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二年余不曾踏足,孙寤的寝房还是如当初一般摆设,焚着淡淡的茅香,香气清甜不腻,榻前案上置着一把琴,琴弦已张。

“你刚刚在弹琴么?”张嫣拨弄两声琴弦,好奇问道。

“是啊。”孙寤微笑,吩咐晓暮沏茶送来。

“记得前些次你到我家,说过你最近习了几首新曲,好不好弹给我听听?”

“敢不承命。”孙寤颔首应了,坐在琴前,闭目想了一想,铮铮弹了起来。她的琴声中正幽微,中有峭折万般变化,脉脉一线情思。张嫣喝了口茶,侧耳倾听,笑道,“思服弹的是少女情怀呢。”

“是啊。”孙寤停琴一笑,“曲子叫《女思》。”

少女思春,倒是极贴合她现在的心思,张嫣含着口茶,淡淡想,简直有些怀疑孙寤是否猜到她隐秘的心事。

不会吧。纵然是她自己,也是前些日子才看清呢。

“这曲子倒奇。”她想了想,道,“我从来没听过,你从何方习来的?”

“年里宣平来了个琴师,父亲为我延请他为师,他却倨傲不肯前来。后来到底来了,我觉得他倒是很有些本事的,譬如这样的曲子,他就自写了不少。”

“阿嫣,你去长安之后,还在习琴么?”

“那倒没有了。”张嫣摇头,“长安事情纷繁,朋友也很多,我分了心思,很少再碰琴了。不过今天听了你的琴又有些后悔,现在你的琴艺可比我要好多了。”

孙寤自矜微笑。

张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吕未,吕家的九娘子。长安百姓都认定将来要嫁给刘盈当大汉皇后的女子,却毅然抛下满身繁华,无上尊荣,跟一个琴师私奔。

她虽与孤傲无尘的吕未并无深交,却能想象她的自矜她的高傲,这样一个女子肯为了一介琴师做出私奔这种事情,想来那个琴师让她无法自持吧。

这也是一种少女情怀,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

张嫣忽然很想见一见那个有天下第一琴声名的贺臻,可惜他和吕未已经天涯远走,踪迹不知。

“思服。”她放下手中茶,道,“带我见一见你家的琴师好不好?”

“这——”孙寤有些迟疑。

“好不好么。”她摇着孙寤的手臂。

“好吧。”孙寤下定决心,答道,“你跟我来。”

她起身,穿出楼阁,从角门进了后院,再行过一道长廊,就见一片青翠竹林,竹林中有一间竹屋。孙寤走到竹屋之前,叩响门扉,“师傅,思服求见。”

“你还过来做什么?”屋中传来一声哐啷声,似乎是将什么东西砸到地上,青年男子尖刻的声音斥道,“教导你之前,我就跟你说过,琴之一道,需虔诚相待。什么阿猫阿狗来访,你都可以推下琴去接待,那你还学什么琴?”

孙寤很是尴尬,转首轻声道,“阿嫣你别见怪,梅师傅脾气不大好。”

“没关系。”张嫣连忙道,也有些尴尬,“思服。”她唤道。

“嗯?”孙寤回过头来。

“哦没什么。”

孙寤浅浅一笑,又继续叩门道,“师傅,弟子带了一个人来拜见师傅。”

室中传来竹竿敲地的声音,不一会儿,两扇竹制门扉被哗的一声拉开。开门的是个青年男子,二十多岁年纪,面容并不十分英俊,但气质很是清朗。

“进来吧。”他硬邦邦道,复又摸索着竹竿到主榻上坐下。

张嫣觑了觑他手中的竹竿,又看向孙寤,孙寤向她颔首。两个人携手在下首坐下。

“梅师傅安好。”张嫣低首为礼。

“我才受不起你的礼。”梅萦侧身避过,作色道,“我的屋子,只让爱琴之人进来。任你身份贵重如何,若没有一颗琴心,只会污了我的屋子。”

张嫣扑哧一笑,不知为何,竟觉上首坐着的青年男子虽年纪比自己大很多岁,却有着一种男孩子的可爱。“那先生为什么开门让我进来呢?”

“因为我想当面告诉你,我有多么厌恶你这种人。”

张嫣也不恼,悠然道,“先生如何知道我是哪种人?”

梅萦“望”向她,“你会弹琴么?”

