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要问他什么,但严瑞已经和她说“再见”,时间唯一的长处就是逼着人学会如何面对分别,他毕竟比她年长,“再见”这两个字,还是由他先说。

阮薇看他要挂电话,匆匆喊他:“严瑞…”后边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不许她说感激,也不需要她的歉疚,可她突然想问他能不能留下来,他们不能成为情人,可还是朋友,这念头太自私,她开不了口。

严瑞没追问,又和她说了两句话:“阮薇,以后别和自己过不去。”

她不出声,他就继续慢慢说:“钥匙你先拿着,对了…那个杯子让我带走吧。”

都是些平常生活里的琐事,再细小不过,严瑞一件一件交代,阮薇都答应,最后他说:“将来有时间来找我吧,有你想看的郁金香,我答应过你的,你来我就带你去。”

“好。”

严瑞没再说什么,和她道别之后就挂断电话。

执者失之,他最后没再见她,也不说想念,平平淡淡,如同他的人一样。严瑞用最偶然的方式出现,离开的时候也干净利落。

不打扰是他的温柔。

如何遇见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何告别。有些人最后没有在一起也好,只要回忆时心里仍旧生出温暖,付出的一切就不算枉费。

阮薇知道,她和严瑞之间无关爱情,但这终究是一场善缘。

总算有始有终。

同样灰暗的天色,飞机持续晚点,严瑞在休息室里叫来服务台的人,问他们可不可以换一首歌。

对方同意了,音乐一直都在放,但只是让人放松而已,真正听的人没有几个。

严瑞说了歌名,歌声很快响起来,比呢喃清晰,比吟唱温婉,说的是每个人难舍的那段往事。

《如果这是情》,就是那首他在出租车上听见的老歌,他以前都不喜欢,现在突然很想再听一次。

他们放的是女声版,还是一样淡淡的调子,让人在嘈杂的环境里也能静下来。歌里在唱:“人生似为情,究竟应不应。愿你可快乐,像我痴情。”

他听着听着还是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难舍情深,他只愿她快乐,可惜这一切,比他想的要伤心。

那通电话挂断很久,阮薇拿着手机一直没动。她站在书房窗边,睁开眼睛看远处的天,云层厚重,掩盖了天空本来的颜色,即将到来的夜让人心神不宁,她知道,这或许是大乱之前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

楼下忽然有人出去了,一路往花园里走,阮薇推开窗看了看,是阿立。她这才想起来刚才方晟说过,让他给她摘束花回来摆。

阮薇心里空落落的,刚好雨停了,想出去走走。她很快顺着路走到花园里,阿立已经清理出一捧蔷薇,回头正好看见她。阮薇有点不好意思,刚回来就麻烦人,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于是和他道谢。

阿立低下头,不看她,但口气恭敬地和她说:“不麻烦,如今三哥愿意拿身家性命换薇姐,别提一束花了。”

阮薇明白他话里有话,阿立是跟着方晟的人,当年和小恩他们一起从小在叶家长大,阿立身边的兄弟在芳苑没了好几个,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态度,所以阮薇没说什么,抱着花就准备往回走。

刚下过雨,院子里左右都没人,只有阿立照例跟在她身后。他们这些人一贯不喜欢多话,可今天阿立有点反常,走了没两步,在后边开口叫她说:“薇姐,我知道当年的事你也有苦衷,但你忍心看三哥这样下去吗?他头疼起来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可他非要为你硬撑,你替他想一想。”

阮薇再也没法向前走,用力抱紧那捧花,花刺扎进手里完全没感觉,阿立这番话她早就明白,日日夜夜都扎在她心上,只要有一点办法,她都愿意替他,可她如今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阮薇回身看着阿立,阿立明显还有话,她只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向四周看了看,轻声和他说:“现在没人,你说吧。”

“叶家虽然在南省专权,但这么多年对沐城那边的人没有什么实际威胁,真正和会长起冲突就是这段时间,三哥的脾气不肯让人,会长让他交出薇姐和芯片,他不肯,让会长丢了面子,对三哥有怀疑,这才非要拿叶家开刀。”阿立往楼上看了看,示意薇姐跟自己走,他们绕出花园,一路像是散步,往楼后的僻静地方走。

