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围绕着“睡觉”这个主题,日复一日。宋运辉拿到黄师父亲手写的资料之后,进境神速。工段没有给他安排特定的岗位,他爱干啥就干啥,因为工段长说过,大学生嘛,过几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当一个人用。他就每天只要天气晴朗,绕着设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一个星期下来,全部流程走通,两个星期不到,原理搞通,仪表能读,普通故障能应付,第三星期开始,他可以开岀维修单,但得给师父过目。第四星期起,谁家里有事请假,他可以顶上,坐到仪表盘前抄表看动态做操作。师父说他学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没人可以让他顶替时候,他在仪表室后面支起绘图板。先画岀工艺流程图,经现场核对无误,又让师父审核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根据液体走向,绘所有设备的零件图、装配图、管段图等。这工作最先做的时候异常艰难,首先是绘图不熟练,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标零件,还得到机修工段测绘,一天有时都绘不成一个小小非标阀门。如果车间技术档案室有图纸还好,可以对照着翻画,可档案室里的图纸残缺不全,前后混乱,想找资料,先得整理资料。资料室中年女管理员乐得有个懂事的孩子来帮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钥匙给宋运辉,要是她下班不在时候,让宋运辉自己偷偷进来关上门寻找资料。

机修工段的人本来挺烦这个宋运辉,说他一来维修单子多得雪片一样,支得他们团团转,有人还趁宋运辉上班时候冲进控制室指桑骂槐,被寻建祥骂了回去,差点还打起来。但后来集中一段维修高峰后,维修单子又少了下去,上面还表扬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机修工段各加一次月奖,可见设备性能好转。再以后遇到维修,他们不能确定要用什么零件,打个内线电话给控制室问宋运辉,一问就清楚。双方关系渐渐变得铁起来。基层有时候很简单,只要拿得岀技术,别人就服。

这一段时间,宋运辉每天平均在车间工作十四个小时,刨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他还有一个小时留给阅览室图书馆,另外一个小时给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来有股狠劲,越难越烦,越压不垮他。

第三个月开始,有分厂领导开始过问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时,却没再有实质性表示。

而就在宋运辉刚刚开始安心于基层的时候,总厂上层展开轰轰烈烈的争权斗争。费厂长名义上管理工厂的日常生产经营工作,可水书记却以别家工厂基本派不上用场的职代会,和本来就派得上用场的党委会,对内积极行使决定权、选举权、罢免权,对上行使建议权,一步一步地架空费厂长的管理,使费厂长的命令越来越难以强力推行,他有个什么决定,总有一半被驳回。于是围绕在费厂长周围的有些人开始观望、动摇。

宋运辉呆在基层,这种风雨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风声多少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水书记对他不错,可他心里却觉得,水书记的做法极其霸道,干涉了厂长负责制的有效执行。当然,他不会说。对他唯一的影响是,他觉得现在不是递入党申请书的时候,以免被人视作向某一派表忠心。

他过着忙忙碌碌的清静日子。

去县医院的日子被宋运萍拖了又拖,终于一天雷东宝实在熬不住了,说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说着真扛起老婆要走,宋运萍说还得上班,雷东宝说他是书记,上不上班他说了算,硬是扛着往外走,宋运萍无奈只好答应。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断,人家问两人去哪儿,去做什么,宋运萍都不好意思说,都是雷东宝大声撒谎。

终于检查出来,宋运萍是真的有了,两人虽然早连儿女名字都已经起好,可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妇产科都是女人,雷东宝不好进去,宋运萍在里面跟医生说话,雷东宝外面大声问这问那,声音响彻整条走廊。医生被烦死,有别的科室医生出来大声呵斥,宋运萍见此都无心与医生说话,医生也不愿搭理这种人家,宋运萍尴尬地走了出来,拉起依然兴奋脸红胖着嗓门的雷东宝急急走出医院。

