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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结婚了么?

那个白雪萍得到他了吧?

胸口压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她用力看着城市的灯光在天花板上形成的的一长条暗影,听着自己心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可惜梦里所有的美好,通通毁在一个野心勃勃女人的高跟鞋下。

追不回往日的时光,生她养她的父母,死的死,活着的也只剩喘气的力气,从小长大的花溪镇,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离乡十年。再回故土,安顿好妹妹之后,她就立即离开,以后的一辈子,再也不会踏上那片土地!

青年俊彦韩岳把听诊器扔在桌子上,捧着头,长长叹口气。

他不想出去,也不敢出去。

受不了那些来这里看病的乡亲看他的眼神,受不了他们一句又一句地劝慰与询问,好像他的婚没法结了,他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他是快要活不下去了,这诊所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连晚上和周末的时间都搭进去,也还是有看不完的病号!

闷闷地盯着桌子上的病历,半天才看清病历上娟秀的字迹,是白雪萍留下的。

这个诊所,触目可见的地方,到处都有白雪萍的痕迹。

四年前他实习结束,考到了医师执照,回到花溪镇,面对的是家人的不理解和镇里乡民的冷嘲热讽,有的乡亲当着他父母的面,打听是不是小山在城里惹了什么祸事,好容易飞出去的大学生,怎么突然回来了?那个时候,他除欠了一身的助学贷款,什么都没有,想在家乡开业行医,房子,贷款,药品,器械,统统都要他自己出去联系。焦头烂额时,在外地作护士的白雪萍回来了,在常晟尧、韩嫣和韩母的一力支持下,留在了青山诊所,四年了,从不曾离开。

相比农村乡镇上那些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赤脚医生,他良好的医术,毫无瑕疵的医德,加上俊朗沉稳的外型,让他的诊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成功。后来听了极有生意头脑的弟弟韩滨的话,在诊所旁边开了一家青山大药房,借着韩岳的医术,顺顺当当地成了附近几个镇最有信誉的买药点儿。

之后韩滨建议他将青山大药房做成连锁,以一年一家分店的速度,在方圆几十里的几个大型镇子都开上分店,缺医少药的乡下小镇,正规药店的生意注定前途光明一片。

从那开始,韩岳开始了日夜不宁的创业生涯,不但要关心进货渠道,药品保管,还要负责打通各方面的关节,甚至亲身到各个分店坐诊,如此搏命一般地拼了几年,他作为良医的名声渐渐远播,创业最艰难的一段渐渐过去了,来花溪镇青山诊所的病人填门塞户,韩岳实在□乏术,顾不了药店生意,这时他神通广大的弟弟韩滨再次出马,给他请了个经理,许鸣,专门打理青山连锁药房的生意。在这个过程中,白雪萍始终都伴在他身边,那时她告诉他,她之所以学护士,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留在他身边。

四年的朝夕相对,她的影子在他的世界里无所不在。韩家上上下下,从耿直不苟言笑的韩建设,到韩嫣九岁的儿子常启骏,全都喜欢白雪萍,而韩母更是对白雪萍一万个满意,常常说韩岳:“你前世有福气,这辈子有雪萍这样的好女孩相中你!你要是敢娶了别人,我头一个不答应。”

韩岳苦恼地合上病历——如今母亲不答应也不行了,因为白雪萍离开了。

在宣布两个人订婚之后的半个月,跑到她远嫁市里的母亲白玉茹那里,只留下一封信,一封让韩岳摸不着头脑的信,上面写了一行字:

小山,这一生我从没输给任何人,可没想到我用了十年时间,最后竟然输给了你!

他看不懂这些输了赢了的话,想找她问清楚,可这时候才发现跟白雪萍共事四年,他竟然不知道她母亲白玉茹到底住在哪里!

她什么时候兴起离开的念头的,什么时候决意要离开自己,他一无所知。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远远近近的老亲少友的探问,满心郁郁地不知道怎么给个未婚妻突然离开的理由。

他叹口气起身,拿起病历,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站在门口,见外面等着看病的有不少年轻女性,他这里没了女护士,诊视异性极为不便,每次都要找熟人陪着,免得横生枝节,此时举目望去,偏偏这时候一个脸熟的都没有,而排在门口的那位妙龄女子,见总算轮到自己了,起身就进了诊室。

韩岳只好站在诊室门口,问里面的病人道:“你怎么了?”