“会一些。”

他指了指屋子右角琴架,“那里有数把琴,你挑一把,弹几声听听。”

张嫣走到琴架之前,果然见各格琴台被擦的干净铮亮,分别置着一把各有特色的琴。她第一眼就看中了最上面一格的古琴,它被漆成一种沉稳厚重的黑色,形制轮廓清新可爱。张嫣小心的取下它,抱到案前。

“弹吧。”梅萦淡淡道。

张嫣咬了咬唇,自家的事自家知道,对于琴之一道,天分她是有的,但在练习上却堪称疏忽,只得几首自己非常喜欢的曲子练的顺手,便挑了一首《流泉》弹了出来。

梅萦侧耳听了一会儿后面上神情便缓和下来,待张嫣停了琴,他才不甘不愿的赞道,“你的灵性还不错,曲子虽一般,但胜在流畅而富有跳跃变化情感。”

张嫣得意的昂了昂下颔。

梅萦脸一黑,复又出言打击,“但是基本功很烂,比初学者好不了多少。”

“你是否愿意拜在我门下学琴?”他正色问道,“凭你的悟性,若肯下苦功夫,不过两三年,就可窥一流境界。假以时日,便是与贺臻并驾齐驱亦不是没有可能。”

张嫣微笑着推开琴婉拒道,“多谢师傅青睐,但我是个惫懒性子,爱听琴,爱赏琴,却静不下心思来学琴。不要说两三年,弹一阵子就耐不住性子了。只得辜负梅师傅的厚爱了。”

梅萦被她驳了,很是不悦,强做起面子来,哼道,“不乐意就算了,你当我稀罕么?”他指了指孙寤,“像我这个徒儿的悟性就比你好,她拜师之前弹的那首《忧沁》就极有灵性。不过。”他微有疑惑道,“这之后虽学的勤,却再也看不到这种灵光了。”

哐当一声,张嫣手中的茶盅险些捧不住,落在了案上。她惊疑不定的转首看着孙寤,孙寤侧颊的肌肤泛起一阵浅红,勉强撑住了表情,纹丝不动。

从竹屋出来的时候荼蘼迎过来笑道,“娘子出来走走是不是精神头要好些——”说话间孙寤擦着她的肩头而过,停都不停半步,急急的向正院而去。

“孙娘子怎么了?”荼蘼疑惑道。

“不许乱说话。”张嫣白了她一眼,急忙追着孙寤去了。

她们一前一后行在孙府长廊之上,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孙寤忽然停下步子,回头喊道,“我最讨厌你了,张嫣。”

几滴零乱的泪珠坠在她的双颊。

第89章 裂谊

“我最讨厌你了,张嫣。”

“你仿佛生来就是映衬我的笨拙的,我跟朱师傅习了五年的琴,结果他一见了你,就喜欢你多过于我。你随便弹弹琴,就很动听。我学了七年的琴,师傅还是说我死板。偏偏你还那么不经心,只当琴是一场消遣的玩意儿,我看见你就生气。”

“我们一起交往,一起游玩,无话不谈,无心不欢,好像我们是没有分别的一双俗世儿女似的。可是你不会知道,每次我回家或是你离开之后,母亲都要仔仔细细问我你所有的事情,猜测你喜欢的,你不喜欢的,然后在下次你来的时候备好你喜欢的,撤去你不喜欢的。”

“所以每次和你站在一起,我都觉得难堪。”

“我知道你喜欢喝淡茶,所以每次你来,我都会煮给你淡茶。你知不知道我讨厌喝淡茶,所以每次去找你,我都几乎不怎么喝茶?”

“你总是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就像今天,我明明不想让你去见梅师傅的,你却偏偏要见。你只是说想要腌梅子,就拉了一大群人为你去采梅。结果我们为你把梅子摘回来了,你却又说没有心情弄了,就那么将它堆在那里。你知不知道我会觉得,你根本是在玩弄我。”

“你总是那么不经心,女红不上手,中馈一塌糊涂,琴倒是弹的不错,结果偏偏不肯费心思练。这就罢了,你居然还一次两次的让我不要那么认真,这样日子会很没趣。”孙寤几乎陷于歇斯底里,“我每次总是笑笑不反驳,可是张嫣你知不知道,我是没有资格和你一样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声音嘲讽,“你是谁啊,你是宣平侯嫡长女,你的母亲是鲁元长公主,你的外祖母是吕太后,居于未央宫的皇帝陛下是你的嫡亲舅舅,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学不用做,然后大把大把的人来求娶你,把你娶回家好好哄着,一生顺遂。可是我不一样。”

