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若非亲信、半夜三更胡泽夫不可能主动将石室门打开放人入内的前提下,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也落在胡泽人、胡泽生、孙光俊和胡夫人这几人的身上。”楚凤箫似是抛开了杂念,凝眸细想着道,“凶手很可能借口骗胡泽夫开门之后将其杀害,暂时藏于床下——因凶手是胡府中人,必然清楚小厮们巡夜的时间,甚至有可能为了实施杀人计划,早就暗地里观察过数日,正赶在巡夜小厮不在附近时敲开胡泽夫的门,而后待第二轮巡视过后再对胡泽夫进行肢解——这一点还需待会儿向秋水证实肢解现场是否就是石室才能确定。”

“第二种可能就是凶手将胡泽夫骗出门来,在另一处将其杀害并肢解,而后转移尸块回至石室——只不知他如此做的目的究竟为了什么?既然碎了尸且还要移回石室,那么从内闩住室门岂不是多此一举之事么?”

楚龙吟笑道:“我已令人彻底搜查胡府各处去了,相信凶手夜间作案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另外,伙房还当真丢了把菜刀,正是今早才发现丢了的,看样子分尸的凶器是它无疑了。”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道:“秋水这会儿想必已经将那尸体拼得差不多了,且还有诸多疑问需要问了,你…要过去看看么?”

楚龙吟不禁坏笑起来,若不是我眼尖,只怕根本不易发现他眼中藏着的那么一丝丝宠溺,就好像在心疼刚被他的严厉吓到的弟弟一般,只不过他完全用他那流氓牌的坏笑遮掩住了,没有流露一丁点儿出来。他由椅上起身,吊儿郎当地走到楚凤箫身边,将胳膊一伸,搭住楚凤箫的肩膀,懒洋洋地道:“唉唉,当个知府大老爷我容易么…这么热的天儿还得来回遛腿儿。师爷,搀老爷我过去罢,老爷实在没力气走了。”

楚凤箫推他:“闹什么呢,这是别人府上,让人看到成何体统?!连个知府的威仪都没有!我可丢不起这个脸!手拿开!”

“屁的威仪!老爷我在谁家都是这个样儿!”楚龙吟无赖般地硬是箍着楚凤箫的肩往外走,还可恶地用那只手去弹他圆润的耳垂儿,直到当真把楚凤箫惹得火了,照着肚子来了一拳,这才不满地嘟哝着收回了胳膊去。

石室内,庄先生的人体拼图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胡泽夫的尸体终于有了大致的轮廓,果然是胖得可以,粗略看去这家伙怎么也得有二百来斤重。

楚凤箫一进门便去查那床榻下面,显然对方才楚龙吟的话还在耿耿于怀,楚龙吟只是站在那儿摇着扇子看着他坏笑,等他查毕才问道:“如何?可有线索?”

楚凤箫将床罩一掀,道:“有一点可以确定了:那小厮第二次往石室内张望的时候,胡泽夫与凶手并不在床下——这是一张十二足榻,榻长约六尺,宽约四尺半,足与足间距离分别为两尺和一尺半,胡泽夫如此肥胖,根本不可能被塞入榻下!也就是说,那小厮第二次往石室内看时,凶手和胡泽夫都已不在室内了!”而后又问向庄秋水:“可知胡泽夫的致命伤在何处么?”

庄秋水指向胡泽夫的胸膛部分,道:“死者心口处被利器所刺,应是致命之伤。”

“可能推测出是什么利器么?”楚龙吟问。

“此利器较筷子更细更坚,多像长钉一类器物。”庄秋水道,“另外,死者鼻孔里有蓝色丝状物、颈上有带子勒过的痕迹,疑在生前曾遭人用巾帕亦或丝被等物掩住口鼻及用勒颈方式以令其窒息——然而此绝非致命死因。”

蓝色丝状物——我同楚家兄弟的目光几乎同一时间投向了石室中胡泽夫的那张床上——正有一只蓝色丝套罩着的软枕!

