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珞珈嗯了一声,看了看虽然不能出声却满面愤怒之色的卓昭节,略一思索,到底点头道:“也好,那师兄你送谢师妹出去。”又叮嘱道,“师兄你目送师妹去套车就成了,你就在回廊上不要走远。”

赵维安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什么都听她的,但也听出来陈珞珈这是不放心谢盈脉,当下答应一身,转身去开门。

——他才转身,谢盈脉忽然变捧为扬,将手中那套彩绣辉煌的锦衣一把挥向陈珞珈的脸!

陈珞珈面上与谢盈脉谈笑自若,对她总是存了一份警惕的,见状迅速反应过来,也不抵挡,反手用力扣住卓昭节的咽喉,正要用卓昭节来威胁谢盈脉,不想手上一痛!

却是卓昭节在谢盈脉动手的刹那,猛然低头,狠狠的咬住了她的手背!

“松口!”这声断喝却不是吃痛的陈珞珈,而是谢盈脉,卓昭节听话的松了口,立刻觉得臂上一紧,兔起鹘落间,她已经被扯到了谢盈脉身后!

“谢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陈珞珈一把扯下那件绣衣,狠狠扔在地上,脸色阴沉,再难维持笑容!

赵维安也反应过来,立刻就要动手。

就听谢盈脉面无表情道:“出城之后怎么不说?”

陈珞珈一怔,挥手止住赵维安,道:“什么?”

“你们只要我设法帮你们出城,既然出了城,我难道还能回来?”谢盈脉冷冷的道,“可陈师姐你提都没提出城以后怎么办,论单打独斗,我也许比师姐你稍胜一筹,可若是师兄帮手,到时候我怎么办?”

“原来为了这个。”陈珞珈眼中疑惑稍退,微笑起来,“谢师妹你太疑心了,大家如今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有你在总是个臂助,难道还怕师姐对你不住?”

谢盈脉哼道:“赵师兄我还能相信,但陈师姐你向来就不喜欢我,我凭什么信你?”

陈珞珈心中微感焦躁,担忧拖延之下追兵赶来,谢盈脉却摆出一定要说清楚的架势,她勉强耐着性.子问:“那谢师妹你要怎么才能相信,可不要为了小事耽搁辰光!”

谢盈脉道:“除非陈师姐你…”她说到此处,面现犹豫,陈珞珈皱起眉,正要说话,却不想谢盈脉猛然一振手腕,一道寒芒自袖中弹出,陈珞珈几乎是凭着多年学艺的本能、想也不想往后急退、急退之中甚至还一把抓了正赶过来襄助自己的赵维安,一把挡在面前——寒芒如切豆腐一样切入赵维安胸膛,噗嗤一声!直透后心,赵维安这才惨叫出声!

只是他惨叫到一半,谢盈脉手腕一转,剑锋偏转,顷刻之间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稀烂!

赵维安叫声顿歇,眼珠瞪得几乎凸离眼眶、定定看住谢盈脉片刻,头猝然一歪,断了气息!

这变故是如此突然,被丢在地上的明吟与明叶立刻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卓昭节往后跌出几步,跌坐在一张没翻倒的矮榻上,整个人都在激烈颤抖,死死捂住了嘴!

而陈珞珈与谢盈脉这对师姐妹却仿佛看都没看见赵维安的惨死一样,谢盈脉神色淡漠,陈珞珈面有惊容,只是她这惊容却是:“袖手剑!师尊不是说几年前它就被弄丢了吗?竟然是你偷的?!你…师尊向来偏心你,若他九泉之下知道自己生前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却也不过是个女贼,你猜他会不会恨得自己剜了自己的眼珠?!”

谢盈脉此刻手执的长剑,青湛如水,其薄胜纸,仿佛屈指一弹,就能弹断,然而观它刚才轻描淡写的杀死赵维安,剑锋刺入赵维安躯体时仿佛切入豆腐般的轻松,任谁也能看出它的不凡!

