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忖及此,沈茹月意识到现实终究不能改变,不禁心下郁结,也懒得再掩饰自己的情绪,怅然道:“再华美又有何用,大婚之日,所有人的目光都只会落在王后的身上。”

“大王不曾立后,何来的王后?”孟冬接过话去,语调甚是疑惑。

沈茹月则比他还要疑惑,将目光自礼服上收回,向他看去:“明日大王大婚,自然是要立后,若只是立妃,想必不会如此盛大。”

注意到她眼中难以掩藏的怅惘,孟冬终于明白过来,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同时在她不解目光中说道:“娘娘想必弄错了,明日大婚的是亦川候大人,并非大王。”

“谁说本王要大婚,本王怎的倒不知?”沈茹月还未来得及对孟冬的话做出反应便听到流觞的声音自殿外传来。片刻间他已步至屋内,解下身上的大氅递给身后侍从,而后上前来扶正行礼的沈茹月。

抬首便触上那双仿佛灿若辰星的眸子,纤长的睫羽微垂,正带着笑意将她看进眼里。忽然间得到他亲口的证实,沈茹月甚是不知所措,只知讷然凝视咫尺处俊美无铸的面庞。

岂料他却未再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接着环住沈茹月的腰身往内屋走去。沈茹月仍有些未反应过来,由他拥着自己在床榻边坐下,将温暖的气悉拢了她一身。许久才听他在耳边道:“原来月儿这几日格外乖巧竟是因为本王要大婚?”声音里调笑之余亦透着几分得意。

被人当面戳中心事,着实是件窘迫的事情,沈茹月羞赧得不知如何作答,又听他于她耳畔贴近了些,继续说道:“得知本王要娶别人为妻,月儿竟也不阻止,实在让人伤心。”说道这一句,他的语调里已含了几分委屈。

觉到那已触上她耳廓的薄唇,本就极窘迫的沈茹月愈发羞得双颊绯红,偏又掩不住心下得知真相后的喜悦,脸上的表情也不知实习是怒,竟是极其别扭。

流觞虽自身后拥住她,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却也对她垂头不语,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的模样甚为受用。他倒不再逼问她,只将双臂收紧了些,在她脸畔落下冗长的一吻,亦收敛起调笑的表情,似极珍惜那般小心翼翼的感受她的气悉。

“时候不早了,大王还是回宫休息吧。”说完这句话时,沈茹月已有些后悔,恨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放不下那所谓的骄傲,往往说着违心的话。

“是在怨我没有去沧国救你吗?”听到流觞在耳边的低语,沈茹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全然没有想到一路上都在回避的话题竟在这种情况下被揭开。“我会去救你,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去救你…”他始终重复着这句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然而语调里透露的痛苦却感染上她的心。这段时日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已不想再问,亦如不想再揭开一段伤疤,因为令他痛苦至此的事情只是让她更痛。九十三、所谓大婚(二)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说更多,然而原本横亘的中间某样东西却在不知不觉中消融。睁开眼又看到那张俊美无铸的睡脸,沈茹月忽然觉得过往的苦难经历忽然都有了意义,或许这就是所谓爱情,自古以来在故事里被歌颂了无数次,她却从来不曾领悟过的一种情感。

这样想着,嘴角便不受控制的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她抬起手触上男子的睡颜,以指拂过那眉宇,却被擒入携着暖意的掌心,清晨的空气尚且寒凉,令人忍不住对暖意的源头产生贪恋。沈茹月下意识的往那热源处挪了挪,专心的看着一双睫羽在眼前掀开,展露灿若辰星的瞳眸,不知不觉有些痴迷。

“早啊…”隐约觉到越来越暧昧的气氛,沈茹月尴尬的开口,声音还因未醒的睡意而显得黏腻。听起来像是撒娇,又像是邀请,所以才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忙闭嘴噤了声。

只是为时已晚,她方才的一系列行为更像是在草原上燃了一捧火星,瞬间蔓延开来。或许是还携着倦意,流觞的眸子里浮着一层雾气,倒映出她的影却很清晰。他身子一翻,猛然将她压在床榻之上,纵使半醒的身子尚且迟钝,但迅速覆上的暖意已让她刹那间清醒过来。

