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小子依然一如既往的不擅长撒谎,这明显的言不由衷……

既然他好好的站在了这里,安然也不打算多问,只是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夸他长高了,结实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一阵后,那小子终于止住了眼泪,松开了手,只是一双眼睛却已经红得跟兔子有的一拼了。

大概是怕被陈开云兄妹看到,刚刚从窗口看到兄妹二人去而复返,他便麻利地落荒而逃了。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惹得安然嘿嘿直笑。果然,一见到他,再糟糕的心情也会变好。

第34章 迟暮狂花(5)

关键时刻果然不能掉链子,就在安然住院的这段时间,黄逸兴麻利的让人把别墅里的东西全搬去了霞飞路。等到安然这边出院归来,别墅早已换了主人。

二姨太可比林佩文气派多了,门房,园丁,女佣,司机……一般富贵人家该有的配置一样不少。倒是让原本清冷得仿佛鬼屋般的屋子热闹了起来。

儿子黄承明喜事将近,鸠占鹊巢的二姨太屁股还没坐热,就迫不及待地指挥着下人布置起了新房。安然只是远远站着,就能看到那边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大概是觉得林佩文留下的那些东西碍眼,二姨太把屋子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全搬去了霞飞路还不算,甚至连窗帘,吊灯之类的东西都没放过,找人了人,全部换成了新的。那些林佩文曾经精心挑选的东西则被人像垃圾一样扔进箱子里。

眼睁睁看着几个工人从别墅内抬出装着那些东西的箱子的时候,安然真希望自己没有获得林佩文的记忆。

正在干活的人中显然有人认出了她,眼神有怜悯,也有轻蔑,唯独没有半点忌惮,依旧旁若无人地商讨着处理这些东西的方式。

“这些东西怎么办?”

“二奶奶说把这些碍眼的东西拿出去扔掉!”

“扔掉?这些可都是上好的洋货啊!这西洋吊灯,水晶的!这窗帘,上好的提花锦缎啊!”

“你傻啊!反正二奶奶只想眼不见为净,扔了多可惜,不如找家铺子卖了。虽然是旧货,怎么说也是舶来品,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嘿嘿嘿,还是你聪明。”

……

眼看着二人真要把东西搬上板车拉走,安然急忙一个闪身,挡在了他们面前。

那两人很年轻,显然不可能有机会见识过林佩文当初叱咤上海滩的英姿,只当她是个在宅斗中失了势的普通老太太,见她忽然跳出来阻拦,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去去去,别挡道。”

“把东西送回去!”安然双手按着板车,眼中杀气腾腾。

二人中脾气暴躁的那个袖子一挽,就准备一把将她推开,幸亏另一人闪身挡了一把。那人不骄不躁,一脸的和颜悦色:“大奶奶,这些都是二奶奶不要的垃圾,我们不偷不抢,你没权力拦我们!”

安然闻言,气势顿时一泻千里。他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没权力拦他们。要找也该去找扔东西的二姨太。

见她一个老太太跟失了魂般愣在当场,面容哀戚,那人叹了口气,在那个大木箱里翻找了一阵,最后竟找出了一幅画。安然接过,才发现那竟是挂在壁炉上方的那幅油画,林佩文儿子黄承光的西装肖像。

送出了油画,板车碾着石板路,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老太太,在夕阳下抱着油画,一脸的失神。

吴妈他们找到安然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下面,沉浸在林佩文记忆中的安然却依然一动不动地抱着那幅画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站成了一座雕塑。

对面原本属于林佩文的大宅里,已经亮起了一盏盏灯火,正对着这边的窗口处似乎站着一个女人,看身影,分明正是刚刚占领了新堡垒的二姨太。大概是觉得林佩文这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模样十分有趣,她竟然一直流连在窗口,不肯离去。

两个女人就这样,以这种奇怪的状态对视着,一直到吴妈出现。

找到她后,吴妈抱着她嚎啕大哭,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擦干眼泪,狠狠道:“我知道太太你心肠软,总想着再给黄逸兴那个混蛋一个机会。可惜事实证明,那个混蛋根本配不上太太你的深情厚义!既然黄逸兴如此无情,也就不能怪我们无义了!太太,你还在等什么?”