“你为什么总是将旁人想得与你一样呢?”谢盈脉静静的道,“师尊那么说不过是为了不伤你们的心,你也知道此剑代表师门传承,在几年前,师尊就决定将衣钵传与我,所以这柄剑自也到了我手里,只是我是幼徒,陈师姐你又向来与我为敌,师尊就打算先告诉你们剑弄丢了,然后让我找个机会‘寻回’,这样以寻回此剑有功的名义,正式传我衣钵…”

她摇了摇头道,“师尊一片苦心,全为了咱们三人纵然有罅隙,也不至于在他去后闹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但陈师姐你实在太过丧心病狂了,雍城侯世子也好,敏平侯府也罢,根本不是我等常人能够招惹得起的!在秣陵一个告老翰林就足够将你我逼上绝路了,更何况你若是为了自卫惹下来事情,我也不至于全然不念旧情,可你却是为了夺宝!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动手时留下来活口,知道你们来自岭南,你又是一路作奸犯科过来江南的,届时缉捕文书下到西洲…师尊灵前安能安稳?”

陈珞珈冷笑着道:“总之呢,老头子偏心你,什么都能替你说,袖手剑传下来按理是要行正经仪式才能拿的,他也不管,若是咱们师祖在,怕是老头子头一个被逐出门墙!”

“陈师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师姐。”谢盈脉淡淡的道,“当年你父母出海双双身亡,亲族弃你不顾,多亏师尊路过,帮你收殓父母尸骸,又收养为你次徒,教你养你十几年恩情,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与欺师灭祖有什么两样?”

“老头子样样帮着你,你自然是替他说好话的!”陈珞珈眼神闪烁,冷冷的道,“只不过凭一把袖手剑就想拿下我,也忒小觑我了!”

闻言,谢盈脉微微变色,立刻后退了一步,护住卓昭节——陈珞珈要的却正是她后退,但见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双袖连扬,几只荷包倏然飞出,到半空猛然一爆,粉红色的迷雾顷刻之间散布开来!

“无耻!”谢盈脉怒骂一声,这迷雾看着就不是好东西,她自己也许还能仗着内力继续追杀陈珞珈,但身后的卓昭节却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偏还身份紧要根本不能有损伤!谢盈脉虽然有把握冲过去几剑就斩了陈珞珈,如今却不能不暂避锋芒!

第七十九章 死地生机

只是谢盈脉退到卓昭节的位置,却一把拉了个空,她心头一沉,低声问:“卓小娘,你还好吗?”隐约里踩到地上有人,传来痛哼一声,谢盈脉这才心下略宽,以为卓昭节惊慌之下摔倒了,俯身摸索到地上果然有一人横卧,谢盈脉忙闭了气提起那人腰带,仗剑划破窗户跳了出去,不想到了外面,低头一看手里的人,顿时大惊失色!

“你家娘子呢?!”谢盈脉抓着明吟低叫了一声,将她往地上一丢,几剑将门窗都砍倒,里头粉色烟雾渐渐散去——却见室中除了大环、小环并明叶外,再无他人!

谢盈脉再次追出门,将附近屋子的门统统踹开寻了一遍,如坠冰窖!她仓皇四顾,却见四面人影杳杳,哪里还能看到陈珞珈和卓昭节的人影?

卓昭节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轻微摇晃的地方,她怔了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在船上,还没等她回想起来.经过,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起:“哟,小娘子,可算醒了啊?”

“…你想做什么?”卓昭节闻言,脸色一变,转头看向跪坐在附近的陈珞珈,陈珞珈眯着眼,笑道:“我想做什么,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卓昭节咬了咬唇:“你可是想离开秣陵?只要你发誓出秣陵后放了我,我帮你!”

“你当我真的出不了秣陵呢?”陈珞珈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盈盈的道,“城门可以关,但城墙又没罩子,以我的轻功不会溜出去吗?问题是你能为我消了雍城侯世子的追杀令么?那追杀令一日不消除我一日提心吊胆不敢妄动啊,就怕一个不小心,便给他的人追上来杀了!”

见卓昭节沉默下来,陈珞珈叹道:“看来你现在就没什么用了。”

听出她语气里的杀意,卓昭节不由一个哆嗦,恳求道:“你…你们取那酒珠无非是求财,若你不伤我,我愿写信让家人奉上千金为谢!决不怀恨报复!”

