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的初衷,是为北伐。

于朝廷而言,乱臣便是乱臣,没有丝毫可以开脱的余地。

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

父亲是朝廷的砥柱。

如此门庭之下的女儿,怎能妻与乱臣?

这个道理,无需谁来告诉,洛神也一清二楚。

而来自母亲的那一番转述,尽管,她已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了,洛神依然心碎难当。

面对母亲叫他做的选择,李穆竟弃了她,便如此离开了。

在屋中,在床上,洛神用帐子密密实实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没有下地。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以泪洗面,哭了睡着,醒来又哭,直到倦了眼泪,就只想就这样睡下去。

醒来,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该有多好。

倘知道会是如此结果,当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安排,就那样嫁了过去。

她开始怨恨那个名叫李穆的人。

对于阿耶和阿娘,也并非没有迁怒。

但是数日之后,当她终于下了床,看到阿耶阿娘的样子之时,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阿娘眼眸红肿,泪痕犹见。

阿耶双目凹陷,神色憔悴,两鬓仿佛骤然又多出了几丝华发。

洛神想再任性一回,继续去怨恨他们,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

无论是阿耶,还是阿娘,他们做的事,哪怕叫她伤心难过气愤,但他们,确实有他们的无奈之处。

他们是爱她的。

倘若她有了生命危险,阿耶阿娘一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愿意用自己性命去换她平安的。

这无可置疑。

她当体谅他们。

始作俑者,为当初强行娶了自己,乱了她心,今又弃她而去的男人。

幸而,如今她脱身,也不算晚。

他走便走了,当梦一场。

最后,洛神这般劝慰自己。

……

日子一天一天,过了下去。

转眼,从李穆离开算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时令也入了暮春三月。

兴平十六年的三月三日,南朝太平无事。草长莺飞,春风骀荡,正当游目逞怀,及时行乐。

一年一度的曲水流觞之会,在乐游苑里举行。

这一日,高许陆朱,建康这些最为显赫的门阀和依附着他们次等士族、门生以及弟子,齐聚在了台城北的乐游苑。

名为曲水流觞,春日雅乐,实则是建康门阀贵族圈的一次关于门庭和实力的暗中显摆较量。

今年的格局,和去年相比,并无很大的变化,依然是高、许、陆三家为大,但和去年相比,显然又有些不同了。

高氏依旧为大。去年虽因联姻寒门蒙了羞耻,但根基深厚,加上李穆巴郡一战,天下扬名,高氏真正的实力,不可能因这场联姻受到多大的实际影响。但与陆家,确实几乎连表面和气,也是难以维系了。

相比之下,许氏倒意气风发。尤其最近,随着关于兴平帝身体不妥、高峤也有意退隐的传言在暗中流传,作为太子舅父的许泌,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成了下一个可能取代高峤的人,身价水涨船高,今日众星捧月,笑声不绝,也是在所难免。

这样的场合,高峤需要露面,高氏子弟自也同去。

一体山墙为隔,乐游苑的西苑,桃花流水,那里,便是女子们祓禊游玩的地方。

陆脩容早几日,给洛神送来了一信,约她当日同去,道许久未曾见面,有些念想。

昔日闺中密友,如今日渐疏远。

洛神每每想起,本就惆怅,她既主动邀约,自己便是再无心绪,也不会拒绝。

这一个月来,萧永嘉更是担忧女儿抑郁不乐,原本就想叫她出去散心,借此机会,这一日,亲自护送女儿过去。

洛神坐于牛车之中,抵达了乐游苑。

苑外,那条足能容四五辆牛车并排通行的车道之上,此刻已是香车玉舆,奴仆如云。

长公主的车,在无数道艳羡目光的注视之下,直接从大门入内,停在了去往西苑的步道之前。

萧永嘉亲手替女儿戴上幕离。

洛神随母亲下车,改坐肩舆,在仆从的簇拥之下,入了西苑,到了一名为“飞羽”的馆舍。

此处属于萧永嘉所有的私业,故不见闲杂外人。虽可听到隔墙不远之外的阵阵嬉笑之声,但周围却花木环蔽,十分清净。

洛神便约了陆脩容在此见面。

陆脩容比她来得要早,已在等着了。

和好友有些时日没见面了,骤然重聚,洛神低落了多日的心情,这才振奋了些,脸上露出笑容。

叙了几句,陆脩容又笑着拜见萧永嘉。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露笑,也是松了口气,知她两人应有私话,自己不便在旁,叮嘱人好生服侍着,自己便出去了。

洛神和陆脩容坐在窗畔。

洛神隐隐听说,陆脩容的丈夫有些才名,却生性风流,故见面后,不敢问她婚姻。

或许是心照不宣,陆脩容也没有提及半句关于洛神的婚姻之事。

她只叹气,说洛神瘦了,又回忆早几年,两人一道来此时的欢乐情景。

说了些话,她便拉了洛神的手,两人出去,来到了那条桃花溪畔,取了罗帕垫在溪边石上,一起坐下,望着面前飘着片片粉红桃花的清溪流水,缓缓穿过山墙,流向了对面的东苑。

一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阿弥,我至今还记得,当年便是在此处,你在溪头,大兄在溪尾,隔着山墙,一箫一琴,共联东风引的情景……”

“一晃眼,竟就这么些年过去了……”

忽然,陆脩容叹息了一声,幽幽地道。

洛神抱膝不动,视线落在水面的几片桃花叶上,出神了片刻,微笑:“许久没有陆大兄的消息了。他去年去了交州,如今如何?”