阮薇很清楚叶靖轩的意图,和他说:“但是靖轩已经下决心要反,会长也动手了,他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做手术。”

阿立停下脚步,两人刚好停在一片葡萄藤架之下,叶片上的水顺着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两个人肩上。

他看着阮薇说:“所以,这件事的导火索是薇姐,如果薇姐能让会长对我们收手,那这场冲突肯定能平息下来,三哥也就能去医院了。”他忽然低下头,又补了一句,“我说句逾越的话,看在三哥为你没了半条命的分上,看在叶家毕竟养过你的恩情上…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不能成为叶靖轩的负累。

阮薇没说话,仰脸看看架子上,细软的藤带着湿凉的水汽,有雨水洗出来的青绿颜色,格外好看。

叶子上积存的水打下来,她抬手抹了,笑了笑和他说:“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出事。”

阿立并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他仍旧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字条,折好了递给她:“我都安排好了。”

阮薇将字条收好,仍旧捧着那束花,两个人仿佛只是随便走走,很快又顺着路回到老宅楼前。

快到前门的时候,阿立趁着没人又喊阮薇。她回头,以为他还有话,却看到他笔直地向她跪下了。

其实阮薇心里早有决定,只是她一个人走不出老宅,也没法安排,正不知如何是好,是阿立给了她一条路,她应该感谢他,所以她摇头,不敢大声引人过来,只低声和他说:“你快起来。”

“薇姐,我替老爷子谢谢你,我替家里的兄弟谢谢你,我知道…”阿立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才又稳着声音说,“我知道你爱三哥,但三哥生在叶家,这是他的命,他不是只有你。”

生活不是演戏,也不是说故事,不像剧本上的那些人轰轰烈烈爱一场,就能抱着一生珍爱投湖自尽。人生在世,诸多牵绊,光有爱情不能活。

阮薇心头一热,话都哽住,再不能开口。

她过去扶阿立,阿立低着头站起来跟她走,两个人终于回到主楼。

福婶正好在前厅等着,说要准备晚饭了,她看阮薇三年没回来,问她想吃点什么。

阮薇和过去一样,让福婶帮忙找个花瓶过来,然后随口说了两道菜,又问叶靖轩在哪里,福婶说方晟陪着他在书房忙,外边事情多。

大乱将至,会长下的最后通牒从沐城一条一条往家里传,他们都知道要出事了,但人人保持缄默。整座老宅平静得和往常一模一样,下人各在其位,分毫不乱。

阮薇答应着,捧了刚摘来的蔷薇花上楼去,想了想又回头说:“还有荔枝吗?”

“有,等你们吃完饭,让人送到楼上去。”

阮薇点头。

阿立不再跟着她,退到楼下守着,在她身后轻声说:“薇姐今晚好好休息。”

阮薇回到卧室里,叶靖轩没在,她一个人把花插瓶摆好,放在梳妆台上。其实蔷薇不适合这样摆着看,但它的紫色很特别,一放到房间里,空荡荡的窗口都显得优雅起来。

阮薇坐在床边拿出那张字条看,上边的时间地点她都记在心里,然后她把它扔到马桶里顺着水冲走。她什么都想好了,做完这一切心里越发平静,过去把窗帘打开,天虽然黑了,但或许明早起来,还有阳光能照到花上。

很快到了吃饭的时候,叶靖轩回来找她,一进来发现阮薇还是坐在那里看座钟,那钟是老古董,嘀嘀嗒嗒,有时候惹人心烦。叶靖轩过去好几次都想换掉,都是阮薇拦着,明明他们都习惯了,可今天阮薇却一直在看,好像这一天从早到晚,分分秒秒都格外金贵。

他喊她,阮薇回身想起严瑞的话,一一告诉他:“严瑞不肯说那个人是谁。”

叶靖轩点了一根烟,阮薇不让他抽,他不听,推开外边通往露台的门,一边通风一边靠在门边和她说:“是谁都不重要了,既然陈屿有种对我出手,我不可能坐以待毙,要打就打个彻底,不管背后是谁在盯着,他都拦不住。”

他抽得很快,阮薇起身过去把露台的门拉上,烟全被关在屋子里,她从他面前经过,呛了一口直咳嗽,抬头和他说:“你抽吧,我陪着你抽二手烟。”

叶靖轩愣了一下,这下没脾气了。她总有办法治他,他无奈地笑了,把烟全灭掉,又把窗户和门都打开散了烟味,最后走回她身边,开口问她:“你不和严瑞一起走?”

