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做什么?”萧逸总算是记起为何自己见她躺在书下打盹就火冒三丈,他买她进王府可不是让她来躺着睡午觉的,“这时辰,该是袖儿午后休息之时,你不在归云居伺候着,竟敢偷懒在这荷花池旁睡觉?”

花满春被训斥得哑口无言。

画师

萧逸是花满春的克星。

只要萧逸一抿起嘴来,冷冷地瞪着她,她就只会干笑几声点头说是。

她是来这荷花池畔睡懒觉没错,袖舞公主既然去了七王府,她这说书先生摆着也没用,跑出来遛遛有啥关系?

花满春心里不满,却不敢放在脸上,陪着笑说:“袖舞公主去了七王爷府,吩咐奴婢先下去。”

萧逸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望着萧逸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花满春松一口气,正要一瘸一拐地拐回归云居去躺躺,花 径尽头匆忙地跑来个高大的人影,冲着她喊:“喂,前面那个谁,刚才可有见过王爷?”

她认出这声音是九王爷护卫江烈,勉强转过头去眨眨眼。

江烈哗地笑开:“哟,这不是满春姑娘吗?”

花满春至今还记得他扛着她上蹿下跳健步如飞、她被颠得腹中翻滚两眼直冒金星,干笑着点了点头:“江护卫好。”

江烈是豪爽性子,见她不惧他,高兴地走上前来大力拍拍她的肩膀:“满春姑娘好好服侍公主,说不得哪天我家王爷一高兴,就放你回去了。”

花满春被他一拍,小身板险些被拍得坐下地去,她往后退了一步,忍住脚背上犹存的辣烫之感,点头道:“嗯嗯,是,我知道了。”

江烈浑然未觉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大步走上前来又高兴地拍了拍她的肩:“满春姑娘若是有事,可以来找我,江烈一定帮忙。”

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啰唣个不歇,花满春早就在心里哭笑不得,却也只能忍住了,小心翼翼地拨开江烈的大掌,又小心翼翼地干笑道:“江护卫不是有急事来找王爷么?”

江烈一拍额头,咧嘴憨笑道:“唉,瞧我这脑子……你有见着王爷么?”

花满春摇头:“没有嗳。”

若说刚才,倒是见着了,现在么,不知道去了哪里。

话音未落,忽地一阵风过去,心急的江烈早就大步奔了出去,遥遥地听见他扔了句话回来:“若是见着王爷,就说胤城第一画师素秋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他走得快,风将这话送到花满春耳旁时,花满春已瞧不见他虎背熊腰的身影,但却清清楚楚听见了那一句“胤城第一画师素秋”。

她有些惊讶,素秋在胤城消失已有三年,怎么九王爷萧逸会忽然之间去请一个销声匿迹多年的画师上门?

风又起,吹拂满池涟漪,花满春立在树下想了许久,忽地嘿嘿一笑。

她倒要去看看,萧逸找了素秋来是为何。

江烈好容易在书斋找到萧逸,匆匆禀报:“画师素秋此刻已在前厅候着。”

萧逸大喜:“可是真的素秋?”

“据老宫女证实,确实是三年前皇上寿辰之时随着画匠一同进宫替柳皇后与小皇上绘制画像之人。”江烈毕恭毕敬地回道。

难道能见到自家王爷能欢喜成这模样,他这一趟天南地北跑得也算是值了。

“在何处寻得?”萧逸虽然是极兴奋,却也还算镇定,细细的问道,“可有找了那老宫女来辨认?”

“属下是在迎江江畔的一座小镇上找到了素秋姑娘。”江烈偷偷看一眼萧逸,见他眼中满是急切,又笑着说道,“我找到素秋姑娘时,她正在书画铺子里替当地的知县老爷画像。”

说到这里,江烈赞道,“素秋姑娘好是傲气,连知县老爷想要画像也得自己走上门去。”

他还想说几句夸一夸素秋,萧逸却挥一挥手大步走了出去。

“吩咐管家收拾间西跨院给她。”

江烈应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前厅一室的茉莉馨香,风掠过半垂的斑竹帘,席卷进满园的绚烂之色。

有个白衣女子静静坐着,端着的香茗已是微凉,她却怔怔地望着茶碗中浮着的碧绿茶叶出了神。

萧逸一脚踏入门内,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白衣素颜的美貌女子坐在微风里,满室的寂静,他蓦地愣住。

这莫非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胤城第一画师素秋?他心里竟有了些疑惑。

素秋听得有人进来,站起身向门口望过去。

萧逸冷冷地打量她数眼,傲然开口道:“姑娘就是素秋?”