感觉到对方的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剧烈,俨然那灼热气悉已渡上她的面颊,沈茹月因为未明的紧张而下意识的想要反抗,却意识到自己既已身为王妃,早已被他视作所有之物,迟早都会有这一天。她于是停止了挣扎,任由他的吻顺着颈项蔓延而下,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僵硬。

或许是觉察到她身体的微颤,流觞忽然停止了动作,松开掌下对她的禁锢,完全转变为另一种方式。不同于以往霸道的进攻,这一次他格外放轻了动作,寻上她的唇细致的亲吻。蜻蜓点水般的吻逐渐加深,却循循善诱,引她主动缴械投降。

在这辗转反侧的柔情之中,沈茹月逐渐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已受他引诱,竟探出双手攀附于他的胸膛,以掌心感受每丝每毫的肌理。

沈茹月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投入了一锅温水之中,明知周围的水温在不断攀升,却始终无法逃离,只能有得那水连同她自己一起沸腾。

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会被烹饪成一锅香喷喷的羹汤,而后被流觞吃干抹尽吞下肚时,门外侍从的声音却适时解围。

“吉时已近,请大王和娘娘更衣!”

沈茹月注视着正伏在自己上方的男子,忽然发觉两个人的呼吸还急促的胶着在一起,羞愤之心顿起,忙抬手去掩已然零落的衣衫。流觞却饶有兴致的欣赏她的手忙脚乱,而后拉近两人距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才终于起身更衣。

觉察到空气里的凉意,沈茹月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手上仍攥着锦被坐起身来,却见流觞正抬起一双手立在床榻边,表达之意不言而喻。前来伺候的侍从已被他遣走,只留下两套衣衫摆在机上。

想到自己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和满室的暧昧气悉着实不宜见人,沈茹月只得顺从的遂了他的意,甚是乖巧的拿起衣衫一件件为他穿上。

当她亲手为他系上最后一只腰佩,而他转过身来之时,沈茹月却不禁看得有些痴迷。流觞身上的这件衣袍显然与那日她试过的礼服出自同一能工巧匠,玄色织锦直坠至地,在身后呈现扇形的拖尾,其上同色的龙形暗纹在阳光下有流光浮动,仿佛下一刻那栩栩如生的蛟龙就会乘云而去。

随着衣摆划过地面的窸窣声,流觞已上前来握她的手。自金冠垂落的珠帘半掩住他的眉眼,却将周身不怒自威的庄严渲染到极致。

待沈茹月梳妆完毕,两人便携手行出丹霞宫,乘上四面垂纱的舆辇往德庆殿而去。待至殿中,新人已在正堂双双而立,新娘头戴红绸身段窈窕,新郎器宇轩昂,眉宇间与流觞有三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间少了霸气,多了悠然,一眼看去便是那典型的风流贵公子。同胞兄弟竟有着如此完全相反的气度,也着实让人讶异。

沈茹月近日才知这场被她误会许久的婚礼,其男主角实则是流觞的胞弟亦川侯流羽。他与流觞同为先王后所出,两人自小一处长大,兄弟感情甚笃,这也就是为何一个王侯的婚礼几乎等同于君王娶妃的仪制。

虽专注于堂前那一对如花美眷的身上,沈茹月却仍觉到有目光如芒刺在背,抬眼扫过已就坐的一众宾客,果然撞上那双不羁的琥珀色瞳眸。

轩辕麟举起酒杯向沈茹月示意,眸光相触间尽是挑dou之意,他唇畔微弯,举止间竟也十分优雅,令沈茹月不禁怀疑,那日以谎言欺骗她,又强掳她以至于害她险些丧命的登徒子只是恰巧与眼前这位贵族王侯长了张相同的脸。

“吉时已到,新人行礼!”随着总管太监奸细的声音响起,那一对新人齐齐向高台上的流觞和沈茹月拜了三拜,沈茹月亦收回目光,不再想那些令人愠怒的事情,认认真真的见证婚礼。

新人参拜过后,便开始祭天、纳福等一系列婚礼过程。婚礼一直持续到正午,沈茹月都有些坐不住了才终于完成所有步骤。最后由流觞以肃王的身份宣告两人成为夫妇,再率先举起酒杯宣布宴会开始。

