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指的是王轩逸?这么多年还放不下么……

林大人肯定是误会“让人把自己给骗了”,只不过人家放了我鸽子,让我失望愤怒了些,却不至于到歌里唱的那样“你骗走了我的心”那样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刚想张口解释,突然又想到没几天前刚跟人家编排过一段痛彻心扉的虚拟恋情,一个谎言总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来支撑,我只好歪着头装忧伤。没想到很快进入角色,文艺腔汹涌而来,我指着窗外极目处通宵闪烁的霓虹灯,对他说:Roger,你看那几道孤单执着的霓虹灯,明明早已无人欣赏,却硬是要变换着亮丽的身姿。它本是别人眼里的尘世浮华,但现在看来,却是尘世浮华的落寞背影……

林大人托着腮,看了霓虹灯很久,幽幽地回过头来问我:你想表达什么?

真是个好问题!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也托着腮看了那忽闪忽灭的霓虹灯好久,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对话的来回,施施然地才说:我的意思是,现在夜深人静,光线昏黄,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张爱玲笔下30年代的上海:精致的旗袍,轰鸣的电车,胭脂粉黛,柴米油盐。也许《花样年华》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拍摄的。普普通通的物件被王家卫的镜头一扫,就有了灵性,多有意思啊。

林大人静静地听我说完,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妖子,其实你这样挺好。

我不明所以,问道:哪里好?

林大人接着道:哪里都好,因是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你,所以哪里都好。

我含在嘴里的可乐半口咽进肚里另外半口忍了又忍,顺着嘴角流下来,最终没有喷在林大人的名贵衬衫上。我终究是个普通女人,再怎么装文艺腔,照样被一句陈旧的暧昧击毙。

林大人连忙抽了几张桌上的纸巾,擦我的嘴角。

他的话还未散去,他的手又触到了我的肌肤,我一紧张,那半口咽下的水也不安分地翻了翻,我涨热了脸,咳得半死不活,差点背过气去。

气息将近时,我喘喘地说:Roger你真爱开玩笑。当我小女孩耍我玩呢。

林大人叹了叹气,慢慢地放下手,低声说道:对,我逗你玩呢,玩得你的脸成了油焖大虾,真好玩啊。

我抚着胸,偷偷想,他是不是也动了心?因为我刚才忧伤的气质,怀念了旧年代的白墙黑瓦?

我心想林大人真是太仗义了,非要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推我一把,让我跌到人生更低谷去。

周五真是混乱的一天。

首先是我因为前一天晚上失眠,彻底迟到了半天,日上三竿到的公司,部门总监因我是林大人指定过来的人,不好开口骂,只好公报公仇地让我今晚之前递交广告文案。我私下里认为她肯定是林大人庞大雌性粉丝团团员,而同性粉丝团能够团结友爱且长期存在的前提就是任何一个粉丝都受偶像的同等恩泽;如果某位幸运粉丝破例和偶像产生了超越粉丝与偶像之间蛊惑和被蛊惑的关系,即便只晋级成了普通朋友,一众不幸落单的粉丝也会将这位幸运的粉丝作为丢人现眼的叛徒一路黑你到底。这么说来,总监肯定恨我入骨,表面上是工作惩罚,实地里却是给我穿小鞋。我不禁感叹,妒忌真是女人心中的一条毒蛇啊。

其次是据Wendy姐报道,中天项目的Kelly过来捣乱了。她说:

妖子啊,你别看她穿得一身职业装,就是来视察工作的了。凭我这么多年看人的经验,这人就是冲着我们家林大人来的。你看她来了之后哪里也没去,径自去的林大人办公室,到现在还没出来过。你说视察工作至少也象征性地见见策划部的同事们去呀,装也装不过关。有钱人就是玩得起,哪个刺激哪个引火上身就玩哪个,连有家室的林大人也不放过。众目睽睽之下还要做小三,真是丧尽天良,迟早要遭报应。回头等林大人的老婆提着中天新出的菜刀结果了这个狐狸精,看丫还笑不笑得出来。妖子你要是有机会和狐狸精见上面,一定要揭穿她的真面目。

