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辛走前两步,在他床前俯下身,握住他皮包骨头的手,沉声道:“陈伯。”

老头子脸色青白,流下两行浑浊的泪,一只手抖索着探进怀中,掏出了一块什么东西,颤颤巍巍塞进了傅九辛手心。

那是一块玉牒。打开毫辉城地宫青铜门的玉牒。

傅九辛低头看了那玉牒良久,又对上陈伯期盼的眼神,当着他的面将玉牒收进怀里,点头:“陈伯放心。”

陈伯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脆弱的弦绷成一线,就等着最后那一刹那,傅九辛的话,像是这张弦上射出去的最后的箭,随着他话音刚落,这张弓猛地一颤,终于断裂。

陈伯的身体在床上猛地一挺,而后重重落下,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怪声,直到他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依旧在坚持着这一生的执念。

毫辉城已毁,青铜门已倒,这玉牒又有何用?

傅九辛叹了一声,将玉牒重又掏出,抛给了苏洛阳:“你拿着吧。”

苏洛阳的面具后发出一声轻笑:“先生,你的意思,司幽国少主变成我了?”

傅九辛顿了一顿:“未尝不可。”而后便拉起窦阿蔻,走出了这屋内。

这一次离开,他真的再也不会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搞残男主,那我就把男配毁了吧哇哈哈哈哈!

学厨记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窦阿蔻一反常态地沉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唉声叹气。

傅九辛见她这副样子,不由失笑,仅余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尽数散去,想去揉窦阿蔻的头,又恐弄散了发髻,只得放下手:“你叹什么气?”

“我就觉得陈伯挺可怜的。”窦阿蔻如实说出自己想法。

傅九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若是陈伯愿意,他也可以和你爹一样,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但他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接受这结果,怨不得人。”

窦阿蔻胡乱点了几下头,就把这事儿从心里驱除出去,毕竟陈伯一死,这事儿算是真正结束了。死去的人怀着未尽的愿望与执念而死,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他们的新生活。

转眼到了九十月份,火辣辣的秋老虎下山猖狂,白日里烈日炎炎,日头毒辣,到了夜里,却立刻又变成了秋夜的凉爽,倒颇有些凉意。

窦进财的绣坊已经有了些进展,窦家几个姨娘的针线活儿本就细致,再加上绣的又是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龙凤镇里的百姓们从未见过的新奇花样,立刻就从镇里原本就有的几家绣坊中脱颖而出,窦进财深谙经营之道,虽然他们的绣品无论手工还是花样都超出一般绣坊一截,但他的价格却十分合理,比普通绣品贵不了几文钱,如此一来,物美价廉的窦家绣品很快在龙凤镇里风靡起来。

起初还只是姨娘们绣好了一幅绣品拿出去变卖,然而很快就变成了镇上的富户们出钱预定,这生意算是做起来了。

这期间傅九辛与窦进财关在书房里谈了好几夜,大约是谈些生意上的事,窦阿蔻不知道具体内容,只知道每每谈完以后,第二天他们的绣坊总会搞出个新花样,让姨娘们的绣品卖得更火。

窦阿蔻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开始迟缓不便,她本来就有些丰满,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更显得珠圆玉润。三姨娘打趣傅九辛,说傅九辛本来就宠窦阿蔻宠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就更宠了,简直像养了一个爱娇的小千金。

窦阿蔻吃得好喝得好精神倍棒胃口备香,她本来就爱吃,这段时间更是食欲大增。几个姨娘各显神通,天天变着花样儿给她做好吃的。只可惜傅九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精通浩瀚三千年史,独独这灶头里的事情,是一窍不通。

然而这毫不妨碍好学青年傅九辛的求知**,他这几日天天窝在厨房里,杵在几个姨娘旁边,专注地盯着从生食材到一盘熟菜的整个流程。

三姨娘麻利地在锅里倒油,放入姜片葱段翻炒,再从锅沿滑入一尾鱼,油锅登时刺啦刺啦地爆出小油星,三姨娘用手腕轻轻滑动锅子,待了片刻,熟练地将鱼翻了个面,只见方才在锅底的那一面已被炸得金黄。