“我不一样。”她的眼睛红了,“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我的母亲是一个乡野女子,我若想嫁个好夫婿,过的好一些,我就得学这些技能。女红,中馈,弹琴,掌家,我一样一样得学,一样一样得精,这样方不会让人说我是不贤淑的女子,才能上讨舅姑欢心,下束夫君长心。”

“孙娘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荼蘼目瞪口呆,到这个时侯才反应过来,“我家娘子生的好,那是她的福气而不是她的罪过。孙娘子你已经很好了,却偏要和人比来比去。若真要这么比的话,最苦的难道不当是荼蘼,荼蘼为人婢子,可比你差远了。”

她嗤道,“我原以为你是和我家娘子一样出尘脱俗的女孩子,却没料到…,我家娘子真是看错你了。”

“是。阿嫣。”孙寤侧身而立,目光投向苍茫的远方,苍凉道,“你一直都看错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清净脱俗。清净脱俗是需要本钱的,我没那个本钱,所以只好沾染俗务。我还是要谢谢你。”

她凄然一笑,眉眼幽幽,“你适才没有在梅师傅面前揭穿我。我很敬重他,不希望他看轻我。”

“阿嫣你不知道吧?前年的时候我和你第一次在庙会相遇,侈的弹弓打到了我,你为他向我道歉,于是我们相识,后来相交,相知。可是那一次,我不是偶然间到你身边去的。”

“母亲听说宣平侯携了公主嫡女回宣平,就跟我说,你要结识上这位天家姑娘,这以后会对你有好处。大汉侯爷大把大把的不是很值钱,可是宣平侯不一样,他尚的是天子亲姐。你叫舅舅的那个人,是大汉至高无上的皇帝。”

“那天,我带着晓暮走到你身后,明里看着庙会上的东西,暗里在想,要怎么认识你才是最自然的不落痕迹,其实你道歉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开心的不得了。”

“阿嫣。”她终于转过身来,虚弱的看着张嫣,笑纹些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很俗的女孩子?”

“第一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就比你低一头。所以,我终究不能和你坦然相对。”

“说完了?”一直沉静倾听的张嫣,终于说出了听她说话之后的第一句话。

“嗯,说完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么?”

“朋友?”孙寤像听到什么笑话的样子,笑的腰都弯了。她讥诮道,“你觉得,说完了这么一通话之后,我们还能若无其事的当朋友?”

不能了。

所以我们不再是朋友。

不,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朋友。

我虚情,你意淡。

“真是可惜。”张嫣道。

她郑重的行了一个同辈之间的见面礼,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车帘格挡住所有外人视线落下,张嫣颓然坐下。

“真是想不到。”荼蘼尚在喋喋,“孙娘子居然是这样的人。”

“好了。”张嫣截口斥道,“不要再说了。”

“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她睁大眼睛缓缓道,“我虽做不成君子,却也不必去中伤她的名声。荼蘼你记着,今天的事情,你当一个影也没看见,一个字也没听见。”

荼蘼肃然,“诺。”

虽然表面上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深心里,这场失败的友谊还是对张嫣造成负面影响,来自爱情和友情的双重打击令十二岁的女孩更加速的衰败下去,很快就现出了尖尖的下颔。

夏六月。

这日是张嫣祖父,故赵王张耳的祭日。

张嫣随母到家庙祭拜,之后往郊外踏青游玩。夏日清晨的风吹的发丝向后扬起,不觉心里清爽了些许。

“阿嫣,你可是有了心上人?”鲁元牵着她在河边走,悄悄在她耳边问。

张嫣吃了一惊,险些以为心思被母亲看破,失了手中扇子,面色惨白。

“你这个样子就是有喽。”鲁元微微一笑,唇角温和的弯起,“这是好事情,不用害怕。你看中谁,但凡和阿娘说,阿娘为你做主。”

她轻吁了口气,这才知是虚惊一场,弯腰拾起团扇,“哪里有呢?”

我能怎么和你说,阿娘?说我看中的是您那亲近尊贵的弟弟,未央宫中的皇帝陛下?

我开不了这个口。

轻轻的望着远方,她的声音幽微,“阿娘——我心里有些害怕。怕那些匈奴人。”

鲁元的笑容微僵,许久方勉强道,“不是有你撷姨嫁过去了么?”