“是啊!既然他无情,就不能怪我们无义了!”安然抬头,定定望着对面已经灯火通明的大宅,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冷笑。

二姨太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安然刚刚在看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这栋房子。她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替这栋林佩文一手建造起来的房子送葬。虽然以林佩文留下的那些后手,以后未必没有机会再夺回这栋房子,但安然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跟二姨太宅斗的耐心。

黄逸兴之前说的没错,她一个孤老太太,独自住着这么大的房子也是浪费,更重要的是,如今房子里面早已面目全非,既然林佩文一直珍视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了,那么就算再夺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吴妈,今晚十二点,陪我回家。”

“好!”之前走的急,藏在家里暗处的东西根本没来得及带走,听到安然的话,吴妈根本不疑有他。

二姨太果然是个缺心眼的,强占了别人房子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应该把所有门锁都换了,顺便检查前主人有没有留下什么暗门。她倒好,光顾着消除前主人留下的痕迹了,关键性的东西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当然,她也可能是对黄逸兴的手下太有自信了,大概是觉得有那么多人层层护卫,量林佩文一个孤立无援的老太太也不可能再进这门一步。只可惜,她依然远远低估了林佩文的能量。曾经的沪上霸主,敌人满天下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不在宝贝儿子的别墅里设点机关暗道,以备不时之需?

安然原本是想从暗道爬回去的,结果却哭笑不得的发现,后门的门锁竟然没换,让吴妈拿着钥匙过去一试,门锁应声而开。其实也不能怪二姨太放松警惕,别墅的后花园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打理了,不仅杂草丛生,连门窗都掩映在了一片藤蔓之中,没有别墅的布局图,不仔细看,一时之间还真不容易发现。

顺着留下的暗道拿回了林佩文藏着的某些东西后,安然终于亮出了一直背在身后的东西。那是两大罐壳牌公司的煤油,跟煤油一起的,还有两大盒火柴。

看清安然身后的东西,吴妈终于脸色稍变,急切地问道:“太太,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然没打算隐瞒,答得理直气壮:“放火,烧屋!”

“啊?”吴妈闻言,顿时脸都白了。

安然满怀恶意地勾了勾嘴角,冷笑着解释了起来:“其实当初承光去世的时候,我就该烧了这屋子给他陪葬,留到今天其实是我不对。人都没了,空留着屋子又有什么意思?”

吴妈到底是林佩文的心腹,果然跟她一条心,稍稍惊讶过后,脸上便浮现出了一抹恶意满满的笑:“太太,你别难过,现在给少爷烧过去,应该也不晚。能够收到这么漂亮的房子,少爷在下面,一定会高兴的。”

她说完,从安然手里抢过一瓶煤油一盒火柴,转身就钻进了暗道。

没有人比房子的设计者更了解房子的弱点,主仆二人不仅是房子的设计者,更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没有人比她们更知道该怎样把这栋美轮美奂的别墅变成一棚漂亮的大烟火。

二姨太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虽然不过才几天工夫,别墅里面却已经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基本格局没变,几乎要让人以为这里是另一个地方。这倒是让主仆二人在点火的时候没了多余的留恋,更快,更狠,更准。

桌椅是陌生的,地毯是陌生的,窗帘是陌生的,甚至连书房里的书都被换成了全新的……就算安然跟吴妈想要手软,都找不到理由。

洒上煤油,划亮火柴,火舌顺着煤油的流淌欢快地舔舐着眼前的一切,桌椅,地毯,窗帘,书本……所过之处,一片火海。不多时,整栋别墅里便弥漫起了浓浓的煤油燃烧的味道。

眼看着大火已经不可能被救下,安然最后望了一眼这栋林佩文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房子,犹豫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扯起嗓子大喊了一声:“救命啊!着火了!”

不是她心软。她只想谋财,没想害命。如果这房子里只有二姨太母子的话,她倒是不介意趁着这把火顺便把他们送上西天,只可惜,这位二姨太排场实在太大了,家里的丫环仆从加起来竟然有大大小小几十号人。不管这些人是不是无辜,安然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拉着不相干的人给他们陪葬。这一次,就算他们运气好吧。

当主仆二人从暗道钻出别墅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公园里时,别墅燃烧起的熊熊大火已经映红了半个天空,甚至让远处的耀眼霓虹都黯然失色。那栋让人联想到欧洲宫廷的豪华别墅,此刻已经彻底被无情的大火笼罩,在午夜漆黑的夜空下,竟像极了一盏暗夜里给亡灵引路的提灯。

想到后世将会少一个旅游景点,安然痛快过后,不禁一阵黯然。

就在安然百感交集之时,吴妈忽然双手合十,朝别墅的方向虔诚地拜了拜,口中喃喃道:“少爷,房子我跟太太已经烧给你了,你在下面一定要收好了。千万别再被妖魔鬼怪抢了去!”