席间不断有朝臣家眷向沈茹月敬酒,这让原本打算认真消享美食的她有些措不及防,只得陪着笑脸应酬。有时趁着空挡向流觞投去目光,祈望得到解围,岂料他只是举起杯盏向她示意便继续和朝臣贵族交谈去了,显然是叫她自己应付。

转头间,她又见一身红裳的轩辕滟正伴着轩辕麟在不远处说着话,两人身边围满了上前攀谈的朝臣家眷,那些女眷们争相向轩辕麟敬酒,或掩唇轻笑,或面色嫣红,然而轩辕麟却都应付自如,甚至得意腾出目光向沈茹月头来。沈茹月于是忙设法躲开来,生怕与那两人正面相对。

如此被众人夹击,沈茹月好不容易才寻得时机会挪至流觞座旁。正yu低声谴责他见死不救的卑劣行径之际,却见身着喜服的亦川侯端着杯盏向这边走来。不等他俯身行礼,流觞已迎过去将他扶起。

“今日王弟大婚,为兄高兴。”流觞一面说着,一面举起手中酒觞碰上亦川侯的杯沿。而依照沈茹月对他的了解断定,他此刻的欢喜确实发自内心。

相较流觞的喜悦,亦川侯的情绪则平静许多,他以双手捧起杯盏回敬流觞,仰头便将满杯之酒饮尽。再看向流觞时,无波的双眸里已燃染上雾气,显然有些不胜酒力。

他将目光落在沈茹月身上停了一瞬,继而转向流觞拱手道:“趁今日大喜,臣弟有一事求大王应允。”他说得公瑾自持,俨然是长久以来谨守臣子本分养成的习惯。

“王弟但说无妨。”流觞对这位行事颇有分寸的胞弟也格外厚爱,似乎不论厚禄高官,都愿尽加于其身。

然而亦川侯所求却既不是高官也不是厚禄。只见他顿了顿,继而沉声道:“恳请大王早日立后,并给宫中伺候大王的各位主子名分,也好令她们尽快为大王诞下王嗣。”

此话显然是在责怪沈茹月被封为王妃近一年却还没有子嗣,听得沈茹月如芒在背,低了头努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毕竟是一母所出的胞弟,流觞对亦川侯格外容忍,眼下他公然干涉流觞的私事,而流觞竟也没有发怒,只是一笑置之:“立后之事本王自有安排,王弟不必忧心。”

听到立后之事,沈茹月不禁黯然,之后与人交谈都浑浑噩,至夜间宴会尚未结束便寻了个理由回宫。

她独自坐在屋子里望月,矮机上的茶盏里没了热气也不曾察觉,直到珠儿推门进来添茶才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接那茶盏时,目光则落在矮机上,沈茹月注意到矮机边缘的玉色织锦颜色明显比别处的深上许多,似是染上了酒渍。

珠儿见她双目流连在那处许久,立刻意识过来,忙解释道:“哎呀,都怨我,之前大王不许更换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说在娘娘回宫之前都要保持原样。娘娘回宫之后却也给忘了,我这就叫小芙和小柳过来换。”

“有人曾在这里饮酒?”沈茹月以手拂过那片酒渍,不经意的随口问道。

正准备转身去唤那两个宫婢的珠儿便顿住脚步,折回来对沈茹月道:“是大王。”

沈茹月讶异的抬起头来,听她继续说道:“那时大王自平城回宫,因为思念娘娘,每日都在丹霞宫里一个人坐着发呆,常常一坐就到大半夜。后来月国传来消息,说是月国女王已自无殇城出发,将下嫁沧世子,而后禅位于镇国将军。大王于是亲自前去确认,却得知那使团里的女王另有人假扮,并不是娘娘,而娘娘也始终没有音讯,再加之那具骨骸中的耳饰,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娘娘已经…”

珠儿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不忍回想当时的情景,而沈茹月此刻则想明白婚礼前萧明玉为何令她与月国使团一同前往祁山,也终于明白为何流觞始终不曾去沧国寻她,原是萧明玉用这一招偷梁换柱彻底打消了流觞的怀疑,令他确信自己已葬身火海。

