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劝还好,一劝骆菡玉哭得更惨,只觉得大家都看不起她,认为她根本配不上魏钧,想做都督夫人,不过痴人说梦而已。

苏卿言愣了半天神,然后绝望地发现:刚才这里还只是一个人呱噪,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厅里又是尖锐的哭声,又是周姨妈高八度的训斥声,吵得她本来就不大清醒的脑袋,“嗡嗡”地像有一大队马蹄踩过。

她实在忍受不了,倏地站起大声咳了咳,果然引得四周暂时安静下来,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都在等她究竟要说什么。

可苏卿言耸了耸肩,将桌上的帕子攥在手上,云淡风起地道:“姨妈如果没有别的事要说,卿言就先回房去了。”

周姨妈正被女儿气晕了头,简直视苏卿言为眼中钉一般可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语气尖酸道:“二姑娘,这事可是你挑起来的,现在倒想跑了。莫非你自己没人提亲,就想破坏我女儿的姻缘…”

苏卿言皱起眉,还没开口,周夫人已经一拍桌案站起,喊着周姨妈的闺名呵斥道:“你现在站得可是相府的地方,嫣嫣是相府的二姑娘,轮不到你在这儿对她撒泼。”

周姨妈这时也发觉自己失言,但转头见自家闺女还在哭哭啼啼,眼都哭肿了,又大口吸着气说:不能嫁给魏钧,她宁愿终生不嫁。

周姨妈只觉得万念俱灰,胸口都在抽痛,按着额角跌坐下来,再瞅见一脸无辜的苏卿言,心头的恨意更浓。

不敢再明说,只低头小声道:“姐姐也莫要生气,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这在族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其实,二姑娘都到了这个年纪,又被永宁侯府老夫人下过那样的断言,姐姐也早该想开点,既然高门大户不行,寒门里总能选出个把能力出挑的,让相爷再在朝中帮持下,能做个四五品官,也算配得上二姑娘。”

周夫人气得冷哼连连,只拿眼神不断往她脸上剜,心说:你家闺女嫁国公府足以匹配,我家闺女就得下嫁寒门,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这一边,苏卿言原本想赶紧回房躺着,谁知竟让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走到周姨妈面前由衷地建议:“姨母,您是否该先把表妹给安抚好,再来考虑我的婚事。”

这话听起来挑衅味道十足,让周姨妈心里的火又窜起来,刚想再尖酸几句,突闻院里传来一阵嘈杂和惊呼声…

跟在苏相身边的长随“蹬蹬”跑进来,抹了把汗对着苏卿言道:“二姑娘,相爷马上回府,还有一同来宣旨的李大学士,您赶紧回房收拾下,准备接旨了。”

苏卿言听得晕晕乎乎:她要接什么旨?

周夫人嘴角却溢出一抹笑,什么怒气都散了,亲热地抄起周姨妈的手道:“今日府里有大事,妹妹就别急着走了,和玉儿留下来用晚膳,也好一同庆祝嫣嫣的喜事。”

这下,连骆菡玉忘了继续哭,和周姨妈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喜事?会有什么喜事?

片刻之后,苏相领着李大学士进了厅门,身后还跟着位内侍,几人脸上都带着喜色,等苏卿言被补了妆,梳好发又领进来,苏相上前一步,慈爱地按了按她的肩,示意她跪下接旨。

苏卿言见父亲的神情,心中越发忐忑,可这时又不好发问,只有垂着头规矩地跪下,听见那内侍朗声念道:“苏氏女,贤良淑德,端赖柔嘉,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印、进封尔为皇后…”

苏卿言听见“皇后”两个字,只觉得如五雷轰顶,昏头转向地想着:左相家的苏氏女,好像除了她也没谁了。所以…是她被册封为皇后了!

可这也太荒谬了,今上明明是她姐夫啊,怎么可能变成夫君!

直到宣读完圣旨,苏卿言还跪着发呆,周夫人忙拉了把她的衣袖,用口型示意:“快接旨谢恩啊!”

接什么旨啊,她现在只想哭!

还想拉着父亲问个清楚,到底是不是搞错了?