烧给儿子什么的,当然只是借口,安然没想到吴妈竟把这当了真,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

第35章 迟暮狂花(6)

拜安然的那声大喊所赐,倒是没人因为来不及逃离而命丧火海。水火猛于虎,发现火情后,别墅那边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了一片。虽然已经逃到公园里,但在安然听来,那边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如在耳畔。

这么大动静,理所当然惊起了左邻右舍,所幸这一片都是独栋的洋房,而林佩文买给儿子的恰恰又在最好的地段,跟左邻右舍隔了十万八千里,倒是不用担心殃及池鱼。只是像这样豪宅浴火的美好景象实在百年难得一遇,没过多久便引来了无数围观群众。

跟二姨太一家如丧考妣的模样不同,围观群众一个个双眼放光,兴奋不已。大人们对着火焰中的别墅指指点点,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甚至开心地不停尖叫。安然其实很理解他们的反应,像这样昂贵的大烟火可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见到的。

二姨太第一时间派人去隔壁打电话叫了消防队,可惜,深更半夜,这个时代的消防队又不像现代那样训练有素,等到他们开着老爷车姗姗来迟,整栋别墅都已经沐浴在了一片火海之中。消防队那几支水枪对付如此大火,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最后,这场大火与其说是被租界的消防队扑灭的,不如说是别墅里的易燃物烧光了之后,自行熄灭的。

看二姨太靠在丫环身上哭得几近昏厥的模样就知道,她在这场大火里面的损失有多惨重。想想也对,换窗帘,换吊灯,换壁纸,哪一样不要钱?而且以她的脾气,好不容易抢走了林佩文手里的心头肉,又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把自己所有东西都搬进去?

安然又远远观望了一阵,在别墅火势最盛的时候选择了转身离开。她虽然拼命说服自己那已经不是自己的房子,但获得了林佩文的记忆,对那栋房子终究还是有些感情,实在不想看到它变成废墟的模样。

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天,她依然还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那片废墟。曾经美轮美奂仿佛皇宫的白色别墅已经变成了焦黑的一片,就连花园都被殃及池鱼,花草树木无一例外被熏得一片漆黑,蔫头蔫脑的。所幸发现及时,没有人员伤亡。

那篇报道中,在火灾中受伤最重的反而是二姨太的那个宝贝儿子黄承明。黄承明这些年热衷于吃喝嫖赌,那天晚上也是喝得烂醉才回家,要不是佣人及时想起来少爷还在房子里没出来,他说不定真会死在这场大火里。饶是如此,被救出来的时候,他也已经被烧光了头发眉毛,还被火舌燎了一身的水泡,最终住进了医院。

不管他这伤到底重不重,闹了这样一出,他这婚暂时肯定是结不了了。在报纸上看到黄承明婚礼延后的消息时,吴妈捧着报纸,笑得那个叫畅快淋漓。

那篇报道对起火的原因语焉不详,只说有关部门还在调查之中。但二姨太那边显然早已锁定了嫌疑目标,第二天下午就打上了门来。

黄逸兴为了不让人外人骂他薄情寡义其实也不容易,霞飞路的房子虽然比不上林佩文原来的房子,其实也不差,因为面积小,又临街,反而还比原本的房子多了几分人气,的确很适合养老。连安然这个对住宿条件要求颇高的未来人也只住了一晚,就喜欢上了。

黄逸兴带着二姨太冲进门来的时候,她正考虑要不要换掉二楼的窗帘。

“林佩文,你这个疯子!你对我再不满,你也不可以烧房子!”烧掉那样一栋价值连城的大宅,黄逸兴果然肉疼不已,进门的时候满脸通红,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陈开云陈美玲他们两个果然是孝子贤孙,害怕黄逸兴找林佩文麻烦,主动提出轮流来霞飞路陪伴外婆。苏磐正愁找不到跟安然单独相处的机会,忙不迭的加入了进来。今天刚好是他过来陪伴的日子。

苏磐身份敏感,并不适合卷入这样的事情。眼看着他就要跳出来替自己出头,安然慌忙抢先一步开了口:“黄逸兴,空口白牙,你可别随便污蔑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烧房子了?没有证据就信口开河,信不信我告你诽谤?”

