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爷,您且宽心,如今太平盛世,皇家旗帜打出去——哪里有人敢逆天而为?您瞧瞧,您这两日半宿半宿地跟秦小将军在外面守着,熬得燕窝都发青了。咱家说句托大的话,咱家也是看着您长大的,都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更何况是那一位。”苏淡墨说着拂尘冲太子所居的房门一摆,“您在外头守着不睡,里面那位也且看着书不睡呢。”

永嗔玩笑道:“倒不是我紧张,只是此地…”说着声音低了些,透出几分故弄玄虚的奥妙来。

苏淡墨果然附耳过来,认真问道:“此地怎样?”

永嗔一本正经道:“此地…有妖气!”

“嗐…”苏淡墨遮着嘴‘喷’的一笑,“郡王爷您这儿跟咱家逗乐呢。”

永嗔从驿站二楼望下去,冷笑道:“瞧着,妖气可不就来了么。”

苏淡墨凑过去,悄悄望了一眼。

只见宽广寂寥的官道上,有男子白马金鞍不疾不徐而来,在他身后一行跟了十几位青布短打扮的侍从疾奔跟随。

俄而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仿佛官道上的尘土都纷纷搅入了驿站中来。

苏淡墨眯眼瞧了半响,叹道:“一晃眼,十数年就这么过去了。”

永嗔只是冷笑,眼看着那男子奔到驿站跟前儿,被驿站兵丁拦下,不知出示了什么东西给那军官看,竟被径直放了进来。眼见着那男子进了驿站,入了驿站小楼,竟似极熟悉般沿着楼梯直奔上来,仿佛并没有看到永嗔与苏淡墨这两个大活人一般,直接跪倒在了太子永湛所在的北面房间门前。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了,竟是太子永湛亲手来开门,又亲手扶那男子起身。

永嗔忽然大步上前,一伸手拽住那男子胳膊,二话不说就将他双臂反剪按到了墙面上,无视太子哥哥惊怒的眼神,将来人上下一通翻捡,咧嘴笑道:“柳公子,对不住。本王西北呆了几年,下手没个轻重。您这好歹也是见一国储君,不查不验就近身了算怎么回事儿呢?倒不是我疑柳公子…”他言辞素来机敏,虽是咧着嘴,眼中却绝无笑意,“只是难保有歹意的人,把如意算盘打到柳公子身上,借着您使坏招。柳公子迷迷瞪瞪着了人家的道,岂不是白担了虚名?”

柳无华给他死死压在墙面上,双臂几乎脱臼,一张清俊出尘的面容涨成了紫红色,强自压下喉间痛呼。

“胡闹!”太子永湛皱眉,上前一步按住永嗔手臂令他放手。

忽听得“叮当”一声脆响,却是永嗔将从柳无华怀中摸出来的匕首摔在了地上。

“听到了没?太子说你胡闹!”永嗔咬牙冷笑,一手按着柳无华,脚尖一挑捏住那匕首,“柳无华,就这么闯进来见太子殿下——还怀揣着匕首,你胆子不小啊。”

“永嗔。”太子永湛压低了嗓音,等他终于抬眼看来,这才向他伸出手去,示意他将匕首还来,又道:“是孤召他来的。”

永嗔瞪着他,半响,败下阵来,将那匕首往他手心一摔,拽着柳无华往后一扯,撒手,扭头就下楼,冲到楼梯半截处,又仰脸怒道:“我当是作甚不肯改道而行,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旁人瞧着那琉璃杯,知道易碎珍稀要小心供着,偏那琉璃杯自个儿不晓得,偏要从柜子里跳出来跌个粉碎才痛快!”撂下这一句,气愤难抑,将那楼梯木板踩得吱呀作响,一路走出了太子永湛视野。

“臣无状。”柳无华伏在地上,来时齐整的衣衫被永嗔扯了个七零八碎,看起来好不狼狈。

太子永湛将那匕首递还给他,屈指示意他起身,淡声道:“委屈你了。勇郡王不知内情,还望勿怪。”

忽听得楼下人鸣马嘶,众兵士嚷着“走水了!走水了!”,眼见着滚滚浓烟已从窗户涌进来!

