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叫人去打破了沈家的门,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定会有后续。

但没有想到,随口一声吩咐,竟招来了如此一场精彩的后续大戏。

沈氏心里很是牵挂老母,见几个兄弟如此表态了,也就作罢,含泪向洛神和卢氏再三地道谢,叫了丈夫,牵了一双儿女,带了些吃食,上了几个兄弟赶来的那辆车,当即便去娘家。

洛神想了下,又唤来阿菊,吩咐了一声。

阿菊点头,随了沈氏一道过去。

沈氏三兄弟恭恭敬敬,于旁跟从,在路人瞩目之下,接妹夫一家出了京口,留一众围观之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

言辞间,全是对李家那位新娶的高氏女的褒夸。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沈家两扇大门,还没来得及换,依旧空着,门里门外,却全都是人。

里头是沈氏的几个兄嫂和沈家下人,全在那里等着迎接,门外,自然又是围观的县民。

沈氏下了车,几个嫂子来迎,亲亲热热,又夸两个孩子。

沈氏也没心思和这几个嫂子多费口舌,虚虚应对了几句,便带了丈夫和儿女去探老母。

母女多年不曾见面,今日终于得以相见,母女抱头大哭。哭完,沈母见女儿牵着那双已经大得快要认不出的外孙儿女过来,又是欣喜落泪。

这一番天伦,看得阿菊也是眼眶泛红。

沈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因长久不见母亲,今夜想和两个孩子一道留下,再过一夜。

蒋弢立刻点头,因日近黄昏,拜别沈母,叮嘱两个孩子听话,自己先便离开。

阿菊也一道回。

沈家人知她是高氏女身边的亲伴,白天就是她带了人来砸门的。知她是个厉害角色,见她也来了,沈氏几个嫂子在她面前诚惶诚恐,殷勤招待。

阿菊从沈母屋里出来后,一个下午,都不过冷淡地坐着罢了,非但一句话也无,连奉上的茶水点心,也碰都没碰。

沈家下人不敢靠近,只垂手立在一旁,远远看着,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直到蒋弢出来,沈氏相送,她方起身,行至门口,对着一道恭送的沈家人,淡淡地道:“我家小娘子说了,见你们确是真心悔改,也并非无可救药,还是有几分上进的余地。她会去信给兄长,到明年春的建康上巳曲水流觞,给你沈家发个帖子,你们到时赴会便是。”

每年初春三月上巳,建康的高门士族间,会有一场盛大的曲水流觞之会。赴会之人,除了高门士族和当今名士,还有被认为是值得提携的各家门生子弟。

能获得邀准,是无数次等士族家族和普通寒门所梦寐以求的一个能够提升名望的绝好机会。

即便依旧无法进入建康高门士族的交际圈,但去一趟回来,在当地,名望必会大增。

沈家兄弟开始以为听错了,等反应了过来,简直不敢置信,欣喜若狂,对着阿菊不停地拜谢,乃至感激涕零。

须知,在如今这等森严的门庭制度之下,何止寒门向上无路,便是他沈家这种地方末等士族,想要再晋一位阶,也是难如登天。

多年四处钻营,费尽心机,如今非但不见提升,反而家道衰败。

沈家几个嫂子,原本只是迫于压力,才对沈氏表面客客气气,其实心里,依旧怀着芥蒂。

直到这一句话入耳,方如梦初醒,知福从天降,再不敢对蒋弢沈氏夫妇心存半点轻视之念。

简直就差供起来了。

“小娘子还说,往后,若叫她知道你们敢借高氏之名鱼肉乡里,再行不端之事,她能抬举,便也能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阿菊又冷冷地道。

沈氏三兄弟当即指天发誓。

沈氏在一旁,听得感动万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刚嫁入李家不久的高氏小娘子,不但古道热肠,竟还心细如发,特意做了如此的安排。

抬举自己的娘家,分明就是在抬举自己。

是想让自己从今往后,真正能够不被娘家人轻视罢了。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之情,上去对着阿菊,想要道谢,喉间却又仿佛被什么哽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里再次泪光闪烁。

阿菊那张对着外人素来少有表情的脸,终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沈氏的手,转身上了车,在沈家人毕恭毕敬的相送之下,回了京口。

……

热闹了大半个白天的李家,随着街坊们兴高采烈陆续地离开,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阿菊回来之时,洛神还伴在卢氏边上,阿停和李穆也在。

卢氏问沈氏回沈家的情况,得知沈母精神还好,很是欢喜。

阿菊又提了句洛神最后叮嘱自己的事。

卢氏起先显得有些惊讶,摸到了洛神的手,握住了,叹息。

“阿家实在没有想到,阿弥你竟考虑如此周到。这样极好。有你如此安排,往后那沈家,想必再不敢轻看人了。只是为难你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洛神笑道。

“沈家人这回可知道我阿嫂的厉害了!看他们往后还敢欺负人不!我方才出去了一圈,大家都在说阿嫂的好!”