此情此景下,我只好再次感叹:妒忌果然是女人心中的毒蛇啊。

为了完成第一条毒蛇布置的超级任务,我在办公桌前一阵忙碌,连林大人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也不知道。倒是尾随过来的Kelly款款的一声“妖子升职了”叫我惊醒。

很多人鄙视秘书的工作,哪怕你从5000块一月的秘书做成了2000块一月的美工,也叫升职了。目前我坐在办公桌上,煞有其事地写点东西,那更叫升职了。

Kelly打扮得和那天机场的差不多,除了今天的口红艳丽了些,香水弄了些,还是那天一副端庄优雅的样子。

此刻,她端庄优雅地跟我说:妖子,我们一块儿吃个饭吧。我对你很有兴趣。

我心想,你要是知道我大学同性恋的传闻后,恐怕不会轻易跟我说“对我很有兴趣”之类的话。

我看了看满桌子的文件资料,合计着我是做中天子公司的广告还是陪中天总公司的经理吃饭,想着中天子公司的老总恐怕也是巴不得和这位经理能一块儿吃上饭,我要是拒绝了Kelly的邀请,此事被传出去后,子公司经理是绝不可能通过我的文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立刻站起身收拾东西,跟着Kelly后面去附近的鹿港小镇,并思考着要不要执行第二条毒蛇布置的任务。

没想到林大人居然没有和我一块儿吃饭,我有些惊讶。我以为我只不过是个避人耳目的电灯泡,吃几口饭就可以找个理由将我撵走的龙套。

等我坐定,Kelly仍是笑得一副慈祥。她将我打量了个仔细,看得我汗毛竖起,心想着她不会真是对我有兴趣了吧。

点完菜后,Kelly问我:听说现在,轩逸和你住一块儿呢?

这话说得太容易让人引起不好的联想。我摇头说:只是邻居而已。刚好凑巧碰上了吧。

Kelly又问:你觉得轩逸怎么样?

问到这里,我算是有些理出今天这顿饭的思路来了。这位贵妇以为我这只小麻雀妄图高攀到她家做凤凰,这是过来找我谈判呢。电视剧里演的不就是那样么,贵妇穿金戴银趾高气昂地拿出一刀钞票或者再豪气一点,让女主角自报身价,拿钱远走高飞,离开男主角的视线。传统脚本里女主角视金钱如粪土,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正义凛然地指出自己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绝非贪图一时的荣华富贵。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要贪图一世的荣华富贵而已,此乃放长线钓大鱼,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推了区区几十万,转身赚回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大银库,傻子才会放弃这种买卖呢。

果然Kelly掏出一个薄薄的白色信封递给我。

现实比艺术的高明之处在于,现实它是不需要作秀给观众看的。薄薄的一个信封虽然失去了厚厚一打人民币的视觉效果,但是一张几百万的现金支票携带方便、用途广泛、结算便捷,签发时银行手续费又低廉,是不少商家青睐的支付方式。

我哆哆嗦嗦地接过信封,手按在信封上的时候,还在思考要不要像杉菜那样来一段:“西方曾经有位哲人说,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像。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势利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

转而想想,考验意志力的不是对方跟你说要给你钱的时候,而是你看到数额庞大的金钱的刹那。那才是赤luoluo的诱惑,就像你跟男人说,今晚来的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远远不如直接把女人扒了,放在男人床上让他自己判断是否国色天香来得有冲击力。

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闭了闭目,凝神打开信封,跟开奖一样的激动,只不过这个中奖率100%,且我估计鼓励奖都不会低于6位数。

撞见

等我看见一张满满都是各项生活习惯清单的打印稿件时,我有梦靥一场的感觉。

Kelly笑:信封里写的都是轩逸的各种生活习惯。他一人在外住着,我也不太放心。想叫人过去照顾他,他又不答应。只好拜托你多多走动。这孩子命苦得很。

我挑着眉看她,实在没忍住,只好问:你说的命苦,是指他背井离乡到了临西读书?他生得天庭饱满、眼角上扬,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实际上确实也是大富大贵的人,怎么命苦呢?好多人投多少次胎也换不来他的好命啊!