再下去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等鱼两面都熟了,放入清水滚煮,再加几块嫩豆腐,待鱼汤熬至奶白,就可以出锅了。

三姨娘抹了把汗,倒不是因为灶膛里的柴火,而是因为杵在她旁边的傅九辛。

这尊大神从一开始她剖鱼就已经杵在这了,表情严肃认真,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差没有拿本小本子记着了。三姨娘知道傅九辛这是想学一招两招给窦阿蔻煮饭吃,但你好歹有什么不懂的要问啊。他倒好,就这么静悄悄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看似是不打扰她煎鱼,但三姨娘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一种极强大的气场。

她入窦家门时,窦阿蔻已经十岁了,傅九辛则十五了。十五的男子已经是个少年了,应该有男女之防了,所以三姨娘那时并没有多少机会与傅九辛相处。但她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少年不是平凡人,甚至她刚进门的一段时间,她有一度十分惧怕这个不言不语的少年。

果然她的直觉在五年后得到了验证。可她没想到的是,这只本该翱翔苍穹的鹰居然被自己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窦阿蔻绊住了翅膀,这只能说是天注定。

三姨娘这么想着,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傅九辛,清了清嗓子,问道:“九辛,你要学做鱼汤,光靠看是不行的,我和你说下这道菜的做法……”

傅九辛继续严肃地摇头。清汤白水一样寡淡的面孔下,是他一颗惊涛骇浪的心。他刚才在观看三姨娘煎鱼的过程中,内心受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震撼。比如,三姨娘的锅铲翻飞,眼花缭乱堪比清墉城的斩峰十二式,三姨娘捏准时机果断将锅铲插|入鱼身下又翻一个面,那迅如闪电疾如流星的招式,便是七杀连环坞中隐匿于黑暗中的杀手也未必能做到……

傅九辛陡然觉得,他好像冒冒失失踏进了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神秘未知空间,且这空间里每样东西似乎都蕴藏着巨大的含义,墙角老旧的筷子筒、房梁上垂着的一串干辣椒和玉米棒,灶膛里燃烧着的柴火……每一样东西都在默默地诡秘地注视着他,墙上硕大的锅铲和漏勺甚至“叮”的一声反射了一道精光!千军万马在前也岿然不动的傅先生,这时有了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

傅九辛发着呆,脑子里汹涌酝酿着剧情丰富一波三折的小剧场,而这会儿三姨娘已经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起锅盛好,青花瓷的大碗里,奶白色的细腻鱼汤上漂浮着碧绿的葱段,一小块玲珑剔透的嫩豆腐在汤中时隐时现,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去,给阿蔻端去。”三姨娘唤回了傅九辛的神智,傅九辛默默地压下心里的滔天巨浪,端着这碗鱼汤走出去了。

不知为什么,三姨娘总觉得傅九辛的背影有一丝可怜的仓皇,三姨娘想,这一定是她的错觉吧,毕竟傅九辛何时害怕过一样东西?

窦阿蔻躺在躺椅上,摸着她圆滚滚的肚皮。傅九辛一出现在门口,她就兴奋起来了:“哦呀,先生,我闻到鱼汤的味道了!”