陈珞珈笑着道:“你说的是真的?千金?那可不是个小数字,那老翰林舍得换你这么个小娘子?听说那翰林家子孙不少吧?凭什么为你这么大方呢?”

“我外祖父外祖母向来疼我疼我得紧,只要你肯答应,我这会就写信过去!”卓昭节心砰砰的跳,低声道,“我没骗你,真的!”

“真是个好命的小娘子,生得这么好,纵然我是女子看着都嫉妒了。”陈珞珈似笑非笑的道,“凭着这副相貌即使出身寒苦这辈子都是个金屋藏娇的命,偏你还生在富贵乡里,千两黄金啊,可怜我长这么大,百两黄金也才见过两回呢!那还不是我的,你这话听着我简直嫉妒极了,想我前世里难道作了孽吗?为什么我就没有你这样的好命呢?”

卓昭节不敢回答,怯生生的望着她。

陈珞珈笑着笑着就变了脸:“千金万金,总也要有命去花,可惜的很,我却没信心躲过雍城侯世子的人,你若是没有旁的能叫我有活路的用处,我也只能在死前先杀了你,以弥补我的嫉妒之心了!”

卓昭节差点没晕过去,哭道:“我…我又没得罪过你,你…你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拖上我?”

“小娘子这话说的。”陈珞珈格格一笑,柔声道,“聚宝记从上到下也没得罪过我呀,你说他们的冤枉往哪里说去?可见这都是命,你呀,就乖乖儿的认命吧!”说着,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她面颊,施施然起身出去了,走到舱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笑着道,“其实,如今你已经不在秣陵城里了,我知道江南人都擅长划水,这小船上也就咱们两个,你若一定要往水里跳,我也不能拦阻你,只是我们岭南水也不少,你若是想看看我的水性,不妨试一试走水里逃走,当然我也要提醒你,一旦被我抓回来…”

陈珞珈微笑着道,“瞧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能禁得住什么?我也不打你也不骂你,我啊,就拿匕首,往你那吹弹得破的小脸上,这么划拉一下…你再逃,我再划一下,划完之后我还会给你上点药,你就放心吧!”

卓昭节哆嗦着拼命点头!

这样在水上飘了两日,卓昭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还在秣陵,只知道是在河渠里转来转去,而陈珞珈如今说话也笑不出来了,显然景遇很不好,第三日的傍晚,她沉着脸道:“看来只能去明月湖里躲一躲了。”又恨恨的埋怨卓昭节,“你这累赘,若是你家的人先找来,或许我还能谈一谈条件,偏他们那么笨,每次都叫世子的人赶了先,你这翰林外孙女、侯爵孙女的身份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卓昭节心中大恨,面上却只作怯懦之态,陈珞珈骂了她一番,恨恨的出去操桨——这两日她也试图让卓昭节做点事,比如做饭之类,然而班氏十几年娇惯不是白惯的,卓昭节做什么都是一塌糊涂帮足了倒忙,陈珞珈设法弄到的这艘船不大,上面预备的米柴都不多,为躲追兵又不方便补充,实在禁不起卓昭节练习和糟蹋,陈珞珈无可奈何,只能让她歇着。

等陈珞珈出去了,卓昭节用力掐着掌心,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忽而急骤、忽而缓慢——从舷窗望出去,夕阳的余辉里,岸上那个柳树环绕的小别院是如此的眼熟,再往前,那村庄的轮廓亦是似曾相识…

机会就这么一次!

卓昭节按捺住心绪,飞快的思索着对策!

陈珞珈此刻虽然不在舱里,但以她习武之人的敏捷身手,自己想从船尾跳水跳生,估计连水都没下,一出舱,她就能察觉…毕竟,这船也就这么大。

届时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

该怎么办?!

深秋里,冷汗渐渐湿了中衣…

就在这时,不远处,夕阳下响起一声清晰的鹰唳!