“这就怪了…”楚家兄弟异口同声地道了句,楚凤箫做了个恶寒的表情,表示和楚龙吟心有灵犀令他十分倒胃口。

楚龙吟一边照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一边严肃正经地道:“既然凶手曾经用枕头捂住胡泽夫口鼻以及用带子勒他的脖子企图令其窒息而死,却为何又在他心口上扎了一下?最后还要分尸呢?…秋水,分尸之处是在这里么?”

庄秋水一木定音:“不是。所有尸块皆由高处落下,血迹形状为飞溅式,而非喷溅式。且尸体有遭拖拽留下的锉伤,推定为死后形成。”

“这么说来,胡泽夫是被人杀死后先移尸他处再遭分尸的,”楚龙吟道,“分尸后将尸块由天窗扔入石室之内,这便产生了两个疑点:一,为何凶手非要肢解胡泽夫的尸体;二,凶手先将门上闩再抛尸的原因。”

“还有些地方也说不通,”楚凤箫接口道,“胡泽夫鼻孔里的蓝丝证明了凶手实施杀人正是在这石室内进行的,他既然采用了令胡泽夫窒息死的方法,为何还要用钉状物刺他?或者直接用钉状物刺他就好,又何必还要令他窒息?既然已把他刺死,为何还要费时费力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将尸体拖到他处进行分尸?通常分尸的意图不是因为同死者有着深仇大恨就是为了藏匿尸体,而现有的犯罪凶嫌纵然同胡泽夫有着种种过节也不至将其如此残忍处置,他的尸首也没有被藏匿,使得分尸这一举动看起来实在是多余!”

楚龙吟摇着扇儿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忽地一眼瞥见我,笑道:“咱们聪明伶俐的小情儿对这件案子怎么看?”

咦,怪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又不负责破案,他问我的想法做什么?他这调侃的语气实在让人感到不痛快,我本不欲答他,但又想起昨日楚凤箫劝我的那些话来,…如果楚龙吟当真只是性格使然而非有意折辱人的话,我也不必处处与他为难,何况…我不是已下定决心做个“一无所有”之人了么,所以,放下现代人那在此处并不适用的自尊,尝试着以一种古代式上下属的关系去对待他,或许就没那么多气可生了。

一念既定,我望住他平声静气地答道:“我只是觉得这件案子矛盾重重:制造密室通常是为了掩盖凶手不曾到过案发现场的事实,可偏偏凶手却将胡泽夫分尸其中;而胡泽夫尸体的死亡征象又表明他先后曾遭遇过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方式…种种矛盾结合起来看,倒好像是凶手同时对胡泽夫实施了两套手法和思路完全不一样的杀人方案。说他这么做是为了混淆官府的查案方向的话,却实在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么做反而留下了更多的线索;说他是头脑混乱呢,他却又能想出制造密室这么精巧的手法。总之,我觉得本案的这两种矛盾也许是破解此案的关键。”

在我说话的过程中,楚龙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唇上勾着抹似笑非笑,眼底带着些小小的惊奇,好像在讶异我态度上的转变,眨了眨眼睛之后,那惊奇被他掩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招牌式的坏笑,看了眼旁边的楚凤箫,舔了舔嘴唇冲着我笑道:“老爷我昨儿好像错过了什么——咱们小情儿被谁念过咒了不成?不再是张着利爪随时准备挠老爷我一把的那只小猫妖了?”

——这个混蛋破流氓,给他好脸他都不要,偏偏还要来挑衅!我“凸”他个三姨妈的!