可那内侍还等着呢,苏卿言只有木然地谢了旨,然后同母亲一起站起,看她笑着往内侍手上塞了银两道谢,又听见大学士对父亲道喜:恭贺苏相一门双后…

苏卿言微微皱眉,这话让她听着有些不适。扶着紫檀木椅坐下,只觉得浑浑噩噩,手心抓了把热汗,看四周的人影都不太真实,

这时,她突然闻到股茶香,一抬眸,看见周姨妈端着杯热茶,满脸的殷勤讨好:“二姑娘怕是不是吓着了,先喝口茶压压惊吧。”

苏卿言按着额角更恍惚了:这和刚才的周姨妈是一个人吗?

可周姨妈也一肚子苦啊,当她听见圣旨时,几乎吓得要厥过去。

所以她刚才竟蠢得对皇后冷嘲热讽,还故意提起她被称为“祸水”的事,万一二姑娘记恨在心,进宫后对皇帝吹点枕头风,只怕尚书府都得招来祸事。

罢了,尚书夫人就得能屈能伸,现成的皇后坐这儿,还不讨好巴结待到何时。

见苏卿言一直发愣,周姨妈又用饱含长辈慈爱的语气问:“是不是嫌太烫了,姨母帮你吹吹。”

苏卿言听得大大一抖,忙一把抢过茶杯,只想早点打发走这位周姨妈。

谁知她这副架势,倒让周姨妈更误会了,叹了口气,抹着眼角道:“姨母知道,你还在怪我刚才失言,可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姨妈看着你长大的,哪有什么深仇大怨…”

苏卿言被她吵得头又开始疼了,望了眼四周乱糟糟的人影,抱着手里的瓷杯欲哭无泪: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4章

苏家二姑娘被封后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城。

各路流言如烽火般被点燃,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暗自揣测的…更多的,是闻风而至,到相府来送礼示好的王公孙大臣们。

终于,连永宁侯府的秦老夫人也坐不住了,要知道,她可是害苏卿言落了个“祸水”之名的罪魁祸首。

若是个大度的还好,可那二姑娘一看面相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自从知道这件事,秦老夫人成天长吁短叹,埋怨自己当时嘴太快。可就算自打嘴巴也没用了,现在人家跃上云霄成了凤凰,永宁侯府还能有好日子过嘛。

于在熬过几个不眠之夜后,秦老夫人终于决定,拉下这张老脸去相府道个歉。最多是被小姑娘冷嘲热讽数落一通,就让她好好出口气,总比她日后坐上后位,再对侯府清.算的好。

可她在府里精心收拾了一番,带足了厚礼,还拿出先帝赐的白玉鸠杖镇场子,却连未来皇后的面都没见上。在花厅等了半晌,只等到皮笑肉不笑的苏相夫人。

周夫人穿着暗紫色的团花褙子,并着膝坐进檀木椅里,一派的富贵端庄。戴着碧玉镯子的手腕往桌上一搁,乜着眼,看一旁的秦老夫正笑着解释:当初那事,全怪她老糊涂,口无遮拦说了错话。可真正该死的,是那个把话传出去,闹得人尽皆知的小人。

秦老夫人边说边往那边瞥,可相府主母神色淡淡,也不知究竟听进去没。她心里着急,又接着道:“其实呢,当初相爷为这事和侯府交恶,老身心里就挺过意不去。原本想着,早该来赔个不是,可老身都这把年纪了,到底是拉不下面子。这不是看着二姑娘就要进宫了,这些话若再不说,只怕得陪着老身入土了。”

她边说边假模假样地擦了把泪,暗自估摸着:以自己的辈分和名望,做到这一步也差不多够了,苏府就算再大的怨恨,也不至于一点情面都不给。

周夫人微微一笑,换了个姿势道:“老夫人也不必如此,真要说起来,咱们还得感谢您呢。若不是您当初说:娶了我家二姑娘会让家宅不宁,只怕她早稀里糊涂嫁了人。若是不幸,嫁到像你们侯府那样的人家,咳咳…总之,若不是您,她那能有今日母仪天下的荣光啊。”

她故意说的欲言又止,夹枪带棒,秦老夫人像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偏偏还不好反驳,只能干笑着问:“二姑娘呢?我这趟专程给她挑了些首饰来贺喜,都是金宝阁最新的款式,就是想当面跟她赔个不是,也正好让她看看合不合心意。”

周夫人眼皮一掀,捏着手里的帕子道:“这礼我带她收下了,老夫人的心意我也一定替您传达。可我家姑娘不想见人,老夫人还是请回吧。”

秦老夫人没想到会被毫不留情的拒绝,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老泪纵横:看来这侯府百年基业,就要败在她那倒霉催的一句话上了!等日后她入了土,哪来的脸再见列祖列宗!

