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你看穿了,我晚上是睡不好,不过不是因为皇陵的关系。”霍铮笑了,满胸暖意。

俞眉远奇道:“那是为何?”

“我睡不好,是因为…秋夜漫长,相思太苦。”霍铮眨了下眼,倏地探过身去,在她额上快速啄了一口,“阿远要快些嫁给我,这样晚上我就不必饱受相思之苦。”

“…”俞眉远被他赤裸裸的言语弄得语塞。

“扑哧。”青娆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做绣活,听了这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俞眉远脸又大红,她都忘记旁边还有个青娆了。

“我去厨房看看灶上炖的肉,姑娘有事再唤我进来。”青娆呆不下去了,捂着嘴找个借口脚底抹油就溜了。

“霍铮,你够了!”俞眉远恼了。自从他身份败露开始,就越发没脸没皮起来,在她面前像个无赖,她招架不住已经落了下风。

“不够,怎样都不够。”霍铮笑嘻嘻,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涡,很是迷人。

俞眉远恨恨别开头,眼珠转了转,忽计上心头。

“霍铮,月尊教的人要杀你,要是知道你没死,他们恐怕要卷土再来,我们回京路上会有许多麻烦。”再回头时,她也笑了。

“嗯,不止如此,我怀疑我们镖队里还有月尊的内应。有人一早在镖车上洒了吸引蛇虫的药粉,才会将它们引入箱中,而这个人肯定是镖队里的人。”他思忖着道,“我想过了,我们回京还是要小心,最好易容行走,避人耳目。”

“哦?要易容成什么?”

“不如像上次那样…假扮夫妻。”霍铮眼弯成弦月。

“不好。”俞眉远想也没想便拒绝了,“霍铮,你想娶我?”

“当然!”他道。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嫁你。”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何事?”他眉一蹙,嗅到了陷阱的气息。

俞眉远“嘿嘿”一笑,不语。

十日之后,一切准备妥当,一行人踏上回京之途。

众人皆乔装打扮,分成三辆马车,装作带着家眷进京探亲的富商一家。

钱老六成了六爷,吴涯成了管家,徐苏琰则扮成大公子,杨如心与俞眉远则成了六爷的两个闺女。

两个闺女各带了一个丫头。

青娆是其中之一,她惊奇地发现,晋王殿下不见了,俞眉远身边多了个粗壮的侍女,名为“昙忧”。

俞眉远心情总算好了。

对付没脸没皮的人,只有比他更加没脸没皮。

她终于扳回一城。

第152章 与君长安

事实证明,俞眉远小小的报复失败了,她低估了霍铮没脸没皮的程度。

她让他扮成“昙忧”,非但没气到他,反而给了他登堂入室的机会,姑娘的“贴身丫头”,怎可不随侍在旁。就是想把他赶走,俞眉远都没办法。

回京的马车比俞眉远的马车大了许多,里面一应陈设俱全,羊皮褥子铺得严实,大小迎枕懒洋洋堆着,车厢里弥漫着淡淡茶香,暖和惬意。初冬冷意已盛,外头寒风凛冽,反倒将车厢里的一切陪衬得更加温暖。

霍铮盘膝坐在方木桌前悠哉地沏茶。

普洱的暖香伴着菊花的馨香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自壶嘴流下的一小注清亮茶汤中缓缓飘出,几片散开的菊瓣随茶汤落入白瓷杯中,漂在琥珀色的茶汤上,像蜻蜓的羽翼。

他捧杯自饮一口,嚼了丝笑看已经在窗口趴了好一会的俞眉远。

俞眉远犯了别扭。

这马车很宽敞,也很舒适,但她就是觉得挤,非常挤!

“你能别老盯着我吗?”趴了一会,她忍不住回头。

霍铮乐了:“你背后长眼睛了?知道我盯着你看?”