卓昭节猛然想到了什么,她扑到窗边,飞快的摸索起身上携带之物,她的钗环都是好东西,早就被陈珞珈收走了,但好在,还留了一支赤金簪给她绾发。

卓昭节一把拔下簪子,心中默默祈祷夕阳慢点下去,对准了那只盘旋在屈家庄林上的猎隼,借着夕阳的光辉,不断调整——亏得她身上就没有陈旧的物事,这支簪子黄澄澄的色泽鲜亮,在余晖里,反射出一点刺目金光,射向猎隼!

…几个月前,青草湖上第一次遇见那个顽劣的世子时,宁摇碧的声音电光火石般在耳畔响起——

“…毕竟今日烟雨蒙蒙,即使小娘子头上有几件光亮的钗环,没有阳光反射,也不至于被它认为是锋刃…它自然不会理会。”

这席话反过来,也就是说猎隼会将钗环反射阳光看成锋刃、从而引发它的敌意了?

但愿…那个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世子这句话没有骗自己…

卓昭节心中焦急的祈祷:过来!过来!快过来啊!

眼看着那头猎隼唳声越发急促,盘旋着朝河上飞来,卓昭节紧张到了极点!

“畜生!”船头,陈珞珈终于也发现半空的猎隼,似将自己这艘船当成了猎物,这里可不是深山大泽,既然有猎隼,定然有主人,一旦主人跟着猎隼过来,看见了这艘船,即使赔礼,少不得也要人出去说话,陈珞珈自己是不敢回话的,她的岭南口音如今根本不敢让人听!如果卓昭节出去答话…先不说能够养得起这等猛禽的人非富即贵,对秣陵人人知道的游家外孙女可能不可能认识,以陈珞珈行走江湖的经验,卓昭节那副容貌就足够平地生波澜了!

让这畜生引了人来,简直后患无穷!陈珞珈决断极快,骂了一声,哐啷一下,立刻拔出软剑,预备迅速杀了它,趁着暮色将临,赶紧划桨离开此处!

她不拔剑还好——一拔剑,剑锋返照夕阳,寒光闪烁,原本就被不断反射到它眼里的金光所激怒的猎隼越发狂怒起来!

船舱里,听着唳声急怒,卓昭节将金簪握回掌心,随便拿了根带子束起长发,阴阴的笑了…

她无声无息的脱下碍事的外袍,拿在手里,只着中衣,屏息凝神的预备着。

猛禽扑击时带起的风声即将落到船上的刹那,卓昭节一头冲到船尾,像是刚刚发现这一幕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陈珞珈本来注意力就没全放在那猎隼身上,大半倒是放在了提防可能的追兵上,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得手一抖,险些被猎隼扑到了脸上,索性她武艺高明,双足立在船上亦是不摇不动,凭着一个倒仰折腰,生生避开,挥剑将猎隼逼开,气恼的回头瞪了眼卓昭节,喝道:“你要做什么?!”

“你自求多福吧!”三日来,一直对她唯唯喏喏、显得怯懦无比的卓昭节,此刻对她露出得意而幸灾乐祸的笑容,话音未落,她抓着外袍和金簪,在船上轻巧的一点,蹿入水中,整个人仿佛一尾游鱼,瞬息之间已经游出数丈,头也不回的朝最近的岸上划去!

陈珞珈勃然大怒:“找死!”举剑欲要追下,不想那猎隼极通人性,见到卓昭节跳水而逃,哪里肯再放走了她?见她也有跳水的意思,虎视眈眈的迫了上来!

“你这该死的扁毛畜生!”陈珞珈咬牙切齿,却冷笑了一声,道,“这么窄的河,真当你上了岸,我又被这扁毛畜生缠住了,你就能脱身?娇生惯养里长大的小娘子,真是天真!”

她专心对付起纠缠不休的猎隼起来。

第八十章 遇救

“饮渊怎么会忽然飞到河上去?可是它寻着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屈家庄中踏着落日驰骋出数骑,沿着河堤寻着猎隼落下的位置奔去,为首的宁摇碧鲜衣锦服,兴致勃勃的道。

这时候虽然是深秋了,但江南的柳叶却还没有落尽,河堤上长草如织,柳枝似帘,挡住了视线,一直到猎隼愤怒的唳叫已近,宁摇碧一行才勒住奔马,一行人一停,身后的昆仑奴立刻长刀出鞘,斩断附近一排柳枝!