可就在她内心不断上演各种戏码时,苏家二姑娘正鼓着腮帮子,吃下今日的第三碗燕窝。

其实秦老夫人现在呼天抢地实在有些冤枉,因为苏卿言并不是单单不见她,而是谁都不想见。

自从接旨后,她就心如死灰地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实在觉得憋闷,就让厨房给她变着花样做甜食,企图在灰暗的心上,用甜水浇灌出几朵微弱的小花。

秋婵实在是看不过眼,一把将瓷碗抢过来,板起脸道:“姑娘可不能再吃了,过两日就到姑娘大婚的日子,若是吃的身形走样,只怕连皇后礼服都穿不上了。”

苏卿言被她戳中心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吸着鼻子道:“好秋婵,就让我再多吃几顿吧。以后进了宫,再想吃府里的东西,可就吃不到了。”

秋蝉一愣,然后莫名觉得鼻酸。她们家姑娘懒归懒,却从未有过这么楚楚可怜的时候,当初被人那样泼脏水,从媒人踏破门槛到凄凉地无人问津,她都能没心没肺,连滴泪都没掉过。

可封后不是件顶顶大的荣耀吗?二姑娘究竟在愁些什么呢?

秋蝉觉得以自己小丫鬟的简单脑袋,实在猜不透姑娘的心事,可还是坚决护住瓷碗劝道:“姑娘这是何必呢,等进了宫里,您就是六宫之主,什么好吃的吃不到,何必惦记着这一口半口的呢,万一把自己吃胖了,惹得今上嫌弃怎么办,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了!”

苏卿言把尖下巴枕在桌案上,满脸的悲愤,心说:“如果吃胖了就能不进宫,她宁愿不眠不休赶紧吃成个胖子。”

可目光瞥向铜镜,想象自己这张脸肿起来的模样,立即又打了个寒碜,然后无比绝望地捧着脸挣扎:当皇后还是当胖子,真是两难的抉择啊!

这时,门帘被掀开,苏相从外间走进来,眼神淡淡一扫,秋婵就机灵地收拾碗碟,低着头走出外间,再吩咐门外的丫鬟不许进去打扰。

苏相今年四十有余,相位做的久了,周身总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负手走近时,由燕窝唤起的甜腻味都散了,苏卿言懒懒抬眸,虚弱地问了句安,然后继续托着腮歪靠着,连话都不想说一句。

那日接旨后,她就找父亲确认过:封后之事绝不可能更改,而且,苏相和周夫人早就知道今上有这个意思,并且极力促成,只将她一人瞒在鼓里。

被至亲之人欺瞒的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于是苏卿言赌气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周夫人几次来登门,循循善诱地劝说,苏卿言却始终一副爱谁谁的模样,既不搭理,也不回应,周夫人气得不行,却拿她一点辙都没有。

苏相扶着桌案坐下,瞅见女儿这副模样,长长叹了口气道:“别人求都求不到的荣宠,轻松砸到你身上,怎么就别扭成这样。”

苏卿言轻哼一声,回道:“爹,您难道一点儿不觉得别扭吗?两个女儿,嫁给同一位夫婿,就算是天子又如何?还不是乱了辈分。”

苏相一挑眉:“有什么好别扭的,你和小叶都是我的女儿,谁当了皇后,都是苏氏的荣耀。再说你进了宫后,肯定能和太子好好相处,今上多宠爱你,就会多宠爱太子。爹也不用日日发愁,怕其他人封了后,太子会被夺走东宫之位。”

苏卿言的眼神落寞下来,喃喃道:“您只想到苏氏,想到太子,就从没想过女儿的感受吗?这么多年来,我都当陛下是姐夫是君主,我尊他敬他,却绝不可能生出任何男女之情。况且,我曾亲眼见过姐姐与陛下是如何的恩爱甜蜜,现在,您却让我去取代姐姐的位子,女儿实在不知,日后对着陛下,对着太子,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苏相将放在桌上的手指屈起,沉吟半晌,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道:“嫣嫣你听着,苏氏一族经历两朝,之所以能做到长盛不衰,全靠着一代代苏氏子弟在朝野、在疆场努力经营。可自古氏族门阀,衰败只在一夕之间。你是苏氏的嫡女,从小享受苏氏给你带来名声和富贵,就没有资格说你不想做。苏家需要这个后位,也需要太子尽快稳固权势,为你弟弟、为族中子弟铺一条路。嫣嫣,你姐姐没能完成的事,现在交到你手上,可不能让爹爹失望啊。”

苏卿言一直垂眸听着,突然想到姐姐出嫁前夜,自己硬赖在她的床上过了一晚。姐妹俩抱着聊到半夜,彼此都为将至的离别而唏嘘不舍。

那时她才刚十岁,对许多事都不太懂,枕着姐姐又软又香的手臂,转着圆溜溜的眸子问:“姐姐,你喜欢太子吗?”