Kelly脸上闪过一丝沧桑,叹了口气:命好不好,跟面相没什么关系。我跟你说个故事吧。以前有个小女孩、勤劳的爸爸和贤惠的妈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等到小女孩无忧无虑地长到7岁时,小女孩的妈妈忽然病了。爸爸把她送到医院,不分日夜地守候。这份真爱感动了很多人,包括医院里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妈妈的病情越来越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次昏迷的时间太久太久了,很多人以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爸爸快要崩溃绝望时,那位护士为了安慰他,每天有事没事地找他谈话,谈着谈着终于谈到了床上。讽刺的是,他们忘情的时候,妈妈却清醒过来,看到眼前一幕后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神智清明地将此事告诉了小女孩。小女孩半懂不懂地听完,妈妈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因为不甘心眼睛一直没合上,直到小女孩说她记住了,她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后来,这位护士就成了她的后妈,还给小女孩生了个弟弟。等这个弟弟长到18岁快成年之时,这位爸爸又背着她爱上了一个20多岁的女人。女人觉得这是老天的报应,当晚写了一封忏悔书割腕自杀。这封忏悔书里详尽地描述了她当时怎么勾引病床边的男人。她请求老天原谅她的过错。可惜老天没有原谅她,因为她的儿子除了看见那一滩血,还发现了这封忏悔书,他放弃了原先安排去美国上学的计划,离家出走去了一个偏僻的大学,至今还受着良心的拷问和谴责。

Kelly的眼里泛出晶莹的光,顿了顿,说:因为报应太多太复杂,女孩早就放下了仇恨,男孩却纠结着很多事情,不曾迈过去那个坎。大学时叛逆,毕业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想,也许你能好好对待这个男孩,即便不是情侣,也照顾照顾他。一个人在外住也都不回家,太孤单了……

我习惯听到一些虚幻缥缈的事情做不必要的联想。在听故事的时候,出于中文系的本能,我情不自禁地会为故事添油加醋、添砖加瓦,让狗血更狗血,让绝望更绝望。 这个冗长的故事以爱情与亲情、背叛与原谅为主题,要是充实一下细节,让矛盾冲突来得更加激烈一些,比如护士知情病床上小女孩的妈妈在他们忘情的时候清醒过来的事情,或者更进一步,小女孩的妈妈病情一蹶不振,正是嫉妒成恨的护士在药品里做的手脚,那么这就将成为一部活生生的TVB豪门恩怨年度大戏,有望超越那部不可逾越的执香港恩仇电视剧牛耳的《大时代》。亚里士多德在几千年前就说悲剧能因其强烈的震撼效果洗涤人的灵魂、净化观众的心灵,因此这个剧本的最高 潮应是,那位儿子不是死于车祸,就是死于抑郁,最好是被喜欢的女子劈了腿后自杀,以其母之道还治其子之身。

但当我想到这个故事的受害者是王轩逸,所有的联想就此夭折截断。

我第一次知道到如此纷繁复杂、跌宕起伏的故事离我这么近,我几乎怀疑,这个故事是Kelly在晋江网上看了一篇荡气回肠、虐人虐身虐心的宫廷争斗小说而有感编造的。

可是,Kelly的眼神如此忧郁,忧郁得快要拧出泪水来。那种忧郁我在另一张相似的脸上看到过,是那个曾周旋于形形色色美女中的少年,说着空荡荡的房子让人寂寞的孤单背影,想着他可能午夜梦回时,仍在噩梦中见到母亲手腕下的一滩血,足够如同悲剧性戏剧一样震撼我的灵魂,让我久久失语,任搜肠刮肚多少长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人最无力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一出生便是一场原罪。小三的孩子,不符合道德伦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注定不会得到祝福。

讽刺的是,这个得了报应,得不到幸福的孩子现今住在我的对面,像是古时菜市口行刑完后,尸体不被运走,仍要高挂于竹竿上警戒民众一样,警示着我,莫为小三,莫为小三,告诫着我这样的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它是一张巨大的网,一不小心,被困在天罗地网里,毁了自己,毁了他,还毁了各自的家庭。