没了遮蔽视线的柳枝,虽然暮色渐渐降临,但借着残存的天光,河上一幕仍旧可以看得分明,宁摇碧定睛一看,顿时大怒:“好大胆的女子!居然敢对本世子的饮渊动手!放箭,射死她!”

语毕立刻打个呼哨,令饮渊升空躲避箭雨!

船头,陈珞珈脸色难看无比!

她已经看见堤坝上纷纷摘弓的情形,只是…陈珞珈眯着眼,专注的打量着水面。

就在第一支箭离弦飞向陈珞珈的刹那,卓昭节终于触摸到了实地,她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踩着水,从岸边已经枯黄的芦苇里探出了头。

“哼!落到过我手里,还想活着回去?”陈珞珈盯着那个刚刚冒出水面,发上还沾了几片水草的头颅,眼神恶毒而残忍,反手拔下头上一支珠钗,高声道,“小娘子,还给你!”

钗光如电!

几乎无人反应过来,沉闷的“噗嗤”一声!

陈珞珈不再看卓昭节,闪身避开最先到的一支箭石,接着倒仰着落入水中…

“下河去搜!”宁摇碧眼神阴霾,森然道!

“小主人,那是?”苏史那忽然惊讶的看着河堤下,稍远的地方,正是方才那支珠钗所向的位置,水面弥漫着一片乌黑,是女子散开的发丝。

宁摇碧随意的看了一眼,就要转开继续命人追杀那胆敢砍杀他猎隼的女子,却变了脸色:“怎么像是…”话说了一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吩咐左右,“不要跟来。”自己下了马,拿马鞭抽开挡路的长草,向那里走去。

江南水土湿润,河堤以下没几步路就是湿漉漉的泥土,芦苇从堤上一路长下去,宁摇碧皱眉踩过半泥半水的草丛,在靴尖触及水面的地方蹲下,怀疑的看着飘荡在水上的青丝…刚才,分明抬起头过的?应该…没死吧?

他的目光落在水面不远处的一点光芒上,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一半陷入泥沙,宁摇碧伸手去拾,不想却拾之不动,他微一用力,才从泥沙中抽出一支极长的珠钗,回想方才那一幕,他不禁笑了:“真是好运气!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去的。”

见人还是埋在水里不出面,宁摇碧惦记着去追杀冒犯了自己猎隼的女子,不耐烦的倒转珠钗,用力敲了敲水中人的头,卓昭节一口气早已用尽,意识模糊里,似乎感觉到有人已经到了面前,不管是不是陈珞珈…她猛然探出水面,手心紧紧攥着那支金簪。

宁摇碧看清她面容,啼笑皆非道:“果然…怎么到什么地方都能看见你?你这小娘子又做了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听见这不算熟悉却不陌生的声音,卓昭节本能的睁开眼,整个人都是一软,跪坐回水中,单薄的中衣浸透了水,几近透明,紧紧贴在了她身上,身边,玫瑰红的半臂与群青上襦悬浮在水中,在斜下的夕阳下,一起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这殷红里有几抹游丝一样的边缘,是卓昭节浮出水面时,先举出外袍,珠钗穿破袍身,从锦缎里游离出来的断面——小娘子生性好洁,不想被河边淤泥弄脏手、想先拿衣服垫上的想法,却在仓促之间救了她一命。

“先别睁眼。”宁摇碧道,跟着拿袖子替她擦了擦水,掠开湿发,这才道,“好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面上带着好奇而促狭的神色,显然为撞见卓昭节狼狈的一幕感到幸灾乐祸,然而此刻卓昭节只有满心绝处逢生后近乎疯狂的庆幸与后怕,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似呜咽又似叹息的声音,所有的礼教矜持与理智在潮水般汹涌的恐惧面前一溃千里,卓昭节看着面前认识的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狠狠扑上去,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唔!”宁摇碧胸口之前在船上被她砸出来的淤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此刻又被卓昭节正面一撞,顿时又是一阵隐痛。