阿停望着洛神,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卢氏笑着点头:“是极!是极!”

洛神忍不住,瞥了眼李穆。

一个下午,他都没出去。

方才阿菊没回,她和卢氏阿停说着话时,他就在一旁陪坐着,却始终一语不发,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见他似乎正也看向自己,不待和他四目相投,立刻转回了脸,对着卢氏,语气诚恳地说:“阿弥也知,今日之事,实是闹得有些大了。原本也只因我一时气不过才起的头,幸而侥幸也算收了场。若是不妥,尽管请阿家责罚,阿弥定会记住的,下次再不敢这样胡闹。”

卢氏立刻摆手:“何来的胡闹之说?要怪,就怪沈家兄弟干的不是人事!莫说你,连我也被气住了!似你这样的热肠,才是难能可贵!阿家为何要责你?”

洛神道:“我是有福气,才遇到了阿家这样的好阿家,处处都肯护着我。”

卢氏笑了,轻轻握了握她一双柔荑,转头对儿子道:“这一日出了这许多事,阿弥想必乏了。用了饭,你若无事,也不必出去了,多陪她!”

李穆应是。

……

天渐渐黑了,屋里掌起了灯。

李穆和洛神陪着卢氏吃了晚饭,蒋弢来了,带着些伴手之礼,向洛神诚挚道谢。

洛神辞谢。一番客气后,李穆送蒋弢出去,洛神先回了屋,径自沐浴。

天气有些冷了,这只陪嫁过来的用上好百年橡木打的浴桶,质地细腻,木质微弹,能很好地保持住水温。

洛神在阿菊的陪伴下,整个人浸在添了香料的浴汤里,舒舒服服地泡着澡。

“菊嬷嬷,你说,阿耶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会不会责备我胡闹?”

洛神忽然想了起来,在水底翻了个身,朝向阿菊问道,带的澡水发出悦耳的哗啦一声。

阿娘便是知道了,必也不会说她什么的,所以洛神自动忽略了她。

“怎会!”阿菊立刻摇头。

“这天下,哪里还有像我小娘子这般好的女孩儿?相公若是知道了,怕还不心疼嫁到这种地方,每日净都是些乱糟糟的人!”

洛神叹气:“菊嬷嬷再不要说这话了!阿家,阿停,蒋家阿嫂……还有好些街坊,人都很好。”

阿菊也叹气:“只要小娘子你高兴你好。”

她拿一块大巾,叫洛神从水里出来,包了她身子,轻轻吸拭沾在她肌肤上的水珠,又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了衣衫。

洛神手里拿了块吸水的发巾,自己偏着头,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出去,看见李穆不知何时回了,就站在那里。

她不禁疑心,自己和阿菊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盯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坐到梳妆案前,背对着他,将长发拢到胸前一侧,继续低头擦着,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玉颈。

“日后再遇到今日如此之事,我若在家,记着先和我说。我若不在,你也不要似今日这般自己行事,先叫人给我传信。”

“记住了没?”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洛神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之上。

阿菊本正要去叫琼树她们进来服侍,听到了,脚步停住,也回过了头。

洛神嘟了嘟嘴,转回脸,翘着下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先和你说?”

身后仿佛突然多了一种压力。

洛神再次回头,见他竟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俯身下来,伸出一手,拿了她手里的那条发巾。

“我是你的夫君。你先不和我说,和谁说?”

或许是屋里烛火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微微跳动的暗光。

语气,听起来更是奇怪。

像是戏谑于她,又像是隐含了什么警告的意味。

他说完,竟抬手,当着边上阿菊的面,若无其事般地,帮她擦去了沾在后颈肌肤上的几点晶莹水珠。

洛神的脸轰的一下热了,劈手便要夺自己的发巾,却被他攥着,夺不回来,便转向看得两眼发直的阿菊,嚷道:“菊嬷嬷,叫她们进来!”

阿菊回过神,哦了一声,匆匆到了门口,才打开门,看见琼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口中道:“李郎君可在屋里?建康来了圣旨,人就在门外了!”

