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嗯?”

“没、没怎么。”窦阿蔻不敢说话了。

傅九辛慢条斯理地吃着那只鸡腿,他用餐的姿势很优雅,但窦阿蔻总有种感觉,他像一只正在享受猎物的兽。

窦阿蔻看着那只鸡腿慢慢消失在傅九辛口中,最后只剩一根精光的骨头,口水和眼泪一齐往肚里吞。

唐寻真和顾怀璧对视一眼,顾怀璧清了清嗓子,情意绵绵道:“寻真,无论你变得多么胖,我都不会嫌弃你。”

他讨好地夹了狮子头到唐寻真碗里:“小真真,来,吃。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唐寻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为了点醒窦阿蔻那个不开窍的,她忍住暴打顾怀璧一顿的冲动,娇笑道:“小怀璧,我就知道你疼我。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嫌她太胖,连肉也不给人家吃的。”

窦阿蔻看傻了,一根青菜叼在嘴里,半天才吸进去。

傅九辛看了那两个还在耍的活宝一眼,放下筷子走了。

于是窦阿蔻领悟到,她好像又惹先生不高兴了。先生连鸡腿都不给她吃了!

那一天晚上,窦阿蔻破天荒地没有去找徐离忍,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唐寻真的话,一下子想到徐离忍,一下子又想到傅九辛,最后想到了那只失之交臂的鸡腿,怀着无限惆怅的心情睡过去了。

二月二,春风似剪刀,等窦阿蔻的斩峰十二式练得有了酒肉散人五成功力时,清墉城里的女孩子们已经换上了漂亮的春衫。

窦阿蔻穿上新做的一件鹅黄春衫,去傅九辛那里讨喜:“先生,先生,你看我的新衣服。”

傅九辛点头:“嗯。”然后目光落在她耳垂上的两个绒球,“这个也该换了吧。”

“啊……”窦阿蔻顺着傅九辛的眼光,伸手去摸了摸耳环,有些羞赧,“不,先生送的这对耳环我挺喜欢的。”

傅九辛眼里有璀璨光芒很快地闪了一下,就像平缓的溪流里忽然腾起一朵小浪花,再看时,却又是一派风平浪静。

“哼,越发像棵黄窦芽菜了。”徐离忍从旁走过,冷冷讥讽。

窦阿蔻知道徐离忍的脾气,却对他怎么也生气不起来,一想到他自小就被人下毒,这么些年来饱受折磨,又只能活到三十岁,她就心软了。

窦阿蔻看着离去的徐离忍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老天爷真不公平,这么好看的人,又弹得一手好琴,却偏偏这么命苦。

“小姐,心疼了?”

她正想得入神,先生不咸不淡地开口问了。

窦阿蔻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他很可怜的。”

她也不知道先生看穿她没有,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

先生看了她一眼,转身自顾自走了。

明天就是清墉城一年一度的弟子试炼。各派弟子不得用本派绝学,只准用清墉城所授武功比试,通关者可代表清墉城参加三月二十五的武林大会。

这也算是清墉城内一件大事,弟子们都有些兴奋,约好了一同去泡个澡,舒舒服服养足精神,明天好夺个彩头。

一时间清墉城澡堂门前热闹非凡,搭着毛巾的拿着木盆的,红通通从澡堂子里出来的,头上还冒着热气。

窦阿蔻在门口等唐寻真一起进去洗,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唐寻真没见着,倒见着了霹小雳,霹小雳是磅礴堂的门人,擅火石炸药,在磅礴堂里制造了几起爆炸事故后,被堂主一匹快马丢进了清墉城。

她在清墉城里也没闲着,大大小小也闹腾了几次,炸毁过清墉城的食堂。

窦阿蔻亲切地同她打招呼:“霹小雳,你也来洗澡?”

这孩子从事的是危险职业,一头毛蓬松土黄,像是一丛被炸过的枯草。

霹小雳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她,松了一口气:“阿蔻是你啊。你洗,你洗,我就走。”

她一边鬼鬼祟祟地走,一边嘀咕:“快了快了,马上就出来了。”

窦阿蔻正好奇是什么要出来,就听到耳边嘭的炸起一声巨响,一股气浪夹带着热气直扑门面而来,她惊呆了,看到清墉城男澡堂的屋顶,缓缓地塌了一角。

一群男人鬼哭狼嚎地从里面冲出来,幸运的人,在人仰马翻的时候捞着了一条毛巾一个木盆,挡着自己的重要部位冲出来,有一些则是赤膊精光就冲将出来。

窦阿蔻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裸男狂奔图,视觉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在混乱中,她一直听到不远处躲在一棵树后的霹小雳念叨:“怎么还不出来……哎呀出来了!”