第74章 君威

永嗔才冲出小楼,便见火起,心中警铃大作,几乎下意识地,立刻返身入楼,冲上楼去,隔着越来越浓的烟雾,正撞见柳无华攥着匕首冲前胸大开的太子哥哥扎下去。

永嗔心胆欲裂,手上用力竟是从楼梯护栏上硬生生掰下一块木头来,挥臂用力将木块冲柳无华掷去。他危急之中纯粹靠本能反应,竟也准头惊人,那木块直飞过去。

柳无华只听脑后风声大作,原还在犹豫不决,此刻咬牙便刺。

永嗔掷出的木块后发先至。

柳无华后脑先挨了一击,眼前一黑,握着的匕首便失了准头,直直扎入了太子永湛左臂。

太子永湛闷哼一声。

永嗔已疾奔而至,一脚踹开正软瘫下去的柳无华,眼见太子哥哥左臂伤处血水已然浸湿衣裳,当下却并不敢拔。眼见周围浓烟滚滚,小楼摇摇欲坠,外面已是喊杀声震天——护卫太子的士兵被柳无华带来的十余名侍从所阻拦,一时竟冲不进来。

永嗔攥着太子哥哥胳膊,拖他沿着后窗一看,见楼后乃是滚滚江水,当即踢穿窗户,负起太子哥哥,便要纵身跳下。

“带上、柳无华…”太子永湛显然在忍受着极大的疼痛,黄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不断地沁出来,沿着面颊而下,滚落入领口。

永嗔不理,探出一半身子,这便要跳;忽觉一股向后的力拉住了他。他侧头一望,却是太子哥哥伸臂死死撑在窗户两侧。

“带上他…”太子永湛的声音低微,语气却坚决。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永嗔暴怒。

“带上他。”太子永湛强忍着剧痛,半趴在永嗔肩头的脸色开始泛黄,眼神却是始终如一的认真;仿佛此刻那铁石般坚硬撑住窗户的并不是他的手臂,仿佛那滴滴答答顺着窗沿滑下去的血不是从他身上滴落。

永嗔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爆发的边缘,浓烟越来越呛,让他几乎看不清近在眼前的这人。

“我他妈真的是…”永嗔冒着浓烟退回门口,拽死狗一般拖着昏过去的柳无华,拖到窗边用腿顶着他胸膛,要直接把他翻入了滔滔江水——却又是太子永湛横过完好的右臂拉住了柳无华。

永嗔无法,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小楼坍塌就在眼前,当即便背着一个、拖着一个,纵身跳入了江水中。

***

扬州北郊入城处,自梅花渡口以南,一望无边的密林沿着群山绵延起伏,蜿蜒的小路上,一辆青布罩的马车慢吞吞走着。赶车的有两位,扬鞭的那位看着满脸精神,全然一副快乐壮小伙的模样;另一边戴草帽的人就显得阴郁多了,下巴上还冒着青青的话茬,垂在车辕旁的两条腿,一挑裤腿卷到小腿肚,一条又没过了鞋面,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小少爷,您没尝过这扬州地界的黄泥螺吧?”小伙子扬鞭,却是半空中虚晃一枪,仍由着那老马慢吞吞走着,“嘿,扬州黄泥螺,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我这外号就这么来的,好吃!实惠!虽是个贱物,却比一般二般的牛羊肉还要美哩!小少爷,小少爷,您咋老阴着脸哩?放心吧,就里面那位受的伤,死不了…”

这“死”字一出口,阴郁少年立马眼刀扫来,看他的目光就犹如看死人一般。

“黄泥螺”立马噤声,心里嘀咕着,却老老实实只赶车了。

那阴郁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永嗔。

自昨日驿站起火,他背着太子哥哥跳入江水逃生,在水里浮沉了大半个时辰,几乎要脱力沉下去之际,这外号黄泥螺的小子才颠儿颠儿寻过来,自称是青帮的入门弟子,接了上头的任务,瞧着驿站起火情形不对就赶过来了。

