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莲塘回到家自然先去给张老太爷问安,刚到院子里见几个伯父叔叔们都进来,很明显是要商议事情.....这时候说的应该也是宗周的事吧。

张莲塘站着没有动,他的父亲不悦的皱眉摆手,张老太爷放下茶杯看到了,道:“想听听?”

张莲塘笑着应声是,道:“社学里也都在私下议论。”

张老太爷道:“学生们都怎么说?”

张莲塘道:“学生们说应该砸了宗大人的门。”

张老太爷哈哈大笑,张家几个老爷则皱眉,道:“家里的孩子们都叮嘱好,这些日子不许惹事。”

张老太爷摆摆手道:“不用,用不着,这件事不会闹起来的。”

屋中的人都看向他,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

“...吴家不追究了?”

张老太爷道:“吴家明天就发丧了,吴老夫人病故与暑热毒。”

张大老爷哼了声,道:“知道在双园跪了就站不起来。”

张老太爷道:“也不怪他,宗周这个人,惹不得,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行事了,然而现在他安稳依旧。”

张莲塘想到薛青说的那句这个宗周大人当巡查使多久了,不由笑了笑,这个乡下孩子真的不傻。

“难道他每到一处都杀人?”一个男人皱眉道,“杀这么多人,人人都忍着?”

张老太爷道:“第一没有证据,第二那些试图告他的人都最后都被官府反查了,都是大家大业传到如今要查怎么能查不出些事,最后轻则倾家荡产,重则砍头充军流放,虽然看起来跟宗周无关,然而无风不起浪啊。”

室内安静一刻。

“这宗周只是一个太监,就算深的太后倚重,但朝中可不是太后独断专行的。”张大老爷道。

八年前皇帝遗诏大公主为储君,皇后听政,大公主和皇后过世后,贵妃也随同小皇子如同皇后的待遇听政,然而贵妃的地位显然不如皇后,五位顾命大臣中三位不听命与她,甚至去年太后还被赶回了宫中,失去了上朝的权利。

这样的太后不可能护住这么一个无法无天飞扬跋扈的太监的,肯定朝中也有靠山,那靠山是谁?

张老太爷默然一刻,道:“宋元。”

“宋元他一个礼部侍郎能做到如此?”有人惊诧问道。

张老太爷看他一眼,道:“宋元他一个驿站驿丞能做到如此地位,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张大老爷眉心跳动,道:“不是说宋元他是害了....”

他的话没说完,张老太爷竖眉断喝住口,这一声让屋子里的人都抖了抖,张大老爷面色涨红低下头噗通跪下。

张老太爷看着张大老爷,道:“吴老爷为什么在双园跪下了?那是因为吴家曾经走错了一步说错了一句话,他们吴家外表依旧,内里其实已经没了底气,你们不想像吴老爷那样一跪就起不来,说话做事就注意点吧。”

张大老爷以及厅中诸人皆恭敬的应声是。

张莲塘也在后俯身施礼,心里盘旋的却是张大老爷那句话,宋元害了什么?害了人吗?

谁?

…..

再一夜过去,薛青又一次看到了城门口的繁忙,奔驰的车马依旧惶惶,但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傍晚,这一次是清晨,上一次是从城内向城外,这一次则是从城外到城内,真是可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可怕,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可怕,活着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啊。

薛青拎着篮子借着车马的缝隙穿过城门向社学奔去。

清晨的双园湖水边薄雾弥散,湖中的小岛忽隐忽现有萧声鼓声传来,更恍惚蓬莱仙境。

湖边的竹林旁宗周抱臂肃立静听,湖风不时的掀动他的衣袍飘飘,露出其内素白的里衣。

“大人,帖子都递全了。”一个红袍侍从疾步近前,单膝跪下高举一托盘厚厚的帖子。

宗周看都没看,手一下一下的抚摸着怀里的一只兔头,笑了笑道:“这就乖了嘛,多好。”

第九十六章 浪静

雨已经下了一夜,清晨天色越发的阴沉。

只有雨声的街道上传来哒哒的木屐声,雨雾里出现一个少年身影,蓑衣斗笠随着走动露出青衫。

雨声,木屐声,转过一条街道便还有打铁的呛呛声。好乖啊,这样的天气也不歇息,薛青带着几分赞叹走过。

“小哥好乖啊..这种天气还起这么早..”

鲜鱼铺也开着门,但卖鱼的妇人却没有操劳,而是坐在小凳子上梳头。

薛青从斗笠下抬头,那妇人已经抢先开口。

“天将降大任与你嘛。”她道。

薛青笑了道:“大姐说得对。”

走过这两条街便又恢复了安静,毕竟这么早又是大雨天,就是再勤劳的人也不会出门,除非是迫不得已的,比如她,比如乐亭。

咯咯吱吱嗯嗯哼哼,车声伴着猪杂叫声从雨中传来,这是薛青第二次在街上遇到乐亭,雨雾中少年人亦是穿着蓑衣带着斗笠,但比起薛青的蓑衣斗笠要破旧简陋很多,鞋子衣袍都被打湿,因为下雨石板路湿滑,他的身子俯的更低,双手并一根肩绳都被抻的直直。

木屐声在后响起,乐亭并没有回头,试图向一旁让一让,但这有些慢…..身后并没有斥骂声,反而车的重量一轻。

乐亭回头,看到侧边推车的少年,笑了道:“果然是你啊。”

薛青抬头对他笑了笑,道:“是啊,这么早,除了勤勉学习的我,还能有谁。”

乐亭道:“你每天都这么早吗?”