这鱼汤是自她回到龙凤镇以后,三姨娘每天都要做的。一方面是替窦阿蔻补补,另一方面,也是听人说,怀着孩子的时候喝鱼汤,孩子生下来会特聪明。

幸好窦阿蔻自怀孕到现在,一点害喜症状都没有。窦家对门的黄秀才新娶了个小娘子,也怀上了,害喜到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听到指甲刮擦的声音会吐,闻到香火味道会吐,看一眼油腻的肉菜会吐,一张脸蜡黄蜡黄,偏生为了孩子还得吃,真是让人觉得她怀的这个孩子简直是天怒人怨。

反观窦阿蔻,胃口大开,什么都吃,让吃什么吃什么,她本就白嫩,现在皮肤更是好得像是要掐出水来,褪去了眉眼的青涩,多了些属于成熟女人的妩媚,整个人像一朵微绽的花,却又没开全,只能让人依稀看到花瓣中滚落的晶莹露珠,煞是漂亮。

窦阿蔻就着傅九辛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鱼汤,满足地摸了摸肚子,刚想吃完就眯一会儿,被傅九辛拦了,哄着说:“阿蔻,别睡,我们出去走一会儿。大夫说这样对你和孩子都好,生产的时候也顺利些。”

窦阿蔻点头,她被傅九辛从小到大的教诲压迫惯了,傅九辛说什么她听什么。

两人出了院子,正值黄昏。晚风渐起,天一忽儿就凉了,但白日里被晒热的泥地又在反哺着热气,所以这气温不冷不热恰是适中。

窦阿蔻被傅九辛搂着,两人挑了人少的地方,沿着龙凤镇外围的一条护城河走,河边柳树阴阴,不少人在底下纳凉。看到这对窦家绣坊的小夫妻过来,不由得就说了开去。

傅九辛每日都要陪着窦阿蔻散步,所以镇上的人也渐渐熟悉了这一家,只是那些家中尚有未嫁闺女的,就很看不上窦阿蔻。说是傅九辛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栽在窦阿蔻手里呢,看看窦阿蔻那样儿,不仅不好生养,也肯定不会操持家务,一定是一个不贤惠的媳妇儿,只苦了那傅先生了,真叫做好白菜都被猪给拱了。

这一棵白菜和一头猪丝毫没有意识到旁人的嚼舌,沿着河走了一段,便又回家去。傅九辛在心里盘算,再过四五个月,孩子就出世了,看窦阿蔻的样子,这孩子似乎不会让她遭罪,想必生产的时候也不会让她受太大的罪,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他想,他小时流落街头的时候,是根本不会想到他也能过上今日这样有妻有儿的圆满生活,这样就足够了。

但傅九辛没想到的是,就是这剩下的四五个月里,他的孩子开始可劲地折腾了。

如意圆

那是一个十分正常的早晨。窦阿蔻正常地起床,正常地吃下两人份的早饭,正常地打了一个盹儿,一直到迎来了那顿不正常的中饭。

考虑到窦阿蔻怀孕后大增的食量,窦家饭桌上的菜色素来丰富,三荤三素一碗汤,杯盏碗碟地摆满了一桌子。今天姨娘们准备了一道回锅肉,一道梅菜扣肉,一道四喜鸭子,另备了醋溜土豆丝、聚三鲜及开水白菜,清淡可口解油腻,窦阿蔻几乎是跟着这香味摸进花厅的。

她扶着腰坐下,看着傅九辛给她布菜盛饭盛汤,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可那道梅菜扣肉放到她面前的时候,恶心的感觉忽如其来地涌上了她的喉头。

这害喜症状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窦阿蔻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咽了口口水,想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不想腹里一阵翻涌,那种恶心欲吐的感觉反而更加剧烈,她本能地捂住嘴,一手推开菜盘子,一边跌跌撞撞站起来往外冲。

傅九辛反应极快,在窦阿蔻站起来的一刹那就过去扶住了她,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窦阿蔻扶着一棵树不断干呕,却也没什么吐出来。

先生很惶恐,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涉猎过的未知领域,这种紧张不同于他过去二十一年所碰到过的任何紧急情况,他这小半生颠沛流离,后来被窦进财收养,成年后又走南闯北替他收账,碰到过种种离奇古怪光怪陆离的事情,甚至在毫辉城地下迷宫,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因为那时候虽然情况紧急,但他心里有底,知道该如何处理,但所谓关心则乱,事情一旦牵扯到窦阿蔻,傅九辛就觉得自己冷静不了了,更何况是他所不熟悉的领域。