永嗔这一路上也与黄泥螺打过交道,不过都是书信往来。书信往来之时,这黄泥螺真是得力干将;见了真人,却是个时常不在调上的。要他准备的伤药全然带错了,勉强能用,却颇有些药不对症;还是永嗔自己向来随身携带的药物起了作用。

马车里如今躺了两个人,一个是死活永嗔都不关心的柳无华;另一个却是至今高烧未退的太子哥哥。

想到此处,永嗔一阵心焦,声音沙哑道:“你守着外面。”掀开车帘,迈过躺在车板上的柳无华时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这才在太子哥哥面前蹲下身来,盯着他左臂上的半截匕首,不能下定决心拔刀。

眼见昨日还含笑儒雅的太子哥哥,此刻躺在颠簸破旧的马车里,唇色发白,人事不知,衣衫上还残留着斑驳血迹,永嗔心中一酸,几乎滚下泪来。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在永嗔的注视下,太子永湛睫毛轻颤,竟是缓缓睁开了眼睛。

永嗔大为惊喜,竟不敢作声,怕声音太大又吵晕了太子哥哥。

太子永湛悠悠转醒,却是强撑着坐起来,用右手从胸前摸出一个油纸包来,示意永嗔接过去,虚弱道:“让你的人,送给…父皇。”

“好。”永嗔甚至没去理解这话的意思,就将油纸包接过来,慌乱道:“你且躺着,这些都不忙此刻说,先养好身子。你、你左臂中了匕首——别担心!等你略好点了,我给你□□,就是拔的那一下痛,忍过去就好了…”

“我好着呢。”太子永湛笑起来,却是立刻便牵动伤处,痛得脸色大变,他清醒之时便不肯呻·吟出声,只假作咳嗽。

永嗔哪里看不出来,却深知太子哥哥骨子里是极为要强的,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低头去看那油纸包。

拆了那封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里面却是黄缎的奏本。

这一日的水淹火侵,那奏本却是完好无损;打开来,只见题头第一句便是朱笔写就的:父皇亲启儿永湛…

永嗔手上一颤,几乎捏不住那薄薄三页的奏本。

一切似乎有了答案。

当日他提议换车换路之时,太子哥哥拍在他肩头的手掌,意味深长的那句“跟父皇也如此说吗?再想想。”,入了扬州地界之后自己守在外面时太子哥哥房间里亮着的灯,出人意料而来的柳无华细思又在情理之中,包括眼前这一封——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写好的密奏。

换车换路,是为了避开五皇子一系的暗箭,然而这话太子永湛如何能对景隆帝讲?分明下江南路上,五皇子一系还什么都没做,太子竟有疑兄弟之心!大逆不道的话,永嗔能顶着景隆帝无所谓的讲出来,太子永湛却不能。换车换路之事,永嗔自己但做无妨,多了太子永湛便不能!太子永湛非但不能自己主动换车换路,甚至还要管束住永湛也不换,如此才是正统之道。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就是因为名分注定的“正统”二字。

因正统而得的位置,也会因不再正统而失去。

不得不等五皇子一系先有暗箭伤人之举。

然而真等五皇子伤人,谁又能预料结果如何呢?

“只是,”永嗔颤声道:“你又何必…自污…”何必非选柳无华来做此事?岂不是平白惹人遐思,使物议纷纷扬扬,于自己名声有碍。

太子永湛一笑,垂着睫毛,低声道:“非是我设局。我不肯见柳卿已有十数年。原是德妃的人寻到了他,许之以大利。那日他送书信来,只求一见,我便全然知晓了。”

“那你还见?”

太子永湛唇角微翘,叹息道:“善恶原本只在他一念之间。”

也许上一刻,这人是真心只求一见;却也难料下一刻,这人也是横心下手。

永嗔只觉无数个念头在自己脑海里跳来跳去,他想要相信太子哥哥此刻的话,却直觉得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不对,不只是善恶全在柳无华一念之间…自从接近扬州地界,德妃五皇子的人几乎是暗中来了一波又一波,不说太子哥哥出面四两拨千斤解决的,就只他这边都暗中打发了好几拨人。若不是太子有意放柳无华近身,德妃五皇子的人几乎无法近身!

