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迦南旁边的那个身穿红色沙丽的女子走上前来,对卡桑飞快地说了一连串话,然后就拉着她上楼。

她听见迦南在她背后扔下一句,这是我的弟弟的妻子,你以后就听她的。

她印象中,从这句话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听过中文。因为迦南在此之后仿佛人间蒸发,好久都没有出现。而她就被留在这家旅店里,干最底层的活。腹中的孩子,仿佛是迦南付给的工资,她没有领取到任何的酬劳。

住在小旅店楼上拐角的一个狭小的夹间里,两米见方不到的房间,只有一张很窄的床,床头一只小桌子。经营起整个西餐厅和旅店,包括卡桑自己在内总共才四个人。忙得顾不上累。她负责管理钥匙,并且整理客房,洗床单,打扫房间。而到了吃饭的时候,餐厅厨房里打下手的人不够,就会把她叫下来帮忙。

那段时间,她只觉得自己比幼年时寄居在日朗家还要辛苦百倍。有时候简直无法想象为什么自己这么离奇就成为了迦南家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她还在潮湿而脏乱的厨房里择青菜,切洋葱,削土豆,做咖喱料,忙得片刻不敢停。厨房里水没了,被人使唤去河边担水;碗碟不够了,被人叫去洗碗。这里人手太少,而尼泊尔男人做事又有拖沓的习惯,因此有时候遇到急躁的顾客,会等得不耐烦,直接走到厨房里面来责问。

她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唯一所剩的,还是简生与辛和留给她的那些抚养费。自然舍不得花。每天吃饭时间过了很久之后,客人少了,自己才能在厨房里解决便饭,却因为孕吐和劳累,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心里阵阵作呕,饿得头晕眼花。到了半夜凌晨,好不容易睡着,晚归的客人却忘了拿钥匙,敲她房间把她从床上叫起来去开门。

她去询问迦南的弟弟,问迦南去了哪里,他却说不知道,原因是迦南的生意他一点都不关心。她要工钱,迦南的弟弟又自相矛盾地告诉她,这是自己一家人做的生意,之所以不请外人,就是因为内人帮忙不用给钱,可以有的赚。

等她再要问,那男人便不耐烦地装作再也听不懂英语。

卡桑无奈,就遛空回到迦南家的宅院,找到他的母亲,询问迦南的去向。那个女子见到她,心存怜悯,对她说,迦南回家从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他去做生意,有时候几年都不回来。不是尼泊尔出生的女子,嫁到这里来都会觉得生活困苦卑微,无法适应。但时间长了就都能忍受并且习惯。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你我亦是同样。

他还未娶我。卡桑忍不住幽咽地说。

那母亲说,你要等待,姑娘。他会回来娶你,或许只是事情繁忙所以耽搁。但是你要知道,姑娘,即便是男人娶你,你的卑微地位和生活主题依然不会有改变几百年来女子都在操持家务,生育儿女,种田种菜,伺候丈夫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姑娘,你来到的地方是尼泊尔。不是别处。

夏天渐渐迫近,雨季已经来临。政局又开始动荡不安,街上荷枪实弹巡逻的大兵越来越多。登革热流行。涝灾。

炎热濡湿的空气充斥着每一个空隙。白天忙碌得一身热汗,累得只想晚上能够睡个好觉,而到了晚上,却因为闷热烦躁而迟迟睡不着,满头的虚汗。

在床上疲惫却辗转难眠的时候,只觉得这样的苦,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她过去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苦命的孩子。因那只不过是一种生之注定的落寞决然,因此能够淡然以对。

而现在这种骨头都要被碾碎一般的辛劳,使她头一次觉得毫无指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在这里,生孩子,然后一辈子劳碌下去,直到被烧成灰扔进河里,都见不到迦南一个影子。

是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迦南突然回来。他来旅店的时候,看到卡桑正在阴暗而溽热的厨房里忙碌。挺着肚子,脸上皮肤因为汗水淋漓而油腻发亮,头发烦躁邋遢地纠结成一团,衣裳湿透,鬓角沾了青菜的碎屑,正端着脏的盘子在厨房穿梭,疲倦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完全是一个进城谋生的农妇模样。这臃肿赘堕的身体,以及几个月的操劳在脸上留下的邋遢疲惫,与之前那个在北京上学的亮丽姑娘有着残忍的反差。

