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加急印发的《杭城日报》,只有一版,标题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着,“苏公子处处留情,女娇娥含泪控诉”。

整张报纸全是苏先坤的风~流韵事,花边新闻,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指出北平行政院的背景,曾经在国立北平大学读书,又附带着多帧相片。

他跟不同女孩子的相片,还有女孩子写的信,都遮去姓名,照了相片登在上面。

有图有真相。

这些事情太太都已知晓,也跟杨致重提过。

那时候没有传扬开,不知情的人兴许会对这门亲事赞一句,“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现在报纸都登出来了,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下午,就会传遍整个杭城。

假如杨致重还一意孤行,要把闺女嫁给这么一个玩弄女性感情的无耻卑劣之徒。

可想而知,杨致重的名声会被败坏成什么样子。

太太打眼一扫,沉声招呼杨佩瑶,“瑶瑶,咱们走!”

杨佩瑶下意识地看向顾息澜。

顾息澜端起茶盅,借着喝茶的掩饰,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杨佩瑶低眉顺目地跟在太太身后出了门。

饭店门口围了一大圈人,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苏先坤的条纹衬衫,像是被人摁在地上,拉拉扯扯地脱不开身。

而原先悬挂的横幅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

不远处有个八~九岁的小报童声音清脆地吆喝,“看报,看报,免费读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苏公子风~流成性,已有多位女子上当受骗,大家都要小心了。”

太太站定看了数息,突然开口,“这样也不错。”

杨佩瑶正要询问什么意思,看到韦副官两眼乌青地从人群里挤出来。

太太疑惑地看他两眼,并未多问,只沉声道:“回去。”

韦副官转身去开车。

杨佩瑶趁机吩咐王大力,“你往后门看看四姨太在不在,让她赶紧回家。”

王大力点头离开。

少顷韦副官将车开过来,太太坐上车,这才开口,“刚才怎么回事?”

韦副官道:“太太进去没多久,就来了两个姑娘,喊叫着进去找苏公子讨说话,门卫不放人,她们俩就撒泼,又要撞墙又要上吊,一面哭一面骂,我正劝着,不知道打哪儿来了个发报纸的,也不要钱,见人都往手里塞…省政府的黄专员和李秘书长还有好几个人原本都到了,看过报纸又悄没声地走了。”

这样的事情,谁碰到谁尴尬,真要见了面,是要恭喜还是不恭喜呢?

避开最好不过,免得两下脸面不好看。

只是报社总编何鑫不是苏先坤的姨父吗,怎可能印刷这样一份张纸?

是要替天行道大义灭亲?

杨佩瑶正疑惑,听韦副官续道:“好容易把一个姑娘劝走了,另外一个死活不走,非得找苏公子讨说法,不看见真人就要寻死。我怕闹出人命不吉利,正想让人去请苏公子,可巧他就下来了…那些人围上去就是一顿揍,我跟着捱了好几拳,枪也差点被人卸了。”

话音刚落,就听从新苑饭店方向传来清脆的枪声,共是六声。

一匣子子弹全都打光了。

韦副官手一抖,汽车晃了下,很快稳住,平安无事地回到家。

二姨太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恭喜太太,恭喜瑶瑶。”

太太没作声,吩咐春喜,“倒茶!”

二姨太这才察觉不对劲,觑着太太脸色,没敢多嘴,回身问杨佩瑶,“瑶瑶吃饭了?”

杨佩瑶地回答:“没吃,亲事没成。”

二姨太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我去歇个晌觉。”

太太喝完半盏茶,神情复杂地看向杨佩瑶,端量好一阵子,“要不是我没日没夜守着,眼看着你缓过气来,还真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闺女…以前的你可没这么大本事,说吧,谁在背后给你撑着腰?商会的顾会长?”

杨佩瑶抿着嘴,不知道该承认还是不该承认。

太太也不强求,只叹道:“这次要是能过你爹那关,我也就撒手不管了,反正你长大了,翅膀硬了,随你怎么办。”

杨佩瑶大惊,连忙唤声“娘”,跪在太太面前,双手扶在她膝头,“娘,您可不能不管我,您真撒手,我还依靠谁去?”

太太嗔道:“你主意大得很,我说的话,你有几句是听的?赶紧起来吧,不嫌地上凉?”