回到公司后,王轩逸的故事还没来得及深度回味,总监一道催命符下来,文案必须今天做完。我又迅速地投入工作中。如同行刑后的菜市口在迎来第二天的太阳后,照旧恢复成熙熙攘攘的闹市一般,不管我们多伤春悲秋,我们都要前行。

晚上十一点半,我终于在截止时间前完成了任务,写完了方案,给总监和林大人发了邮件。

我的文案主题是:剪断一切你不愿放手的过去和现在。我提供了两个平行策划方案。一个是戴着婚戒的女子看到自己的老公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的画面,另一个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听到自己喜欢多年的男人说他有家庭的画面。画面的右下角都是中天的logo、剪刀图还有随图片各异的广告语cut off your desperation/anger。

广告的文案很有可能通不过。小三已经成为这个社会不容忽视的一个现象,可惜大家都在探讨——探讨是因为有人在讨伐的时候,更有一部分人在声援。声援的人会讨伐我的广告,如同讨伐的人会声援我的广告一样。广告是个商业行为,很少鲜明地表达社会立场,舆论压力太大,有可能炒作了商品,也有可能毁了商品,这就取决于现今社会到底支持小三的人多还是反对小三的人多,更加精准来说,取决于当今默默当过小三、当着小三、即将迈入小三行业的人的比例有多高。有风险,但是我仍然固执地定了稿。

这很有可能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个广告文案,上面被我牢牢地封上了诀儿:从良吧,姑娘。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见着有个女人拉着一个7、8岁模样的小孩走向我,路过我的瞬间,女人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划过我嫩白的脖颈,鲜血就跟坏了阀门的水泵一般喷薄而出,在白墙上留下一抹有力的泼墨般的鲜红,娇艳得如同某一天记忆里的床单上那一朵红梅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看了看桌上的迷你电子钟,才是周六早晨6点半。拉开窗帘,白茫茫的晨雾如同是一床厚厚的辈子盖在整条街道上。对面的公寓楼一片黑暗,整个城市好像在深眠。

想躺回到床上,却再也没有睡觉的意思,反倒是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安分地叫嚣。我瞬间怨恨起林大人来,上周要不是他们吃了我的泡面,我也不至于现在对着空空的冰箱忍受弹尽粮绝的早晨。

可惜我不是能扛饿的人,没过多久,鬼使神差地我就游离到了王轩逸的门外。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填饱肚子靠邻居。

门铃响了好一会儿,才迟迟有人,不是,有鬼出来应门。我捂着胸口恨啊,恨我没有拿手机在身旁,不然一定要将此情此景立照留存。眼前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美男子,现在的造型那是相当叛逆和颠覆。头顶上三株头发如同三根羽毛直冲苍天,其余头发也颇有张飞和张菲的气势。脸的右侧还有睡觉时留的床单褶子印,像是一枚神秘组织烫下的烙印。睡衣的扣子大敞开,露出麦色健康的肌肤,稍作留心还能发现胸肌上方还有一条不深不浅的伤疤,像是武侠小说里杀手的勋章一样。

王轩逸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彷佛梦游一般,揉了揉眼睛又看着我。

我只好静静地等待他清醒过来,等他跟我搭讪问好。

可惜时间过去了快一分钟,他仍然保持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只好拍了拍他裸 露的胸膛,顺便摸到了那道伤疤后,用淫 荡的表情说:贫尼化缘来了,请问施主可否赏贫尼一口素斋?

王轩逸总算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却又忽然后转,“澎”地关上了门。我万没想到,第一次要饭,要得这么失败。

在门外石化很久,想不出何时得罪过王轩逸,导致他看清我后弃我而去。沉下心思,想着有可能他昨晚上邂逅了一段艳遇,或者某一段艳遇刻意邂逅上了他,然后干柴烈火,欲罢不能,鱼水之欢,春宵须臾,没想到一不小心被贫尼打断了?