陆脩容沉默。

洛神转脸看向她。

陆脩容慢慢地转头,望着洛神说道:“阿弥,实不相瞒,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想你帮忙。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洛神一怔,点头。

陆脩容迟疑了下,说道:“大兄当日在重阳赛会上落败,我父亲十分气恼,当时对他大加训斥,道他令陆家蒙羞,大兄自跪宗祠。过后,为避流言,父亲又安排大兄去往交州做太守,原本是想过些时日,就让他回来。”

“去年起,父亲为大兄安排婚事,只是大兄一概不应。父亲大发雷霆,数次派人传信,痛斥大兄不孝,说他若是不应,便一辈子待在那里,永不许回来……”

她望着洛神。

“阿弥,我知大兄为何不愿接纳婚事。他是心中还放不下你。他对父亲,原本极是孝顺,如此忤逆,是我生平前所未见。我极是担心。”

“原本若是这般,我也不会来寻你。但大兄去了交州之后,又染了热瘴,病一直不好。我私下问过母亲派去看他回来的家人,道他在那里,如今很是消沉,病得几乎形销骨立……”

她的眼睛红了。

“我知我不该来烦扰你的。但我又想不出,如今除了你,我还能向谁求助……”

她紧紧地抓住了洛神的手。

“求你,看在往昔交情,能不能写一封信给我大兄,劝他早些放下旧事,勿如此忤逆家父,更要保重好自己身体。我真的担心!我不想大兄因过去之事,这一辈子,真就死在那种地方。”

“如今应也只有你的劝,大兄才会听了。”

洛神一时心乱如麻。

她没有想到,自己从前和陆柬之的事,到了今日,在陆家竟还余波不断。

她更没有想到,陆柬之如今竟会是如此情状。

“阿弥,求你了,你帮帮我!”

她潸然泪下。

洛神迟疑了下,慢慢地点头。

她本就记挂着陆柬之。

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何故,如今消沉至此。

便是出于过去的知音交情,她也不忍置之不理。

她沉吟了下,说道:“阿容,我作一琴谱,烦你代我转给大兄。他见谱,当知我心声。”

洛神通音律,陆柬之亦知雅乐。从前她每每新作曲谱,第一个便会叫人送去给他鉴赏,陆柬之从没有误过曲意,有时还会替她润色一二。

如今各自踏上了不同道路。

这一辈子,从陆柬之当日输给了李穆的那一场重阳日比试开始,两人便缘分尽了。

洛神清楚这一点。

她依然会牵挂他,心底里盼他一切都好,但真若化入笔端,反倒叫她茫然,不知应当从何落笔。

不如以曲代言。

知音若他,必能懂她的心声。

但愿往后,他能振作精神,做回他陆家世子该当有的样子。

陆脩容起先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露出感激之色,含泪道:“阿弥,多谢你了!”

洛神伸手帮她拭去面上泪痕,笑道:“莫哭了。我作了琴谱,便叫人送去给你。”

陆脩容再三道谢,因怕被陆家人瞧见自己在此,再坐片刻,便带了人匆匆告辞。

洛神知她难处,也不强留,亲自起身,送她出了馆舍,目送她背影离去,自己慢慢转身,沿甬道回来,想着方才所言之事,心事重重,回到溪边,出神了片刻,闭目冥想,正在构思琴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转头,见琼树过来,面带怪异之色,到了近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何事?”

洛神问她。

琼树迟疑了下,说:“小娘子,京口沈家来人了,方才竟寻了过来,说想要拜谢小娘子。”

洛神一愣,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再一想,才恍然,终于记了起来。

去年她初嫁京口,遇到了蒋弢之妻沈氏的娘家之事,当时一时气不过,出头帮沈氏教训了她的娘家兄弟,最后为给沈氏长脸,又许诺今年的曲水流觞会,会叫高家给沈家发一邀贴。

当时事后不久,洛神便写信给大兄,提了这事。

高胤对妹妹的叮嘱,向来有求必应。所以到了这会儿,洛神早忘光了自己去年随口一提的那事儿,却没有想到,沈家人真的因了自己的一句话,来了此处。

更没有想到,对方竟还寻了过来,要拜谢自己。

琼树说,来人是沈氏的长嫂何氏,这会儿人就在外头等着。

洛神如今又何来的心情,再去见什么京口来的何氏,一口就给拒了:“你说我不便,叫人带她四处逛逛,再送走便是。”

琼树应了,转身离去。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了片刻,忽却又将她叫住。

“带她进来吧!”