思及此,沈茹月微叹了叹,珠儿也已重心收拾好情绪接着方才的话道来:“后来大王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神思恍惚,整夜的坐在丹霞宫里饮酒,醉了也不肯回去,便倚在桌旁睡去,如此一日一日憔悴下去,直到一个月后大王忽然自睡梦里惊醒,失魂落魄的说了一句‘这一月都不曾入梦,她一定还活着,本王要去找她。’说完就出宫去了。”

后面的事情,沈茹月都已知晓。她原以为得知自己在流觞心里的位置重要时会很高兴,然而当知道失去她之后的流觞是何等悲痛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反复摩挲着被酒渍浸透的织锦,胸口的地方憋闷得难耐。九十四、后位之争(一)

至深更宴会结束,流觞却在侍从的搀扶下来到丹霞宫,沈茹月还未歇下,便忙上前相扶。宏肃宫的老太监见了沈茹月,露出一脸如临大赦的表情道:“大王多喝了两杯,吵着要到娘娘这儿来。”

“有劳公公了。”沈茹月应着,继而吩咐珠儿准备醒酒的汤药,自己则将流觞扶至内室床榻上。可她毕竟是一介女子,承担一个男人的重量着实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挪至床榻边,流觞身子一倾,连累得沈如月也失了重心,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她揉着被撞疼的脑门,抬起头看向那双低垂的睫羽,显然他是多饮了不止两杯,又加之他平日里也极少饮酒,此刻俨然醉得有些沉。

沈茹月理了理衣衫准备起来,动作间却惊扰了正入梦的流觞,只见那两瓣笼在眼睑的阴影略动了动,露出灿若辰星的双眸,眸子里浮起的薄雾将目光衬托得格外温柔。他抬手抚上沈茹月的面颊,极爱怜的以指腹摩挲她的侧脸。

就在沈茹月被他指尖的暖意产生丝丝留恋之际,他却猛然睁大了双眼,将她推开,说话的音调仿佛呓语:“不!你不是月儿,月儿不可以入梦!”

想起珠儿说过在她失踪之时流觞正是因为她不曾入梦才断定她还活着,沈茹月明白过来,流觞方才是魇住了,错把现实当做梦境,才以为她入了梦。沈茹月心下一动,倾过身去将他拥住。

“这不是梦,茹月就在大王的身边,大王难道感觉不到吗?”她话语间已有些哽咽,又收了收双臂将他拥得更紧。受了她的言语安慰,流觞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抚上她的发丝,指尖与那发丝缠绵了许久,才停住动作,想是就着倦意又睡了去。

沈茹月似哄了婴孩入眠,扶着流觞将身子躺平,而后倚在他身旁撑着额际凝视他的睡颜。这一次,流觞睡得很沉,微皱的眉宇亦渐渐舒展开来。月光自她的身后撒落,在床榻上铺陈开来,亦在沉睡的男子周身镀上浮光。忍不住伸手追逐朦胧的光晕,触上俊美无铸的容颜,沈茹月不觉有些痴迷。

“大王怜惜茹月,不忍茹月离去,可茹月亦不愿和别人分享大王的爱,如何是好?”沈茹月喃喃低语,亦如笼了月光那般朦胧。她并不想等到他的回答,只是散了满头青丝,蜷起身子偎于流觞的身边,而后伸出手臂环上他的腰际,追随他进入梦乡。

清晨梦醒,沈茹月身上多了一条锦被,身旁的男子却不见了踪影。她揉着惺忪的双眼起身,珠儿已在厅室里布好了清粥和小菜。

用过早膳,沈茹月步至花园处闲逛。早春的暖意忽然在这两日间明晰起来,园子里的草木倒比人的感知强烈些,次第的生出新芽。

正沉迷于充满生机的景致之中,却有人声打断了园子里的宁静,沈茹月于是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一红一白两抹窈窕身姿掩映在远处的枝木之后。

当揣测出那红衣女子可能是谁之后,沈茹月准备转身避开,却被熟悉的刻薄话语顿住脚步。从隐约传来的质问声里,可以明显感觉到今日的轩辕滟心情着实不怎么好,照道理来说,沈茹月本该避免和她发生正面冲突,可她不知怎么的偏向着那边行去。