“老爷你说的这些与本案有何关联么?”我歪头看他。

楚龙吟嬉皮笑脸地正要答话,那厢楚凤箫咳了一声插口道:“会不会是我们太过高估凶手了呢?我们所做的推论都是基于以往案件的前例或是相关书籍所教授的经验,而凶手未必懂得这么多与侦破有关的东西,说不定是我们想得太过复杂了。”

楚龙吟收起要开给我的玩笑,转脸望向楚凤箫,笑着合上手中扇子一指他:“小凤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做为一个并无杀人经验的凶手,本能的反应是尽量掩盖自己的嫌疑,而没有那么多的高明技巧去混淆官府视听并将办案人的思路引向歧途。或者我们是不是可以如此认为——将门上闩只不过是凶手多此一举的一个用来掩饰自己嫌疑的做法呢?事实上这一做法并未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除了让我们这些以‘习惯’来推论的人产生了一段时间的混乱之外,它并没有对我们产生任何的影响。然而小情儿方才的论点也值得推敲,尤其是胡泽夫的身上有被枕头捂过、被绳勒过、被尖锐物刺过的伤痕,以及最终惨遭分尸,这几处矛盾却不能只用‘掩盖嫌疑’的说法来解释了。”

正说着,忽见个衙役匆匆跑来,手里拈着封信和一张纸,信上沾着些泥土,向楚龙吟躬身道:“大人!属下在胡府后花园一株梧桐树后发现了这封信,旁边还有有人在那里不小心滑倒的足迹,这是足迹的拓本。”说着把信和纸一起递给了楚龙吟。

楚龙吟将纸随手递给了庄秋水:“对比一下看,是否是胡泽夫的足迹。”之后拆开那信,看了一阵不由笑了起来,向楚凤箫和我道:“猜猜看这封信是谁写的?内容是什么?猜对有赏。”

楚凤箫很无奈地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你闹什么?!”

“真无趣!”楚龙吟白了他一眼,转而舔舔嘴唇,笑道:“这封信,是胡泽夫写的遗书!”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死者胡泽夫的遗书?难不成他是故意请人把他杀害并肢解的?不可能!别说格外重视死后留全尸的古人了,就是现代人也很难接受自己死后尸身任人切割。

楚龙吟将信重新递给那衙役:“去查一查信上字迹是否确为胡泽夫亲笔——莫要去向他家中之人查证,去他的公署里找他批过的公文对比来看。”

衙役领命而去,楚龙吟便向楚凤箫笑道:“胡泽夫在那遗书上说,因他任承议郎这个六品的官儿已有八年,一直未得到升迁的机会,与他一同出仕的同僚个个官阶都比他高,以至令他愈发感到抬不起头来。且他这肥胖的身体也总是遭人嘲笑,苦于没有办法瘦下去,令他十分苦恼,更加上他与胡夫人成亲这么多年来始终未能生得一儿半女,以至府中传言胡夫人与孙光俊有染,让他不堪其扰。种种烦恼忧虑交汇之下,使他有了厌世之心,终于决定于今日自绝性命。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愿身上见血,便想到了以绶带勒住颈子缚于榻栏之上以自缢的方法。——大致意思就是如此了。”

楚凤箫待他说完,不由微皱了眉道:“以绶带缚榻栏又怎能自缢?”

楚龙吟笑着伸手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这便是多经手些案子才能攒下的经验了——自缢死的姿势有很多,如悬位、跪位、蹲位、半俯卧位、俯卧位等等,因而若照胡泽夫遗书上所说的方式,将绶带缚于榻栏,他只需猛地由榻上滚落于地便可做到自缢——采用如此方式只怕是因为这石室里没有房梁可用来悬吊的缘故。”

楚凤箫恍然,道:“想来那长随所说的,胡泽夫嘱他今日不必前来伺候就是因为如此了。只是——偏偏胡泽夫却并非窒息而死,且这封遗书竟还离奇地出现在后花园,实在是扑朔迷离啊!”

“这封遗书本该留在这石室里,出现在后花园只能说明胡泽夫半夜时曾经带着它去过那里。”楚龙吟望向庄秋水,“秋水,那足迹可是胡泽夫留下的?”

庄秋水声音虽木,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正是。”

楚龙吟转而坏笑着冲楚凤箫挤挤眼:“大半夜的跑去后花园里,会让人想到什么?”