他面上浮现出郁闷之色,喃喃道:“这是故意报复么?好狡猾的小娘子。”

话是这么说,感受到卓昭节俯在他身上不住的颤抖,再回想方才那道钉入她身旁、深入泥中的钗光,宁摇碧明白卓昭节此刻抱紧了自己,是因为她必须宣泄那刹那生死的大恐惧,这可怜的小娘子啊,估计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惊险吧?上次遇见饮渊,至少被吃的是猴子不是她,至少她还能祈祷饮渊吃完猴子就飞走。

少年世子的眉头皱起又舒开,在同情与嘲笑中间犹豫了片刻,轻声自语道:“嗯,反正吃亏的不是我。”这才释然的张开怀抱,拥住了卓昭节,片刻后,察觉到她颤抖愈来愈烈,他用力将卓昭节从水里抱出来,就势撩起衣袍,在堤坝往上、干燥的草丛上坐下,安安静静的搂住她,轻声安慰道,“不必怕了,本世子的人已经追上去,有饮渊引路,那女子今晚必死!”

然而卓昭节只是颤抖,甚至连啜泣都忘记了。

宁摇碧又犹豫了片刻,道:“你已经没事了。”

…又过了半晌,宁摇碧幽幽道:“你看,我衣服都被你弄湿了,你还不高兴么?至少幸灾乐祸下罢?我可是难得这么狼狈。”

卓昭节依旧颤抖着。

宁摇碧再琢磨片刻,小心翼翼的道,“我手臂麻了…”

卓昭节的颤抖猝然停下,只是她停得这么突然,宁摇碧却不敢动了:“算了算了,这个不急,你,嗯…你再歇会,我坚持下。”

秋风吹过,衣服半干半湿的宁摇碧打个哆嗦,这才察觉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玉兔东升,星子冷寂,侥幸躲到温暖角落里的秋虫发出苟延残喘的哀鸣。

…难道,要在这里坐一夜?!

可怜的世子艰难的转过头,对着堤坝上招了招手——好在今晚秋月虽然不是十分圆,也有七八分,留在上面的苏史那看得清楚,大步走下来,带着笑意问:“小主人?”

“你帮本世子劝劝这小娘子吧…”宁摇碧小声道。

“劝什么?”苏史那纳闷的问。

宁摇碧顿了一顿,才道:“你看她…虽然被吓得不轻,但如今既然没事了,是不是跟咱们回去,叫伊丝丽和莎曼娜帮着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睡上一觉之类的,何必一直…嗯,这个样子呢?这里这么冷,天也黑了。”

沉默片刻,见卓昭节没有回应,宁摇碧小声道,“苏伯,我饿了,也冷。”

“…”苏史那叹息道,“小主人真是心善无比,只是…某家觉得…卓小娘…仿佛是…睡着了…”

“………”夜色里看不清楚宁摇碧的脸色,但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十分冰冷,“快走!”

“真是多谢你们了。”躺在温软舒适的锦绣榻上,拥着绸被,由体贴温柔的胡姬伺候着喝完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又用了一小碗碧梗米粥,配菜的酱菜腌得又脆又酸,开胃下粥极了,卓昭节放下牙箸,只觉得恍若隔世,真诚的对莎曼娜道。

莎曼娜抿嘴一笑:“小娘子太客气了,这些都是莎曼娜该做的。”

她俯身上来收拾杯盘,端起乌木托盘,笑着道,“只可惜小主人这儿没有适合小娘子的衣物,不过外头有个手艺很不错的绣娘,听说也很会做衣服,一会可以请她来给小娘子量身赶做一身。”

“怎么能这样麻烦你们呢?”卓昭节拢了拢散到腮边的长发,嫣然一笑,感激的道,“把原来那身晾干就可以了。”

莎曼娜解释道:“昨晚事情仓促,小娘子的外袍不慎撕坏了,而且…府上这两日不便来人迎接小娘子呢,小娘子可能要在这儿住上几日。”

卓昭节顿时变了脸色:“我外祖父外祖母…”

“小娘子宽心,说起来还要恭喜小娘子做表姑了。”莎曼娜嫣然道,“是游府有了曾长孙,所以十分的忙碌,暂时怕没人有暇来接小娘子。”

“大表嫂生了?”卓昭节惊讶的问,大房因为守孝,从正月起就一直守着院门过日子,卓昭节都快忘记巫曼娘怀孕的事情了,如今劫后余生,听见这个消息,心下没来由的一暖,欣喜的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曾长孙,是郎君吗?”