杨佩瑶立刻站起身,嘟着嘴道:“这句不就听了嘛?娘叫我起身,我赶紧就起了。”

太太白她两眼,“跟谁学的,油腔滑调?”扬声吩咐春喜,“给三小姐下碗面。”

春喜怯生生地问:“太太吃什么?”

“我没胃口。”

杨佩瑶道:“我也没胃口,下一碗,我跟娘分着吃。”刚说完,瞧见四姨太满头大汗地走进来。

太太冷着脸问:“大中午的跑哪里去了?”

四姨太看眼杨佩瑶,赔笑回答:“身上衣裳都瘦了,伸展不开胳膊,我寻思去百货公司买两件,逛了半天发现没带钱,身上就只两块八,又颠颠回来了。”

太太道:“一孕傻三年,你脑子已经开始不灵光了…没吃饭吧,正好让春喜下两碗面。”

四姨太连声道好。

没多大工夫,春喜端了面出来,三人分着吃完,各自回房。

四姨太偷偷溜进来,“瑶瑶,怎么回事?王大力突然去找我,吓了我一跳。”

杨佩瑶简略地韦副官说的话重复一遍,“爹还没回来,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想法。”

既然太太都能猜到是顾息澜在背后运作,杨致重肯定也会猜到。

跟苏先坤的亲事十有八~九是泡汤了,但杨致重能不能放过她还说不准。

这是一道关。

另一道关就是苏延平。

他大老远从北平赶到杭城,莫名其妙摊上这回事,势必不能善罢甘休。

要么会把这笔账算在杨致重头上,要么算在顾息澜头上。

总得有人承受后果。

杨佩瑶丝毫没有因为摆脱苏先坤而轻松,心情反而愈加沉重。

临近黄昏,杨致重终于回来了…

第83章 独处

面色一如往常的冷肃, 看不出端倪, 而杨承灏眉头紧蹙, 神情凝重。

屋子里静悄悄的, 谁都不说话。

杨佩瑶不敢再上前献殷勤,缩在沙发角落里,拿张报纸遮住大半边脸, 尽量减少存在感。

只有四姨太迈着不太灵便的步子,倒两盅茶,盈盈笑着招呼, “都督喝茶, 大少爷喝杯茶,温的, 刚好入口解解暑气。”

杨致重“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示意四姨太再倒, 又喝完大半盏,松了腰间皮带,往桌上一扣。

皮带的金属扣敲打在桌面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佩瑶不由哆嗦了下, 就听杨致重对太太道:“瑶瑶的亲事不用急, 等两年风头过了再说…先把佩珍定下来,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天天闲在家里没个正事。”

太太应声好。

杨佩瑶刚松口气,又听电话铃声响,“铃铃铃”响得刺耳。

春喜接起来,“这里是杨公馆, 请问找哪位?”过了数息,看向杨佩瑶,“找三小姐的。”

太太问道:“谁打来的?”

春喜应道:“姓顾的先生。”

该不会是顾息澜吧?

杨佩瑶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过去拿起听筒,刚说声“喂”,顾息澜醇厚如窖酒般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瑶瑶你没事吧?”

杨佩瑶不敢多说话,只“嗯”了声。

对面传来轻笑,“是不是憋着很多话想问,明天见个面吧,八点半我在书店等你好吗?”

杨佩瑶支支吾吾地说:“我不能确定。”

顾息澜道:“我等你到九点,要是你不方便出来,就再改天。”

杨佩瑶低声应好。

等挂了电话,宋妈已经开始摆饭。

一顿饭,杨佩瑶如坐针毡,就感觉杨致重跟杨承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害得她不敢伸手够别处的菜,只能扒拉面前的两盘。

杨致重先吃完,放下筷子上了楼,杨佩瑶这才长舒口气,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放在碗里。

太太将那盘肉挪到她面前,嗔道:“还以为你吃了豹子胆,什么事情都敢干,原来也有怕的时候?”

又招呼四姨太,“天热,你少吃肉,多吃鱼,吃鱼脑子聪明。”

吃完饭,杨佩瑶马上躲回自己房间。

杨承灏跟着去找她,神情颇为古怪地问:“过年时,你跟你嫂子说过,那个人就是顾会长?”

杨佩瑶羞红着脸点点头。

“这就是了,”杨承灏了然,“难怪他今天紧跟着出谋划策,原来在打你的主意,往常他可不是这么容易说话的人。”

他以前因为军需之事,没少跟商会打交道,哪次不是磨破了嘴皮,换不到半句痛快话?