楚凤箫白了他一眼:“你最好先去发现脚印之处看上一看再做定论。”

“真真无趣…亏你成日价还缩在被窝里看那什么《多情女儿痴情郎》、什么《浪蝶戏花丛》,到头来还是毫无情趣。”楚龙吟撇着嘴转身往外走。

楚凤箫气得不愿说话,沉着脸跟在他身后,才走了两步却又见楚龙吟猛地转过脸来冲着他笑:“看样子,为兄该托人给你说个姑娘相处相处了。”

楚凤箫闻言不由愣在了原地。

谁是真凶

楚龙吟摇着扇子不再多说地转身继续在前面走,我正要跟上去,见楚凤箫仍在原地怔着,便偏头问他:“怎么了?你不去后花园看看么?”

楚凤箫望向我,眸光暗了一暗,也未多话地迈步跟了上去。

来到后花园发现胡泽夫脚印之处,一名衙役正守在那里防止破坏现场,楚龙吟便招手将楚凤箫叫至面前,道:“师爷来看看这些脚印,可能推测出什么来么?”

他这是在锻炼楚凤箫的观察力以及让他积累些经验,楚凤箫便依言过去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一阵,道:“这些脚印是由石室方向过来的,深浅不一,似乎有些踉跄,且并没有在此处驻足的迹象。看这里有些凌乱,还有石头滚过的痕迹以及草被压过的痕迹,显然胡泽夫走至此处时不小心踩到了碎石头上而滑倒,那封遗书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很可能是胡泽夫滑倒时掉出来的,由于夜色太黑,以至他并未察觉。”

他边说边沿着脚印往前走,我们便在他身后跟着,听他接着道:“胡泽夫摔倒之后爬起身继续走,脚印一直到这条石子甬路上便没有了,甬路另一边的土地上并没有脚印,可见胡泽夫是沿着甬路继续向前走的,而这条甬路是通向…”

那名衙役连忙接口道:“是通向胡府内宅的,胡泽夫的弟弟胡泽人及其妻胡夫人皆住在内宅。”

“胡泽生和孙光俊呢?”楚凤箫顺口问道。

“在与内宅紧邻的客宅。”衙役道,“若要去客宅,从这条甬路过去只能先穿过内宅。”

“内宅与客宅之间可有院墙相隔?”楚凤箫又问。

“有,墙高六尺(即两米),中间有一小门,每到子时便由胡府管家上锁,至早晨卯时四刻(即六点)方开。”衙役答道。

“如果从石室直接到客宅,需要走哪条路呢?”楚凤箫继续问道。

“那便要走与此相反的方向,从那一边绕过这后花园方能到达。”衙役比划了一下。

“由此可见,胡泽夫昨晚从石室出来,原是要往内宅去的。”楚凤箫转过脸来望向楚龙吟,“寅时一刻时,胡泽夫尚在石室内,寅时四刻时,我们方才推测他已遭杀害,即是说胡泽夫在此期间曾经走出过石室想要到内宅去,紧接着被人杀害并遭分尸,而后凶手将其尸运回石室内。”

“但这其中却有几个疑点说不通:胡泽夫的鼻孔中有软枕上的丝状物,颈间又有勒痕,勒痕先放一边,只说那软枕上的丝状物却是如何造成的?人不可能将自己用东西捂死,而这丝状物又显然是胡泽夫曾遭人用软枕覆面使得几近窒息而拼命呼吸造成的,那么这一举动究竟是在胡泽夫自行勒颈之前还是之后?是在他出得石室之前还是之后?以及勒颈究竟是否是胡泽夫自缢造成的?”