姐姐一怔,随后笑了起来道:“谁教你这些的,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嫣嫣,你只要知道,姐姐就要做太子妃了,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和小弟,也不敢欺负咱们苏家了。”

她还记得,叠叠帷帐,遥遥烛火,映衬着姐姐的脸,是那样的骄傲又明亮。

也许生为苏家的女儿,锦衣玉食的高门嫡女,这便是她们必须要踏上的一条路,她已经偷懒了这么些年,说起来还算赚了。

于是苏卿言坐直身子,将所有的厌恶与不甘,还有那个被描摹出形状的状元夫人梦,全部埋进心里,垂着手臂,用难得认真的语气回道:“爹爹,我知道了。”

承元五年,六月初六,连进宫一趟都嫌太累的苏家二姑娘,终于在礼官的引导下,完成了繁琐的封后大典。

当她坐进懿和宫里的龙凤喜床上,只觉得腿脚都不是自己的了。鎏金的凤冠足足有一斤重,压得脖子连带背脊全泛着酸痛,偏偏她还不敢乱动,更别提靠着或躺着。

懒惯了的苏卿言,根本半点也不敢松懈,只能规规矩矩,手压着厚重的礼服裙裾,将全身的弦绷得笔直,连呼吸都不敢过重,怕把面前的盖头给吹掉了。

这一切,全因她那位前皇帝姐夫,刚拜过堂祭过天的夫婿,正坐在她身边,温柔地替她掀开盖头,黑眸里蓄满了深情,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盛妆过的眉眼上。

苏卿言垂着眸子,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可交缠在一处的手指,彻底暴露了她的紧张。这时,她听见今上轻笑了声,靠过来道:“朕觉得,你还是平时那样比较好看。”

苏卿言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又听皇帝在她耳边叹息着道:“你总是如此,难道朕在你眼里,就真的那么可怕吗?”

可怕倒不可怕,就是…也不怎么可爱…

苏卿言把这句话给咽进喉咙,总算想起件事来,抬起头问道:“陛下,我们是不是该喝酒了”

靖帝微微怔住,随后摇头笑着道:“好,那咱们就去喝合卺酒吧。”

苏卿言心头雀跃,等喝完了合卺酒,就算的上礼毕,她应该就能把这沉得要死的凤冠给摘了吧。再这么戴下去,她这细脖子迟早得被压断。

她怀抱着这样的祈愿,跟随靖帝走到案几旁,迫不及待想完成最后一道仪式。

于是,今上姿态潇洒地端起酒杯,擦着皇后的袍袖绕过去,还未顾得上说一句缠绵的誓词,皇后就一仰脖,直接把酒给干了。

第5章

今上挑起眉,还没出口的话无辜被截断,只得也跟着一饮而尽。

他怕苏卿言的手举得太久会酸,体贴地将手腕抽回,目光顺道落进那只进铜杯里,铜壁上竟是光光溜溜、一滴不剩。

再看对面的皇后,神态自若、眼波澄明,脸颊上连一丝红都不见。这倒是出乎今上的意料,道:“想不到,你看着娇娇弱弱的,倒是挺能喝酒。”

苏卿言心说:我看着娇弱,实际也挺娇弱啊,再不把凤冠摘下,脖子就快要断了。

可贵女所习得的修养,让她根本不敢抱怨,只低头按了下酸痛的脖子,恭敬答今上的话:“臣…妾,其实也不大会,平时喝的少,也不知能喝多少。”

她这话其实也不是谦虚,因为在府里很少有机会沾酒,可她从未喝醉过,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少。

今上不过调侃一句,也无谓在这些事上计较,瞥见她从脖颈上拿下的手,突然明白了什么,走过去,微微倾身,替她将凤冠取下,柔声道:“戴了一天,很累吧。”

总算摘了头上沉甸甸一块枷锁,苏卿言感动的想哭,简直想为温柔又体贴的皇帝姐夫大唱赞歌。

不对,他已经不再是她姐夫了…今晚还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这念头让她好不容易雀跃的心又黯淡下来,想到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事,尖下巴垂得低低,手指攀着龙凤对襟,内心忐忑难安。

靖帝将她的所有转变都看在眼里,牵着她的手走到床边坐下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朕?”