窦阿蔻顺势一看,瞧见傅九辛也正从里头出来。他与别人不同,披了一件宽大的亵衣,衣带没有系紧,衣襟松松地从领口处一直敞到腰间,黑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正往下滴着水滴。

窦阿蔻很震撼,比她刚才看到了很多狂奔中的男人们的私密处还要震撼,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香艳的先生,她咽了口口水,看着先生发梢上滴下的一滴水珠,沿着他的喉结,锁骨,滑落胸前,慢慢隐匿在他被衣服遮住的看不见的地方。

“啊……”耳边传来霹小雳失望的声音,“炸得太早了……该等他全脱光的……”

傅九辛刚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鬼祟的霹小雳,她打他主意不是一次两次了,现在胆子竟然这般大了!

怒从心起,傅九辛正欲起身追去,眼角余光一瞥,瞥到了神情呆滞的窦阿蔻。

他心里一惊,刚才那般乱,她究竟看到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

窦阿蔻口干舌燥,呆若木鸡,她看到先生神色严肃地朝她走来,她知道自己应该移开眼光,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先生出浴的样子。

“阿蔻,你——”傅九辛有些担心,她的眼睛怎么直了。

“先生……”窦阿蔻迷蒙地开口了,“……他们的都没你的大。”

“……”

他们谁都没看到,远处的徐离忍若有所思地看着傅九辛胸前袒露的一个小小胎记,皱起了眉头。

打擂台

第二天,傅九辛站在窦阿蔻门口敲门。

“小姐,起来了。今日弟子试炼,不可迟到。”

里头窸窸窣窣了一阵,窦阿蔻揉着眼睛开了门:“先生,我眼睛痛,又痛又痒。”

傅九辛拿下她的手,一看她的眼睛,眼睑处有一个小疖,又红又肿。

“你长针眼了。”傅九辛的声音凉凉的。

窦阿蔻大惊失色:“先生!是不是因为我看了很多师兄师弟的身子所以我才会长针眼?”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傅九辛的脸又黑了,心也黑了:“怎么?清心经还没有抄够?”

窦阿蔻又想拿手去揉眼睛,一听这话,立刻摇手:“够了够了。”

昨天她不过就是说了句实话啊,先生的确比他们都要大的,现在回想起来,先生当时的脸色很复杂,后来就罚她抄清心经了。

傅九辛看着窦阿蔻又困又痛的样子,看样子昨天抄清心经抄到大半夜,今日眼睛又长疖子,心里不免软了软:“别拿手去揉眼睛。等会儿请明空散人给你开药。”

“喔。”窦阿蔻听话地跟在傅九辛后头,眨了眨眼睛,又觉得痒,刚想去揉,先生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小姐。”

窦阿蔻想,原来先生的背后也长眼睛的么。

他们到了舞象台,台中央搭起了一个一丈高的擂台,周围围了清墉城的弟子们,看上去都很兴奋。

唐寻真从人群中挤到窦阿蔻身边来:“阿蔻,你抽签了没?我第一场是和胡芳儿对打,顾怀璧和十二排的一个门人对打,就剩你和傅九辛没有抽了。”

窦阿蔻听了,又挤到明空散人那一边抽签。

她抽到的是和殷颜对打,也就是擅舞绸带的那一位。唐寻真笑:“阿蔻你没问题的。殷颜那招数,就是花拳绣腿,哄哄男人还行,真刀真枪上阵,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窦阿蔻握了握自己的刀,放下心来,她踮起脚,抻长了脖子去看傅九辛手中的签:“先生,你是和谁对打?”

她都已经看到纸上的黑墨迹了,傅九辛倏地折起了纸张,回头看她:“没谁。”

“喔。”窦阿蔻也没追问,她知道先生的剑很厉害,她不担心。

他们的场次被安排在后面,起先窦阿蔻还有兴致挤在人群当中观看比试,后来乏了,便偷溜出人群,去找徐离忍。

徐离忍在房前空地上弹琴,或者说不是弹,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拨弄,他听到窦阿蔻来了,回头看她:“你不用试炼?”

