,此刻正闭目酣睡着,小脸儿白皙,头发很浓密。轮廓么,她看不出像谁。

“两位妈妈说过,孩子生下来之后,肤色红彤彤的好,等以后会越长越白。”她抬起酸软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寒哥儿的小脸儿。

袭朗笑道:“一个孩子一个样,怎么会千篇一律。他不管随谁,都该是生得白净。”

“万一肤色谁都不随呢?照两位妈妈那个说法,他岂不是要越长越黑?”她是正经担心着。

“胡说。”袭朗轻轻笑着,指腹轻轻碰了碰寒哥儿的小脸儿,“你娘一醒来就挑剔,这可怎么办?”

香芷旋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