“我咳嗽一个星期了,今天早上觉得有点发烧…”

韩岳心想看来一个熟人是省不得的,他总不能站在门口听她是不是得了肺炎吧?

转过头来,在人群中满心希冀地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熟人面孔,可惜竟然是他最头疼的陈家阿婆。

先拿本子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暗暗诅咒这运气,方对阿婆招手道:“陈大娘,你过来一下行么?”

那厢的陈家阿婆见小山喊自己,十分高兴,拄着拐棍子颤巍巍地颠着过来了,边走边道:“小三(山)啊,你对象咋的了?咋一声没曾(吭)就跑了呢?”

韩岳听见陈阿婆漏风的牙又问起这个话,头立时大了,躲不过去,硬着头皮答道:“你老人家今天又来了?来了就进来帮我陪诊吧?”

陈阿婆九十二了,因为家里孙子媳妇和重孙子媳妇整天吵架,老人家经常犯病,一犯病她就跑到韩岳这里,让韩岳给她看看,所以她是这里常客,基本上天天都在。

“行行,哎呀,以前都似(是)雪萍跟你俩在里面看病,现在她跑了,我倒成了香饽饽了。”陈家阿婆不无得意地边进门边道,尚不忘了先前的话题:“我还想问你呢——雪萍真地不回来了?”

韩岳一边闷闷地点头,一边关上门,给那个年轻女病号看视。

“大夫,我没得肺炎吧?我小时候得过一次,我妈总怕我再犯了,让我一大早坐了半个小时的车赶到你们花溪镇来看你 ,说你是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的,见多识广,比我们镇里那几个杀猪的大夫强多了——你说我总是咳嗽是怎么了?”

“气管炎犯了,不是肺炎。”韩岳一边对这女子的夸奖礼貌地笑了笑,一边答道:“吃点退烧药,如果继续咳嗽,就用一条湿毛巾覆盖在口鼻上,会感觉好些。要是明天还发烧,再给我打个电话。”

女病号听说不是肺炎很高兴,拿了韩岳给的诊断书,很高兴地走了。

屋子里就剩了韩岳面对目光炯炯的阿婆。

“为啥走了呢?这刚订婚半个月,她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小山,你说这到底是啥问题啊?”阿婆的声音比刺刀刮铁盆还让人头疼地问。

韩岳用本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匆匆嘟哝一句:“她想她妈了。”不待阿婆下一个问题出现,转身向处理室逃。不想他的腿没有阿婆的嘴快,只听阿婆的声音跟在他后头又问:“那她为啥一声不吭就去看她妈了啊?”

就算他知道为了啥,也不会在这小镇里广而告之吧?

何况,他也不知道。

躲在处理室一时不想出去,后来听见门口车响,他心中一动,走出处理室,见好久不回花溪镇的弟弟韩滨站在门口。他人似乎才从车上下来,西裤白衬衫领带,手里的西装上衣搭在胳膊上,在门口匆匆吸了几口烟,掐熄烟蒂,推门走了进来。

韩岳长出一口气,现在这个关节,再也没有比这个亲弟弟更受他欢迎的人了,他迎上去对弟弟道:“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韩滨是忙人,他大学学的道路桥梁专业,可毕业之后并没有下工地,一心只想创业的他,刚毕业就入伙一个大学同学开办的公司。这个老同学家里神通广大,本市各个部门都有门路,韩滨肯吃苦有能力,俩人的公司专门承办政府道路隧道与桥梁工程,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着这油田化工城市的基建,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到底这几年韩滨赚了多少钱,连韩岳都不清楚,只知道弟弟变了,生意场上的心术诡计,弟弟一样不落地学了个十足。

他人越来越忙,在城里的房子越来越大,开的车子越来越高档,身边的女人越换越漂亮…每隔一段时间兄弟二人见面,韩岳都注意到韩滨又变了,虽然这变化每次都很细微,可韩岳还是很担心,非常担心。

“回来看看家里。妈身体好些了么?”韩滨跟着大哥向办公室走,边走边问。

韩岳点头:“好些了。”进了自己办公室,合上门,韩岳长吐出一口气,放下簿子,坐在椅子上。

韩滨看了哥哥的神情,心里领会地问:“还是为了白雪萍的事?”