没等我思考出个结果来,王轩逸又从门里出来,也不过几分钟时间,立刻恢复成了古典美男子的形象:头发收拾得乱中有序,脸上的烙印被粗框眼镜遮挡住,一件黑白相间条纹的zara休闲装衬得他青春洋溢了很多。

我平时在物质和精神追求相矛盾时会毫不犹豫选择物质追求,但当下八卦之神引导着我,让我立刻忘了挨饿的胃,目光犀利地透过那一道门缝扫向内屋。但视线所到之处,都没有生命存在的痕迹。我合计了一下我们这是在二十几楼的高空,除非他昨天的艳遇是猫女,不然绝对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我擅自作主张,径自推开王轩逸,挤进那道门缝,走进屋里。边走边说:我早上熬点粥,问你借点米。

然后我又自作聪明地打开卧室的门,边打开边道歉:哎呀不好意思,我以为这里是厨房。说完我偷窥了一下房间内部,里面除了一张床还是一张床,我心生失望,燃烧似火的八卦之心被当场浇灭。

灰头土脸地走出来,幸亏王轩逸还记得给我捎上一袋米。他爷爷的,真的化缘来了。

不过还没进我自己的屋,王轩逸就尾随着过来问我:你会做粥吗?我来帮你吧。

我连忙求之不得地说好。

于是,王轩逸颇为热心地折回去从他家冰箱里拿来皮蛋和瘦肉,打开我的冰箱后,又返回家搬了一堆牛奶、鸡蛋、饮料。我觉得王轩逸真是堪比当代的活雷锋,在世风日下、人心冷漠的当下,实属不易。但我联想到他悲凉的过去,想着可能这样乐于助人、拔刀相助、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行为能够让他的负罪心理平衡一些,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耐心等待皮蛋瘦肉粥的出炉。因为场面太过温馨,让我不禁产生组建这样一个家庭也不错的想法时,屋子的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我看看手表,早晨7点半,胆子再大的小偷也应该在此时下班,莫不是房东?虽然说,生活在一个偷窥与曝光并存的开放城市,隐私已经变得跟处女一样稀罕至极,晒隐私、披隐私已经跟破处一样让人兴奋,我还是决定我要和房东谈谈有关于维护我隐私安全的事情。

没等我这个决定成型,门就被打开,林大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我惊讶得张着嘴巴隐在沙发里,思考着现在这是个如何尴尬的场景。

林大人听见厨房的动静,跨着大步朝里面走去。

情话

我脑子一片空白,想着怎么向林大人解释王轩逸在我家,怎么向王轩逸解释林大人会有我家的钥匙的高深问题。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奥数题,类似于林思聪的“黑母鸡下1个蛋歇2天,白母鸡下1个蛋歇1天,两只鸡共下10个蛋,最少需要多少天 ”的问题一样,让我不禁捂着脑袋喊头疼,尤其是交卷的时间迫在眉睫,真是千钧一发,扣人心弦的一刻。

客厅的沙发刚好对着厨房,我看见王轩逸拿着铲子走出来,边走边说:妖子,粥要稠点儿还是稀点儿?

我实在不知道我现下是应该回答这么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呢,还是继续和变色龙一样窝在沙发里。犹豫的时候,王轩逸走出了厨房,看见手拿着钥匙、衣冠楚楚站在他面前的林大人后吓了一跳,导致他最后一个音走了个颇大的降调。林大人也是对着围着围裙、手持铲子的王轩逸愣了半天,半天过去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想大家都遇上了那道黑母鸡和白母鸡的奥数题了。

我幽幽地站到他们身边,幽幽地说:Roger吃早饭了没?要没有吃的话,一起吃吧。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过您来得既早又巧,来得好来得妙啊。

说完了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说得又笨又蠢,又实在找不出话来圆场子,只好让场子持续冷酷到底。

林大人毕竟年纪大我6岁,大王轩逸8岁,估计见过很多类似尴尬的场面,所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向王轩逸说:王总好兴致,没想到管理有方外,还会煮粥啊。

我在旁边连忙跟着说:那是那是,现在这个世道,才能都要全面发展的,诸葛亮都懂得接生了,能否煮粥也是衡量一个成功人士的标准之一。

王轩逸听我说完,黑色镜框下的眼睛更加迷茫地看着我和林大人。

我说:Roger的意思是,管理人员要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你还懂得水能煮粥,很厉害很厉害。

这下林大人也侧目过来,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想SHI!

