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永嘉仿佛回过了神,转过脸。

“我去白鹭洲住几日,有些事,等我想清楚了,我再寻你说。”

她起了身,从高峤身边经过,走了过去。

……

高胤高桓将李穆和洛神送至码头,辞别过后,船离了岸,顺着江流渐渐远去。

码头附近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慕容替坐在江边一座酒楼的二楼雅间靠窗位置,杯酒独酌,视线跟随着那艘朝着京口而去的船影,紫眸淡漠。

一个身穿寻常衣裳的男子上楼入内,取下头笠,却是许约。

慕容替收回视线,脸上露出恭敬笑容,起身请他入座。

许约道:“兄长叫我转告,高峤在陛下面前,进对你不利不言,好在陛下并未听从。往后你自己当心,高峤恐怕不会死心。”

慕容替行礼:“多谢使君相告。”

“人言慕容家男女,皆为天生尤物,果然名不虚传……”

许约望着对面慕容替的一张俊脸,眼里露出狎戏的目光。

“陛下已许久未食五食散,和你献上的美人共度一夜,便又复食。很好。只要你们忠心办事,太子早日继位,必依先前诺言,借你兵马。”

慕容替目露感激之色,跪于席上,俯身叩拜。

许约凑过去,低声道:“这种小事,本也无需我自己来,只是敬你也是个人物,这才亲自相告。我对你的一番好意,你可要记住。”

慕容替再次道谢,满面感激。

许约靠了过来,轻佻地抚了他脸一把,得意笑声里,起身而去。

慕容替始终跪地,宛若木雕泥胎,一动不动,直到许约离去了,脚步声彻底消失,方缓缓地抬头,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怨毒之色。

为日后能从许氏手中顺利借兵,他将和自己一同出逃的妹妹,族中最为出色的女子慕容喆,悄悄献给兴平帝。怕被高峤知晓,慕容喆是以普通宫女的身份进宫的。

他从地方慢慢地站了起来,眺望着窗外脚下那条滔滔东去的奔涌江流,心中暗发怨誓。

等着吧,这些无知又愚蠢的南朝汉人,总有一天,他慕容替会一雪前耻,踏平北方,再挥师南下,让这片大江之南的烟柳繁华,尽数同归慕容氏所有!

到了那时,今日这些侮辱过他的人,一个一个,他必将以十倍而报之!

……

数日之后,这一年的岁末,洛神随李穆,再次踏上了京口的码头。

这日天气很好,似乎半个京口的人都没事儿干,闻讯争相跑到码头来瞧李穆衣锦还乡。到处是人头攒动,欢声笑语。

先前追随李穆去往蜀地的郭詹、孙放之和戴渊等人,因走的是陆路,早两日便回了京口。知李穆和洛神今日抵达,早早领了人,列队到码头等待,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那京口令也带了署官来迎,热闹之景况,比当日洛神坐嫁船到来的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然了,于洛神而言,当初第一次踏上此地和今日重来的感觉,也是完全不同。

她已渐渐熟悉这地方,也熟悉了这地方的人。下船时,见阿停已跑来码头相迎,十分欢喜,牵她一道坐上了车,在路人的夹道注目之下,回到了李家。

李家大门敞开,十来个街坊妇人正挤在门口张望,忽然瞧见李穆护着一辆车回了,知洛神到了,有人笑着来接,有人急忙飞奔朝里,去给卢氏报讯。

洛神下车,和李穆进了门,才行到庭院口,便见卢氏被沈氏扶着出来了,急忙奔上去,牵住了她的手,唤了声“阿家”。

卢氏今日穿了身新做的衣裳,精神奕奕,摸到洛神的手,反手相握,笑道:“真是阿弥回了。阿家有些想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对洛神归来的最为诚挚的欢迎。

“阿嫂,方才我忘了讲,我也想你呢!”