韩岳点点头,苦笑着道:“我现在不能出门,不敢见人,连家里都尽量少回去,妈整天逼问我做了哪些对不起她的事!”

韩滨看一向稳重的大哥眼睛里满是苦恼,他笑了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跑了也罢,我猜想,她终于受不了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倒追了你十年,总算灰心了——其实我都有点儿佩服她了,女人中对感情这么长性的,还真是少见。”

韩岳知道弟弟在女人方面的操守不敢恭维,不想跟他谈这个话题,只闷声道:“算了,不说这个。你回来住几天么?”

韩滨笑了,淡淡地道:“最近油田有个工程,就在镇里。如果拿下来的话,我可能会常在家。”

韩岳了解弟弟,他这么说,那这个工程就应该已经到手了,自己虽然不管他的事,但是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了拿工程所用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伎俩,摇头叹道:“你们少作些孽吧!”

韩滨满不在乎地一笑,看着眼前这个以济世救人为己任的大哥,这个时代了,还有大哥这样的人,他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换了自己,绝对做不到!

韩岳站起身,他对韩滨道:“时间差不多了,我把外面几个病人诊完,我们出去吃些饭?”

“整天在外面吃,有些烦腻了。回家吃点清淡的吧?”韩滨把衣服搭在旁边椅子上,身子向后仰靠,长长的腿前伸,劳累极了之后身体放松的一个姿势。

“我还是不回去了,妈看见我,跟外面的陈家阿婆一样追问不休。我最近都在诊所的楼上睡,不敢回家。”韩岳拿过簿子,对刚刚放松的弟弟道:“既然来了,别闲着。我这里现在没有护士,你出去帮我叫人——记住,不要叫陈大娘,她老人家精神头比我都足!”

韩滨听了哥哥声音里的懊恼,暗暗笑了,他高大的身子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拉门走出去,帮大哥喊人。

这个外形绝佳,丰神俊朗的韩医生弟弟,远近闻名的青年俊彦,竟然在青山诊所里帮忙,实在是整年难见的奇遇,让很多等了一个上午正在不耐的女病患精神一振,看着韩滨俊美的侧脸,颇有几个再也移不开目光。

韩滨却只是看着登记簿,嘴里念着上面的名字,眼皮也不曾撩动一下。他有几个月没见到大哥,恰逢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就一边帮忙,一边跟大哥聊天,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太阳越来越毒,候诊室里人总算少了,只剩下陈家阿婆,韩家兄弟打定主意不叫她老人家,老太太遂站起身,想回家睡个午觉,醒了再来。

老人家拄着棍子,慢腾腾地走到门口,恰好客运的小客车经过,从车上下来两个拎着行李袋的女子,阿婆眼神不好,盯了半天,指着那两个女的,头也没回地问韩滨道:“小水啊,那是常家的姐俩么?”

物是人非韩滨正好走向门口,一边走一边掏烟打火,听了这话,他手里的打火机没拿稳,啪地掉在地上,抬起头,看向眼前街上走过的两个女子,下颏的肌肉慢慢绷紧。

手里的烟攥在手心里,滚烫的烟头烫在肌肤上,他浑然不觉,一支烟捻得粉碎,他眼睛粘在二十米开外的那个娇小女子身上。

旁边陈家阿婆嘴里在嘟哝着什么,韩滨完全听不到,一动不动地看着常家姐妹沿着长街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铺。

一路上十年未见的镇民有认出她们姐妹的,停下来跟她们打招呼,而她们似乎也不急,还跟着路边李家商店的李珲说了好久,后来进了李珲的铺子——好半天都没有出来。

“…穿得还不如十年前…”陈家阿婆的声音这时候开始钻进韩滨耳朵里。

“您老人家说什么?”韩滨皱着眉,微微转过头对着阿婆,眼睛却仍盯着李家商店的玻璃门,手掌微微疼痛,才想起刚才揉碎的那根烟,显然烫着自己了。

“那姐俩,穿得这个寒酸!显然在外面混得不好呗。我在这镇子住了快一百年了,没见过比常家的人更在意脸面的,那是过年剁菜板,没肉也听声的人家,样样都要比人强…”