对!固然善恶全在柳无华一念之间,却也先需太子哥哥有意放他近身!

可是为什么?诚如他所说,太子哥哥不肯见柳无华已有十数年,与柳家不曾有丝毫交集亦有十数年了——却是离京前,才出人意料地举荐了柳无华的父亲做了九门提督。柳无华原是陪伴太子哥哥长大之人,德妃要如何才能许以更大的“利”?是了,所以要先许柳无华父亲这至关重要的九门提督之职,一则为柳家在夺位之战中攒下足够多的筹码,让德妃想起这号人来;二则令众人以为太子哥哥此举乃是余情未了。

所以太子哥哥拦下了所有暗箭,却独独放柳无华近身,才显得合情合理,不令人起疑。

想到此处,永嗔心里打了个激灵——不令人起疑?不不不,是为了不让父皇起疑!他盯着太子哥哥左臂上的匕首出了神,浸透了衣裳的血水是那么刺目——太子哥哥全都算好了!甚至连这动手的地点,刚入河道反复的扬州,扬州巡抚又曾是五皇子门客,再没有比此地更合适的了、

一步步,一桩桩,旧爱之情,仇家之恨,乃至帝王心术。

太子哥哥,他全部算准了。

永嗔愣愣地盯着那匕首,目光却渐渐涣散开去,仿佛在透过那匕首凝视着虚空某一点——漏了一样,太子哥哥连他的心思举动也算得清楚明白、拿捏地分毫不差。太子哥哥知道自己一定会返身相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他近乎威胁的坚持下带上柳无华;太子哥哥知道自己一贯的行径定然会跳河求生,也知道来接应的青帮之人早就在不远处盯着驿站情况。

永嗔忽然觉得全身发寒。太子哥哥所行的,全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却是算准了,局中人没有一个人能逃出他的谋算。

“更何况,”太子永湛半躺着,虽然语音虚弱,却是字字清晰,“父皇多疑,近年愈发如此了…”

听了这一句,永嗔猛地回神,盯着太子永湛,满脸的震惊茫然、甚至那一丝疏离后怕都无处掩饰。

两人目光一触,太子永湛微微愣了一下。他凝视着永嗔,良久,自失一笑,道:“倒是我啰嗦,你原是该都懂了的。”欣慰之下,那一丝淡淡的失落实在难以察觉。

“不,不…”永嗔下意识地否认,仿佛承认自己都懂了变有什么不测要发生一般,然而原本心中那一丝疏离后怕在听到太子哥哥那句“父皇多疑”之后,全化成了强烈的疑惑!太子哥哥为何要连这样隐秘的原因都告诉他?这教的已不是人情世故,更不是吏治军政,分明是…分明是…

“等这封奏折送到京都,便是德妃的死期了。”太子收回目光,浅浅一笑,绝非喜悦,低垂的眉眼间竟透出几分悲悯。

永嗔道:“他们做得这些腌臜事儿,虽不敢说父皇一五一十全都知晓,十之*却也全知道的。只不知道为何纵容如此之久!”说这不知道,其实也明白景隆帝虽然是皇帝,却也需要顺势而为,因又道:“这次老五老九估计要跟着宫里那位做了亡魂,到不知道小十六如何。”

太子永湛看着永嗔,又露出了那种仿佛觉得这个弟弟有点傻气的笑容,他轻轻道:“你呀,还是太年轻,想事情容易太偏。不要把做皇帝的人想得太好,固然是对的;却也不要把做皇帝的人想得太坏。即便是九五至尊,也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凡是人便没有能逃得过的。父皇他呵,要选的储君,固然要能成为天下公主,却也要能兄友弟恭。”

永嗔怔怔望着他:是了,就是因为太子哥哥看穿了这个,所以绝对不先换车换路,不给人以疑心兄弟之感;可是,可是,为何又将这番道理讲给他听呢?