“我就是知道!”她蛮道。

以前两人只是朋友时,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如今也不知为何倒不自在起来,明明是两情相悦,她待他反而不如从前那样坦然了。

“哦,我的确在看你。”霍铮冲她招招手,“过来喝茶。”

“不喝。我去找杨姐姐和青娆。”他坦白得让她不知要接何话,只觉得自己被他那目光包裹着,老是心里发烫,直想溜开。

杨如心和青娆呆在后面的马车里,白天无事她们不会来打扰,到了晚上青娆才会过来陪俞眉远。霍铮虽盼着和她成亲,也总呆在她身边,但该守的大礼,却仍半步未逾。

霍铮朝外一拦,就把她给拦下。

这时候,俞眉远就更觉得这马车狭窄了。

在马车里时他偶尔会卸去易容术,露出本尊面目,这人手长腿长,要堵她轻而易举。

“你老嫌马车小,要赶我出去,现在你自己却要去她们那儿,三个人岂不是更挤?”他看穿她的心思,好笑开口。

俞眉远朝后一退,瞪他。

“再说了,外面那么冷,哪有这里舒坦。”霍铮朝她挪挪位置,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冰凉如水。

他的笑一收,蹙了眉。

“过来,你在窗边吹风吹得脸都冰冷了。”

俞眉远只觉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暖烫非常,很舒服。以前他的手总是冰凉如玉石,现在终于热了。

“快过来,我给你说江湖的趣事,你想听什么”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讲五年前的试剑大会,听么?”

“试剑大会?”俞眉远眼眸一亮。

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

她最爱的事,就是让霍铮讲他这些年江湖历练的故事。

遥远的世界充满传说,刀光剑影间的快意恩仇,正邪边界难以区分的灰色…桩桩件件,他的故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能给她讲上一辈子。

不知何时,俞眉远已经乖乖倚到他怀中,他像她的大靠枕,能让她整个身体都陷在其中。

大概他的故事太动听,让她忘了所有。

“他们在青云山上比试了三天三夜,仍未能分出胜负来,你猜后来怎么分的胜负?”霍铮说到精彩之处卖了关子,低头问她。

他双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怀里又挪了几分。

她没出声。

霍铮觉得奇怪。

若是搁在从前,她听到精彩处早就自己猜开了,今日不知为何,竟许久没有说话。

他又轻声唤了一句,她仍旧沉默,头歪垂着靠在他胸口,手无力垂落。

霍铮心中忽颤。他伸手扶上她的脸,极尽温柔地抬起她的头。

俞眉远已闭上眼,紧抿的唇艳红如蔻。

他手指抬了几下,最后探向她的鼻间。

温热的气息平稳轻缓,她的胸口也微微起伏着,俞眉远只是睡着而已。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心被某个瞬间浮起的恐惧占领,即便他明白那只是此刻的错觉,仍旧深深害怕。

“阿远,不要离开我。”他呢喃着,将头埋在她的颈间。

俞眉远咕哝一声“冷”,她转了个身,手竟摸索着探进他襟口贴在了他的胸前汲取温暖,本能地寻找热量。

那手冰凉,暖了许久都无法热起来。

慈悲骨的毒正慢慢展现出霸道的一面,她已开始嗜睡、易倦、畏寒…

俞眉远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睡得很沉,睁眼时外界天色已暗,她已经被人抱到客栈的房间中。

头有些昏沉沉,屋里的景物在烛火下模模糊糊,她看不清晰,只瞧见有人坐在屋里的方桌前,守着一桌饭菜。

她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一共两床,压得她胸口发闷。被子里塞着汤婆子,但她的手脚还是有些冰。她坐起掀被,冷意袭来,她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环住身体。

冷。

这种冷她已经许久没体会到,从身体里涌出的冷。

此时不过初冬,按理并不会冷成这样。

可她却犹如置身雪地。

“醒了?”霍铮的声音响起,走过来的却是粗壮的小丫头。

俞眉远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

眼前分明是个女人,开口却是清越的男人声音,由不得她不笑。他穿着青色加大的衣裙,梳着两个小团子,粗眉厚唇,身板壮实,是她的“昙忧”。

“不许笑。”霍铮坐到她床边,“嗔”了一句,把她的被子掖紧,“别起来了,我把饭菜端过来,咱两坐在床上吃吧。”