他本身心事不顺,此番看到卡桑变得憔悴,心中竟无丝毫怜悯,却有嫌恶。站在一边抽烟,不言不语。没有叫她。直到卡桑不经意间地转身,直面他的身影。

迦南。她嗫嚅着叫他。

然而男人脸上的表情阴郁而烦躁,如被冰霜。她心中委屈,亦有种无法言说的晦涩心情。

她的确是不知道,他这一趟出去交行,运势急转直下,合伙人偷运的古董被海关查封,损失一大笔,还险些被抓捕。正值落魄关头,过去的一个情妇借着帮他脱身的机会,落井下石敲诈他一笔,更让他窝火。这番不顺利的事情过后,他回到家,脸上还有阴冷烦躁的神情。他在家中已经醉酒胡闹了一个星期,才去旅店给卡桑打照面。

她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迦南脸色阴沉,不应她。埋头抽烟。隔了半晌,他说,你这样挺着肚子,让人闲言碎语。过几日跟你成婚。你不是要想结婚么。

9

她不是尼泊尔人,又不是媒妁相约,没有嫁妆,却怀了孩子,颇受家人鄙夷。省却了去迎娶新娘的步骤,婚礼的格式与传统有些不同。

婚礼的那天,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红色衣衫,浓妆覆盖在脸上,顶着烈日坐在院子里的酒席旁边,人已经难受得虚汗淋漓,心里阵阵不可抑制的恶心。

眼前是掺和进来讨一杯羹的人们欢畅的笑脸和歌舞,耳边是陌生的语言,觥筹交错之间,声音喧哗嘈杂,汇成声浪,锐不可当地涌进耳道,鼓膜剧烈震荡,嗡嗡作响,刺得头痛。热浪一阵阵包裹,喜庆的大红大黄之色以某种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姿态在招摇,轻浮而缭乱。某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恍若虚脱得要昏倒下去,一瞬间眼前发黑。她紧闭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看到迦南已经醉得话语不清,依旧被一群人包围在中间畅饮并且吆喝。不知为何,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不顺,他声音背后有着焦愁的呼喊,几近哭腔一般放肆。

她耳听目睹这欢庆的场景,却又在幻觉中煎熬着一番苦楚。心中有无限落寂。觉得自己陷进泥沼,得不到救援。

她就这样嫁给了这个男子。

当天晚上,迦南还没有醒酒,全然忘记卡桑的身孕,爬到床上来想要跟她做爱。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在床上脱了自己衣服,伸手捉弄她。嘴里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粗鲁而放荡。

卡桑羞愧难当,本能地阻挡并且推搡。迦南便愠怒并且咒骂,下手打她,又重又狠,与虐待一个妓女无异。卡桑只觉得一阵愤恨交加。她骨子里不是没有烈性的脾气,忍无可忍,当即一脚把他踢开。

尼泊尔女子从来都是任劳任怨,她却这样踢一脚,迦南血液中的酒精仿佛被点燃,立马盛怒起来,狠狠唾骂,爬起来掌掴她,踢她的背。毫无轻重,神志不清。

她护着肚子躲闪,顾不得脸上有浓稠的鼻血。觉得这样下去她会被这个男人打死,不由自主地发出惨烈的尖叫。声音之恐怖绝望,恶梦一般骇人。她的呼救唤来了几个人,跑到房间来,拉开迦南。男人被拉开的时候尚不清醒,恶劣地咒骂着。

她蜷缩在那里大哭,声音凄厉,却没有任何一人在她这边劝慰。新婚之夜发生这样的事情,众人只是在一旁皱眉,觉得不祥。唯有迦南的母亲走过去抱着她,略带严厉地哄她,捂着她的嘴,不让再哭。

事过之后,众人散去。迦南亦被拉走。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关了灯,拉上了门。黑暗像是一床绒毯一般重新又轻轻覆盖。窗户外面的旧城区一片漆黑,新城区倒有靡靡霓虹隐约闪烁,却始终不及天上星辰的闪光那般澄彻与清晰。宁静到底。

她疲倦地躺下来,身上仍有灼痛。这种灼痛可以锐不可当地深入内心和记忆,却很快就让人不知不觉产生麻木的抗体。再无感觉。

她在无尽荒蛮的疲累中昏沉地睡了过去。

她新婚之时被醉了酒的丈夫痛打,在那个生分的房间里凄凉地停留了一夜,然后第二天就回到旅馆,继续操劳琐事。等她再见到迦南,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