“总而言之,用软枕覆面、勒颈、出得石室这三点很难推断究竟谁先谁后,以及心口处致命刺伤是在何处发生的,以上才是本案的难点。大人怎么看?”楚凤箫说毕,望着楚龙吟笑眯眯倾听着的脸。

楚龙吟用扇柄敲敲自己的头,笑道:“大人我已经听得脑中一团混沌了。小七儿,你去叫人查查,胡府除了胡泽夫的软枕是蓝色丝棉制的之外还有谁的也是。另外问问胡府内宅里的人,昨夜有无看到胡泽夫前往内宅来。速去速回。”

衙役小七儿领命后跑着去了,不多时又跑回来复命道:“回大人,府里除了胡泽夫外并无人使用蓝色软枕,属下们问遍内宅下人,皆说昨晚并未见胡泽夫去了内宅。”

“胡夫人和胡泽人的贴身丫头小厮也都问过了么?”楚龙吟道。

“问过了,皆说不曾见过胡泽夫。”小七儿答道。

楚龙吟将扇子敲在手心里:“难不成胡泽夫还去而复返,又回到了石室中?”

“会不会是途中遇到了凶手,两人便一起回了石室呢?”楚凤箫也皱着眉边思索边道。

“小情儿怎么看?”楚龙吟忽又问向我,眼睛里的坏笑之下竟还有一丝丝期待的意味。

我想女人终究是感性动物的缘故吧,在这两个男人冷静理智地分析案情的时候,我的心思其实一直还留在胡泽夫的那封遗书上。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因身材肥胖而遭人嘲笑,又因膝下无子导致妻子红杏出墙,做人有太多无奈,有时不能看老天看命运,要看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和改变。只可惜胡泽夫堂堂七尺男儿,就这么…哎,等等。

“如果那封遗书是真的,”我抬眼迎上楚龙吟的目光,“抱定了必死之心的胡泽夫还怎么可能睡得着?寅时一刻,巡夜小厮看到的床上的胡泽夫真的睡着了么?”

“或者,遗书是假的,那时的胡泽夫已经死了。”楚龙吟亮亮的眼睛看着我,“不,没有死,致命伤是胸前的刺伤,而那榻上并无任何的血迹。即是说,他当时其实是…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我不由自主地接话,却不料竟与他异口同声了,恶寒地打了个激凌。

“难道那时他已经自缢了?只是为何没能缢死?”楚凤箫走了几步过来,立到我和楚龙吟之间,“既然他已自缢,凶手又何苦再刺他一次并且将他运到他处分尸,又费劲地运回来?”

“嗳嗳嗳,我是懒得再想了,这大热天儿的!”楚龙吟摇着扇子走了开去,对那小七儿道:“去,告诉其他人,重点搜查一下胡泽人及胡夫人的房间。”

小七儿忙回话道:“回大人,胡泽人的房间已经搜过了,并无异样,只是胡夫人因悲伤过度仍在昏迷,属下等不好进去,只得等胡夫人醒来后再检查了。”

“胡府没去请大夫么?”楚龙吟问。

“请了,大夫也只说是受惊吓过度,若胡夫人不醒过来,也没办法用药。”小七儿答道。

这厢正说着,忽见此前拿了胡泽夫遗书去验证笔迹的那小厮回来了,至楚龙吟面前躬身道:“大人,那遗书笔迹经验证,确定为他人仿冒!”

“哦?”楚龙吟笑起来,并未觉得惊讶,因这答案已在预料之中,“鉴定之人怎么说的?”

“鉴定人说,遗书通篇字体与胡泽夫字体几乎完全一致,差点让他也以为这是本人真迹无疑了,只是在其中一字上露了馅儿,便是遗书里那一句‘营营八载却无建树’的‘建’字,与胡泽夫原迹出入甚大。只是鉴定人也不明其原因,考量再三,仍认定此书乃伪造。”衙役禀道。

楚龙吟哈哈笑起来,道:“他不明原因,我却明这原因!胡泽夫的父亲名为胡建,因而他若在家写字时总会避讳这个‘建’字,从不写它,但在公署里办公事却不可任意避讳,因此这个建字只能在他写过的公文里找到,却无法从他在家中留下的字迹里找到,凶手仿了其它字却仿不来这个字,只好囫囵混过去——去,让这胡府里凡是会写字的都来写写这个建字。”