“是这样么?”韩滨魂不守舍地随口问。

“哎呀,怎么不是这样?当年这姐俩的奶奶跟我们儿媳妇是小姐妹来的,后来人家大伯子当了镇长,就抖起来了,看见我们眼睛朝天!再后来她儿子常晟尧接班镇长,干脆大门一关,跟我们都不来往了——可惜,要不是你姐姐给老常家生了个儿子,她才真是活打嘴,现世报了。”阿婆啰嗦起来,拄着棍子也不走了。

恰好这时候李珲的商店门开了,韩滨模糊地想起来当年常怡跟李珲似乎是同班同学。李珲天生左脚变形,行走不变,这时拄着拐杖一直把常家姐妹送出商店外。

他看常怡穿着一条淡青的七分裤,身上一条棉布的白背心,脚上一双米色的塑料人字拖,跟十年前那个总是一条公主裙的常家千金比起来,是有些寒酸。

再长的街,也有行尽的时候,常家姐妹到了十字路口,左拐,向常家的小楼走过去了。

留下他注视着掌心的一捧烟末和一缕烫伤,怔了很久。

——————————————————————————————————————常欢看李珲回了店里,对妹妹小怡笑了,颇有些感慨地道:“十年没见,连李珲都结婚生小孩了,当年的那些人全都变了样子,他不出来打招呼,我真认不出来。”

常怡点头,看着周围,原本就繁华的花溪镇,现在更添了不少高楼,十年前街道两边摆摊的案板,现在都撤掉了,所有的零售摊贩都集中在封闭的超级市场里面。市面上比十年前整洁,也更宽敞。

十年,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变了,连心境都不再一样。

常欢一边走,一边低头看着自己和妹妹的衣着,笑道:“咱们这身衣服进了常家,只怕更让他瞧不起。”

常怡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性子跟姐姐不同,对别人瞧得起还是瞧不起自己,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周围的故景激起心中十分复杂的情绪,姐妹二人顾不上说话,默默地走着,进了通向家里的那条街,熟悉的感觉袭来,十年前的大树和柏油马路,一路浓荫地通向常家的大铁门。铁门仍然关着,走到近前,以前日夜有人守着的门卫室,如今空了。她们走进去,到了楼前,开门进去,静静的楼下,以前母亲喜欢的米色地毯的颜色变成了深绿,在傍晚的光线下,看起来有些黯旧。常欢放下挎包,等了片刻,没人出来,忍不住大声道:“有人么?”

楼下左边的房门开了,一个她们都不认识的女人走出来,五十多岁,看打扮像是帮佣的:“你们找谁?”她显然也不认识离家十年的常家姐妹。

“常镇长在哪里?”常欢走到楼梯旁的沙发处,坐下,从早上开始长途跋涉地坐车回来,她有些累了。

“在那个屋子里躺着呢。”这帮佣的指着以前常老太太的屋子道。

常欢点头,看了一眼常怡,姐俩同时起身,向父亲所在的屋子走去。

推开门,室内扑面一股患病老年人的汗湿尿骚的气味,窗子只微微开着,屋子里光线不佳,沉闷又压抑的感觉。床上躺着的常晟尧吊着点滴,眼睛闭着,即使姐妹俩走到他旁边,也没睁开肤色暗青,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跟记忆中那个英俊而又强悍到不近人情的男子,真是触目惊心地不同。

眼前躺着的不再是那个十年前逆我者死的常晟尧,只是一个孤单垂死的老人了。

可即使如此,心底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痕,仍然让那一句爸爸难以出口。

“你怎样了——”常怡低声问父亲。

常晟尧没有动,似乎没有听到。

“镇长听不见,你们叫他没有用。”姐妹俩回过头来,见先前那个帮佣的女人站在门口,正看着她们。

“他这个样子多久了?”

“两三个月了吧。得了脑淤血的病,治好了也只剩喘气的劲儿了,别的啥都不知道了。”这女人说完,看着常家姐妹道:“你们是镇长的另外两个女儿?”