至近前,沈茹月方才看清被轩辕滟训斥的白衣女子正是薛忆珍。许久未见,本就弱不胜衣的她又憔悴了许多,此刻正坐在莲花池畔的水榭里低头不语,握着玉佩的指已然泛白,秀眉间盘桓的愁绪仿佛终年不散。对于轩辕滟的斥骂似在极力忍耐,直到她注意到沈茹月的靠近,才回过神一般起身行礼。

“奴婢参见娘娘。”伴随着薛忆珍谈如水雾的声音响起的还有轩辕滟的一声冷哼。对于沈茹月,轩辕滟表现出极大的嗤之以鼻的态度,只见她明艳的一张脸上,两弯柳眉几yu倒竖,琥珀色的眸子里,仍维持着方才的凌厉和咄咄逼人。

眼见着空气越来越凝滞,倒是珠儿机灵,抢先一步对轩辕滟道:“见了娘娘还不行礼!”

沈茹月十分讶异,正对珠儿难得的牙尖嘴利而刮目相看,却不知一旁的轩辕滟已怒不自胜,隔着沈茹月指向珠儿,尖声道:“哪里来的贱奴,我堂堂戎国公主,亦是大王授意的未来王后,岂容你小小宫婢指手画脚。”

那一身火红罗纱随着轩辕滟向沈茹月逼近的脚步滑过地面,仿佛怒意化作的火焰,一步步向她所立之处蔓延。珠儿显然被轩辕滟的满身戾气给吓住,敛着步子往沈茹月身后缩去,然沈茹月却面不改色,待轩辕滟发泄完怒火方沉声道:“大王而今并未封后,这些话现在说未免过早,即便明日你将登上后位,今时今日你却只是个姬妾,而我已是大王亲封的宸妃,你见我理应行跪拜之礼。”

轩辕滟未料到素来极力避免与她正面相冲的沈茹月,这番话竟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可偏又句句在理。只见她两条柳眉彻底倒竖,圆睁了一双琥珀色的明艳双眸,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沈茹月“你…”了半天都没说出下文。

沈茹月亦不惧她,抬起头大方与她对视。两人这般僵持许久,轩辕滟最后怒喝一声:“我才不会向你这贱奴行礼!”说完便拂袖而去。

“戎国使团这两日就要回去,看她能嚣张到几时!”见那火红身影向园子外边急急行去,珠儿愤愤的嘟囔着。

沈茹月却也不再追究,转向薛忆珍关切道:“薛姑娘近日来身子可好些?”

那薛忆珍却不曾看她,手上摩挲着玉佩,一双水眸凝视远方,似盈满水雾,又仿佛没有焦距。她沉吟许久才缓缓道:“有劳娘娘记挂,是好些了。”说完一收手将玉佩隐入袖底,继而起身向沈茹月微微福身,恭敬却又面无表情的辞道:“许是方才吹了风,奴婢身子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

“也好,那你先回去歇着吧。”沈茹月有些尴尬的应着,目送她离开水榭。

“亏得娘娘为她解围,竟然连句谢都没有。”珠儿对于薛忆珍方才的态度甚是不满,挪至沈茹月身边,低声抱怨。

沈茹月却只是叹了叹,蹙起双眉沉吟道:“她也曾帮过我,而今只当是还了她这份情,只是此番得罪了轩辕滟,今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

后来,尽管珠儿一再说着安慰的话,又道轩辕滟未必真能当得上王后,但沈茹月郁结的心绪却未能纾解。她明白问题的症结正在于此,若不是因为轩辕滟极有可能成为王后,方才她也不会一时冲动过去同她针锋相对。事已至此,她亦不得不承认,对轩辕滟已生出妒忌之心。她从未如此的妒忌一个人,只因有朝一日她将成为坐在流觞身边的那个女人。

经历了与轩辕滟的这番遭遇,沈茹月无心再赏慕春光,在园子里略走了走就领着珠儿回丹霞宫去。只是她前脚踏进宫门,流觞后脚便跟了进来,自身后将她揽入怀中温存。

沈茹月正出神,被他这样一拥倒吓了一跳,直到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才放松下来,喃声道:“大王今日怎的这么早?”