“管它是好是坏,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永嗔倔起来,把搭在太子哥哥额头上的湿巾翻了个面,手一搭上去就感到太子哥哥额头的温度都把湿巾烘得暖和了,发愁道:“怎得你这发起高烧来,神志清楚,乍看起来跟没事儿人一般——若不是这帕子都热了,我还只当你好了呢。”越是这种病了不显的人,偏又要强,越叫人担心;只看着像是好了,病灶却是越来越深了。

太子永湛含笑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无碍的。”

兄弟二人正说话,马车却慢慢停住了,“黄泥螺”一挑车帘望进来,搓着手笑道:“到梅花渡口了,等我们青帮的船来接吧!”犹豫了一下,问道,“二位公子是哪个堂口的啊?不是我说,你们这暗语也太吓人了,什么皇帝、娘娘、皇子的,那也是能乱说的?暗语要的就是不引人瞩目,你们那暗语很该改改,皇帝改成黄泥螺,娘娘改成碧螺春,皇子嘛——就叫鸡卵好了!”

永嗔一听他说到暗语,便知道方才见太子哥哥刚醒,自己心神激荡之下大意了,竟没防备隔“帘”有耳;这“黄泥螺”装疯卖傻…他不由摸了摸腰间原本系着佩剑的地方。

太子永湛却是被逗笑了,他笑道:“你叫黄泥螺?还昏着的这位柳公子曾写过美食记,里面写黄泥螺的一节,我还记得清爽。泥螺取食,以三个季节为佳,桃花开时,壳软味美;梅雨时,浸膏溢壳外,莹皆若水晶;中秋时,粒大脂丰,腌食别有滋味。”

永嗔却又是悚然一惊,方才太子哥哥一直高烧昏迷,如何知道这人外号“黄泥螺”。连他也是昨日被救后才知道这人外号,前些时日书信往来之时都是以代号相称。然而如果太子哥哥方才是有意假作昏迷,此刻又怎么会说出如此明显有破绽的话,以太子哥哥的智谋,若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轻易露出来?

看着太子哥哥面上如常的笑容,永嗔又觉是自己多想——柳无华之事,太子哥哥“君威难测”那一面仿佛在他面前裂开了一道罅隙,令他恍惚间隐约体会到了,既是兄弟又是君臣,是多么微妙又可怕的事情。

太子永湛仍是半躺靠在马车里,那双曾如秋日高远晴空般的双眸,如今透着疏淡的茶色。

那隐藏了一切情绪的沉静目光倾泻在永嗔身上,让他心里发慌。

太子永湛翘起唇角,温和道:“《本草纲目拾遗》曾说“吐铁能润喉燥、生津”。你如今嗓子沙哑,黄泥螺与你正相宜。”

永嗔还没理顺心底这莫名的情绪,忽听江上哨声尖锐,三长两短。

“黄泥螺”跳起来,惊喜叫道:“青帮的人来接咱们喽!”

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中,数柄利弩掠江而来,“咄”“咄”声连作,齐齐钉在了车辕上,带得整座马车都震了数下。这波箭雨未停,下一波箭雨又劈面而来、

却见那江面上来的数艘船,撤了“青帮”的堂口旗,竟换成了前朝的“黑金旗”。

第75章 鹤草

此地已到了梅花渡口,乃是入扬州的水路要道,永嗔等人藏身的密林小径虽然罕有人至;但是不远处,与江面相接的渡口却是往人之人不绝,更有客栈沿街,颇有人烟。

这一带江面上,青帮往来,原是常见,民众也不以为意;然而却少有反贼敢光天化日之下,不仅打出黑金旗这明晃晃的反贼招牌,而且强弩激射,意图杀人。

“黄泥鳅”最是机灵,当即翻身滚入车底。

永嗔却并不惊慌,安坐在马车内,对太子哥哥道:“莫慌,是我的人。”