薛青将车用力一推,道:“边走边说啊,别浪费时间..”

乐亭笑了转过头迈步,道:“…看着瘦瘦的,力气不小啊…”适才那一推倒让他随着车前行了一步。

薛青道:“..圣人说,人不可貌相。”

乐亭大笑,道:“听说你又风光了?”

双园里被宗周点名请来就足以被现场的人记住,更何况后来还因为害怕做不出诗,不成笑话都难,薛青笑了笑,道:“是哦,我一直人前很风光的。”

乐亭笑道:“人后很努力啊….你每日都这么早吗?”

薛青道:“是啊,别的时候我都跑着的,今天下雨跑不动。”

乐亭回头看了眼:“…肯定不是因为没有马车坐。”

薛青伸出一只手对他举了举握拳,只可惜蓑衣遮挡看不到结实的肌肉,道:“当然,我害怕会做不出诗,马车还是敢要的…我这是为了锻炼身体。”

乐亭再次大笑,道:“怪不得这么有力气…用力推啊。”

薛青干脆移到后方双手撑住车道:“拉好了…别脱了手。”话音落哈的用力向前。

载着十几只猪仔的车咯噔咯噔的在青石板上快速的滚动,雨布下的猪仔受到惊吓发出更大的叫声,污水与雨水一起混在落在街道上,溅在木屐上翻动的衣袍上。

“….你难道也每天这么早?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不是,别的时候没这么早,早上的时候要将田里的事做好,给我娘做好饭…我每日要在卢家做工半日…这几日忙耽搁了功课…我想早一些,好补补功课。”

沿街一路前行,一个在前拉扯,一个在后推车,穿过两边紧闭的商铺,偶尔行色匆匆走过的路人,路人会掩鼻避开或者抱怨两句猪粪污水溅到。

“真是对不住了。”薛青会对路人客气的说道。

乐亭则回头笑笑没有说话,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聊的也无非是社学或者家里的事,哪个先生严厉哪个先生脾气好,我娘做饭做的很好之类的,很快便到了城门。

因为下雨城门还没打开,看到这两个少年拉着一辆车过来,兵卫有些惊讶。

“卢家又添了个使唤人吗?”有认识乐亭的问道。

薛青已经抬起斗笠对兵卫笑。

“是我呀。”她道。

作为每日最早一个穿过城门的人,虽然没有跟兵卫说过话,但兵卫们也都认得她了。

“我是他同学。”薛青道。

兵卫们露出更惊讶的神情,打开城门看着这两人一个拉车一个推车走了出去。

“那个卖身奴竟然还有同学?”一个兵卫道,“一个奴仆啊…”

出了城门路更不好走了,雨虽然小了一些,但路更加湿滑,乐亭在前方更用力,也能感受到后方更大的推力。

“…今天幸亏遇到我了…”薛青在后道,“要不然你可就要费大力气了。”

乐亭没有回头,透过斗笠看着前方雨雾蒙蒙,道:“是啊,真是多谢你了。”他大步的迈向前,拐向另一条小路,这是与社学不同的方向,他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让薛青上学去不要再送了。

他只是用力的拉车,而身后的少年也用力的推车。

“…说起来,卢家的猪肉真的很不错…蝉衣一直给我们买的就是卢家的。”

“是啊,真的不错…这些猪我也喂养呢…养的很好…蝉衣是谁啊?”

“..是我邻居,小姑娘,总是做大人样子,人很好,就是有些唠叨…”

“…哈哈你这不也是大人样子…”

前方一座宅院越来越近了。

在邻近门前的时候,乐亭停下脚,抬手擦了擦脸上不知道是雨水汗水,道:“到了…这次真是多谢你,要不然没这么快,我又要耽误一日功课了。”

薛青点头道:“大恩不言谢…你日后回报便是。”

乐亭大笑,道:“大恩吗?嗯,推个车….我记下了。”他看了眼薛青,木屐满是泥污,衣袍也是如此。“我虽然比你高,但衣服勉强你也能穿,你跟我进去换换衣服还是…?”

薛青摆摆手道:“不要了,还要赶路又要弄脏,我到学堂再换就好了,那里有衣服。”说罢转身大步而行。

乐亭在后扬手道:“同学,再见。”

薛青笑了回头道:“同学,再见。”

裹在蓑衣斗笠下的少年显得更加瘦小,但走的很快,木屐在湿滑的路上如履平地,乐亭站在原地目送久久未动。

…..

拐这一段路,薛青来到知知堂的时候就晚了一些,想必严先生的课也开始了,不过这也无所谓,她虽然对自己要求严苛勤勉,但到底不用再像当初有血海深仇目标压在心底,半点时间不能浪费….嗯,能浪费时间也是做人的乐趣。

不过这身衣服是必须要换了,薛青并没有在知知堂存放衣服,她径直打开了另一间草堂,那是四褐先生的住所….非请不入是薛青对别人的要求,她自己当然不需要遵从。

墙角摆放着箱子,薛青直接过去打开,砰的一声,内里弹出一个木球,薛青机敏矮身,木球擦过她的肩头撞在墙上,溅出一团墨汁。

一张纸条飘落在箱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