“我…有话要同你说。”流觞为人霸道,说话极少显露犹豫的情绪。沈茹月于是转过身来认真看向他的双眸,想必是极重要的话才令得他一下朝便往丹霞宫来。

流觞抬手为她将鬓前发丝挽至耳后,顿了许久方才开口:“今日早朝之上又有人重提立后之事。”

听到此处,沈茹月已垂下眼帘,于心下默叹,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正想着该如何表现得大度些,却听他道来:“此番众臣联名上奏,恳求册立宸妃为王后。”

沈茹月以为自己听错了,挠了挠耳朵等他继续往下说,流觞却愈发迟疑起来:“今日众臣提出,如今沧国利用季长风的谋篡之心与之结成同盟,对我大肃着实不利。为今之计唯有与月国联姻,力挺月国少主为王,断了季长风的后路,以破沧、月之盟,才可与之相抗,这个想法,我仔细思量亦觉有理。”

沈茹月思忖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那所谓立宸妃为后,实则是要她以月国女王的身份同流觞联姻,从此这个时空中便再无沈茹月这个人。原以为轩辕滟为后将是她听到的最坏消息,却不曾想到事情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发展之时,落在心底的寒凉却更甚。

她垂下头不去触碰流觞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说道:“茹月这一世只要可以相伴大王左右便已知足,王后之位是断然不敢承受的。”

仿佛早已料想到她的回答,流觞只是低声叹了一口气,执起她的手道:“也罢,我不想逼你,这件事暂且搁置,你也再思量思量。只是一旦立了新后戎国那边还需有所交待,恐怕近日要先册封轩辕氏为妃,还有薛氏和柳氏…”

“一切但凭大王安排。”未等他说完,沈茹月已福身应允,语调虽然平静却也不能掩藏内里的情绪,果然在他的面前,她始终都会暴露无遗。九十五、后位之争(二)

流觞离开后,沈茹月连最后的一丝淡泊也不能维持,无力的跪坐在软塌上。原来她终究没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即便被立为王后也不得不成为另一个人。想起很久以前他曾问她是否愿意嫁他为妻,沈茹月不禁满心自嘲,说到底她只能是一颗棋子,也只有做好一颗棋子才可以成全对他的心,这又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

至午后,珠儿端来汤羹和点心时,沈茹月仍坐在屋子里的软榻上发呆。见她一副恹恹的模样,珠儿于是放下手中食盘,关切道:“娘娘这是怎么啦?早上还好好的。”说着,珠儿顿了顿,似思索了片刻,而后道:“可是在恼轩辕氏?”

提到轩辕滟,沈茹月的脑子里又多烦乱几重,不耐的随口道:“我并非恼她,你莫要胡猜。”

“好好好,珠儿不乱猜,不过珠儿带回来一个消息,想必娘娘听了会高兴。”珠儿躬着身子,凑到沈茹月耳边故作神秘:“我今日去膳房取食材,沿途听宫女们都在传,说早朝上裴相带领大臣们向大王力荐娘娘为后。说来也奇怪,裴相素来顽固不化,之前也一直坚持立轩辕氏为后,眼下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珠儿还在没完没了的絮叨,殊不知这一番话听在沈茹月耳中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甚为无奈的叹了口气:“此事我已知晓,只是…”

珠儿突然恍然大悟:“原来大王一早过来便是来说这事儿的。”她面露喜色,继续对沈茹月劝道:“既如此,大王想必也意属娘娘为后。”说完,见沈茹月仍然闷闷不乐,她便端起方才搁置一旁的羹汤,递到沈茹月跟前:“娘娘不必忧虑,无论如何最终做王后的是娘娘就好。来,先尝尝这桂花山药羹,如今这时节饮用最补身子。”

珠儿已舀起一勺,然沈茹月侧头看了看仍觉没有食yu,便推辞道:“我着实没有胃口,你自己喝了吧。”

珠儿黑眼珠子一转,竟爽快的应了:“谢娘娘赏赐。”而后将那一勺汤羹送入口中,露出一脸陶醉模样,似回味无穷道:“这桂花香甜,山药爽脆,着实美味。”