迦南来旅馆看她,两人见面,皆面色冰冷。迦南说,我有事要走。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干活儿就是。他语气平淡,面无表情。丝毫没有道歉之意。

卡桑亦面无表情。她只是开口说,给我些零钱。我帮你干了那么久的活儿,好歹给点小费。

你拿钱做什么。

我总不能这么大个人身无分文,对不对。我只要一千卢比的零用。

迦南脸挑向一边,又不耐烦。他嘴里还叼着烟,咬着牙关,有些烦躁地数出纸币,交给她。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已走。

不知道是他马虎到忽略,还是有意安排。直到现在,迦南都并未带她去移民局登记结婚。他们名不副实的婚姻,在热闹欢庆的场面中掩人耳目。

她定定地看着迦南的背影。手里攥着讨来的几张单薄钞票,知道此时内心已无希望。她决意等到孩子降生,便带上他离开。这是她唯一还能够看得到的出路。

10

那段泥泞艰辛的日子,她依旧留在旅馆继续工作。同样是辛苦操劳,人却渐渐习惯并且麻木起来。话语越来越少,除了接待顾客时应上几句,一天之中几乎不开口。默不作声地忙着手上的活,汗如雨下,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旷和沌重。

她要坚韧而辛劳地妊娠,孤身一人,给自己以生的继续,包括腹中的孩子。

那一年的雨季格外漫长。涝灾很重,病疫流行。游客变少。生意也不再忙碌,渐渐有些闲的时间能够静下来。许多夜晚,彻夜彻夜地下雨,声音无比清晰。一片水雾朦朦中,看得见一座座神庙默默耸立在雨中,缄默端然的样子,像是眷恋在历史的梦境中不可自拔。早晨醒来,屋檐还滴着水,古老的黑色木雕散发出浓重而腐朽的湿气。仿佛是沾着泪水的睫毛和眼睛一样,神色悲伤。

偶尔获得闲暇,便坐在门口边上的凳子上,观望着眼前的市井。抬起头便看到层层叠叠的旧房屋之上,跃出几笔神庙的华盖轮廓。或许那又是皇宫。

她从未得知那些神庙的名字,神的名字,包括街道和城区的名字。她不知道加德满都的一切。亦从未走出过加德满都。越是贫穷和落后的国度,越只能依靠宗教的臆想和解脱。她面对那些由痛楚而产生的关于幸福的虚幻信仰,会陷入漫无边际的遐想和记忆。然后沉堕的身体突然将自己拉回眼前。

窄小的街道边匆匆走过的人,没有谁会瞥一眼那个在门口的凳子上闲坐的孕妇。她因为辛劳的体力透支而更加形销骨立,唯有腹部不成比例地隆起。从她坐着的姿态,便可以看得出一种疲乏和顺受的累。头发凌乱得捆起,脸上有一种被时光和境遇所急速腐蚀的焦灼。因为操劳而生的邋遢憔悴,明白无故地写在脸上。而内心却越来越钝重。

她开始用迦南留下的钱去给叶蓝打电话。手机和宅电轮换着拨打,却莫名其妙打不通,或者没有人接听。就这样坚持打了半个月,终于与她联系上。

电话里是叶蓝的声音,说着英文,带有睡意,十分疲倦。因为时差的关系,那边应该是半夜。

她说,叶蓝吗。是我。我在尼泊尔。我的钱不够,你能不能打回来。我给你号码

我需要钱,叶蓝——她对她说——我要带着孩子离开,必须要钱。她将所有事情告诉叶蓝,并且请求她给她支援。声音是恳切而无助的。却依然有着镇定。她自是知道,叶蓝是目前唯一可以指望的人。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叶蓝在电话那边对她的遭遇感到惊讶,并且一时间没有吭声。卡桑心里只觉得一紧。感觉希望仿佛摇摇欲坠,吊在半空。

卡桑,我自然可以给你一张支票。但我想孩子生下之后,你未免还能轻易走掉,毕竟起码连手续都要多一份。我想尽快来加德满都带你走。告诉我你的准确地址,卡桑,等我过来。她说。