“就算真是我做的又怎样?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栋房子原本就是我的产业。我心情好,自己烧自己的房子玩,你能把我怎样?”

“认真算起来,你才是疯子吧!我记得我警告过你,那房子我住腻了,随时可能会一把火烧掉。明知我可能会烧屋,你竟然还让你的小妾和儿子住进去,你不是疯子是什么?”

苏磐几次想说话,可惜安然仿佛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反驳一句接着一句,毫无空隙,咄咄逼人。黄逸兴竟在她连珠炮似的反驳下哑口无言,半天才涨红了脸憋出了一个:“你……”

苏磐终于找到了说话的空隙,刚想声援安然,没想到黄逸兴那边却已经捋顺了舌头。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承明?承明现在正躺在医院里,一身的泡,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黄家如今只剩下他一根独苗,你难道真的狠心想让我绝后?”他一脸愤慨地怒斥着安然,那表情倒的确有几分心疼儿子的慈父的感觉。

面对他痛心疾首的表情,安然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儿子已经死了。你绝不绝后,关我屁事?”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黄逸兴满以为面对自己的控诉,林佩文必定会有几分愧疚,没想到得到的竟是如此决绝的回答,当即揉着胸口,脚步一阵踉跄。

“黄逸兴,我也不想的,是你逼我的!”安然欣赏着黄逸兴怒火中烧的模样,脸上的笑容灿烂到了极点。林佩文一退再退,已经退无可退了。如今,已经到了该反击的时候了。不管黄逸兴是不是林佩文死不瞑目的原因,安然都不准备让他好过。那栋燃烧的别墅只是一个开始。

大概是感受到了安然眼神中的危险,黄逸兴竟愣在了当场,定定看了她片刻后,忽然转身,旁若无人地离开了现场,惹得二姨太在他身后奋起直追。

“老爷,老爷等一下!你不是要替我主持公道,让她赔我一栋房子吗?老爷!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听着二姨太口中的内容,安然哭笑不得。

果然来者不善,如果没有猜错,黄逸兴这次登门的目标应该是林佩文现在住的这栋房子。估计是意识到这边不可能轻易退让,才选择了暂时退却。吃了这么大的瘪,他会忍气吞声才怪了。短暂的平静后面酝酿着的必定是一场狂风骤雨。

目送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安然冲吴妈招了招手,笑道:“替我召集十二生肖,就说我有事请他们帮忙。”

十多年过去了,林佩文当年的姐妹部下早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五朵金花死的死,嫁的嫁,大部分都已经音讯断绝,没了消息,唯一还能联系上的已经成了五个孩子的祖母,就算对方讲义气肯淌这趟浑水,安然也不想去打搅人家的清静。做女流氓的,能够洗白上岸有个不错的归宿不容易。

想来想去,唯一能够帮得上忙的,竟然是当年收养的那帮孤儿。林佩文是个女人,还是个心肠还算不错的女人,丈夫发迹之后,她看着街上流浪的那些孤儿可怜,就好心收养了一批。

后来,她又从那帮孤儿里面挑出了最聪明的十二个孩子,冠上十二生肖的乳名,送去读书识字。那十二个孩子也不负她的重望,大部分都学业有成,其中甚至还有五个考取了公费留洋的名额。

林佩文一直觉得做地下生意不是长久之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那十二个孩子继承衣钵,反而隐瞒身份,替他们延请名师,尽量让他们往正道上走。这十二人现在都已经成了各行各业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一般人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竟会是赫赫有名的女流氓一手培养起来的。

听到安然的话,吴妈竟愣了半晌,半天才一脸紧张地道:“召集十二生肖?太太,你又想做什么?”

安然朝她嫣然一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毁掉黄逸兴啦!黄逸兴是一方大佬,而我现在却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孤老太婆,除了找人帮忙,还能怎么办?”

安然说到这里,神色一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只是,这世上历来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他们现在一个个都已经功成名就,恐怕未必愿意再跟我这样的糟老太婆扯上关系。”

说来好笑,林佩文的人生里,似乎总是遇上白眼狼,黄逸兴是,陈厚生也是。安然也不敢保证,这次的十二生肖就不是,如果召集令发出去,却一个人都不来,那可就有趣了。

想到这里,安然悲极反笑,回头问吴妈:“吴妈,你猜,我这次请客,能有几个人赏光?”