否则,他也不会主动请缨去龙泉剿匪。

杨佩瑶忙问:“爹没发火吧?”

杨承灏唇角撇出一丝笑,“爹高兴还来不及,要是搁平常早就唱开戏了,今儿这么多人盯着,心里高兴也得做出个恼怒的样子。”

看到杨佩瑶掩藏不住的急切,索性竹筒倒豆子,把谈话结果告诉她,“顾会长说扩军两万,听着有面子,但是经不起推敲。首先没有兵源,杭城先后征过好几次兵,最多凑够三五千人就不错,即便能征到,军饷从哪里来,两万士兵一年花费不在少数。国民政府年年亏空,去年的军费还欠着一大半。”

政府亏欠军需是事实,否则杨致重上次不会因为五万块大洋美滋滋地唱起《定军山》。

“顾会长说,兵在精不在多,只要把装备提上去,一个兵可以当十个用,他会资助五万块军费给爹购置新式枪炮。”

“啊?”杨佩瑶低呼。

张口就是五万!

他自己还背着一屁股债,光是那十三万美元的贷款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

为了她,又拿出这么多。

杨佩瑶抿下唇,又问:“那个苏院长怎么办,他白跑一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杨承灏笑着解释,“苏院长刚在申城下车,大总统发急电召回去,还没来得及到杭城,至于后事怎么办,那得问何主编。他家公子闹出那么大风波,他应该给咱们一个交代才是。对了,苏公子住院了。”

杨佩瑶又是一惊。

杨承灏道:“李小姐的家人实在是强悍,拳打脚踢专往那个…要害的地方踹,爹怕闹出人命,朝天打了一匣子弹,这才把人救出来…顾会长帮忙送到医院,垫了医药费,苏公子性命无忧,胳膊腿儿都好好的,只是点皮外伤,就恐怕…”

当着杨佩瑶的面儿实在不好说出口,含含混混地过去了。

杨佩瑶一颗心总算定下来,可又替顾息澜的债务发愁,忙把搁置了好几天的服装图纸找出来,写写画画好一阵子,直到十点半才歇息。

一夜安睡,第二天吃完早饭,吞吞吐吐地告诉太太,“娘,我想去趟书店。”

太太神情淡淡的,“顾会长多大岁数了?”

杨佩瑶低声道:“去年腊月满二十六。”

太太“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杨佩瑶飞快地上楼换衣裳。

她穿了件蓝白两色拼接T恤,肩膀处特意挖空,露一小片圆润的肩头,搭配阴丹士林蓝短裙。

墨发梳成半丸子头,又特意往脸上扑了点脂粉。

背上书包下楼,对太太道:“娘,我去了啊。”

太太抬眸打量着她。

面色红润,目光明亮,眸子里透着热切与期待,较之昨天的沉闷阴郁,简直像换了个人。

不由叹口气,点点头,“去吧,早去早回,别整天不着家。”

杨承灏闻言,站起身,“我送你。”

“不要了,”杨佩瑶拒绝,“就到宝业书店,很近的。”

杨承灏很坚持,“走路也得十分钟,别晒黑了。”不由分说,揽过她肩头往外走。

杨佩瑶无语。

她要去谈恋爱,有无数的话想问顾息澜,带个哥哥有什么意思。

可又没办法阻止他,只好无奈地上了车。

不过三两分钟,便来到书店门口。

顾息澜站在车旁等着,穿白色衬衫,藏青色裤子,衬衫下摆束在腰带里,更显得身材挺拔颀长,仿若草原上的白杨树。

看到杨承灏,顾息澜脸色沉了沉,明显很不情愿。

杨承灏不屑地“切”一声,低声对杨佩瑶道:“他要再敢给我脸色,我立马带你回家。”

“哥——”杨佩瑶扯扯他衣袖,“别这样。”

杨承灏下车,走到顾息澜面前,“找个安静的地方跟你谈点事儿,十分钟。”

顾息澜淡淡应声好,视线转向杨佩瑶,随即变得柔和温存,“吃过早饭没有?”将手里纸包递给她。

里面是味香斋的芝麻丸子,上次楚青水买过,说是每天要提早排队买。

也不知他几时去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