卡桑听到她所说的话,在那个瞬间握紧了电话筒,渐渐用力,仿佛要捏碎一般。

摇摇欲坠的希望已经放平。她明白这世间的人情稀薄。而她能拥有这般的盛大厚重的情意,在这漫长的焦灼与艰辛之后,只觉得泪都要流出来。

11

十月。绵长的雨季刚刚过去。加德满都仿佛是刚刚从水中走出的女子,裹着湿漉漉的沙丽,浑身有着水润的冰凉与光滑,绽开红莲般的娇媚。

那日她刚刚收拾完一间客房,铺好了被单,走回值班室房间。坐下不久,一个女子走进她的房间。

我来登记一间房,卡桑。

卡桑抬头,怔怔地看见叶蓝已经站在面前。背着一只登山包。眼神之中兀自有着深意。

叶蓝住在这家旅店的一个星期之内,就带着卡桑去领事馆办好了回中国的手续。因为并没有登记结婚,所以过程并不复杂。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离开,她塞了很多钱给经手的尼泊尔官员,以做到掩人耳目,无人知晓。毕竟迦南在当地十分有名,而卡桑参加了他的公开婚礼。

等手续办完,机票就已经拿到手。

卡桑离开加德满都,几乎是以人间蒸发般的姿态。悄无声息,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将保管的房间钥匙放在原处,一切都如自己刚刚来时的样子。她是尽心做好了自己分内的事情的。问心无愧。

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得以第一次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而破旧的民房,数不胜数的神庙暗红的砖墙,灰色的水泥房子,黑色的木雕,和棕色的屋顶。再飞高一点,便只能看见大面积的青莽的山区,占据了这片起伏的大地。无数的山峦之巅堆积着终年积雪,非常壮观。视野很快就被厚重的云层所阻挡。

叶蓝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卡桑,你有没有不舒服?她问。

不,我很好。我只想要睡一会儿。

她缩回身体。安心地躺在飞机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很久之后,她回忆起在加德满都的岁月。某个时刻她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动心过就这样一直留在那里,做一个真正辛劳而坚韧的女子。在溽热与卑贱的凌虐之中,以一种苦修一样的大化之心,甘愿,顺受,生子,劳作,然后到死,被抬到河边烧成灰烬。

我们不是在这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就是在另一个地方过这样的生活。而这些生命中必须涉过的艰辛,真的又因为地域不同就不同么。

当她饱尝汗水的咸涩,能够获得一个短暂的闲暇坐在旅店门口的凳子上,怅惘地眺望雨季的旧城上空时候,她就能够觉得微微快意。心中有踏实。仿佛刚才的辛苦,完全都消失。为着眼前这微不足道的幸福的罅隙,能够发自内心地愉悦起来。这愉悦细微短暂,却超过一切满足。

那是一种归属感,和旁观姿态。那是唯独坐在黑帐篷里,窥探世间景致的时候才有过的心情。那是家。

但或许依然不是。毕竟她还是想要离开。

她仿佛整个人彻底地舒缓下来。一觉睡了将近五个小时。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的时候,叶蓝把她唤醒。

到家了,卡桑。她说。

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留在北京的学校宿舍里,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养父离开,她因不愿让母亲承担自己的存在,于是便决绝地选择走掉。跟一个萍水邂逅的男人交往,然后跟着他离开。

恋慕他的那张面孔,彼此毫无了解,真的是连一点都没有。仅仅是在跟他一起吃了两顿饭之后,就开始站在三环的大桥下等他来幽会,在晦暗的房间里与之纠缠,若即若离。却因为自己的焦灼,不肯放弃。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跟着他。并因为这种盲目,被带到尼泊尔,流落到一家旅馆餐厅,在里面做苦工。没有丝毫报酬。

直到现在她仍然并不觉得这样的动机是纯粹是爱。亦不能形容自己是个,所谓的,为爱而生的女子。

为爱而生的女子。这样的标签多么的卑微和可怜。仿佛直接双关着永无止境和失意和惨淡。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只是因了始终有落寞的心情,所以觉得内心的缺失极其庞大。印象之中,生活仿佛就是一只巨大的漏斗。她千方百计地将心情,爱恋,路途纷纷往里面填塞,满怀希望,想要看到它充盈并且完满起来。但是最终却沮丧地发现,除了一切化作时间从底部持续不断地流失,自己一无所获。它始终不能够尽如人意地充盈并且完满。

内心缺失安全感的人,通常会做出更缺乏安全感的事情。一种悲哀的循环。现在这个循环又回到起点,并且也把她带回生活十年的城市。

那个夜晚,叶蓝把她带回自己的家。卡桑终于得以在这样漫长浑浊的艰辛之后非常舒适地洗一个澡。她在卫生间的巨大镜子面前头一次如此清晰得逼近妊娠中的自己。她看到突兀的肚子,心中只觉得一阵荒凉。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心中向来对做一个母亲没有丝毫准备。尼泊尔这样的国家,传统上的宗教反对堕胎。她即使去做,身上亦没有一分钱。就是如此的无奈。