素秋微微颔首,忽地笑开:“正是素秋。”

倾国倾城容,在夏日清风里蓦地笑靥如花,拂去了一室的燥热。

萧逸和缓了脸色,眼中的冷意渐渐退去。

“素秋姑娘请坐。”

江烈欣喜,他看见王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

萧逸英俊伟岸,器宇不凡,素秋容貌倾城,清幽淡雅,在江烈眼中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直到他抱着满怀的画轴走在园子里,他还在傻笑着。

“江护卫!”花满春在树下朝他招招手,江烈回头四处张望,好容易看到树背后露出的一张小脸。

“满春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江烈见她欲言又止,挠挠头歉疚地笑,“王爷等着我送画轴去,不然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可好?”

花满春瞄一眼他怀中抱住的画轴,眨眨眼:“这画……能给我看一看么?”

江烈一愣,花满春以为他不肯,忍痛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他,将银牙一咬:“这银子请江护卫江大哥喝酒。”

银子?喝酒?江烈霍地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失笑道:“你看就是了,真将我当作王爷的狗腿子?”

他是爽直汉子,也不生气,只是对着她笑着摇了摇头,花满春心里愧疚,干笑着搓了搓手:“不是不是,那个……”

江烈拍拍她的肩:“看吧,只是要快些,王爷还等着。”

说着,将六七卷画都递过去,小心翼翼地交到花满春手里,看着花满春一幅幅打开,扫一眼又归还他。

花满春草草扫过一眼,将画轴全部又交还给疑惑地望着她的江烈,笑吟吟地推了他一把:“江大哥,王爷还等着呢,快去罢。”

江烈满腹疑云地抱着满怀的画轴走得远了,花满春才敛下眼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回归云居去。

袖舞公主去七王府作客,归云居清闲了几天,花满春不必一直陪着她说话闲聊,不必看着冰砚云晰等一干丫鬟的眼色,也是极清闲。

花满春倚在窗边,想起有一回茶馆里人少得只剩三两个,立春愤愤地掇了条凳子坐在门边,骂了一句“清闲得淡出鸟来”,怒目圆瞪的模样笑倒了喝茶的几位,她原本在极正经地说着前朝旧事,这一闹,茶客们倒是都不听她了,拉着立春闲扯了一下午。

也不知立春怎样了?

她抬头望望天,今天这日头不算晒,茶馆里人定是多不起来,张大爷肚里的那点陈年旧事不知能不能唬到茶客?她不在了,迎春客栈是不是又招了跑堂小伙计?

唉,若是她能出得去,这两份银子可就是稳稳当当就落进她荷包了哟。

“花满春!”冰砚挽着云晰立在窗外瞪她,两个小丫鬟都是长得极为俊俏,却都是嘴巴不饶人,出了名的尖利刻薄。

袖舞不在九王府,萧逸也就不来,冰砚胆子渐渐大了,有事没事总能找茬寻衅,花满春早就习惯了。

只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花满春懒懒地倚着窗子,见她俩怒目望着这边,随意地招了招手:“有事快说,没事不陪聊。”

冰砚早就看她不顺眼,一个新来的打杂说书的丫头,单人独间不说,月钱比她们多不说,还不必做杂事,只用陪着公主闲聊,这等好事,她们早就眼红得不知道在心里把花满春咒了多少回,今天她这样爱理不理,更是激得两个小丫鬟眼里冒火。

两个人里云晰算是冷静些的,拉住要冲过去破口大骂的冰砚,朝着花满春冷笑一声道:“今儿个王爷请回来的画师素秋姑娘要搬来归云居住几天,总管让我们来找几个丫鬟去伺候着,你不去自然有人去。”

“到时候打赏没你的份,我可不要怨我们没告诉你。”冰砚哼一声,挽着云晰掉头就走。

花满春还是没动,倚着窗棂长叹一声。

她原本就不愿意去,打赏么?回了畅春酒肆,她唱几场曲子,银子就来了,还眼红这点小钱?