王轩逸擦了擦手,看着我们说:你们先坐会儿,妖子我先给你盛一碗吧,别饿太久了。先去把冰箱里的咸菜拿出来。

这下换我侧目王轩逸了。他这句话说得顺口,彷佛我们是多年的夫妻在某一个最普通的早晨说了最普通的一句话。但这句普通的日常对话把我生生冻住了,我全身鸡皮疙瘩集体倒立,不知如何是好。

王轩逸又看了我一眼:莫非你想陪我进去盛粥?

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目送王轩逸走回厨房。

林大人坐下来,眼睛里透着一丝审视的味道。听到他鼻腔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他说:妖子,你和他复合了?

这从何说起呢……

我看着他的发梢上还有一些晨露,抿了抿嘴,深刻理解到圆谎是一件让人费神费心筋疲力尽的活儿:哦,这个,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林大人挑着眉毛看我:为了避免和他见面,你都要求拒绝做中天集团的广告了,现在你居然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会不会太善变了一些?现在你打算怎么样?吃回头草是吗?

林大人说得这么掷地有声,彷佛吃回头草是一件比做小三更让人不齿的事情;表情又是如此的义愤填膺,害得我非常惶恐地说:这个是吃不得的。

林大人继续保持一张马脸说:那你现在不是打算吃的样子吗?咸菜都放好了……

这个么……

老娘吃的是粥,不是草!

不,老娘吃的是寂寞,不是粥!

我回过神想了想,让他误会也是件好事情,至少让他对我动心的几率从0.1降到了0,我也好死心塌地地做我的良家妇女,于是我说:我一向是不喜欢吃回头草的,但是如果眼前没有草可以吃,也不介意扭个头吃,总不能让自己饿死了是吧。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种话都是那些手上掌握了很多资源,年纪轻轻不愁嫁的少女们才有资格说的。我27了,好朋友三年前都有娃了,我再不结婚,以后的孩子都可以管他孩子叫叔了,我得对我的孩子负责不是?

我正说得理直气壮,唾沫横飞时,一碗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放在了我的面前。

王轩逸慈眉善目地对我说:没吃饭嗓门还这么大,小心楼上楼下举报噪音污染啊。

他说得很低沉很低沉,彷佛不是在揶揄我,而是放了很多宠溺的佐料在里面,如同面前这一碗粘稠的粥。

我觉得今天早上的王轩逸很诡异。每次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都像是尔康穿越到了现代一样。而我又不是夏紫薇,不会弹琴不会作诗,更不会娇羞地低头撒娇,我只会直视着他,然后偷偷瞪一瞪眼,告诫他再乱说话,我就不客气了。

王轩逸看着我的表情,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对林大人说:Roger今天来是……

对了,他来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来了呢,光被会晤时间会晤地点和会晤人物给震撼到了。

林大人淡然地说:哦,昨天晚上她给我发了一个广告文案,我想和她商量一下广告内容是否需要更改来着。可惜我来得不是时候。

按道理来说,说完“来得不是时候”的人应该说完就走了,没想到林大人却从公文包里掏出文案,假模假样地放在我眼前。

王轩逸倒是很有兴趣的样子接过广告文案说:没想到咱妖子开始做广告文案了。了不起啊,还是做我们自己家的广告……

这句“咱妖子”“我们自己家”说得如此流畅自如,我一个惊奇,一口热腾腾地粥就卡在喉咙,一不小心又把一筷子粥撒到了手上,我一下不知是喊嗓子疼还是手疼,烫得我眼泪花花,叫苦不迭。

林大人皱了皱眉,立刻走到洗手间给我拿湿毛巾去了。

我趁机跟王轩逸说道:你中邪了?