“太太……”大概是猜到了她此刻的心思,连吴妈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起来。

第36章 迟暮狂花(7)

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安然还是让吴妈把召集令发了出去。

林佩文对那十二个孩子的确怀着一腔拳拳慈母之心,大概是怕贸然登门影响到他们,所谓的召集令只是《申报》上一则并不起眼的寻人启事。唯一特别的,就是怕他们不小心错过,连登了三天而已。

以那十二个孩子现在的身份,连续三天都不看报纸,显然是不可能的。

约定当天,吴妈早早起来,精心准备了一桌子的菜,分量当然是十二人份的。饭菜上桌的时候,吴妈还一直不停碎碎念,这边的餐桌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如果是原来那边,来再多的人也不怕。

大概是怕林佩文等不到人会伤心,吴妈特意早早的把苏磐陈开云陈美玲他们三个请了过来。

如果是林佩文本尊的话,此刻说不定真会忐忑不已,可惜,安然虽然继承了她的记忆,但终究是别人的人生,怎么说都隔着一层。此刻的心情与其说是母亲等着孩子归来,不如说是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一场拷问人性的好戏。

有了黄逸兴和陈厚生这两个前车之鉴,安然其实对那十二人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然而,结果却出乎了她的意料。约定的时间还没到,竟然就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来了。等到点,一数人头,竟然刚好到了六人,总人数的一半。

更好玩的是,冥冥中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新家的餐桌竟然刚好能够容纳下这么多人。不算吴妈和陈开云他们,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十二人中那两个如今在当局位高权重的家伙果然没来,生意做得最大的那个也没来,在文化界炙手可热被尊为大师的那位不出所料也不在,还有一个目前正跟日本人走得很近估计是觉得无颜见养母,最后那个已经移居美国就算想来也来不了。

到的人身份就简单得多了,大部分都是医生、教师、工程师之类社会关系相对简单的职业,唯一令安然感觉意外的是,那个已经成为全国有名的大律师的家伙竟然也来了。律师这种职业其实比政客更需要名声,他竟然能不顾一切地过来见一个臭名昭著的女流氓,倒是个有良心的。

跟安然的一脸淡然不同,那六人显得相当激动,围着养母嘘寒问暖了一阵便纷纷红了眼眶,没过多久现场便响起了一片抽泣之声,要不是陈开云他们早早的躲去了客房,突然看到一群中年人围着个老太婆抽泣不止,场面肯定会十分尴尬。

一群人忙着回忆往事,诉说离别这些年的经历,等到开饭,吴妈准备好的菜早已凉了。好在大家并不介意,依然吃得十分开怀。

看看大家吃饱喝足,安然才终于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请大家来的理由:“我跟黄逸兴的事,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再不反抗,我这个老太婆估计连个容身之所都没了。”

算林佩文没白养他们那么多年,六人闻言,顿时一个个都抬起了头,一脸的同仇敌忾:“干妈,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安然很满意他们的反应,笑道:“我的确需要你们帮忙,还是一个只有你们能够帮到的大忙。”

“干妈请说!”六人神色凝重,俨然是做好了要替干妈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安然先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才放下茶碗,幽幽道:“等我死后,继承我留下的遗产。”

“咳咳——”六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了,顿时纷纷脸色大变,甚至有人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见大家如此惊讶,安然只好解释道:“黄逸兴那个白眼狼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榨一榨还是能够榨出不少油水的。你们也知道如今承光已经不在了,我跟娘家那边也早已不来往很多年。等我一死,那些财产依然还是免不了会便宜了黄家。我想来想去,与其便宜了黄家,还不如留给你们。”

安然也不是没想过把钱捐给慈善机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么做未免太凄凉了一些。这么做等于是证明了林佩文孑然一身,死了连个可以继承遗产的人都没有。

如果陈开云和陈美玲不是陈厚生的孩子的话,他们倒是不错的人选。只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安然傻了,才会把一切留给他们两个,让跟黄逸兴一丘之貉的陈厚生如虎添翼。