来的路上,阿停说了东家说西家,告诉洛神那些她不在时附近街坊家里发生的新鲜事,又说最近,总有附近的富户寻来,主动要赠送田宅,都被阿姆给婉拒了,但大约确实忘了说这个,被卢氏提醒,赶紧也加了一句。

众人都笑了,一齐入内,一番叙话。晚些,李穆出去,沈氏等人知洛神路上辛劳,告辞去了,卢氏叫洛神回屋歇脚。

洛神回了那间东厢的屋。

东屋昨日便打扫过,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今日入住,只需归置带来的行装,重新铺床便可。

洛神坐那里,看着阿菊指挥仆妇侍女抬着箱子进进出出,忙碌一通。

她留意到,阿菊将那床从前留给李穆独卧于榻的铺盖也给收了,铺好床,天便暗了下来。

李穆推了外头的各种邀约应酬,回家吃饭。

卢氏问李穆年后去向。

李穆道:“陛下许假一个月。元宵过后,最迟正月底,儿子当返建康,听陛下调用。”

卢氏含笑道:“既无别事,在家除必要应酬,莫再出去乱跑了,要多陪陪阿弥才好。”

李穆看了眼身边低着头在认真扒饭的洛神,道:“儿子知道。”

第53章

饭毕,屋里掌了灯。

阿停应是得了卢氏的提点,天一黑,便不再腻着阿嫂,笑嘻嘻地径自去了。

李穆送洛神回了房,未进,人停在门槛外,说道:“阿弥,我还有点事,很是要紧,须得出去一下。你自管早些歇息。”

洛神一呆,心里涌出一缕失望之情,面上却点头。

李穆对她歉然一笑,转身去了。

洛神心里很是怏怏,但在阿菊和侍女们的面前,却不想表露心绪,若无其事。沐浴之时,也不想阿菊在跟前了,叫她出去,自己抱膝缩坐在浴桶里,头靠在桶壁之上,闭目冥想。

浴桶里升腾而起的氤氲热雾,慢慢地在空气里冷凝,化作颗颗细小的晶莹水珠,沾在她的眉睫之上。

洛神这般靠着,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脑海里却在想着这几日来,一直暗中萦绕在她心头的困扰。

路上走的这几天,李穆和她同舱,两人也同床而眠。

他待她自是温柔体贴的。一向都是如此。

但却没碰过她一下。

连手指头都没碰过。

每日一早,从无例外,当她醒来,他早不知何时起身了。床畔空空荡荡,床上只剩她一人。

按说,他们是夫妇了。除一开始,她拒绝他靠近外,最近她在他的面前,虽无主动表示,但至少,态度是温顺的。

洛神甚至想过,她都允他和自己同睡一张床了,倘若万一……

万一他实在忍不住了,想和自己亲热,做丈夫对妻子做的那事,虽然有点恐惧,但她也是会接受的。

但是他却没有。

他对自己,似乎没有半分想要碰触的兴趣。

既然对自己没兴趣,先前瞧他所为,似乎也不是为了攀附高氏,那当初他为何非要拆了她和陆柬之的姻缘,强行求娶自己?

洛神迷惘了。想起方才吃饭时他对卢氏的应承,才转个头,就又丢下她自己出去了,心情更是郁闷。

沾着水珠子的一双长睫轻颤了下。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眸,从澡汤里慢慢地站了起来,低头,生平第一回,仔细察看自己的身子。

少女肌肤,本就吹弹可破,在热水里浸泡过后,白里透出淡淡的粉红,鲜嫩得仿佛一掐就能出水。

纤纤柳腰之下,露出水面的双腿并拢而立,又白又直。

洛神自己摸了摸,沾了晶莹水珠的肌肤,犹如新剥了壳的鸡蛋,滑不留丢。

她的视线,最后定在了自己的胸脯之上。

全身上下,唯一觉得不很满意的,大约就是这里了……

听说男子都喜丰腴?

洛神记得从前,家里新进了个厨房帮佣的仆妇,生得也只一般容貌,胜在肤白胸腴,每日进进出出,颇是招眼。据说家中男仆争相向她献媚,最后竟惹出二人争风吃醋,相互打破了头,被阿菊知道了,一并全都给辞了,家中这才恢复了安宁。

洛神低头,看着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小胸脯,白白嫩嫩,玲珑一握。

在此之前,她从没觉得哪里不好。

但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怀疑了。

是不是在李穆的眼里,自己对他而言,完全没有半点的吸引力?