一时那几艘船停在岸边,抢出几号黑巾蒙面的壮汉来,疾奔至马车前,抛进几套一模一样的黑巾黑衣来。

永嗔给太子哥哥换上,给自己也换好,只在那晕死过去的柳无华身上一遮;这便扶着太子哥哥下了车。

黑衣壮汉中又有人将昏迷中的柳无华夹在腋下,原躲到马车底下的“黄泥螺”也哆哆嗦嗦换了衣裳。

“小少爷,这、这…”他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些黑衣人,凑到永嗔耳边,小声道:“这绝对不是青帮的人。”

“我知道。”永嗔接过黑衣壮汉递来的火折子,眼看着另一人把早就备好的桐油倒在马车上,这便将点燃的火折子往马车的青布罩上一丢。

大火冲天而起。

太子永湛沉默看着,取了一旁黑衣壮汉的佩刀——永嗔已知其意,夺过来,横刀劈断了车辕。

那感受到火烤炙热的老马嘶鸣一声,迸发出求生意志,一改方才慢吞吞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

等得到渡口民众传信的官丁赶到密林小径,便只见烧得只剩铁质骨架的马车,与地上暗沉稀疏的点点血迹,一路指向江面——然而大江之上,月朗风清,浮光跃金,哪里还有黑金旗船只踪影。

永嗔与太子永湛等混在黑衣壮汉之中,上了船,待船鸣驶入江流之中,这一颗提了大半月的心才算是落入了腹中。

船舱里早有人久候。

“十七殿下,一别十余载,您还是这样淘气。”黑衣壮汉缓缓将草帘卷起来,里面有一三十如许的清瘦男子举步迎出来。

永嗔定睛看他,扶着太子哥哥入了船舱,也笑道:“十余载不见,你却是老了许多。上次见面时,你还是翩翩少年郎呢——鹤草。”

原来这反、贼头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假扮佛门子弟,帮永嗔骗皇太后的鹤草。

永嗔年幼之时,皇太后从五台山归来,却是偏帮德妃,无故责罚永嗔生母。当初永嗔见了淑妃膝盖上斑驳的瘀伤,气愤难抑。因知道皇太后信佛,便与自己出宫游玩时在天桥上认识的“社会人士”密谋,起了“鹤草”这个名字,编了鹤草幼时多病后来有仙鹤衔仙草来救的故事,以镜子反射的佛光,借鹤草之后,赚得皇太后才回京都又感知到“佛祖召唤”,没留几日便又起驾往五台山去了。

这事儿当初让景隆帝发了好大脾气,一则为永嗔胆大包天,不尊亲长;二则为永嗔找的这鹤草,乃是个十足的反、贼。不过当初永嗔与鹤草何等机灵,早在景隆帝查处之前,鹤草便溜出京都,不见人影了。

而皇太后被永嗔一坑十数年,至今仍在五台山虔诚侍佛。

说不得真是诚心感动了佛祖,已是七十余岁的人了,身康体健,从五台山传回来的奏报上看,竟比景隆帝还要康健些。

如今的鹤草,却与少年时的面容大不相同了。少年时的他,面容清俊,让人望之便生好感,否则皇太后也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他。如今的鹤草,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左脸上从额角一路横劈到下巴右侧的一道刀疤。这疤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见当日挥刀之人若是力气再加上一分,此刻的鹤草便是已被削去了一半脑袋的死人了。

鹤草听了永嗔的话,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微微一笑。他少年时微笑起来,清俊宜人,此刻却是刀疤扭曲,骇人到了极点。唯一能依稀认出往日风采的,那是那随着年岁渐渐醇厚了的嗓音,“拜你的好十六哥所赐。倒是要找个机会当面谢他。”

一旁听着的太子永湛忽然开口问道:“你与山东张九龙是什么关系?”

这张九龙,就是数年前在山东平县作乱,杀了蔡老师傅独子并儿媳的反、贼,后被十六皇子永沂带兵诛杀。

“张九龙?”鹤草脸上的刀疤又扭曲起来,他笑道:“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

永嗔看了一眼太子哥哥左臂,插着匕首的地方血迹都变成了乌色,因笑道:“咱们二位外面叙旧。倒是劳烦你叫个会医术的手下来,为我哥哥拔刀。”

鹤草点头,拍手召唤黑衣壮汉近来,吩咐了几句,便示意永嗔出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