窦阿蔻干呕了几下,感觉胃里平顺了一些,抬头看看傅九辛皱的死紧的眉,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害喜的症状,对于从小到大健健康康吃嘛嘛香的窦阿蔻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夏日正午的日头非常毒辣,窦阿蔻虽然在树荫下,一会儿就出了汗,她觉得有些昏,胃里又刚闹了那一场,于是就懒懒得不想动,她不动,傅九辛也不敢动,只是移动身子替她挡去那些漏下来的日光,直到三姨娘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这两人才有了动作。

三姨娘端的是窦阿蔻的鱼汤,每顿饭后必喝的,瞧见傅九辛和窦阿蔻的样子有些奇怪,于是就朝他们走去:“你们在这做什么?日头这么大,阿蔻你该避避的……”

她一边说一边走近窦阿蔻,窦阿蔻刚开始还张了嘴要叫她,忽然闻到那鱼汤散发出的味道,胃里一抽,又伏下去开始干呕。

三姨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害喜了。

她倒不紧张,还笑嘻嘻的,把鱼汤递给傅九辛让他先进门,随后去拍窦阿蔻的背:“我们阿蔻可真是的,别人害喜,那都是刚怀上没几个月,到了后面就好了;你倒是反过来了,前面几个月吃好喝好,我还以为你身体底子好呢,没想到这会儿才有反应。”

窦阿蔻还没说什么,傅九辛已经紧张地问了:“那该怎么办?”

三姨娘瞥了他一眼,这英明果断的傅先生手里呆呆地拿着一碗鱼汤,一脸的严肃认真。

她笑了笑:“这害喜因人而异,有的人体质好有的人体质不好,所以没什么法子能治,一般到后来自己会好起来的。”她宽慰似的拍拍窦阿蔻的手,“阿蔻体质向来不错,没事儿的。”

傅九辛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只是恨不能替窦阿蔻受这苦。

这样一来,这一顿中饭窦阿蔻吃得极其惨淡。回锅肉和四喜鸭子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些素菜,三姨娘考虑到窦阿蔻无肉不欢的嗜好,又想她怀着娃娃要营养,于是又给她煮了一碗白菜汤,放了几个肉圆子进去。

可他们都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窦阿蔻害喜的症状随着气温的攀升而日渐严重。到后来,连一点儿油腥味都闻不得,一点点金属或者别的刮擦声都会令她牙酸,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她的情绪也开始不稳,喜怒无常,波动得厉害。

在这炎热的夏季里害喜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窦阿蔻觉得胸闷气短又反胃,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很烦躁。到了饭点就更是一种折磨,她根本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吐什么,难为了几个姨娘,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地变幻菜式,却怎么也勾不起窦阿蔻的食欲。

窦阿蔻食欲不振,可肚子里的孩子却要吃东西,她自己心里也知道,于是便只能忍住一阵阵翻涌而上的呕吐感,捏着鼻子吃药似的咽着那些补品,可一碗汤品,她最多只能吃下半碗,还有半碗全数又被吐了出来。

这样强烈的反应让三姨娘都措手不及,只得请了上一次那个老大夫来瞧,老大夫显然是历经风雨,只瞅了窦阿蔻一眼,就摇了摇头:“没法子,我只能给她开些安胎宁神的方子,这害喜反应是正常现象,只能自己熬过去了。”

如此一来,窦阿蔻只能硬扛了。她前些日子被养得白白胖胖,这些天明显瘦了下来,脸色微微泛黄,又因为浮肿,看上去十分憔悴,又加上心绪不宁情绪不稳,日日发脾气折腾周围人。