她情不自禁抬手,想要试一试,摸上去到底是什么感觉……

“小娘子,好了吗?我进了!”

外头忽然传来阿菊的呼唤之声。想是半晌没听到她的动静,有些不放心。

她的脚步声,也随了话声,咚咚咚地来了。

洛神吓了一大跳,慌忙垂手,想坐回水里,不想足底一滑,站不稳脚,整个人直接跌坐下去,哗啦一声,桶壁口溅出了大片的水花,地上顿时汪洋一片。

阿菊进来,见状,哎哟一声,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了洛神的胳膊。

“可摔疼了?怎生一回事?方才非要赶我出去,这会儿起来,也不叫我一声……”

洛神坐在水里,眉尖蹙起,捂住自己右脚脚腕:“这里有点疼……”

……

李穆到了京口衙署,下马,径直入内。

京口令和蒋弢正在里头等着,听他来了,忙迎入。

京口令请李穆上座,恭敬地道:“都督今日方携家眷归来,原本不该打扰,只是那事有些要紧,下官自己拿不定主意,故连夜相请。望都督见谅。”

李穆道无妨,叫说事。

原来李穆先前离开后,京口令照了他的意思,一直限制着天师教在京口一带的活动。前些时日,那些人又以强身健体之名,在荒僻之处,于夜深时分聚众活动,传授所谓的阴阳大合之法。蒋弢便派人扮作信众混入察看,发现除宣扬教义外,中间竟还有教中男女以巾覆头,当众交合的场景,不堪入目,却称之为神汉神女,便是所谓的阴阳大合之法,以此吸引了无数四邻八方之人。

因那活动地点不在京口管辖之境,京口令知照过了当地的衙署,事情也只能作罢。

不想近日,陆续有京口的乡下民众来衙署告状,说家中妻女失踪已有多日。蒋弢便带人四处查访。那夜带了苦主潜去天师教的活动之地,苦主恰好认出其中一个妇人,道身材颇似其妻,当场闹了起来。因当时人数上千,场面极其混乱,人皆一哄而散,那几名妇人也未曾带回,被天师教的弟子给一道卷走。

蒋弢道:“我与令官推断,那几名遮掩头脸的所谓神女,十有八九,应当便是报官失踪的村妇。次日,我亦带人去了天师教的香坛搜查,但却寻不到人,对方坚称神女都是甘愿以身献法的教中女弟子。料他们除了香坛,暗中另还有私巢。却苦于没有证据,加上天师教在朝中亦有人脉,且那些人又煽动在旁信众闹事,怕引发民变,当时只能作罢。但因牵涉到了妇人失踪,并非小事,故连夜将你请来商议,你看应当如何是好?”

李穆皱了皱眉:“这些妖人,个个死有余辜。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处置,等抓到证据,便将这些妖人全部驱逐出去,一个也不许再留于京口!”

京口令遇到了如此之事,原本束手无策,听李穆如此表态,方松了口气,向他致谢。

事毕,李穆和蒋弢出来,约定明日叫齐郭詹、孙放之和戴渊,相互告辞,各自归去。

……

洛神这一跤,不小心把右脚脚腕给扭了。

所幸应该没有伤及骨头,但也已经扭到了筋。

洛神叫阿菊不必惊动卢氏。

阿菊取来常备的跌打伤药,给洛神脚腕上药,又轻轻抚揉,埋怨自己不该听她的出去了。

这不,她一走,小娘子就跟孩子似的,立马就摔跤了。

脚腕隐隐作痛,阿菊在耳畔叨咕,洛神心烦意乱,闭着眼睛说要睡觉。

阿菊给她盖好被子,放下帐帘,和侍女都出去了。

洛神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如何睡得着?滚来滚去,一直滚到亥时中,这么晚了,才终于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放轻了的说话声。

李穆总算回来了,阿菊在门外,似乎在和他说着自己洗澡时不小心跌跤扭了脚腕的事。

很快,门被推开,李穆进来了。

洛神听到他朝着床的方向走来了,照旧面朝里卧着,一动不动。

一边帐帘被勾了起来,他似乎坐到她脚边的床沿上,接着,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捧住她那只可怜的脚腕,带出了被子。

洛神做出假意刚被他弄醒的样子,揉了几下眼睛,转过了脸。

他抬眼看向她。

“还很痛吗?怎生一回事,如此不小心,洗澡也会滑倒在水里?”