沈茹月无奈摇了摇头,早识破她同自己逗乐的小伎俩,然而经她这么一闹,原本盘踞的愁绪却也消解不少,正伸了手准备接过汤羹来尝,却注意到珠儿面上突然扭曲的表情。

方才还一脸笑意的珠儿此刻似乎陷入极大的痛苦,她以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五官都挤到一起,拼命的喘着气,却仿佛被什么阻住呼吸而即将窒息。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沈茹月愣住不知所措,直到手里握着的青瓷碗摔碎在地上才终于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她扑过去扶起已经倒地抽搐的珠儿,瞥过在地毯上蔓延开来似乎没有任何不妥的汤羹,附上珠儿面庞的手因惊慌失措而不住颤抖,她使出混身力气朝殿门外呼救:“来人啊!…”

后来是孟冬还是孟夏从她手里接过了珠儿,又是谁将她从地上扶起,沈茹月只觉恍惚一片,已然分不清。一切平静下来时,珠儿还人事不省的躺在床榻上,孟冬送走了太医,又折回来拍了拍孟夏的肩膀,由着他一步不离的守在床前,而后与沈茹月一道行至外间。

他看着惊魂未定的沈茹月,倒了杯暖茶安慰似的递到她手里,沉吟片刻后道:“太医说珠儿是中毒之症。”

“中毒之症是什么意思?她刚才还同我说笑的,怎么会这样?”沈茹月反复的追问原本显而易见的语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孟冬却很冷静,他叹了叹,仿佛不忍道:“此事怕是有心人所为。”

他话音刚落,沈茹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愈发惊恐的自言自语道:“珠儿是吃了那碗羹汤才中毒的,那碗羹汤原本是呈给我的…”后面的话她已不敢说下去。

这时,纷繁的脚步声自丹霞宫外传来,身着朝服的男子随即踏入殿中。他面色焦急,甚至来不及脱下繁重的外袍,想是与朝臣的议事进行到一半就赶了来。

沈茹月正陷入惊惶与无措,见到流觞便顾不得所谓礼仪规矩,冲过去扑进他怀里,仿佛只要被那熟悉的气息围绕就可以获得心安。

“听闻丹霞宫有人中毒,可有伤及于你?”流觞将沈茹月从头到脚检视了许多遍,才又抚着她的发询问确认。

这一句话轻而易举便勾出了她心底的恐惧与委屈,竟攥紧了衣襟,伏在他怀里饮泣:“有人要杀我…”

流觞收紧双臂将她更深的拥入怀中,面上的焦急神色逐渐散去,俊美无铸的眉宇回复至惯有的威严。他抬起头看向孟冬,孟冬便已领悟,躬身道:“臣下定当尽快查明真相。”

珠儿一昏睡便是三日,而这三日对于沈茹月来说亦是极大的折磨,严格说来珠儿是替代她承受这中毒之苦的,所以她怀着歉疚之心不断祈祷,希望珠儿平安无事的醒来,每日更是勤快的前往其住处探视。

然而这几日真正苦了的人实则是孟夏,自珠儿中毒起,他便一直守在珠儿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日夜不曾合眼,不过三日间已是眼窝深陷,好好的一个年少公子硬是沧桑了许多。沈茹月看在眼里,自然也知他心中所思,虽劝解了几遭,终也不起作用,便只能由得他去。

珠儿醒来时,孟冬的调查似乎有了进展,正急匆匆的来丹霞宫禀报,却见虚弱得连手都抬得吃力的珠儿绽开满脸笑意,攥着他的衣袖喃喃:“我都感觉到了,这几日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对不对?”她说得气若游丝,一双杏眼却满含幸福的晶莹,仿佛沉浸于极美的梦境,叫人不忍打破。

眼见孟夏原本欣喜的双眸逐渐黯淡,静静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坐在床榻边的孟冬尴尬至极,吞吞吐吐片刻,只得扶着珠儿躺好,安慰道:“你身子还未痊愈,先躺下好好休息。”

沈茹月见珠儿终于醒转,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注意到三人间怪异的气氛,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行至床榻边细细问候便已被孟冬请到外殿。

“事情可有进展?是否查出下毒之人?”沈茹月知晓他此番前来定是与下毒之事有关,迫不及待的追问起来。

孟冬点头,躬身行了礼继而将详情道来:“下毒之人的身份虽未确定,但经多位太医查看,可确定珠儿所中之毒为黎馨花毒。”