“六年以前,也有一个汉家女子嫁去匈奴,今日不还是有个刘撷?”张嫣道,“这事儿,阿娘应该最清楚才对。”

清凉夏日,柳引水长,宣平一片优美风光目不暇接,张嫣却偏偏想起刘撷临去时怨恨如冰雪的眼神。

那时,她笑着诅咒,妖异而美丽,“阿嫣,我为你一生远赴匈奴异乡,你要还我一生爱而不得。”

“这已经很公平了。”她轻轻的说,“我身受二苦,只要你还我一样,你说,表姨是不是很疼你?”

一刹那间张嫣心如死灰,刘撷,我如今已应了你的咒。你瞧,我爱的那个少年,他永生永世都不能也不会爱我。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诅咒这种东西。我强避了这劫,就要拿苦果来偿。世上有因才有果,报应不爽。

“好了。”鲁元面色不好,一把抱着她一字一字道,“母亲绝对不会让你嫁去匈奴的。——这世上若有报应,就让母亲来受。做出的决定是母亲和你外祖舅舅,与你一个孩子无关。”

张嫣微微一笑,面色苍白。

这场夏游,真正能够开心享受的,只有还不曾长大懂事的阿偃,一边受着两个庶出哥哥的保护,一边尽情的欢笑,将抓到的鱼开心的向姐姐献宝。张嫣安抚的看了看两个担心自己的弟弟,费力伸手拍了拍阿偃的脑袋,于是阿偃就眼睛弯成月牙形状,笑的很开心。

“阿姐。”他扑到张嫣的身上,眼眸是一种未经世事的清黑,“你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阿偃就骑着马把它们全部赶跑。”

“那样你就会重新笑了。”

她亲了亲弟弟。

如果人能够一直都不曾长大,也许,她就可以,永远没有烦忧。

回来的路上马车经过市集,听见嘈杂的吵闹声响,一群人推推揉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回事?”鲁元扬眉斥道。

侍卫去了又回,在车外禀道,“听说是一个迁徙到此地的赵女,她父亲生前欠了朱家一大笔钱,赵女还不出来,朱家便要强她做妾。那赵女却是个心气高的,正在那骂强抢民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这事儿双方各持情理,不好掺和。”鲁元皱眉道,“跟那户人家说,不管他想做什么,先让路待我们过去。”

“诺。”侍卫应了,正要勒马过去。车厢中,张嫣拉了拉鲁元的衣袂。

“阿娘。”她轻轻道,“那赵女听起来怪可怜的,我们就帮她一把吧。”

鲁元一向对她百依百顺,掀开帘子道,“张顺回来。”

“——领一笔钱去替那赵女还了。”

“诺。”张顺有些讶异,却还是应了,驱骑前去,扔下数串钱,说了些话,那富户惧于鲁元,只得退让。布衣少女蓬头素面随着张顺回来。

“夫人。”她在车外跪下道,“瞿荷孤苦伶仃,蒙夫人所救,若不相弃,还愿为奴为婢,报夫人之恩德。”

鲁元淡淡道,“你既有此心思,就随我回府吧。”

第90章 扑蛾

夏六月,辛丑。

鱼雁从长安来。

鲁元展信之后,忧形于色,与涂图商议良久,不知所措,只落泪道,“可怜我的阿嫣,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天色晚后,张嫣来到母亲正院,在二门外问侍女道,“阿母今日不舒服么,怎么不出来陪我们用晚饭。”

“张娘子好。”小婢屈膝道,“婢子也不知端底,下晚时长公主与涂姑姑说了良久的话,刚睡下,涂姑姑去厨下为她取晚膳去了。”

她点点头,放轻了步子,卷起帘子进屋。

内室中天光昏暗,鲁元和衣侧躺于榻上,小睡之中,犹皱着眉。

榻前珵案之上,倒扣着一策竹简。

张嫣弯腰取来,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其上书字。

那是长乐宫吕太后寄来的。言道汉和亲使从匈奴回来,述当日和亲大典之日,那冒顿言语之间,显是记挂着自己,犹未死心。

烛光毕驳一声,微微摇晃。

她看着书简,其实心里并无喜悲。

从头到尾,她所牵挂忧虑的,都不是千里之外的匈奴。匈奴单于是老是少,是暴虐还是鲁莽,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