她洗了很长时间,卫生间的哗哗水声一直响着。快要出来的时候,听到叶蓝在外面的敲门的声音,她问她,你一个人洗有没有事?卡桑。

卡桑裹好浴巾走出去,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叶蓝守在门口。叶蓝看着她,伸手抚摸她湿漉漉的脸,眼神之中有担忧。

我不知如何照顾你,卡桑。连你洗澡久久不出来,我都莫名其妙惊惧不已。我只能将你带回来。却不能让你安心。

叶蓝声音变得很轻很淡,神情恳切。她说,卡桑,我不能够说我了解你。但却看得到你内心的落寞与无着。你不能够否认,你一直都在盲目地接受它的指引,或者说被它指引,一再地被别人带走,一再地被扔到一个地方,一再独自于陌生和黑暗中摸索出路,然后又沿着它回到自己的原点,回到最初的一个孑然的位置上,四顾眺望,只有一片大雪。

我不知道你的整个一生是不是都要被耗费在这条路上。你知道,每一次这样的循回,都会给你的身体留下一个印迹。幸或不幸。就像这次,你的印记是你的孩子。

而我与你不同,只在于我因为不愿意接受指引,所以一直都留在一个原地,只想守株待兔,撞到一个殊途同归的归宿。我看到你一再地这样离开和辗转,最终还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自然不能够说它是枉然,但是我却有怜悯。

我们一生,能够对别人做出的好,就只有那么少的一点。我怕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好,卡桑。

她又说,我可以帮你的,或许只能到此。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你需要自己到医院,安心住着,请一个保姆照顾。但我要立刻回英国去念书。毕竟,我现在是在请假。到了圣诞节的假期,我争取再回来看你。

我看得到你一直都在孤立无援之中学会冷暖自知,就像在养父离开之后,你就执意要走。因为你害怕变成别人身边的一个纯粹负担。我所能帮你做到这些,也是尽力。我知道,你不会嫌弃它的少。

她看着叶蓝,平静地说,是。我已经觉得你给我的非常厚重难当。

第七章

〓〓小凡做的电子书〓〓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

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以美为最后依归

——简桢《眼中人》

1

少年时代他和母亲生活的城市,夏天阳光毒辣,空气溽热,饱含水分的风偶尔吹到身上,总是热的。粘粘的汗水湿透衣裳。

母亲的世界永远都是暧昧而不幸的谜。她的处境与经历都有着一个小人物的坎坷无依,因而对这个炎凉的世态只剩下失望。她后来在中年患上甲亢,情绪常常不能控制,莫名其妙就会怨气丛生。如同他人所言,有时候难以追究,她究竟是因为抱怨而不幸,还是因为不幸而抱怨。

简生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深谙言多必失的处事之道,对母亲的喜怒无常胆怯到压抑的程度,因此沉默和回避是唯一的出路。

他隐匿在角落里,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用忧郁的眼神事先谨慎观察她的心情。每每看见母亲一脸冰霜,他就敬而远之地躲到自己房间去,怕不慎什么事情惹怒了母亲要挨打。

夏日里他从学校回来,热得满头大汗,咚咚地跑上楼梯,却有时候会在楼梯上碰见隐约觉得面熟的男人,带着某种满足得容光焕发的表情走下来,得意地摇头摆尾,两人错肩的时候相互瞥一眼。

这些男人他或许碰见过不止一面,或许从未见过,或许根本就不是和母亲有染的男人。但是他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不把他和母亲联系起来。只觉得这一切龌龊地令人作呕。当然,那个时候他还完全不知道真相,不知道是因为母亲在被迫和这些权势在握的男人进行可悲的屈辱交易。

回到家,就趁着母亲不见,赶紧躲进自己房间再也不出来。去做功课,画画,看书。他有自己的一个安静的世界。

他和母亲之间已经长久地生分,生分到已经不能习惯相互表达亲密和关爱。

记得那天他回家之后,母亲不知为何,心情特别好。脸上有着疏朗的笑容。他没有问,照例是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独处。隔了一会儿,他正在做功课的时候,母亲轻轻敲门进来,端给他一碗西瓜布丁。精致玻璃碗,布丁透明而晶亮,水润爽滑,西瓜被体贴地切成小块放在里面,搅拌在一起,刚从冰箱里面拿出来,看起来冰凉可口。