莎曼娜笑着道:“听去游府的人说,正是一位健壮的小郎君。”她仿佛不想多提游府的事情,急急道,“莎曼娜要去做事了,小娘子还请先静养为好。”

说着,不等卓昭节回答,就匆匆而去。

“即使大表嫂生产了,但我四个舅父,还有二表哥在家…怎么会没人有空来接我?”卓昭节眼中染上阴霾,“何况我自己难道不能回去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正在凝神思索,听得步伐声由远及近,来得极快,进门之后直冲内室,“哗啦”一下掀了珠帘——卓昭节歪着头看过去,就见宁摇碧一身锦衣,沉着脸,捏着柄玉骨扇大步走了进来,劈头就道:“你做的好事!”

他正等着卓昭节羞愧得无地自容,不想卓昭节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诧异的问:“世子在说什么呀?”

第八十一章 各自的小算盘

宁摇碧一噎,瞪眼道:“休要装糊涂!你昨天,哼哼,抱住本世子不松手,本世子念你劫后余生也不和你计较什么了,没想到你…你居然还掐本世子!你知道不知道,昨天晚上把你送过来让伊丝丽和莎曼娜照顾后,本世子自己去沐浴,结果中衣、里衣竟然都没能脱下来,叫了侍者执铜镜进去,本世子才看见后腰和后背上全是指甲印,渗出来的血都沾到外袍上了!”

他愤怒的说着,“本世子穿的可是极厚的重锦!这样都能被掐伤,血还沾透到外袍!你根本就是想趁机将本世子掐死吧?!”

“…你说的,是真的?”卓昭节一脸震惊,尖叫道,“怎么可能!!!”

宁摇碧气得简直想揍她:“难道本世子污蔑了你?”他怒气冲冲的卷起袖子,“你看这里,这还是最轻的一处!”

他因为血统皮肤本就比常人要来得白,又向来养尊处优,如今臂上足足四五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子,伤口淤紫微肿,几处还积了血痂,望之可怖,卓昭节一见之下,顿时露出惊容,伸手掩住嘴,吃吃道:“…这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谁?”宁摇碧怒道。

卓昭节抱着被子沉默片刻,道:“可是…昨儿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见宁摇碧的眼神危险起来,卓昭节吓得眼眶一红,哽咽着道:“真的真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觉得本世子会相信?”宁摇碧放下袖子,冷冷的问。

卓昭节立刻哭出声来:“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就记得那叫陈珞珈的女贼说,要拿刀划破我的脸,然后我被吓得跳了河…拼命划啊划!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宁摇碧被气笑了:“所以本世子不该怪你?”

“不是的!”卓昭节边擦眼泪边道,“…你怪我吧!”

“…”宁摇碧深吸了口气,皮笑肉不笑的道,“既然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那本世子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卓昭节摇着头,眼泪簌簌而落,小声道:“我想回游府。”

“嘿!游家为找你就差上天入地了,你要是被直接从那女贼手里救回去还还说点,毕竟她也是女子,偏偏在本世子这儿,他们哪里敢直接把你接回去?”宁摇碧冷哼了一声,“莫忘记你祖父与本世子的父亲向来不和睦,若叫卓清素知道了此事,游家这十几年算是白替人养了孙女,少不得还要落一场埋怨!你若是还念他们家的好,还是等等吧,昨晚苏伯就打发人去告诉了,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你安全了。”

卓昭节闻言,哭得更凶了:“我好想我外祖母!”

宁摇碧郁闷道:“喂!本世子不计两家仇怨救了你,你好像还没谢过本世子吧?”