“还没轮到我。等轮到我了,徐离给我去助阵好不好?”

“哼。”徐离忍不置可否。

他拨弄了一会儿琴弦,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窦芽菜,你先生和你一起长大的么?”

“嗯。先生来我家的时候,已经十岁了,我们一同长大的。”

“那你先生……胸前的胎记,是小时候就有的?”

窦阿蔻对徐离忍问这个的用意丝毫没有怀疑,她皱眉竭力回想,从十多岁的时候,先生就再也没和她一起洗过澡,而能一起洗澡的时候,她年纪又太小,她想了想,好像先生胸前是有一块很淡的疤痕,原来那是胎记。

“喔。是有的。”

徐离忍不说话了,他想了很久,弯起唇角笑了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窦阿蔻莫名其妙地看着徐离忍突然的笑容,陡然紧张起来:“徐离,莫非你……你……你也看上先生了?”

她昨天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觊觎她的先生,尤其是那个霹小雳,简直太张狂了。

徐离忍一愣,怒道:“胡说什么!”他摔琴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窦阿蔻。

窦阿蔻赶到舞象台的时候,刚好轮到她,她轻功不行,不知如何上那一丈高的擂台,幸好先生在后头用内力送了她一程,她才跃上了擂台,颇有些狼狈,底下的人群一阵哄笑,朝着她指指点点。

窦阿蔻摸摸鼻子,也不在意,四处找她的对手殷颜。

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窦阿蔻循声看去,只见殷颜手腕微动,一条七彩的绸带从她袖中遥遥飞出,缠上了擂台上的木桩,她借力一跃,自人群中腾空而起,顺着那彩带飘飘摇摇就落到了擂台上,绸带顺势收回,像是一道彩虹钻入了她袖中。

她婷婷立在台上,台下不知多少师兄师弟叫好。

窦阿蔻真诚地对她说:“殷颜师姐,你真的很漂亮。”

殷颜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一道绸带冷不防从袖中飘出,直取窦阿蔻门面。这回这绸带里灌了内力,不是轻飘飘的彩虹,而是一条来势凌厉露出毒牙的蛇。

窦阿蔻“哎”了一声,堪堪躲过,那绸带像是有生命似的,拐了一个弯,又冲窦阿蔻脑后而去。

窦阿蔻一个折腰,顺势抽出刀来,刀在绸带上绕了几绕,使出斩峰十二式的最后一式斩,破空裂土地往下一冲,只听丝帛断裂之声,殷颜的绸带尽数断裂。

她这一场赢得毫无悬念,招式干净利落地断了殷颜念想,她高兴地偷眼往台下看去,只见顾怀璧和唐寻真朝她竖大拇指,先生虽然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过看着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些笑意。

接着是顾怀璧和唐寻真,他们俩与对手的比试十招之内就结束了,也是在人意料之中的。

最后一场是傅九辛,窦阿蔻看着他轻松跃上擂台,对面则是……厉三。

唐寻真叫起来:“厉三?怎么是他?”

江南厉家擅鹰爪,一爪下去,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掏出一个血窟窿来,且招式阴狠,令人防不胜防。虽说此次试炼规定了不许用本家武功,可厉三为人下作,谁也不知道到时会出什么变数。

顾怀璧的眼神闪了闪:“寻真,我倒更担心厉三。”

窦阿蔻完全没有注意到顾怀璧和唐寻真的暗潮汹涌,她紧张地看着傅九辛,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傅九辛,可傅九辛出剑的时候,她却依旧没有看清,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剑已出了剑鞘。

“哼!”厉三轻哼一声,侧身闪过,他在清墉城练的是长枪,枪头上先闪着幽幽绿光。

这次比试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弟子试炼,两方都用上了真功夫,擂台上剑影刀光,看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厉三枪法虽纯属,但内力不及傅九辛纯厚,一百招拆解下来,就觉得精力渐渐不济,一招狼腾虎跃下落时,下盘有些虚浮不稳。对面的傅九辛丝毫不见疲累,剑倒是越来越快。