再说了,九王爷千岁大人嘴里说的是给她二两五的月钱,她从总管那里打听的却是按着四两来算,也不知是九王爷糊涂说错了,还是总管年老迟钝记岔了,总之她老老实实呆着混几年,银子自然乖乖地进她的口袋。

花满春爱银子,虽然她并不缺银子。

多少年辛辛苦苦,只是为了用银子填自己心里的那个破了许久的洞。

银子啊,真是好物。为了它,多少人抛妻弃子,又有多少人泯灭了任性……

在悠悠拂过窗棂的微风中,花满春忽地苍凉地笑了。

落叶无声、花开满园清香,花满春倚着窗出神,远远地有人欢笑着,她听见冰砚的笑声挟着讨好响起在花丛中。

“素秋姑娘,请这边走。”

清扬

人声喧闹,分花拂柳处盈盈走来白衣素颜的女子,一颦一笑俱是万千美景不胜收,花满春趴上窗台远远眺望素秋许久,怅然地和衣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莺声笑语渐近,喧闹声打窗前过,冰砚有意大声说话:“素秋姑娘可是王爷的贵客,伺候好了王爷自会打赏。”

云晰一唱一和,尖利的声音穿过窗棂来:“素秋姑娘人长得美,又知书达礼,哪像有些人,身份低贱不说,还自以为是得很,哼。”

素秋柔柔地低声道:“冰砚姑娘、云晰姑娘言重了,素秋不是什么贵客,只是一个寻常画师罢了。”

她声音本就轻柔悦耳,此时低着头笑着说话,越发的柔润如珠,丫鬟们见她既谦逊又温和,更是喜欢她。

一群人拥着她浩浩荡荡去了归云居西面的厢房,走得远了,那声音还在花满春耳旁悠悠地回响。

春满枝,夏满池,秋送凉来冬雪迟。

花满春闭着眼轻轻地哼着童谣,长睫一抖,眼角滚下一颗晶莹的泪珠。

如能忆昔复相忘,盼秋至。

“春儿。”

“春儿。”

是谁在叫她?是谁的声音温厚低沉地回响在她的梦中?花满春在沉沉睡梦中挣扎又挣扎,不愿醒来。

那人嘻嘻轻笑一声,伸过手来捏住她的鼻子,轻快的嗓音贴近她的耳:“春儿,段哥哥回来啦。”

段哥哥?

花满春自迷蒙中惊醒,她霍地睁眼,一眼便望见盘腿坐在她床沿的落拓男人。

清扬青衣染尘,满面倦意,只一双细长凤目还带着笑意。

“你一身酸臭,也不知道几天没洗澡,还敢坐到我床上来!”花满春笑骂着使劲推了他一把,又红了眼,“段清扬,你终于活着回来了!”

清扬伸手摸摸她的一头乱发,长吁一声笑道:“是啊,我终于活着回来了。”

一面说着,嘿嘿不正经地笑着斜眼看她:“立春告诉我,你被九王爷扛回王府做小了。”

“去!”花满春大力拍开他故意拽她乱发的手,美目圆瞪,“立春的话你也信?”

清扬不做声,只是低了头笑。

蓦地,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际,花满春低呼一声,闪电般揪住清扬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身前,怪笑三声问道:“清扬,我自八岁起就认得你了,还不了解你么?你绝没这份好心来看我是死是活。”

“快说,你今天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花满春揪住他衣襟咄咄逼人,清扬躲闪不开,挑眉笑道:“不是为了来探你,还能为了什么?”

花满春直视着他,在他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慌张,不由得满意地嘿嘿笑一声,将脸凑近他,低声道:“清扬,说与我听听,看我是不是能帮上你。”

清扬神情极复杂地喟叹一声,轻轻掰开她的手,往后倒进被褥间,闭上眼:“算了,满春,你帮不了我。”

“和袖舞公主有关?”花满春盘腿坐起,倚着床栏正视清扬,见他闭眼不做声,心里有数,弯下腰去推推他,“说说,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从小就呆在一块胡天胡地地玩,各自的心思都能猜个三四分,性格乖戾如清扬,哪里会担心到要悄悄潜入九王府看她,能安安心心呆在茶馆里等老舒回胤城已经是不错了。

立春都不急,清扬哪里会着急?

花满春想着,愤愤地踹了清扬两脚:“这么多年交情,长大以后连句实话都不跟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告诉立春,都不告诉我。”

清扬闭着眼躺着,一动也不动,由着她踢腾,嘴角微微弯起,笑道:“满春,告诉你有什么用?好歹立春还能给我出主意,你就只会说说书作作画,你还能做什么?”

“我还会武功。”花满春嘻嘻一笑,“立春教过我。”

清扬终于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那点花拳绣腿,能干些什么?”