阮薇似乎有些出神,只是点头,两人到这一步都没了激烈的情绪,她是走是留,他都做好了准备。

叶靖轩伸手抚着她的脸,她侧过头在他掌心里蹭了一下,抱住他静静不说话。叶靖轩顺着她额前的发慢慢地抚蹭她的头,和她说:“我进兰坊就为了做准备,这么多年了…早晚都要打。何况陈屿这会长当得自身难保,他手上能用的人不多,你别怕。”

阮薇明白他是在安慰自己,想了想和他说:“我总做一个噩梦,十几岁的时候,养父出任务不在家,我一个人晚上睡觉,梦见…十岁那年我真的死在那场火里。”

叶靖轩动了一下,似乎要阻止她往下说,但阮薇摇头,示意自己不害怕,她只是正好想起来而已:“没事,那会儿我想尽办法不让自己做梦,可是刚才我突然发现…其实那样也不错。”

她从未想过,十年之后,她所面对的抉择远比噩梦更可怕。

他们之间有太多往事,爱可以原谅彼时莽撞,可以原谅日后阴谋,可偏偏世事让有情人分两端。他们错过的那些岁月,纵使温良如丝,也能灼身。

叶靖轩胸腔起伏,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别说傻话。阿阮,你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或许不能救你,但一定陪你。”

她紧紧贴着他把眼泪往回咽,她舍不得,可是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要先走。

福婶很快来请他们去吃饭,南省的菜都简单,但因为湿气重,习惯上也爱放辣。阮薇离开很久都没再吃过南省的饭菜,这一下吃得很过瘾,到最后叶靖轩没什么胃口了,吃完就等着她,看她吃得满头大汗,忍不住笑,拿纸给她擦,说她活像只贪嘴的猫。

他笑话她:“这么大的饭量,叶家可养不起你。”

她顾不上理,伸腿过去踹他,他笑得更大声:“腿一好你就长本事了。”

叶靖轩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让下人去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台看,餐厅里终于不再那么冷清。

正好在放著名电影《奥德赛》,荷马笔下的传奇,奥德修斯历经特洛伊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战胜魔女,降伏海妖,拒绝神女七年挽留,最终他熬过无数个不眠的日夜,回归故土。

看到最后,奥德修斯的勇敢和坚守固然令人敬佩,但真正让人震撼的是他的爱情,所有人印象深刻的话只有这一句:十九年换得一场回归,九死一生,历尽沧桑,他说“她在等我”。

仅此而已,因为一个人,他就能成为凡人的英雄,所向披靡。

叶靖轩一只手撑在餐桌上,意兴阑珊晃着酒杯,屏幕里的古战场恢宏磅礴,他看着它兴味索然,无所谓地开口说:“这算什么传奇,想做到并不难。”

当下的气氛显然不适合探讨,阮薇吃了一口香辣花蛤,叶靖轩也不再提电影里的故事,可她突然鼻尖发酸,努力地喝水咽下去,什么都没再说。

他们一直看到影片播完,最后阮薇吃饱喝足,故意把自己吃得又撑又难受,这样注意力分散开,心里就不那么难过。

两人都累了,叶靖轩吩咐方晟,有什么事都拖到明天再说。他早早陪阮薇回房间,下人把水果送进来,是她喜欢吃的妃子笑。

阮薇吃过辣热得难受,洗完澡出来坐在床边,也不管自己头发还湿着,捧着放荔枝的玻璃碗就开始剥。叶靖轩喊她先把头发吹干,她不动,他拿了毛巾过来要给她擦,她又嫌他碍事往旁边躲,最后他火气上来,过来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