她还有些理智,知道姨娘和窦进财都是长辈,自己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冲他们发火,于是傅九辛就沦落成了一个现成的出气筒,这出气筒还不声不响不反抗,无论窦阿蔻做什么都笑脸相对百般呵护,于是窦阿蔻越发变本加厉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食欲不振,胃口不好,闻什么都恶心,还得忍着恶心吃下去,天气又热,蝉鸣一阵阵的听得人烦躁,她心头邪火一股股地往上蹿,压都压不住。有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发完了火,看到傅九辛依旧眉眼清淡,乐呵呵地替她打水擦身或者布菜,心里又一阵心疼,这是她的先生啊,她怎么能对先生又打又骂呢。可心疼完了愧疚完了,第二天还是重演旧事,几次下来,窦阿蔻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可又忍不住,于是整个人愈发暴躁起来。

这一天傍晚,乌云压顶雷声阵阵,下了一夜的暴雨,这是入夏以来下得最猛烈的一场雨,屋外狂风大作,墙角的芭蕉被磅礴洒下的大雨压得直不起来,宽大的叶子上瀑布也似的流下一条条水柱,水汽、从地里翻出的泥土味、植物花朵的气味,一股脑儿混在一起,透过窗纱幽幽地飘进来。

窦阿蔻被那滂沱喧哗的雨声吵得睡不着觉,冲着傅九辛发了会儿脾气。傅九辛丝毫不以为意,替窦阿蔻打着扇,轻声哄着她入睡,幸而这一场雨带走了暑气,天气凉快下来,窦阿蔻嘟着嘴,又冲傅九辛抱怨了一会儿,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半夜,看看四周,雨已经停了。傅九辛虚虚靠在床边,闭着眼睛,手上还捏着那把扇子。他微微皱着眉,眼下一圈沉沉的青影,窦阿蔻折腾的这段时间,他也不好过,可以说,最辛苦的其实是他。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虫鸣,还有从叶上滴落的水珠,窦阿蔻环顾四周,不知怎的,那股邪火又开始作祟,她突然悲从中来,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

她抽泣的声音很轻,被她刻意压低了,然而还是惊醒了傅九辛。事实上这段时间,傅九辛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窦阿蔻睡梦中的一句梦呓都能让他惊跳起来,颇有些疑神疑鬼。

他立即睁开眼睛,第一眼就往窦阿蔻的方向看去,不想却看到了她满面的泪光,顿时心尖都痛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哄:“阿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嗯?告诉先生,有先生在。”

窦阿蔻闻言更委屈,抽噎道:“我饿!先生你不给我饭吃!”

这还是窦阿蔻有了害喜症状以后第一次表明出有胃口的意愿,傅九辛高兴还来不及,满口拦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是是是,都是先生不好。我这就给你去弄吃的,想吃什么都告诉我。”

窦阿蔻想了又想,讷讷道:“我想吃荔枝。”

这个季节,荔枝倒是刚成熟,可这深更半夜的,让人上哪去弄荔枝?龙凤镇镇郊倒有一个荔枝园,却离镇里十几里志愿,可傅九辛眉头都没皱一下,果断地起身穿衣,打起灯笼吹亮火烛,准备齐全了,又返回来替窦阿蔻掖了掖被角,叮嘱道:“下了场雨有些凉,小心着凉。”

窦阿蔻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盯着傅九辛:“先生,我要又大又甜的。”

傅九辛回头笑了笑,眉眼是无尽的温柔宠意:“好。”

窦阿蔻后来才意识到,当时的她有多么恃宠而骄,又是多么的无理取闹,可究竟情深至何处,才能让傅九辛这般无怨无悔。

傅九辛回来的时候,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呆了满身的薄雾露珠,黑发上笼了一层寒霜,手里提了一个篮子,里头是满满一篮荔枝。

他进了屋里,也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衣服,先去寻了一个大海碗,净了手替窦阿蔻剥荔枝。

窦阿蔻拥着薄毯坐在床上,啊的一下张大嘴巴,由着傅九辛喂她。果壳剥开,晶莹剔透的果肉一入口,酸甜清凉的汁液霎时间就充满了整个口腔,渗透进了每一处感官。

傅九辛仔细地擦去她唇边溢出的残汁,轻声问:“好吃么?”