虽知晓明确毒物的品类和来源是探究下毒者的关键步骤,然而对于这个无论在眼前的时空还是未来时空都未听闻过的名字,沈茹月还是不禁展露疑惑的表情。

“娘娘未曾听说过黎馨花倒也并不奇怪。”孟冬猜到沈茹月的不解,循循解释开来:“黎馨花色泽娇艳,宛若黎明时分弥漫于天际的辉光,其花汁却是毒物,若长期少量服食可致人终日嗜睡,逐渐憔悴,而后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性命,若提取纯粹的汁液足量服食则令人瞬间暴毙。更可怕的是,黎馨花毒无色无味,而黎馨花仅生于北疆,几乎绝迹,世间所识之人不多,此番若非薛太医曾在北疆见过中黎馨花毒的人,只怕也不能断定,想来下毒之人正是笃定这一点才选择黎馨花毒。”

“仅生于北疆…”沈茹月咬着指尖陷入沉思:“北疆交接之地正是戎国所在,可是轩辕滟不会那么傻,偏偏以仅生于北疆的黎馨花下毒…”

“但倘若她笃定沧、月结盟以对肃国之机,大王不会与戎国反目…”见沈茹月不肯面对现实,迅速否认自己的推断,孟冬则提出了另一重大胆假设,一时间令她哑口无言。

沈如月沉吟许久,方才问道:“此事可有禀告大王?”

“臣下已呈奏于大王,只是…。”孟冬如实道来,后一句却说得犹豫。

“大王怎么说?”沈茹月催问,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大王很是为难。”孟冬说着,亦面露难色:“虽说沧世子最终未迎娶月女王,此事却并未影响沧、月两国结盟,而今月镇国将军已独掌月国大权,一心只想吞食我肃国,随时可能联合沧国举兵攻来,倘若没有戎国相助,只怕难以抵抗。如果大王处置戎国公主,势必要与戎国生出嫌隙,在如此家国存亡之机,这样做实非明智之举,况且中毒之人只是一个宫女…”

说道最后,孟冬已是不忍,然而话语虽薄情,其中字句却都在理,沈茹月又岂会不解。她缓缓行至殿门前,抬眼望向漫天云霁,默然一叹:“也罢,这几日朝政繁忙,你们两人且回宏肃殿相助大王罢。”

待沈茹月折回内殿探望珠儿时,孟夏已哄得珠儿喝过药,见她进来便退至一旁。珠儿却挣扎着起身,yu向沈茹月行跪拜之礼。沈茹月忙前去相扶,好不容易在孟夏的协助下将她稳住,双眸已不禁模糊。

“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原本由无数歉疚的话语,只是到了嘴边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为娘娘分忧,是珠儿的福气,珠儿甘之如饴。”未想到珠儿竟反过来安慰自己,沈茹月倾过身去拥住她虚弱的身子,却倔强的不让泪水滑出眼眶:“今日起,茹月誓要保护好丹霞宫的每一个人,绝不会让你们再受委屈。”九十六、薛氏之心(一)

次日午后,沈茹月行在花园里,天际撒落的阳光将视线晃得模糊,然而方才宏肃宫里流觞讶异的表情却还很清晰。她一早便至宏肃宫等候流觞,待他论完朝事归来时表明自己愿意为后的心迹。流觞似乎没有料到倔强如她竟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意愿,停下写了一半的狼毫半晌忘记放下。

“你可是真心愿意,我不想逼你。”流觞行至她面前,yu凝视她的双眸再度确认。

沈茹月却不争气的敛了眼帘避开,两个人若相处得久了,对方往往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她看着于他衣摆上跳动的阳光,嗫嚅的开口:“茹月想好了,只要可以相伴大王身边,是月国女王或是别的什么其实没有那么重要。”这一句话却是真心。

流觞未再多问,行至近前将她拥进怀里:“日后你我携手,要像肃国江山那般长长久久。”他的话甚是动情,却实在不是好兆头,若按史书上的记载,肃国江山怕是不会长久。这又是另一件始终纠缠她的困扰,只是如今已到了这一步,她便不愿再回头,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相信历史不能改变,她也要拼一拼。

想到此处,原本微虚的脚步也踩实了些,沈茹月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目感受属于这个时空仿佛永远也挥霍不尽的阳光,却被不远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