“我…”卓昭节想了想,继续哭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说什么,人家就是害怕呀…我当然感谢你了,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哭着哭着,见宁摇碧还没走,她哽咽着问,“对了,那女贼…陈珞珈抓到了么?”

“…还没消息。”宁摇碧默了一下,才不甘心的道,他昨天向卓昭节说过陈珞珈必不能活着过夜,结果手下到底让人给跑了,被这么一问觉得很是没面子,语气也生硬起来。

只是卓昭节全不理会,她呜呜咽咽的哭个没完没了,嘴里嘟囔着翻来覆去,无非是念着班氏、游若珩,甚至是表姐游灿、表弟游煊,差不多游家上上下下,连刚出生、她还没见过的表侄都念叨了一回,中间又是说害怕,又是说难受,看起来可怜极了——她一边哭一边飞快的思索着:昨晚的事情都忘记了?怎么可能!

这样刻骨铭心惊心动魄九死一生的遭遇若当真能够转头就忘记,除非自己忽然变傻了!

至今想到那支珠钗擦着自己面颊飞过的那种与毁容甚至死亡擦肩而过的凛冽、那个刹那头脑一片空白的巨大恐惧,卓昭节都觉得不寒而栗!

…至于接下来,遇见宁摇碧后的事情么…那个…实在是太丢脸太丢脸了…简直把自己埋到地里去都觉得羞愧难当啊…

卓昭节几乎是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作出了死不认帐的打算!

之前在明月湖的时候,被宁摇碧拉上甲板时虽然也扑到他怀里过——但那是意外意外意外呀!

这次居然是自己主动扑进他怀里…

卓昭节刚才蒙着被子恨不得回到昨天将自己掐死,昨天是很可怕啊!可自己怎么就选了去抱宁摇碧呢?为什么不是苏史那?那样好歹还可以说受惊过度,向长辈寻求安慰啊啊啊!

总而言之,卓昭节和昨日傍晚的宁摇碧在同情与嘲笑里的选择里,出于觉得自己不会吃亏,所以才选择了抱住卓昭节并安慰她的考虑一样,在诚实的感激宁摇碧和装糊涂否认一切上,她怀着“昨天宁世子被我拖累得不轻,一定也很尴尬,为了两个人都好这件事情还是永永远远都不要再提了”以及“如果提了这件事情我还怎么自处,但不提此事我也可以感谢宁摇碧的”的想法,轻易的打败了前者…坚决的…选择性失忆!

这几天受了这么多委屈,昨天更是几经生死,恐怖如潮,我是娇生惯养锦绣堆里长大的卓小七,外祖母的掌上明珠,向来最娇弱的!怎么可能还把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我全部都忘记了!

没错,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世子你说什么我都不、清、楚;不、记、得;不、知、道!

反正,什么主动投怀送抱,而且还抱着宁摇碧不肯撒手、甚至还在他怀里睡着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过!

以上才是真相——那些事情都是幻觉!从来不存在!

…我才没有为了昨晚的事情惧怕被宁摇碧追究呢…卓昭节用力捏紧了拳,如此想着——当初,在端颐苑的书房里,我只是好奇多看了他几眼,他居然就说我轻薄他!昨晚的事情…卓昭节赶紧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那太可怕了!

所以昨晚的事情她必须忘记!!!

卓昭节告诫自己,那些全部是幻觉!而且都过去了…

——卓昭节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宁摇碧站在她榻前,神色变幻不定,似乎很为难,又似乎有点尴尬,卓昭节趁着抹泪的功夫偷眼看他,心想:外祖家上下都提到第二遍了,他可算受不了要走了吗?快走快走…他怎么还不走?我都快哭不出眼泪了!

终于宁摇碧开口了,他说的是:“算了,好人做到底。”

卓昭节还没弄清楚他所谓好人的意思,就见宁摇碧快步走到门口,低声吩咐外面的侍者不许进来打扰——啊呀,总算要走了?卓昭节心里长出了口气,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混过这一关,立刻又听见宁摇碧折回来的脚步声。

她恨恨的咬了口被子!走就走吧,难道还要特意回来告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