窦阿蔻眉眼弯弯,用力点头:“嗯!先生你也吃!”

“我不吃。”傅九辛笑着看她。他赶了半宿路,连夜敲开荔枝园的门,被睡得正香的老板骂了一顿,而后付了钱,亲自爬上树,就着树下一盏昏暗的灯,在繁茂的枝叶中挑挑拣拣,好容易才摘满了一篮。

这般的行库,在看到窦阿蔻的笑脸后全数消散,傅九辛虽没有吃到那荔枝,可眼角眉梢尽是满足。

这一夜像是个分水岭。

第二天窦阿蔻起来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安宁平和,那是一种风暴过后的素净,她知道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周围人的情绪波动,终于远去了。

她又恢复了从前那样的好胃口和好脾气,让窦家全家都松了口气。

傅九辛提着篮子出门,他每日都要去荔枝园里给窦阿蔻摘荔枝——窦阿蔻最近就想吃这个。

他刚出了窦家院子,便看见门外有几个陌生人在徘徊。这龙凤镇不大,每天来来往往见到的都是在镇里住了好几代的熟面孔,乍然来了几个外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傅九辛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脚步不停,兀自朝前走去。

“傅先生留步。”其中有一个男人立刻出手,斜刺里挡住了他的路。

傅九辛不做声,但冰霜已经漫上了眉睫,中年男人看出了傅九辛的不悦,立刻直入主题:“这是我家主上的一点心意,还托傅先生转交贵夫人。”

说着,他拍了拍手,后头几个人立刻围拢来,每人手里提了一个篮子,篮子表面覆盖着的一层碧绿的叶子下,是颗颗红艳艳的荔枝,其中夹杂着尚未融化的冰块。

“这荔枝是南蛮小国进贡的,名为丁香三月红,果肉最是多汁甜美。主上命我等连夜加急送来,还新鲜着,请先生笑纳。”

好大的手笔,用盛夏里罕见的冰镇荔枝,又连夜快马送来,傅九辛只一瞬便明白了对方口中的主上是谁,再加上他面前这几个男人面白无须,似是宫中阉人,便更能确定那人的身份。

紫微清都离龙凤镇千里之远,这一趟荔枝送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傅九辛没有去接,只冷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上,他要效仿那唐玄宗一骑红尘妃子笑,也得看人愿不愿当他的杨贵妃。这些东西,你们怎么拿来的,怎么拿回去。窦阿蔻的衣食住行,就不劳你家主上费心了。”

几个男人面露为难之色,还想再劝劝,却见傅九辛身形一动,他们只见面前影子一花,傅九辛就早已在几丈开外,又是几个起落,他的身影就再也看不见了。

傅九辛一路往荔枝园而去,沿途便见路两旁的镇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不知说着什么。

傅九辛耳力极敏,虽然无心去听,但零零落落的几句还是随着风飘进了耳朵,那些人说的却不是别的,而是离龙凤镇十几里之遥的毫辉城遗迹,说是那一片荒地上,前不久忽然来了一批人,看样子是朝廷的人,一群人驻扎在那荒地上,像是要长期留驻的样子,也不知在那地里鼓捣着什么。

傅九辛一凛,这是徐离忍在开采石脂了。他攥紧拳头,而后立刻察觉出自己太紧张,毕竟那些事情早已盖棺定论,与他们毫无关系了。

他采了荔枝回来,窦阿蔻正在院子里树荫下打瞌睡,她听到傅九辛回来的脚步声,也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就是懒懒的不愿意睁开眼睛,乐呵呵道:“先生,你回来啦。”

“嗯。”傅九辛无限缠绵地抚摸着窦阿蔻的鬓侧脖颈,这种温柔的爱抚立刻让窦阿蔻睁开了眼睛,她和傅九辛太过亲密,亲密到能从微小的动作里判断对方的心绪,她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傅九辛的心绪不宁,不由担心地问道:“先生,怎么了?”