苏卿言怔了怔,为这话感到受宠若惊。皇帝降旨封后,简直算是太大的荣宠,在外人看来,只需痛哭流涕地接旨就是,哪有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可既然今上愿意尊重她的意思,苏卿言咬着唇,鼓了鼓勇气,总算问出盘桓已久的疑问:“陛下为什么要娶我呢?”

今上笑了笑,又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一开始,是因为弘儿喜欢你,总爱和你玩,朕每次见你们相处,就觉得,如果让你做了他的母后,弘儿一定会很开心。”

苏卿言的脸都僵了,在心里把那害她如此的小胖子狠狠骂了顿,然后又听今上继续道:“后来,朕发现你好像同别人都不太一样。人人都当进宫是能登顶的天梯,争着取巧,争着表现,只有你好像领了件苦差,背着人时,就想着法子偷懒或偷溜,于是朕就想着,若是让你日日呆在宫里,一定十分有趣。”

苏卿言听得欲哭无泪:皇上,您这是在用封后逗着我玩吗?

她并不知道今上其实还藏了件事:那一日,她和一群贵女命妇们,被领着去太后宫里请安。那时太后正在佛堂礼佛,一群贵女们规矩地站在坤宁宫外等候。

那天烈日当空,靖帝走到宫外时,正好看见人群里的苏卿言,因被大太阳晒着,漂亮的脸蛋写满愁苦,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左右转动。见无人注意到她,便提着裙摆,蹑着脚,小步小步地往旁边挪,直到挪到有头顶树荫的地方,然后偷偷吐出口气,笑得满脸窃喜,像只好不容易找到舒服巢穴的小狐狸。

那时他突然有个念头:这样的姑娘,要给就得给她最好的,就适合放在手心好好疼爱。所以他从未想过给她封个什么嫔妃,而是直接许了她后位。

而现在,那娇憨可爱的姑娘就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弯成动人的曲线,耳廓旁有细汗沁出,印出淡淡的红潮。今晚后,她就会是后宫最尊贵的人,靖帝心头涌起些满足,转头看了眼更漏,似乎随口道:“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苏卿言刚放下的一颗心,陡然又提到嗓子眼,她心里的坎儿过不去,根本想象不出该怎么熬过这个洞房花烛夜,这时,她能感觉到今上的呼吸又靠近一些,声音轻柔:“这么厚重的礼服,你一直穿得不觉得难受吗?”

岂止是难受,她被捂得又热又闷,连里衣都快被汗湿透。可就算打死苏二小姐,她也做不出在前姐夫面前更衣的行为,干脆阖上眼装头晕,以慷慨就义的心情,手足摆成个大字,往喜被上仰头一倒,心说:只能委屈陛下了,要动手您就自己来吧。

靖帝被她这模样给逗乐了,正想俯身和她再说什么,突然露出警惕的神情,因为听见自苏卿言身下,那叠厚厚的床被里,传来一声闷哼。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苏卿言,连滚带爬地翻过身,发现自己刚才倒下的地方,竟鼓起一个小鼓包,然后那鼓包往前蠕动,直至小小的圆脑袋顶着大红喜被钻出来,太子眯着一双惺忪的眼,揉着脑袋抱怨:“姨姨,你刚才砸到我了!”

苏卿言和靖帝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懵,最后靖帝板起脸,拎着太子的衣领拽出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被父皇难得露出的威严给吓到,害怕的缩着脖子,声音都带了哭腔:“儿臣听她们说,姨姨今天会在这儿就寝,便悄悄跑进来等着,谁知等得太久,二臣觉得困了,看那床铺挺舒服的,我就钻进去睡了。”

苏卿言听得啼笑皆非,这小胖子还挺会享受,那是给帝后洞房准备的喜被铺盖,高床暖枕,当然足够舒服。

靖帝摇着头皱眉,脸色越发沉下来道:“你宫里的人呢,怎么让你溜出来的,快回去睡觉,否则,莫怪父皇责罚你。”

可苏卿言瞅着太子的模样,突然福至心灵,这小胖子害她不浅,现在不用待到何时。

于是一把拽住正要溜走的太子,按进怀里,一脸关切道:“陛下,您看太子这模样,只怕是被吓着了,万一回去做噩梦怎么办。要不,今晚就让他睡在这里吧。”

今上没有回话,只是深深看着她,看的苏卿言有点心虚,把怀里挣扎的太子按得更死,低头笑得一脸温柔问:“是吧,殿下?”