那衙役领命而去,楚龙吟回过头来冲着楚凤箫笑道:“如今知道这遗书是伪造的了,小凤儿,你再来说说你的想法罢。”

楚凤箫道:“遗书是假的,说明凶手正是打算按遗书上所写的那样,伪造一个胡泽夫自缢的假象,将遗书塞入他怀中,待其他人发现尸体时便也能发现这遗书了。只是不知为何胡泽夫没能被杀死,于是跑出了石室想要去内宅——或许是去叫人,或许是去追凶手,由于天黑,不小心在此处摔了一跤,便把怀中遗书掉了出去。在此之后也许他找到了凶手,凶手见事情败露,只好用钉状物捅死了他,只是将其分尸并运回石室这一做法仍无从解释。”

楚龙吟又笑向我道:“小情儿呢,你怎么想?”

“会不会…”我转动着眼睛,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上心来,“将胡泽夫分尸并运回石室的——另有其人?!”

一时楚龙吟和楚凤箫两对晶亮的眸子一齐闪了一闪,楚龙吟大掌一伸兜在我的后脑勺上,险些把我兜个踉跄,听他笑道:“好小子,这一次若当真被你说中,老爷我赏你一天不必在面前伺候——同子衿调换调换,伺候咱们楚二爷去,如何呢?”

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昨儿才刚同他闹了一场,心里正不待见他。

楚凤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经过核对笔迹,证实了那封遗书是胡泽夫的亲弟弟胡泽人所写,而他正是因父亲的遗产问题而对自己的亲哥哥起了杀心。于是在昨日,他有意向胡泽夫透露了其睡在石室的时候胡夫人与孙光俊在内宅偷情之事,两人约好寅时初刻于石室碰面,一起前往内宅捉奸——这便是为什么胡泽夫嘱咐那长随不必伺候的原因了。

于是寅时初刻时,胡泽人依约来到石室,胡泽夫主动将门打开,胡泽人趁其不备用软枕捂住其口鼻以图将其杀死,然而毕竟是他的亲哥哥,胡泽人多少有些手软,见胡泽夫不动弹了便以为他已经死去,而后便按照自己事先仿好的遗书中所写,将胡泽夫的颈子用腰带缠住,系于榻栏上,正在此时,那巡夜的小厮从外面经过,胡泽人听到脚步声后慌张躲入榻下,待那小厮走后才将胡泽夫的“尸身”推到地上,伪装成“半卧身位”的自缢状态。

由于胡泽人过于紧张,伪装完毕后就匆匆地跑出了石室回到自己房中,正回想方才行事有无疏漏之处时才猛地记起自己只顾逃离现场,竟忘了事先想好的伪造密室的环节。于是只好再次跑回石室去,只将门开了道缝,拿了那闩门的铁棍做成了密室——想是由于内疚亦或害怕,他并未往石室内看上一眼,因此他并不知道当时室内是否已经有了胡泽夫的残尸。

换句话说——胡泽人不承认是他肢解了胡泽夫,分尸凶手果然另有其人!

听罢胡泽人的供述,楚凤箫道:“如此一来事情就明朗多了——想来是胡泽人并未能真正捂死胡泽夫,所做的自缢假象也不足以令其致命,因而在胡泽人第一次逃离现场时胡泽夫便醒了过来,于是追出门去,之后便遇到了真正的凶手将其杀害并拖往他处分尸。而胡泽人返回石室时并未向内看过便将石室弄成了密室,以致真凶不得不将尸块从窗口抛下。——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个问题:真凶是谁?”

“胡夫人?”楚龙吟挑眉。

“胡夫人一介弱女子,有力气杀得掉如此肥胖的胡泽夫并拖往他处分尸么?”楚凤箫似是反问又似是自语地道。

“唔,说来也是,”楚龙吟搓搓下巴,“胡泽夫险些被自己的亲弟弟杀死,自然是先找弟弟算账,一时肯定是顾不得自己妻子与人通奸了。”

“甚至他许会认为这不过是胡泽人骗他开门的借口,就更不可能先往胡夫人那里去了。”楚凤箫也道。

两个男人再度陷入思考,楚龙吟伸腿踢了踢我的屁股,道:“老爷我不问你,你就连个屁都不放一声的?说说,你那小脑瓜儿里可还有什么新的想法儿没有?”