洛神愣了一愣,和身后的李穆对望了一眼,见他眸光一动,竟也不急,只慢慢地直起了身,用着重的语气,道:“我的话,你要记住。”

说完,将那条半湿的发巾轻轻放回在了她的手中,朝她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出屋,不见了人。

第38章

李穆去接洛神皇帝舅舅的圣旨了。洛神并未出去同迎,依旧待在屋里。

侍女进来,几人一道服侍洛神,七手八脚很快妥了,最后剩一头长发还没有干透。

阿菊帮洛晾干长发,梳通后,仔细地将那一把柔顺的乌黑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

这时距离李穆出去迎接圣旨,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还没有回屋。

洛神就坐在镜匣前,手中捏着一柄细齿玉梳,下意识地拨弄着玩,人微微地出神。

连阿菊唤她上床歇息,都没反应。

她实是有些心神恍惚。

倒不是为李穆去了这么久的缘故,而是思绪,还沉浸在先前他离去前所带给她的那种感觉里。

感觉颇是沮丧。

方才他去了后,洛神定下神来,才蓦然惊觉,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似认命地接纳了如今的这桩婚姻。

虽然关上了门,她和他还是两不相干。她占着床,他一直睡那张榻。入夜渐冷,晚上也不过加了一盖而已。

但除此之外,洛神意识到,这些时日以来,一切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

她和他的母亲相处亲笃。“阿家”这个原本拗口的称呼,不过才这些日,唤得几乎就和“阿娘”一般顺口了。

阿停成了她的跟班。

她一个冲动,就替和自己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的李穆义兄的妻子出头。

除了他们,她还和李家附近的街坊日益熟悉……

她做的每一件事,似都暗合了李穆之妻的身份。

这倒罢了,最叫她最沮丧的,便是方才。

她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自认为最后处置得也算妥当,对沈家恩威并施,日后蒋氏夫妇,想必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对她都很是感激。

他非但没有半句谢言,还对她如此不敬。

不但出言不逊,说的话叫她听了极是不快。最可恼的,竟还对她动手动脚。

直到这会儿,后颈那片被他碰触过的肌肤,似还留了一缕毛森森的不适之感。

洛神极是懊悔。恼自己方才怎就傻了,没立刻反击回去。

这会儿,他人都去了!

这个白天所带给她的所有愉悦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

一个仆妇在门口张望。

阿菊走了过去,回来对洛神说:“小娘子,陛下圣旨,封李郎君为持节都督,前往江北平梁州之乱。”

……

奉命前来传旨的钦差,是侍中冯卫。

与冯卫前脚后步的,还有一位访客,便是杨宣。

但杨宣并非钦差,甚至也不是奉了许泌之名而来。

许泌将他调回上游的江陵,继续驻防荆州。

此刻,他原本应当已经踏上了西去之路。

但他却相向而行,先折到了京口。今夜,以李穆的老上司,或者说,一个关切他的老上司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

冯卫乃是急赶而至,路上疲惫,传完圣旨,一行人皆困累不已,李穆和闻讯而至的京口令将人送去驿馆,招待安置完毕,回来后,已是深夜。

他与杨宣相对而坐。

案角燃了一盏烛台,火光灼灼,杨宣面色凝重,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物之上。

冯卫来此,除了带来皇帝的旨意,一并也授下了铜印和虎符。

案上那两样并排搁置之物,便是节印和用以调兵的虎符。

厚重的铜地,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层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暗金光泽。

独独却少了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样。

军队。

李穆奉命要过江与之作战的对手袁节,本归附于北夏,做了皇帝的驸马,封于梁州,统御当地。

北夏在对大虞的江北一战惨败之后,国摇摇欲坠,袁节非但不去勤王,反而兵出梁州,迅速占领汉中一带,随即对原本还臣属于大虞的蜀地最后一个政权巴国发动了进攻。巴国不敌,巴王逃到大虞,国灭。

江北的西南地带,全部落入了袁节之手。

袁节立国,自称汉帝。

兴平帝要李穆做的,就是助巴王复国,剿杀袁节所建的那个自命正统的所谓汉国。

袁节拥兵十万,占据着巴蜀大片沃地,天时地利,兵强马壮。

而李穆,手里除了一个“持节都督”的头衔,皇帝给他的,只有三千兵马。

这三千兵马,还全部来自宿卫军。

宿卫军平日驻于建康,职责便是保卫皇城和宫城,和常年攻城略地的真正的军队相比,战斗力可想而知。

宿卫分六军,各军一千人。

兴平帝抽调出了其中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