厉三节节败退,心里吃惊于傅九辛的剑法。这样的速度,在一言堂的江湖榜排名上,起码能快过排名第四的快刀麒麟王。

他心里冷笑,盘算了一番,迎着傅九辛的剑,不退反进。他的枪比傅九辛的剑长,傅九辛要伤到他,势必要将距离拉近,他的枪恰能在这距离内送出去。

傅九辛的剑擦过厉三的枪身,划出铿锵铮鸣,这样的距离内,都在彼此的攻击范围内。

眼看剑尖就要直指喉咙,厉三阴笑一声,枪如游龙,笔直朝前送去。傅九辛算准了他这样的招数,折腰下弯,枪头堪堪擦过胸前,厉三手腕一动,按下枪柄上的凸起,本已再不能送出去一寸的枪忽然又长出一小截,将枪头发射了出去!

他的枪里有机括!

窦阿蔻看得仔细,大叫起来:“阿辛!小心!”

然后她呆住了。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剑法,傅九辛的剑以一种诡谲的毫无章法的态势斜刺里收回,剑身将将挡住枪头,应声断裂成两截。

傅九辛扔下断剑,双手如电,擒住厉三两掌,手上用力,厉三惨叫起来,两只胳膊被生生卸下,傅九辛还嫌不够,足尖往他膝盖上踢去——“九辛!那是厉家三公子!”

顾怀璧再也坐不住了,飞身掠上擂台,一把擒住傅九辛的肩,低声道:“九辛,我知你痛恨厉三,想为阿蔻出气,但他到底是厉家的人,到时候只怕交代不了。”

傅九辛眼里沉沉一片,扔下厉三的手腕,任由他倒在擂台上。

厉三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被挡落在地上的枪头,他这招从没失算过,当时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快的速度,傅九辛不可能有时间抽剑回挡,他又想起方才傅九辛诡谲的剑法走势和招数,厉声大叫:“傅九辛!你用的不是本门招法!酒肉散人没有教过你!这是什么剑法?这是什么剑法!”

底下观战的人都是练家子,也看出傅九辛的剑法不是清墉城所授,甚至不是中原武林任何一派的套路,不免都存了疑心,在暗处窃窃私语。

“这就是老夫教他的!你小子眼拙看不出来就算了,怎么,还怀疑起老夫了?”

酒肉散人忽然出现,声如洪钟,将那些流言碎语全部打散了。

“师父!”窦阿蔻欢欣地跑过去,酒肉散人难得出现一次,这一次出现,正是恰到好处的时机。

“徒儿,你且先歇着去。我找你先生有事说。”酒肉散人难得一见的严肃,“九辛,得饶人处且饶人。今回,你有些过了。”

傅九辛垂了眼,没有说话。

顾怀璧看着傅九辛,摇了摇头,掠下台时,在窦阿蔻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小师妹,如果先生不是你的先生,怎么办?”

如果先生不再是先生了,那……

吃豆腐

窦阿蔻躲在傅九辛屋门口,看着窗纸上的暖黄烛光。

先生和酒肉散人已经在屋里面谈了半个时辰了,他们俩的武功都比窦阿蔻高,刻意压低声音的情况下,窦阿蔻支楞着耳朵也听不见。

“吱呀”一声,酒肉散人从里头出来了,窦阿蔻把身子往树后一藏,看到老头子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地走了。

她在犹豫要不要去找先生,却见先生站在门边,淡淡道:“小姐,出来吧。”

“哦呀!先生!”她跳出来,“你看见我了呀。”

傅九辛倒不是看见窦阿蔻了,他感觉到她的气息了。但是他不想说话,方才和酒肉散人说了那一番话,他现在没兴致搭理人。

“小姐,若是想问我身世,恕我无可奉告。”他有些厌倦了。

“先生,不是的。我是想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先生,都是我的……阿辛。”

不知道为什么,窦阿蔻说这番话的时候,总觉得脸上发烫,心口处也噗通一阵乱跳。她有些奇怪,明明她只是想对先生表明自己不在意先生身世的意思,怎么心跳得这么厉害?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了。

傅九辛一怔,眸色沉沉,他刚跨出一步,却看到窦阿蔻像一只仓惶的兔子,几下就逃到了紫竹林里,不见了。

窦阿蔻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用手捂脸,呜,刚才先生那样长身玉立,拢了一袖盈盈烛光,对着这样的先生,说出那番话来,有一种奇异的,心旌动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