太子十分无辜,他根本没被吓着啊,可抬眸看见姨姨的表情,好像十分期待他能留下来,记忆里,她可从来没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于是太子感动不已,捧着脸猛点头,又冲着靖帝可怜兮兮地问:“父皇,我能留下来吗?”

靖帝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摇头,将太子打横抱起放在中间,转头对苏卿言小声道:“放心,朕不会逼迫你,会等你准备好。”

苏卿言被识破心思,莫名有些羞愧,忙借着哄太子睡觉来掩饰,于是这个新婚之夜,就在熊孩子的鼾声里平安度过。

幸而今上是位重诺之人,哪怕太子已经睡得鼻息沉沉,他也仍是规矩躺着,阖着双目,仿佛已经睡着。苏卿言朝那边鬼祟地瞅了几次,确信今上是真睡了,才总算敢解下衣带,将自己从那繁重的礼服里解脱出来。

躺进熏了苏合香的被子里,苏卿言想着这一日所受的罪,涌上些委屈和鼻酸,很快又感慨起来:今上真是位磊落的君子,明明坐着九五至尊之位,却还能如此和善温柔,若不是因为有姐姐在前,他真是位世间难求的好夫婿。

可她一闭上眼,便能想起姐姐的容貌,想起他们并肩而处的时光,这让她觉得,自己生出哪怕一点遐思都是罪恶,对于今上,她注定只能尊敬,却绝不可能生出任何爱慕。

可若是这样,往后宫里的日子就太难熬了…苏卿言重重叹了口气,翻身望着太子熟睡的脸,实在没忍住,在那嫩嫩的小肥脸上轻揪了把,在心里感叹:“若我也能如你这般睡得没心没肺,该有多好。”

第二日清晨,因太后已经薨逝,苏卿言并不需要去永寿宫敬茶请安,可她也一点不轻松,因为后宫的嫔妃们,一大早就恭敬地等在坤和殿外,等着向皇后请安。

可她们哪里知道,皇后根本不想让人来请安,她昨晚睡得很不安稳,只想能好好补个眠。但她已经不是相府里那个能随意偷懒的二姑娘了,如今坐上了六宫之首,这样的念头,到底也只能想想而已,

靖帝作为一位勤勉的君主,并无意招远后宫,只为了制衡前朝的势力,封了萧贵妃和两位昭仪而已。

于是苏卿言顶着眼下重重的乌青,强撑着眼皮,受了三位嫔妃的叩拜。她虽然脑袋还不太清醒,却第一眼就认出,那位笑容亲切的明丽女子,就是代皇后执掌后宫多年的萧贵妃。

她极力用清雅的妆容掩饰,打扮的也极为低调,却还是能从举手投足中看出,那份常居高位的倨傲与张扬。

而萧贵妃也在偷偷打量着这位皇后,看着看着,一颗心便渐渐沉了下来。

自打封后的风声传出,她根本来不及自怨自艾,赶忙派人把苏卿言给查了个彻底。听闻这位相府的二姑娘从不爱抛头露面,除了偶尔进宫便是呆在府里,为人十分懒散,从未听过她出什么风头。

她原本寻思着,这样性子的人,能当上皇后全靠姐姐的庇荫,除开太子亲姨这重身份,其实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小姑娘,应该不是太难对付。

可今日见了面,萧贵妃突然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先不说那副今女人都移不开目光的模样,光她们说了这么许多话,皇后却是喜怒不显,凤眸始终微眯着,眼峰朝这边一扫,就令萧贵妃倏地凛起心神。

看来这位皇后,心思是深不见底啊。

苏卿言哪知她心中百转千回,她没表情,是因为根本没把那些恭维听进去。想着自己总得回上几句,于是朝萧贵妃微微一笑,道:“听闻贵妃打理后宫多年,将尚宫局管的井井有条,实在令本宫敬佩。”

萧贵妃只觉得一阵晕眩,恨不得将那给她传消息的内侍杖打几百大板,说什么性格懒散,不出风头,这下可好,一句话就要除她的权柄,懒散个屁啊…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