“青娆呢叫她过来陪我吧。”既然知道眼前是谁,俞眉远自然无法坦然接受他的服侍。

“四姑娘,如今我才是你的丫环,有我就够了。”霍铮眨眨眼,从床尾取来厚披风围到她身上,又将迎枕放好,这才倒了杯热茶给她。

俞眉远用茶漱了口,拢拢发,待要反驳他,却见他眼中比往日更加温柔的目光,那话便又咽下。

他已搬来小方桌摆到床上,把饭菜一碗碗端上桌,诸般妥当后方坐到她对面。说是和她一起吃饭,可到头来他却一直在替她布菜,自己几乎没动几筷。

“霍铮,你不必如此,这些事我自己可以。”俞眉远吃了没两口就看到自己桌前小碟里剔好的鱼肉堆成小山,她忙伸手按住他执筷的手。

他还在把蛋里的姜末挑出,见她伸来的手,便以另一手握住拉到一旁,笑道:“很快就好了。”

“你…是不是觉得内疚?霍铮,我说过了,你无需…”俞眉远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别扭了。他对她太好,好到让她觉得不真实,也叫她害怕,怕他的好是因愧疚而生,怕这些愧疚将他绑在她身边。

这并非她想要的爱情。

“阿远,我承认我心中对你歉疚,但我今日做的这些,与歉疚无关。岁岁年年,只要我在一日,便守你一天。你记住,我不是晋王,不是霍引,我只是你一个人的霍铮。”他笑笑,温煦如春。

很多事,换个人来做一样可以,可他就想亲力亲为,就像他明知她一个人也能够将自己照顾得妥帖,他却还是想照顾她。

“可是…我不想你这样。”俞眉远脸忽然一红,别开头,声音小下去,“既要成为夫妻,这辈子必要相互扶持,方能共白首。我不希望日后由你一人承担走所有的烦恼,我也不想做个万事不理的逍遥王妃,我希望你知道,我可以与你共富贵,同患难,可以陪你行山过水,甘苦与共,一世与君长安。”

她斟酌了许久,才将这番话说完,可话说完之后,她却久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便抬头望头。

这一望,她却怔住,半晌方道:“霍铮,你怎么哭了?”

霍铮目光凝在她容颜上,再难移开。他眼眶微红,两道清泪悄然爬过脸颊,听到她的问题,他方执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泪还湿热,浇得她心疼。

“行山过水,甘苦与共,与君长安,与君…长安…”霍铮呢喃着重复道,这辈子能得此挚爱,他已别无所求。

执子之手,并肩偕老,这大概是世间所有儿女情长最美的期待。

情长不过一生,她交出她这一生,他自当倾尽余生,方配得起她这一世长安。

“阿远,你这是答应嫁我为妻了?”霍铮俯身过桌,鼻尖点向她的鼻头。

俞眉远轻擦他的泪痕,唇边绽开一抹笑:“我有拒绝过吗?”

没有,那便是同意了。

霍铮心中大动。她脸庞明艳如三月桃李,眸中含情,脉脉而至,唇色撩人,春华满溢。

“阿远…”他鼻尖点落,唇缓缓而下,轻轻触及她软糯的唇瓣。

俞眉远却突然极不识趣地一声轻笑,推开他的脸,将头转开,埋进了旁边被子里,肩头不住抖动。

“…”霍铮不知她为何而笑。

“霍铮,你别…别过来,你这脸…是昙忧…”她接受无能,见了就想笑。

冬至,兆京已下了第二场雪。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雪也下得不大,这两场雪只在地上薄薄压了层雪粉,第二天太阳一出,便融化成水。

大安朝皇城仍十年如一日的大气庄重,因是冬至,宫里各种都挂上了灯笼。虽说边疆萨乌的战事不容乐观,朝迁上从皇帝到百官都因战事烦恼,宫里也不敢大肆操办节日,但应景的装饰还是都布置上了,讨个喜气。