傅九辛没有打算让窦阿蔻知道徐离忍在毫辉城有所动作这件事,只是微小安抚:“没什么,你别想太多,安心养胎才是正事。”

窦阿蔻的肚子愈发大了,本来还能和傅九辛每天出去散散步,现在没走几步就喘得厉害,身子又沉腰又酸软,两只小腿水肿得厉害。傅九辛便向老大夫讨教,学了一套按摩穴位的方法,每夜给窦阿蔻揉腿,夜夜都不落下。

这样一直按摩到腊月里,算算日子,窦阿蔻也马上要生产了。徐离忍派人在毫辉城开采石脂的工作也没中断,但自那次送荔枝后,便再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大约是死了心。

这日到了腊八,几个姨娘大清早的就起来煮了腊八粥,白米里放了红枣葡萄干金丝银丝等,又香糯又甘甜,一家人围在圆桌旁稀哩呼噜喝粥。

窦阿蔻喝下一碗,忽然觉得小腹有点酸痛,紧接着两腿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心里一惊,心想不是吧,难道刚喝了粥,就小解了么,窦阿蔻觉得很难为情,脸上绯红一片,推开碗想离开饭桌。

她一动,旁边的傅九辛也立刻动了起来,一把扶住她,关切地问:“阿蔻,你要去哪里?”

窦阿蔻第一次觉得傅九辛的无微不至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她支支吾吾地扭捏了一会儿,觉得那液体都流到了小腿了,急得直想哭。

几个姨娘到底是过来人,一看窦阿蔻那样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又注意到窦阿蔻别扭的站姿,一下子就把目光集中到她腿间,这才看到她的裙子都被羊水浸湿了。

三姨娘第一个反应过来:“羊水破了!要生了!”

一刹那间,在场的两个男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女人却立刻身经百战似的跳起来,十分有条理地各自去忙各自的,有的去烧水,有的去准备干净剪刀和布巾,有的去扶窦阿蔻,三姨娘见傅九辛还呆呆立在那儿,顿时吼了一声:“去请稳婆来!”

咔哒一下,僵立的傅先生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回过神来,一跃而起,朝门外冲去。

稳婆是龙凤镇上最有经验的一个,窦家早和她说好了,她估算着窦阿蔻生产也就这两天了,所以提早做了准备,傅九辛一冲进来,她就知道要生了,提了药箱就和傅九辛一道出门。

到了窦家的时候,窦阿蔻早被安排躺到了内室,傅九辛脚步不停地想冲进去,被窦进财一把拉住,吹胡子瞪眼道:“娘们生娃,你进去干啥!”

妇人生产,按理说男子的确不该在场,傅九辛再心急如焚,也不得不留在外头,明知道看不见,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朝那放下的帘子里头瞧。

这时候,窦进财充分体验到了他作为老丈人以及过来人的双重优势。窦老爷怡然自得地吸着烟管,拍了拍傅九辛,示意坐立不安的他坐下,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睛道:“又不是你生,你急也没用,坐下来!”

傅九辛很心焦,但又没法子,窦老爷制造的烟雾腾腾更增加了一种扑朔迷离的紧张感,他看不见什么,只能竖起耳朵听,里头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窦阿蔻一早听人说过,生孩子是件十分痛苦的事,相当于鬼门关前走一圈,她躺在床上,双手交握在腹部,心里很恐惧。可出乎意料的,她却并没有感到很痛,只是偶尔有一阵阵紧缩的痛,但尚能忍受。

稳婆让她张嘴,放了一块布巾在她嘴里让她咬紧,然后让她曲起双腿张开,在她大张的腿间盖了一块白布,然后指导她不断地呼吸与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