王轩逸淡淡地笑:妖子,你喜欢他啊,人家有家庭的,不要做小三,即便不是小三,也不要做后妈,后妈不好做的。

我本来想回一句“你做过后妈?”忽然想到他的身世,想到他目前正是一个后妈的儿子,此事他最有发言权,我一下子无从反驳起,怕一反驳就戳到人家的伤心处,只好干晾着。

林大人从屋里拿出毛巾,抓过我的手,细心地擦了擦烫红了的手,说道:妖子你不是做行政助理出身的吗?这么毛利毛躁的。

王轩逸在旁边说:看来妖子只能做广告了。以前妖子在大学里,还动不动在杂志上写个诗什么的,还是很有才气的,连很多女人都喜欢她了。

我心想王轩逸实在很懂得交际用语,避重就轻地说这句“连很多女人都喜欢她”,也只有我能听得出里面的玄机来。我的大学因为同性恋的事情,不可能有男人真心喜欢我,很多女人喜欢我也不是因为我的才气,而是因为我的性取向。这么断章取义、随意衔接达到这样的效果也不容易。

林大人皱了皱眉,轻轻地抚了抚额头,额上的头发烘干了后,自然垂了下来。他看着王轩逸,又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也许在期待我做一些适当的反抗,大概他觉得王轩逸作为我的“前任男友”,毫不避讳地说出大学的事情来显得很轻佻很不负责任。

我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扯一扯脸部肌肉说道:轩逸过奖了,我的大学过得确实有点意思。

林大人平时不爱笑,不笑的时候他的侧脸很冷硬,就跟刻刀一笔一笔削出来的线条一样。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以为流川枫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那时我正迷恋着仙道文,流川枫和仙道长大后的样子太让我着迷,可是虚幻的想象总是模糊不清,亟待我在现实中发现这样一个极品。可惜不是长得太阴柔就是长得太刚强,当时一眼见着了他,便知道那些想象中的碎影总算拼凑出了完型。他对客户也会笑,笑的时候嘴角会微微上扬,眼神会很柔和,可是眼角里总会有一丝冷酷,让人保持着距离,不敢逾越的距离。

此刻他却对着我笑起来,笑的时候眼里不再有任何保留,填充着满满的快要溢出的柔情。如同他十指交叉捧着的杯子里腾腾升起的白雾一样氤氲出暖意。

他一字一句地娓娓说道:我很羡慕王总,能够认识20出头的她。那时她这么受欢迎,应该是很多人的宝贝,可惜还是有人伤了她,伤得这么优秀的她到现在都是单身。我想她在大学的时候肯定受了很大的苦。我看过公司的员工档案。当时我让每个人自己填了一份表格,除了让大家填英语名字、年龄之类的以外,还让大家记录最高兴、最难忘、最受伤、最委屈的事情。我的本意是想尽快地了解各个员工的性格方便我融入和管理。但是我后来想到,妖子在填的时候,她肯定很难过,因为她就写了一句话:最高兴的事情都发生在大学前,其他的事情都发生在了大学。大部分人即便对大学生活留有遗憾,但回忆起来,还会留恋着四年的时光,但是为什么她这么不愿提及大学的生活,连具体的事情都不想提及呢?我没有机会知道,即便有,也想等妖子想说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前一阵子她总算开始说一字半句有关于她的过去。她讲得很短,表情也不忧伤,好像在说跟她没有关系的事情一样。可是她偶尔会出神,说到一些话题的时候她会停顿,会转移,眼睛会背叛她。她装作喝醉酒的时候会笑,傻笑傻笑,笑得面红耳赤;她真的喝醉酒的时候会哭,哭得地动山摇,好像全世界都欠她钱似的。我想伤她心的那个人真厉害,让她记挂这么久。我都有些嫉妒了。不管怎样,我要替那些没有来得及在最好的青春时光里遇上妖子的人谢谢他,谢谢那个伤害了妖子的人,让其他的人有机会看到她的纯真和虚弱、胆怯和坚强。