洛神心虚,慢慢地爬了起来,拥被而坐,垂眸道:“也不知怎的,脚下一滑,就摔了。已经不疼了。”

李穆不再开口,只端详着托于掌心的那只脚掌,洁白晶莹,脚腕连同脚背的一片扭伤处却已肿胀,便以手指覆上,试探着捏了一下,又转动关节,听到她轻轻嘶了一声,放下,出去了,片刻后回来,手里拿了瓶看起来像是药膏的东西,坐回去道:“扭到了筋,但无大碍,上了药,每日推捏,勿下地走路,休息些天,便会好的。”

他给她上药,随后替她揉捏脚腕。

他的手法,能让她感觉到施加上来的指力,但却又不痛,很是舒服。

她抱膝坐着,听凭他替自己捏脚。

帐内仿佛忽然间安静了下去,静得异乎寻常,洛神都能听到他的呼吸之声了。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向他,见他一直低头,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脚上,神色专注,如此继续替她揉了片刻,松开了手,抬眼问道:“好些了吗?”

洛神收回目光,点头。

他一笑,将掌中的那只肉肉小脚塞回在了被子里,随即站了起来,入了浴房。

出来后,他熄灯躺在她的身畔。

洛神见他和先前一样,一动不动,眼看是又要睡着,可忍不住了:“你今晚去了哪里?”

她顿了一下,口气愈发严肃。

“并非是我想知道。只是万一阿家知道你出去了,明日若是问起来,我也好回她的话。”

“去了京口令衙署。”

李穆转脸向她,将自己的去向交代了一番。

在她的面前,自然只字没提天师教用以蛊惑人心的秽行,只道那些人做下恶事,危害乡里,须得及早清肃,否则毒害无穷。

洛神听他原来真的是有要紧之事,心里的闷气才稍稍消除了些。

沉默着时,昏暗里,听他柔声道:“这几日行路,想必你也乏了。不早了,睡吧。”

他都这么说了,洛神她还能怎么办?

只好乖乖地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李穆亦闭目,一动不动。

良久,听到耳畔终于传来她发出的均匀的细细呼吸之声,知她应已睡着了。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那只握过她脚掌的手,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昏暗中身畔这个熟睡的少女的侧影轮廓,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瞧她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模样,李穆实在没法想象自己朝她下手的一幕。

万一她若是抵抗……

他不再想了,忙将脑海里的景象给驱逐了出去。

只是,再这样和她同床而眠,夜夜触手可及,倘下次再有那日一早睡梦中的事情发生,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把持的住?

就在这一刻,他忽有些不确定起来。

……

次日起,李穆自然又是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洛神那只扭了的脚,今日也肿得愈发厉害,不能到处走动了,只好待在屋里养。

幸好有阿停过来伴她。或搬来纺机,嗡嗡嗡地纺纱,或一起做针线,或是洛神教她写字、吹箫。

阿停从前随卢氏学过一些字,平日人看起来虽大大咧咧的,人却很聪明,记性也好,又很好学,一教就会,学了几天,懂了格律韵书之后,便开始学起了作诗,学的有模有样,洛神很是高兴,索性又教她吹箫。

洛神从小学习音律,抚琴吹箫,自都不在话下。

她尤擅长吹箫。

记得十四岁那年的曲水流觞戏上,她坐于溪流上游的一株桃花树下,陆柬之在下游的溪畔,听到她吹奏当时名曲《东风引》,便取琴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