我拍拍屁股,道:“为什么凶手非要将胡泽夫的尸体运回石室中来呢?除非是他绝不能将尸体留在杀人现场,而随意抛尸也恐被府中值夜下人早早发现从而怀疑到自己的身上。将尸体运回石室的话,既可扩大嫌疑人的范围,也有利于掩盖第一杀人现场,所以我认为这就是凶手不得不把尸体运回石室的原因。”

“至于他为什么要费劲地将尸体肢解——会不会是因为,胡泽夫太过肥胖,凭凶手的力气无法扛动尸体,所以,必须要将胡泽夫肢解了才能一部分一部分的转移尸体呢?”

楚龙吟哈哈大笑,向楚凤箫道:“老二,你我想了半晌这分尸之因,却未曾想到这一点上去!虽然无凭无据,倒也不失为一个新的推断方向!”

楚凤箫沉着声道:“若是普通男子负担胡泽夫这样的体重虽然可能吃力些但也不见得扛不动,而以小钟儿的说法来看,便推翻了你我方才的推论,嫌疑人便落在了胡夫人的头上。且这么说来,回想方才在石室内看到的胡泽夫心口的那处致命伤痕,除了像钉状物刺的之外,竟也极像女子发簪留下的刺痕。”

“不论怎样,”楚龙吟笑着看了我一眼,“待胡夫人醒来,必要细细地查过她那房间才是。”

之后,衙役们在府中小湖里捞到了伙房遗失的菜刀,并且在胡夫人房中的厕室里发现了残留着的半个指甲盖儿那么大的血迹——据说这就是分尸现场,胡泽夫从昏迷中醒来本欲直奔胡泽人处与他算账,却谁料到了内宅正看见孙光俊悄悄地摸入胡夫人的房间——身为男人哪个受得了戴绿帽子?当即火撞脑门便先奔了胡夫人的房间而去。

胡夫人为掩护孙光俊开溜与胡泽夫缠斗,失手用簪子捅死了胡泽夫,她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陪嫁丫鬟便替她出了主意,要将胡泽夫的尸体运回石室中以免被人怀疑到胡夫人的头上,然而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胡泽夫实在是太胖了,胡夫人与丫鬟们都是娇滴滴的弱女子,根本抬不动他,且就算能抬动也走不了多远,很容易就会被值夜的下人看见。

于是主仆几个一不作二不休,偷来伙房的菜刀硬是将胡泽夫大卸八块,并用油纸包好暂时放在花篮子里面,且连夜冲刷了厕室里的血迹。由于胡夫人的几个丫鬟很是熟悉府里巡夜的时间规律,很轻易就避开了巡夜小厮,将尸块从石室天窗扔了进去,回去房间后再将包尸块的油纸包处理掉,然后惴惴地等着胡泽夫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

唔…谁说女人胆子小?被逼急了也是潜能无限啊…

几时我也充分挖掘一下潜能,分一分楚龙吟的尸,弃之狗盆、猪圈、粪池…

倾心湖上

将这件分尸案审清楚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由于大家都被那残尸弄得心神俱疲,所以吃过晚饭后就早早各回各房,洗漱完毕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起来,本想照例去叫楚龙吟起床,转而一想因昨天的案子被我料中了凶手共有两人,从而楚龙吟许我今天同子衿换上一换,所以今儿我是要去伺候楚凤箫的,不必再管这个家伙,于是坏心眼儿地任他睡死在床上,蹑手蹑脚地出得房门,才一开门出来,便见楚凤箫穿了一袭月白衣衫负着手立在院中,面向着我的方向微笑,晨风里袍角微摆,发丝轻扬,宛如天人。

挠了挠头走过去,有些讶然地道:“怎么这么早?你好像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了呢。”

“我是来监督你的。”楚凤箫轻轻地笑,“免得你忘记了今天该到我身边‘长随’的。”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看着他慢慢地道。

他好笑地在我脑瓜顶上敲了一记:“臭小子!你若愿意伺候那个家伙不妨再换回去!”