乾华殿里,惠文帝单独召见了派去涂州赈灾的李辰征。

“启禀皇上,此物乃是晋王殿下嘱人交托于微臣手中,殿下说了,此物事关重大,皇上见了自然心中有数。”李辰征一边回话,一边以双手托起一方木匣躬身奉上。

惠文帝接过他手中之物,脸色微微一变,转瞬恢复。

“铮儿给你的?”他抚了抚木匣上的纹路,温声道。

“正是晋王殿下。”李辰征坚定道。

惠文帝便背过身,走到身后书架前,从宝格里取了枚小钥匙,将这木匣的锁给打开。

乾华殿的光线很明亮,木匣一开,里面的东西便清晰可见。

“砰——”

只看了一眼,惠文帝便重重阖上木匣,再转身时,满眼怒杀。

“这真是铮儿交给你的?”惠文帝又问了一遍。

“是晋王殿下托他的师侄交到微臣手中的,随此物同来的,还有殿下的亲笔信,请皇上过目。”李辰征说着,又递上一封书信。

惠文帝沉着脸接过,抖开信看了两眼。

信上果然是霍铮的笔迹。

第153章 安怡郡主

绵长的城墙望不到尽头,朱红的城门厚重踏实,皆是十年如一日不变的气势,不论朝代如何更迭,这道城墙与这扇城门,总守着城后那方繁盛都市。

几辆马车压过兆京的青石街,朝皇城驶去,引人侧目。

兆京刚下过场大雪,各处都积了厚厚一层雪,马车车轱辘在雪上压出了两道深且长的车辙。雪后便是大晴天,阳光照在树梢挂下的冰棱上,发出晶莹耀眼的光芒。天虽寒冷,铺子也没开门,可街上的人却多,大都是平民孩子,一个个穿着厚实的新衣,球似地在空旷的街巷上奔跑着,挨家挨户拜年讨果子吃。

今日是年初一,京城的年味正浓,俞眉远这一路走走停停,各处游玩,没来得及赶回来过除夕。

马车一路驶进了皇城的景仪门,在景仪园外停下。

早有数名宫女太监候在这里,一见马车停下,便有规矩地迎上前。有人从头辆马车上掀帘而出,不用人扶便跳下马车。众人望去,只见这人穿了身雨过天青色的长袍,袍上压着竹枝暗纹,外面罩了件玄青鹤毛皮大氅,身形颀长挺拔,行动间丰姿飘逸。再观其颜,他长发绾成髻,以赤金冠束之,露出张清俊英挺的脸庞,叫众人不由看呆。

宫中见过霍铮的人不多,谁也没想过传闻中的孱弱皇子,竟是这般模样。

这样的品貌,整个宫中难再找到第二个人。一时之间,四周竟鸦雀无声,直到管事的太监轻咳一声,看呆的宫女太监方惊醒齐齐俯身行礼。

“…晋王殿下万福金安…”四周响起一片行礼声。

霍铮颌首示意,衣袍一动,人已向后面一辆马车快步行去。

果如他所料得那般,俞眉远已按捺不住,自己掀开帘子钻出头来。有太监已趴到马车旁边,宫女上前,要扶她踩着那太监的背下来。

“你们下去吧。”霍铮行至马车旁,挥手遣退了这两人,朝俞眉远伸手。

俞眉远露了个甜笑,按着他的手,借力从马车上轻巧跃下。

她穿了桃色的狐皮襦袄,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细密的白狐毛,腰侧绣了春樱鸣彩雀,娇俏活泼,下头是条牙白的马面裙,裙摆滚了两圈狐毛,中间夹着五彩雀鸟的刺绣,她一走动,裙摆的这几只雀鸟就像要从云里飞出似的,生动非常。

“好冷啊。”她朝双手呵了口气,白雾自唇间吐出。

“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霍铮一弹她额头,轻责了句,又朝马车里唤道,“青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