上海滩的地下世界自成体系,就算是十二生肖里面最位高权重的存在想要干涉,也力有未逮。求助他们,还不如以利诱之,去跟真正能帮上忙的陈厚生合作。

安然之所以召集当初的孤儿,与其说是想找外援,不如说,是想证明林佩文的人生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还好,面前的六人并没有令她失望。

“答应我吧!好歹让我这个老太婆在争产的时候有点动力。”安然笑眯眯地望着面前愣在当场的六人,表情和蔼,就像一位刚刚把美味的糕点端到孩子们面前的母亲。此刻,她正满怀恶意地计算着,要怎样的数字,才能让今天缺席的那六人为此感到懊恼与后悔。

其实,她也不想做这么无聊的事,无奈,因为记忆的缺失,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林佩文到底为什么会死不瞑目。她实在不敢保证,林佩文是不是因为遇到了太多的白眼狼,想要报复社会。既然可以报复,那就顺便小小的报复一下吧。反正这种程度的报复,并不需要公布那十二人的身份,就算弄错了,也无伤大雅。

逼着六人答应之后,安然才笑眯眯地找上了陈厚生。

沪上三巨头这些年虽然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暗地里其实一直明争暗斗不断。如果有可能,谁不想灭了其余两人,一家独大?安然不信陈厚生会不要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

“你想不想吃掉黄逸兴手中的地盘?”

果然,一听到她这话,原本还对她的到访兴致缺缺的陈厚生眼神瞬间便亮了起来。

“黄逸兴这些年一直忙着吃喝玩乐,早已是冢中枯骨,没了他,这上海滩说不定会更好!”安然说话的时候努力回忆着当年林佩文叱咤上海滩时的模样,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霸气无双。

陈厚生显然是被她此刻的表情所感染了,竟愣愣地望着她,半天没回过神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因此想起了当年的林佩文。可惜,他到底是久在上位的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上钩。很快便摇了摇头,笑道:“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么可能忘恩负义,起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

安然讥诮地一笑,冷冷道:“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早猜到了你会是这种反应。我也不需要你特意做什么,只需要你关键的时候别站在黄逸兴那边就行了。我就不信,送上门的好处,你也会不要!”

陈厚生闻言,目光果然又亮了亮,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安然没打算隐瞒,笑着答:“现在的你的确拿黄逸兴没办法,但如果他的资产缩水一半呢?这些年,他大部分的产业都已经转到了地上,就算只是明面上的缩水,对他来说应该也是个不小的打击了吧。你不会告诉我,到了那种时候,你还会手下留情吧?”

陈厚生眼中异彩连连,显然已经被说动了。但他依旧不动声色,故意上下打量了安然一眼,才幽幽道:“说的容易,大哥在上海滩积威甚广,你想动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见他蠢蠢欲动,安然连忙趁热打铁,继续道:“对别人来说,的确没那么容易。但对我,却未必!你是不是忘记了我的另一重身份?”

“哦?什么身份?”陈厚生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安然嘿嘿一笑,一脸骄傲地道:“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合法妻子!”

陈厚生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眸光一缩,一脸的恍然大悟:“难道你想……离婚?”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个词说出来,那表情,仿佛刚刚见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反应这么大也不奇怪,对于林佩文那个年纪的老太太来说,从一而终已经是常识,为夫守节,甚至殉死都不奇怪。离婚?!开什么玩笑?

陈厚生显然在期待着面前的老太太推翻他的观点,可惜,安然却没能令他如愿,偏偏在他那见了鬼的目光中用力点下了头:“对!离婚!黄逸兴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当年我跟他一起打拼出来的,就算我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又怎样?所有人都知道,他黄逸兴没有我,不可能有今天。离婚分一半,不过分吧?”

陈厚生明显已经被面前老太太这大逆不道的念头惊呆了,竟愣在当场,连雪茄快要烧到手指都没发现。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把大佬级人物吓得一愣一愣的,安然得意地一笑,目光仿佛诱人堕落的恶魔:“现在,你还觉得吃掉黄逸兴的地盘,是痴心妄想吗?”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的确是最好的时代,想封建可以封建,想自由也可以自由。忘了在哪里看到的,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曾经有个离婚判例,渣男因为妻子无子要休妻闹到法院,妻子据理力争说没孩子不是女人一个人的问题,家里的产业也是在自己操持下才有现在的规模的。法官最后判决田地分一半,房子分一半,男人可以另娶,但女人要□□男人也不得干涉。简直大快人心。

女主离婚分财产的想法应该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