换个人说情话

这真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好听的话。尽管林大人是看不惯我不快剑恩仇,藕断丝连地和前任男朋友维持不正常的关系,尽管我知道他误会了我的不快意来自王轩逸,但他说的话我仍想流泪。我从来不知道我在他新上任时填的表格让他联想这么多,我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我自己,还有一个人发现,我不愿谈及大学,不愿谈及那段畸形的过去。那些平时看不见、听不到、回忆不起、触摸不到,以为早已过去早已被深深埋葬于深海之中的小事如同一件件文物,重新碰上了空气,虽然被腐蚀得不成模样,却足够让我重新还原它们原来的模样:和我打架的大姐大揍我的时候说“你个变态,打你我都嫌脏了我的手”;我在杂志上发的诗歌,连主编都要写上“有着非常人的取向、非常人的性格写出来一首非常人的爱情诗”,只因我歌唱了负责繁殖后代的蜂王;我在大学只有简尔一个朋友,但是在毕业的最后一天,她终于问我:毕业前,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同性恋?然后我开着玩笑说我是,我喜欢你那么久你都不知道,然后她说那我们还是不要做朋友了,毕业之后不要再联系了,幸好我在最后一天问了你,这样我们都不会再尴尬了……

这些不经意的伤害不经意的背叛不经意的放弃,那么细碎那么多,扎在我的心里面,每一个碎片如同一粒粒废弃了的电池大面积地影响着水资源再生,影响着土壤的自净一样,终归不肯尘归尘土归土。

我曾经想过这段历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人忘却。可是忘了它的是我,放不下的是他们,届届相传,生生不息。我在北京曾遇过一个隔了好几年的师妹,当我说到我来自临西林学院的时候,她居然兴奋地抓着我的胳膊说,那你知不知道几年前,林学院出的那个同性恋女生,听说为了她心爱的女人打架,还为她写了很多爱情诗,其中有一首叫《蜂王》,上面还有一句副标题,致我心爱的恋人。我当时除了感叹八卦之火经久不灭之外,也要佩服这些加油添醋的版本越演越烈的八民,让我除了不愿回到母校以外,还多了一件我不愿做的事情,那就是再也不会和别人说起我的母校了。

所以我怎么写得出一件件最难忘的最受伤最委屈的事情。故事这么荒唐,很多人却能深以为意。全校7000多口人都信了,还有7000多口人的后继人员也相信了。

这所有的所有,让王轩逸给我的那点伤害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到我在第一次遇上他后快要记不起来他,小到没见几次面,我就早已经原谅他,小到我甚至在想,如果没有了林子松,我也许会重新喜欢上他。

可是现在林子松说,他要替那些在最好的青春时光错过我的人谢谢伤害了我的他们。受够了打量、同情、好奇、鄙视、嫌弃的眼神的我,自以为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可是就像一个在被误判入狱很多年的劳改犯,已经默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忽然有一天,有个人跟他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你受委屈了”一样,岂能不让人痛哭失声?

我的眼泪就这么流下来,越哭越觉得自己委屈大发了,简直比六月飞雪的窦娥,精忠报国的岳飞还冤枉。老娘有几个四年可以这么委屈?看别人动不动上校内网,动不动就班聚,动不动就上下铺的兄弟,我呢,我专门给人家提供校内、班聚和宿舍夜聊的谈资。我甚至还感激着简尔,至少她不像其她两个室友一样提出调换宿舍的申请,这对我已经是很好的鼓励和肯定了。

本来我还小家碧玉地弹了几滴清泪,后来哭得不可收拾,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按照言情小说的传统套路,此刻应该有个男人自主拥我入怀,或者我自主地扑向男人的肩膀。可是现实却是有两个男人在我眼前,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扑向哪个人好,而眼前两个男人也没有要将我拥入怀里的意思,我只好任由鼻涕眼泪肆意地爬在我的脸上。

这就是没有男朋友的悲哀之处,哭的时候连个免费的肩膀都没有。我立刻转身走向洗手间,拿清水冲了冲脸。镜子中的女人眼睛跟核桃一样鼓胀着,一道道水渍挂在发梢上,丑得不像话。

我站在洗手间的门背后,从门缝里望去,两个英俊的男人面对面坐着。王轩逸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直接面向我的是林大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显然他没有想到我的反应有这么大。

死相啦,明明是你惹我哭的,还给我装无辜……

先是王轩逸开了口:Roger,对我来说曾经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