母亲站在他身边,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西瓜和布丁,今天恰好有空,发现冰箱里面还剩了点西瓜,所以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给你做一碗西瓜布丁。你尝尝。

简生一瞬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高兴愉悦起来,于是立刻低头大吃一口,但是这一口尝到嘴里,却发现西瓜已经不新鲜,有些变味了。母亲也许是不知道的。她经常忙到买了什么东西放进冰箱就忘记,过了许久才拿出来。

她眼神期待地看着儿子,神情格外轻松。反复地问,好吃吗?好吃我以后再给你做。

简生几乎从未见到母亲这样愉悦的笑容和温和的态度。他欣喜到不忍心告诉她,西瓜变味了。于是他流露出欢欣地表情,说,真的很好吃。

母亲高兴起来,在他旁边坐下。他知道她要看着自己吃完,于是简生立刻低头在母亲面前把整碗西瓜布丁全都大口地吃掉,然后抬起头望着她,面带笑容。

嘴里却全是变质发酸的味道。一直酸到了心底里去。

母亲毫不知情地笑着端过碗离开。说,你做作业吧,乖。

母亲关上门离开之后,简生怔怔地坐在那里。是这样心绪敏感的少年,此刻为刚才的一幕,为那一点吝啬的亲情的垂青,难过得转身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想要哭。却哭不出来。他是如此热切而简单地渴望,母亲这次昙花一现的愉悦,能够延长为她平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心情。

从那一次起,他果然再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好事,直到十八岁生日晚上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那只甜美至极,却最终给他带来酸楚的蛋糕。

他知道在他的整个疼痛的少年时代,所有的寄托都只在于淮。淮所给他的安慰和平复,胜过母亲,胜过一切。而他对淮的感情亦因此变得错综复杂,并且深刻。他始终觉得,为了延长并获得这样的关怀与安慰,没有什么牺牲不能作出。

因此这次即便是放弃了家庭,辜负了辛和,离开了卡桑,结束了工作甚至前程,都毫无悔改。这不是他用理智就能够左右的抉择。他对于回忆的偏执,以及沉浸在整个成长岁月的阴影和残缺中至今不可自拔的姿态,是令人叹息的。就像是他胸口的伤痕。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足够的绝望,去做自己的刺客的。

简生离开时所带走的行装,除了一些衣物,其他就是些少年时的画作。因为时间久远,粗糙的纸面上铅笔的印记已经被摩擦得水墨一般晕染开来。一道道原本清晰而均匀的笔工已经看不清楚。

他在飞机上将那本写了不少断句的速写本打开来看。又为那些逝去的瞬间微感沉然。

回忆永远有着优美动人的形态,令人复述往事的时候,不知不觉沦陷到一种经过臆想和虚荣的修复之后变得接近完美的幻象中去。无论当初经历那些事实的时候,是多么的不堪和不齿。尽管这种饮鸩止渴的告解,总是使得贪恋过往的人在这个不断往前奔跑的世界里,注定不能够走得太远。

当然,在这个把回头看作软弱和耻辱的世界上,走得再远,也终究达不到想要的永远。走得再近,也终究回不到想要的梦境。人永远是一群被内心的遗憾和憧憬所奴役的生物,夹在生命的单行道上,走不远,也回不去。

他又重回故地。

淮打开门的时候,表情是惊讶的。她没有想到简生还会回来。她一向习惯不对他人的许诺抱任何希望。

你回来了,简生。

她将简生迎进门来。简生却看着她,因为莫名的欣喜而孩子般地脸红。他把简单的行李放在地上,问她,你最近好些了吗。

淮微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又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问及他准备在这里呆多长时间,是不是有公事在身。

简生听她这么一问,愣住了。他握着茶杯,定在那里。

你不知道我是来照顾你吗。我已经离婚,辞去教职,解除了和女儿的收养关系。一切都只为了回到你这里来。这一切都不是玩笑。你却为何这样问。

淮抱歉而尴尬地笑。她说,对不起,简生。我没有对你的许诺抱希望,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这样。你牺牲太大,其实不必如此。

简生一阵心寒。尽管这是他早已习惯的,淮对于自己的淡薄和疏离。他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杯,说,我既然已经来了。总也不能就这么回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