常欢点头,问她的名字,她说姓蔡,从常晟尧两年前生病开始,就一直在这里帮佣。“这么大的屋子,老韩家的韩嫣带着启骏走了,就剩我一个,有时候真是有点冷清。”

“常老太太呢?”常怡看了一眼四周,这屋子以前是奶奶的,仍有一些她留下的痕迹。

“走了四五年了,去你们姑姑家了。”说到这里,蔡嫂搓着手对她们笑道:“你们回来就好了,从韩嫣跑了,我两个月没拿着薪水,给你们的大姐打电话,她答应上个月末给我结算了。现在都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消息,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要,只是我家里孩子上大学,等着用钱…”

常欢看着蔡嫂奇道:“你没有薪水,还在这里工作两个月?”

蔡嫂摇头叹道:“我走了就更没人了。不光我,韩岳韩大夫的诊费我估计也欠着呢,他还不是照样每天都来…”

常欢常怡听见韩岳的名字,都神情微变,好半天常欢才道:“小山?韩嫣的弟弟?”

她看蔡嫂点头,良久才说:“蔡嫂,我手头的钱不多,我先给你一个月的,等我大姐回来,我想她能出得起剩下的钱。你看行么?”

她的钱哪里是不多,这次回来,银行可怜的一点儿存款都付了房租和刘姐的薪水,手里剩下的一点儿钱,是卖了所有的家具仅有的了。

付钱给蔡嫂,意味着她们得立即找到常欣,不然以后生活都要成问题。

把钱给了蔡嫂,常欢不忘谢谢她道:“谢谢你没钱还能守在这里,不然他可能撑不了两个月。”

蔡嫂显然是个颇为厚道的人,红着脸接了钱道:“不客气。你们——你们可能饿了,我去做饭。”

常欢看她走开,自己拎着两只挎包上楼,后面脚步声响,常怡走路轻轻地,也跟着上来了。十年没进自己的房间,俩人分别推开门,常欢的屋子改动不大,可能做了客房,当年属于她的那些东西被挪走,壁橱里有一些换洗的毛毯和床罩之类的。

常怡的屋子则明显被改成了那个男孩启骏的房间,到处都是玩具,床单被子都是卡通人物,一人来高的机器人模型立在角落里,再旁边的桌子上,还留着一些相框。常怡走过去,拿起一张,上面的启骏似乎五六岁,眉眼像极了他的两个舅舅韩岳韩滨,骑在脚踏车上,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男孩子果然不一样!你看那么高的机器人模型,几千块钱才能买到。他还真是重男轻女,把这个小男孩宠得没边了。”常欢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在屋子里四处看了一下,眼睛落在常怡手中的相片上,端详了一会儿道:“这小家伙长得还真是跟常家人不像,比较像韩家的人。”

常怡点点头,看见小孩子就难免想到往事,神色黯然地放下照片,低声问姐姐:“你把钱给蔡嫂了?”

“给了,不然怎么办呢?让人家白干活?”

“那我们自己怎么办?这么大的家,仅靠你我,支撑得下去么?”常怡一想到缺钱,就要叹气,这些年,她俩赚的不够花的,真是吃够了穷人的苦头。

“我给常欣打电话,问问父亲这些年的积蓄还剩下多少。就算韩嫣跟人跑了,带走了一些,总该还有一些剩下的。现在是她出钱的时候了!”常欢说做就做,转身下楼,向蔡嫂问了电话号码,一拨就通,接电话的是大姐常欣。

常欢开门见山,把情况一说,电话那头常欣诧异道:“你和小怡一起回家了?”

“是,你有意见么?”常欢对常欣多年前的背叛始终不能谅解,口气十分不佳。

“我没——没意见——我真没想到你们会一起回去——真是太好了,我现在终于能放心爸爸了…”常欣显然太过高兴,说话都不利索起来。

“你既然这样说,怎么不把他接到你家里去照顾?不然找个特护病房,也好过现在扔他一个人在家里等死吧?”常欢一边说,一边有些齿冷。

“我…”常欣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为难地吞吞吐吐道:“孙柯的生意最近其实不大顺,我家里真是多有不便;特护病房爸爸的级别又不够,自费则花费太多,就算是我,也负担不起…”

常欢不想再听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自私的人,最先想到的,永远只有自己,常欣就是一个活例!