终究还是抵不住内心深处某种翻腾着的不可言明的情绪,她犹豫再三,开口说道。

第62章

何氏穿衣打扮,一身鲜亮,看起来与建康高门大户出来的气派夫人无二,只是举手投足缩手缩脚,再加上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几分喜滋滋的讨好神色,难免小家子气。

被领到了洛神的面前,更是毕恭毕敬,恨不得膜拜才能表达自己此刻对她的感激仰慕之情似的,开口便替丈夫说了一大通奉承感激的话,又道大开眼界不虚此行云云。

洛神耐着性子听她讲完,请她入座——方才她便请何氏入座了,她却执意不肯。这回又请,何氏终于应请,感激地坐下。

洛神叫人给她上茶,问沈氏的近况。

何氏忙道:“小姑都好。只一样,她男人这回随李将军走了,家里只剩她带着俩孩子。这回出门前,我想着她不容易,还特意亲自去了趟京口,给她送了米面钱物,还有两匹布。天气热了,正好给家里俩孩子做身新衣裳。”

她带着笑脸:“我知夫人和我小姑好。蒙夫人的记挂,放心就是。本就是一家人,她男人如今又帮李将军一道替皇上办大事去了,家里少了个顶梁柱,我这个做长嫂的,岂有不照看的道理?”

她觑了眼洛神,脸上笑意更浓:“何止是小姑,我上回也特意去探了李老夫人。老夫人实是和气,人又好,还叫我往后多走动。”

听她终于提及卢氏了,洛神心微微一跳。便顺着何氏之言,信口般地问了一句:“我阿家她们,可都好?”

“老夫人好着呢!”何氏点头,“就是有一样,前些时日,不小心跌磕了一跤,伤了一边腿脚。好在也无大碍,上回我去瞧她时,说再休养些日,应便能好了。”

洛神一惊,追问详情。

原来李穆升卫将军后,便有不少人带家带田地前来投奔,以期得到荫蔽,免交田粮,也免各种徭役摊丁。

李穆一概拒了,只留了一对赵姓远亲夫妇。这趟离家之前,叫赵氏夫妇来家中帮阿停做事。

那赵氏手脚勤快,人也忠厚老实,就是有一日,一时忘记叮嘱,将用过的一根晒衣竹竿顺手横在门边忘了收起,人走后,竹竿被风吹倒在地,卢氏经过之时,未多加留意,踩在了上头,没站稳,摔倒在地,不慎伤了条腿。

何氏见洛神似有些焦急,急忙安慰,再三地说无事,道:“老夫人也就只是下地不便,我瞧她精神头还好着呢……”

她说着,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自己拍了下嘴巴。

见洛神瞧了过来,忙陪着笑脸道:“瞧我这嘴巴!老夫人当时听我说要来建康,还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是见了你,叫不要提这个,免得你空记挂。”

“夫人安心便是,老夫人无事!”

洛神沉默了下去。

那何氏也是个会看眼色的人。

此次能随丈夫来一趟健康,入这乐游苑,见识了一番建康高门豪族贵妇们的风范,已是得了极大的脸面。回去之后,足够她炫耀上大半年了。此刻又厚着面皮来这里拜谢高氏女郎,见她说了些话,便似乎乏了,也不敢再继续贴着不去,于是笑着起身,恭敬告退。

洛神亲自送了她几步,何氏受宠若惊,再三地拜谢。

洛神停下脚步,叫人送她出去,自己立在甬道之上,见母亲还没回,便带了琼树,沿溪慢慢朝前而去。

事已至此,伤心如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将李穆放在心上了。

本就不是同路人,又无情如斯。他日后是死是活,富贵抑或潦倒,她都不再关心了。

但是他的母亲对自己,却是如此的好。她先后两次被父母强行带走,卢氏非但没有半点抱怨,反而总在安慰她。现在卢氏摔坏了腿,也不知情况到底如何,她不知也就罢了,分明已经知道,不去看她一眼,心中如何能够安稳?

春光明媚,空静鸟鸣,桃花流水,潺潺而过。

洛神却眉头紧锁,分毫没有赏春的兴头,手里折了一枝垂杨柳,满腹的心事,沿溪流往上,不知不觉,行到了那道山墙的尽头。

山墙尽,花木荫翳。对面就是东苑,隐隐听到那头的男子畅饮作乐之声,随风飘墙而入。

桃花流水,便是从这片山墙脚下穿流而过,连接起了东西两苑。

溪边花木湿漉漉的,浓翠欲滴,打湿了洛神的一片裙角。

洛神不禁又想起从前,此时此地,她和陆柬之隔墙共谱箫琴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