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宝低头任由他将她拥入怀中,“如果史连没有承认,大王,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低低地,她问。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香宝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宫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打死他!打死他!”

“打字这个害死伍相国的畜生!…打死他…”

“这个叛徒,卖国贼…卖了越国还不够,还来祸害吴国!…”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宝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边,夫差低低地道。

香宝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上,如今,他却要她亲眼看着史连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终究还是成了那只可笑的猴子…

馆娃宫门口,香宝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染红了他的半边脸。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起来,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香宝,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香宝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地一声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之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灵。”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暴发出一阵欢呼声。

香宝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而华丽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转身,夫差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

“自己小心。”半晌,他只是淡淡道。

“只是这样?”香宝的声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随即忽然抽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香宝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没有留宿醉月阁。香宝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史连沾着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香宝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香宝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一个血窟窿,已经没有了气息。

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她一袭盛装,仿佛为了参加宴会而来。只是,她是最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云姬。”香宝被浓烟呛得咳了一下,皱眉。

云姬冷笑着看着香宝,火光之中,她面容扭曲,右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宝怒问。

“哈,为什么?”云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你知道么?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闭在马车里,连人带车推下山谷,尸骨无存呐…”

香宝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说去了齐国吗?谁下的手?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的呀…”云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待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香宝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云姬神情一厉,瞪向香宝,“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这祸水!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因为你大王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表哥!都是因为你这妖孽!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她挥着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扑向香宝。

香宝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简可以让大王至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一个替死鬼…”云姬扭曲着脸大叫。

香宝蓦然一惊,心里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简?!”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云姬大笑了起来。

香宝恍遭雷击…

那竹简是云姬为了陷害她而伪造的?那…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香宝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云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狠狠刺着,她疯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香宝怔怔地回头,云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在她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开了头,连看也没看他。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多,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却是这般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都没有,只有香宝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熟悉吗?我跟你讲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的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连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低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的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得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现在大王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他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刺骨的疼痛。有泪水落下,滴下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除了肩上的伤,还有脚上的伤,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待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字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被喜乐收起来了,也因为这样,在那场大火幸存了下来。

“云姬夫人真的死了吗?”

“是啊,听说馆娃宫里的那把火,就是云姬夫人放的…”

“天呐,为什么?是因为嫉妒西施夫人吗?”

“傻呀你,当然是因为伍封将军。”

“啊?为什么,云姬夫人不是大王的女人么?”

“你懂什么,云姬夫人爱的是她的表哥伍封将军,伍封将军因为西施夫人的事受到牵连死了,她才会气得发了疯,一把火烧了馆娃宫,连带着搭上了自己那条命,说穿了就是殉情…”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丫头,告诉你,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风吹过,带着窗外侍女们的闲聊,香宝的手微微一颤,写错了一个字。

没有人会为了自己不爱的人去死的。

这么厚一捆练字册,他写了很久吧。

当初他托人送来时,她还以为他不堪其扰,才会随便找人写些什么让她自己弄着玩。到后来,知道这些字是他的写的,她却怀疑这是一场阴谋。

她与史连,似乎一开始就是仇人。

她害死了他的哥哥,他伤了她的弟弟。

“史连。”她轻轻抚过那厚厚一捆的练字册,“当年,你为什么不杀我了,你该杀了我的。”

那一日,在小屋前,他没有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