“你不必跟我叫穷,我刚刚一进门就掏出去一千五百块,手里剩的钱不够明天买菜,你躲在城里,每个月拿着高薪,不知道家里没有钱用度么?怎么不把这些事情处理好?常家到底还有多少钱?”

常欣似乎犹豫了一会儿,后来道:“韩嫣带走了绝大部分的积蓄,父亲真的没钱了。孙柯生意不顺,我手头现金比较紧——拖欠蔡嫂的工资真不是我本意,我一直以为叔叔或者姑姑会给的——”

常欣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些话,常欢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常欣日子怎样自己才不在乎,她穷也好,富也好,都是当初她自己选择的,况且如果不是她背叛自己和小怡,小怡又怎么会受这么多年的折磨?孙柯生意不顺么?破产才好呢?

说了这么多的废话,就是家里现在的困境,常欣解决不了,那也不必再跟她废话了,常欢直接挂断。

“常欣怎么说?”常怡在旁边问。

“她没钱给常家!”常欢答,目光扫了一眼关着的厨房门,轻声叹道:“想不到常家风光一世,到了临了,竟然连佣人薪水都要出门去借。”

“你打算到哪里借?”常怡看着二姐愤然的脸,想到自己拖累二姐十年,不然二姐哪至于出门借钱,如今家里有难,自己又不能分担,不由得内疚地低下头。

“给叔叔和姑姑打电话,他们总有一个能借给父亲一些。”常欢边说边拿起电话,张口借钱,于她是平生第一次,不过眼前顾不得了,常家人没有欠工人债的习惯。

借钱很顺利,常晟禹一口答应,只等明天去取。她长出了一口气,跟常家人没什么好说的,淡淡地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等蔡嫂准备好晚饭出来,常欢对她解释了家里情况。蔡嫂听说剩下的钱能付清,已经很是满意,还体贴地问,如果不想再雇佣她,她也明白,可以拿到钱之后马上离开。

常欢说不用。常晟尧虽然退下来了,人瘫痪在床上,但每个月的医保和退休金应该还是有的,只不过家里没人的时候,这些钱有也等于没有。

那之后的几天,常欢跑了趟常晟禹家,借到钱,再把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处理了,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时候,跟小妹常怡坐在常晟尧的窗前,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暴君今朝的落魄孤单,都很感叹。

常怡轻声叹道:“二姐,你说他要是现在醒过来,看见自己如今众叛亲离,只有当年赶走的我们两个守在他身边,会不会悔悟些?”

常欢哂道:“就算他悔悟了,我也不在乎——做了孽,就要面对作孽的下场!我不是上帝,不怜悯,也不相信别人的忏悔。等他醒了,我第一件事就是问妈妈怎么死的,还有那个该死的韩嫣哪儿去了!”

常怡听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对眼前的残烛老人恨意不若姐姐强,只想着问清楚当年的事,可守在他身边两天了,不管怎么问他,常晟尧都没有反应。

这屋子里闷得常怡喘不过气来,她站起身对姐姐道:“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常欢答应了,等小怡出去,她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意识的老人,默默地出神。

可恶可恶外面的门开了,她转过头,一会儿听见走廊有脚步声。脚步停在门口,门轻轻响了两下,她站起身,走过去打开门。门外走廊站着高大的一个人影,乌黑的眸子在走廊里恍如夜晚亮晶晶的星星,秀朗的面孔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正是十来年没见的韩岳。

她有些愣了,看着他,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好一会儿自己方回过神来,轻声道:“好多年不见了,小山。”

韩岳看着她,诊所是个流言集中地,他早就听人说起常家姐妹回来的事。这几天他心中五味杂陈,常欢的样子不停地在脑海里出现,那些自以为已经忘记的往事,全都浮现在脑海里,隔了十年长长的记忆,竟然都不曾模糊。

有些人,有些事,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点头,看着她问:“是啊,很多年了,你这些年好么?”

“还好。”她答,又问:“你呢?”

“也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