花满春瞪他一眼,忽地挤眉弄眼笑道:“说说么,你和袖舞公主……”

“以后再告诉你罢。”清扬敷衍地打断她,睁开眼自被褥间一跃而起,低声道,“袖儿不在九王府,究竟去了哪里?”

清扬果然和袖舞公主之间有事。

花满春心里明了,却还是故作厌烦状哼了一声,摆摆手:“去去去,老娘不知道。”

他不肯说,她也吊吊他胃口,看谁顶的过谁。

不出她所料,是清扬低了头,腻过来陪着笑问:“满春,春儿,告诉段哥哥,袖儿去了哪里?”

左一声“满春”,右一声“春儿”,叫得花满春浑身寒毛倒立,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乖戾的段清扬这么像泼皮无赖,她彻底被吓到了。

“袖舞公主去七王爷萧楚府里了。”她老老实实告诉他,“说是去找什么阿黎嫂嫂……”

她话还未说完,清扬眼一亮,倏地立起身来就要往外跑,被花满春一把捉住手臂,笑嘻嘻地攀上去,眨眨眼逗他:“不曾想清扬也会有春心荡漾的一天,唉,你怎么没能瞧得上我呢?”

他们三人从小玩到大,从无男女之分,这场景若是落在外人眼里,定是要被大骂伤风败俗的。

花满春抱住他不松手,眼里满是调侃,清扬又是窘迫又是着急,啼笑皆非地拍开她轻声说道:“我要是瞧上你,立春还不把我五马分尸风干了悬在茶馆门口示众?”

说话间,他已是矫捷地翻身跃出窗外,遥遥地朝她招了招手,倏地隐入花丛间。

窗外无人,只有皓日轻风,伴着蜂蝶花香,入了花满春的眼帘,勾起她满腹的心事。

清扬这一趟回离国,不知是不是出了些事,她总觉清扬变了些,细微之处增添了些稳重,与她所知的那个成日无所事事、在城门下摆着算卦的小摊儿谋生的清扬不同,她在他眼里看见了沉沉晦涩。

三天又三天,袖舞还是没有回九王爷府,在归云居住下的画师素秋也是深居简出,花满春日日在外游荡,早出观荷,夕至回屋蒙头大睡,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得很。

公主不在,丫鬟们也都闲了,大多涌去素秋的院子里寻了她央求着画像,所以花满春乐得没人管束没人妨碍,心里只觉惬意。

不用做事照旧领那四两一月的月钱,快哉。

这哪里像是王爷买回来做杂事的仆人?简直和供着一个小姐没两样么。

丫鬟仆人们背地里都说着闲话,恨不得能将她撵出王府去。

老总管每一回见着她,都会摇头,却也没奈何,花满春是王爷带回来的人,谁也不敢动呀。

花满春也不在乎府里上下怎么看她,该睡还是照旧睡得天昏地暗,该吃饭了还是按时去端了饭菜吃。

不得不说王府果然财大气粗,下人们吃的饭菜都比她家迎春客栈的饭菜精致,厨子的手艺果然是相差悬殊。

花满春乐颠颠地在归云居住着,心里犹想着,这样打混过下去,倒也是舒心快意,熬个几年就能出得去,该如何还是如何;亏她初到王府之时还有些害怕,她总听老舒说九王爷暴虐荒淫,倒也不曾在府中见到什么血腥淫靡之事,看来还真是她想的多了。

这么一想,她越发的安心;不必奔波劳顿,不必日日早起帮忙打理客栈买卖,不必匆匆忙忙奔去茶馆应付一众茶客,花满春在十来天之内慢慢长胖了些,原先瘦削的瓜子脸也圆润了一圈。

无事可做是好事,日子一久,花满春却觉得心里闲得发慌,观荷那是风雅之人做的事,她也附庸过几回;赏月么,夜里昏昏欲睡,她也打不起那精神来;更不必说白日里一整天她无所事事,既没有小丫鬟找碴,也没有公主整日拉着要听说古,这倒好,整个归云居只她一个闲人,四处游荡也寻不着乐趣。

素秋住的西园里极为热闹,每天都有丫鬟小厮跑去笑闹一阵,兴高采烈地擎着自己的画像飞奔出来,花满春倚着窗棂出神的时候,有好几回听见冰砚在远处的树下挥着手绢对不知是听雪楼还是兰馨阁的丫鬟眉飞色舞地高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