“我突然又有了很好的预感。”我爽利地道。

“这一次你预感对了。”楚凤箫笑着一伸胳膊勾住我的脖颈,压低声音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等等,你不吃早饭了么?你不去前宅办公了?”我轻轻推开他,问道。

“情儿爷,您老也得让我们歇一天不是?”楚凤箫好笑地一乎拉我的头,“今儿是休沐日,不必办公。”

喔…对着的,记得史书上有载:官员五日一休沐。虽然自从我入了楚府就没见这哥儿俩歇过,但制度是摆在这儿的,人家俩也不是机器人不是?——只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一天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走了,到外面吃早饭,我请你。”楚凤箫今天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完全没了昨天那古怪的别扭劲儿。

“我想吃肉包子。”我说。

“没问题,吃到你怕。”楚凤箫坏笑。

“那我换一个成不?猪肘子也能让我吃到怕不?”我说。

楚凤箫哈哈大笑:“你不怕腻就尽管吃!”

“你不怕花银子我就不怕腻。”我信誓旦旦。

“就你那小肚子还能把我吃穷了?”

“这次吃不穷还有下一次。”

“啧啧,你还打算吃我一辈子啊?”

“怕了?”

“…我怕你不肯吃我一辈子。”

“啊?”

“啊什么啊,小乌鸦。”

“你今儿穿这么潇洒俊俏所为何来?”

“我哪天不潇洒俊俏了?”

“你这是怕我吃穷你诚心想让我少吃几个包子呢吧?”

“臭小子,拐着弯儿的损我呢哈?”

“没,我是直直的损。”

“臭小子——看我施家法——”

“嗳呀哈哈…我错了我错了!饶我这回罢,别呵我痒了,我最怕这个。”

“叫声好哥哥便饶了你。”

“嗳呀你瞧那边!”

“什么?…好你个臭小子,骗我,还敢跑!看我追上你非得——”

清晨铺满金色阳光的小巷里,我又触摸到了久违的自由,在飞奔时扬起的发梢,在回首处唇角的笑意,在追逐间白衣男子温柔的眼尾,浅淡的,舒暖的,心照不宣的。

随意在街边摊上吃了几个包子喝了碗粥,而后便沿着满城纵横密布的水道慢慢闲逛。呼吸着清新的晨风,看阳光洒在河面上折射成万顷琉璃,听泼辣的渔家姑娘撑着船儿同俊俏少年打情骂俏。人来人往,怒笑痴嗔,世态万象,尽收眼底。

生命如此鲜活,生活如此多彩,我太感谢上苍给我这次得以重生的机会了!我会珍惜的,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会把握一切能拥有的幸福的!

“在想什么?”楚凤箫同我并肩而行,偏过头来浅浅地笑。

“活着真好。”我由衷地叹了一声。

楚凤箫黑眸凝视了我一阵,别开目光,道:“嗯,活着真好。”

“你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来着,几时去?”我偏头问他。

“随时可以。”他笑,“不过要先准备些东西。”

所谓的东西其实就是午饭,两只烧鸡四个馒头一壶酒。楚凤箫带着我穿街过巷,来至一处码头,放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水天一色,竟是一处天然大湖,名曰“倾心”。

租了一艘篾篷船,两个人晃晃悠悠上得船去,我主动去摇那橹,却因从未划过这样的小船而把船摇得原地转圈圈,直把楚凤箫笑得险些栽下湖去。从我手中接过橹柄,这家伙像模像样地摇起来,却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摇得小船摆头晃尾歪歪扭扭地走起了S曲线,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直把岸上的人也看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