走到外面,宋运萍才低声埋怨雷东宝的嗓门,说这儿又不是乡下,说话大声被人难看。雷东宝压根就不当回事,也不会觉得难堪,不管宋运萍的埋怨,拉她去买吃的。宋运萍见他依然大着嗓门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能心里叹一声气。想随便他去,可心里又总惦记着别人的眼神,又骂自己怎么这么琐碎,可看到别人投来的讥诮目光她又心烦。自从上回省悟到自己怀孕后,她心里一直有放不下的担心,总觉得后面的事责任重大,有无数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决,可她又暂时不知道从哪儿做起,雷东宝又只会大而化之,她心里一直很烦,今天结果出来,她很想与医生好好谈谈该注意什么,她想把心里的担心都问岀来,她极其需要医生的建议,可被雷东宝大嗓门打断,她心中生出火气。

雷东宝兴高采烈话特别多说着有儿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宋运萍的臭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还是医生说啥了?”

“医生说啥都被你打断,医生还能说啥。我想了多少个问题,都没法问。”

“嗳,我们转回去,再问。我保证管住嘴巴。”雷东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捂住自己的嘴,只留两只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运萍哭笑不得,扯下雷东宝的手,道:“还回去什么,去新华书店找本书看看。你啊,我跟医生说话时候你插什么嘴,医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当家作主。”

“行,家里的事你做主。萍萍,医生有没有说不可以拍照?”

“怎么问这个?”说话时候宋运萍也看到旁边的照相店,橱窗里展着色彩鲜艳的彩色照片。他俩结婚时候穷,只拍了一张黑白结婚照,还是她掏的钱。这会儿生活好了,看见美丽的东西,她无法不动心。“应该没问题的,东宝,我们照张彩色的。”

“多照几张,嘿嘿,你还得照全身,照片拿来,你后面写上字,以后给儿子看,喏,这张,一家,有三个人,一个还在娘胎里。”雷东宝见宋运萍舒开眉头,他也高兴,话又多了。

宋运萍听着直乐。雷东宝一般不沾手钱,钱都是她拿着,她到柜台开票,她想拍两张,一张两人的两个头,一张两人的全身,可雷东宝一定要多拍几张,她嫌贵,不肯,最后皮夹被雷东宝拿走,开了五张的票,排队等候时候宋运萍直埋怨,雷东宝心里正高兴着,才不管她。但宋运萍埋怨会儿,还是动手给丈夫整顿仪容,掏出手绢帮他擦脸,雷东宝闭着眼睛乖得跟猫似的,可惜宋运萍知道这是个披着猫皮的虎,才不会受骗上当。然后宋运萍自己找镜子想把辫子重新梳一梳,雷东宝指指外面橱窗上挂的美女说披着好看,宋运萍不肯,觉得害臊,硬是要梳起来,雷东宝不说话光行动,搞破坏,没搞两下轮到他们拍,摄影师在门口一声吼,宋运萍只好披着如云秀发进去,臊得脸都抬不起来。

宋运萍编过麻花辫的头发散开来后如烫过一般,摄影师看着叫好,亲自操梳子将她一边头发梳岀一缕顺着脸盘子垂到胸前,一边头发夹到耳朵后,又帮她将很少的碎发梳成薄薄的留海儿,这一来,宋运萍看上去异常妩媚。雷东宝虽然挺不喜欢男摄影师翘着兰花指围着他妻子转,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说了,将拳头藏到背后。

摄影师退走,灯光一打,雷东宝看到他的萍萍两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头发更是像蒙了层雾,脸嫩得跟剥壳鸭蛋,喜欢得眼睛挪不开,对着萍萍喃喃自语,“好看,好看”,连摄影师的指令都没听见。摄影师心说这样也挺好,算是含情脉脉,就叫着“保持保持,笑”,开始数数。雷东宝充耳不闻,心痒难搔地想亲亲妻子,结果闪光灯闪前,他正好亲在那只露出来的耳朵上,摄影师惊觉时,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张“废片”。

几天后雷东宝独自到县照相馆拿照片,看到这张“废片”,乐不可支,没与照相馆计较。晚上回家与宋运萍两个看着直乐,捧着肚子笑好半天。里面,宋运萍察觉到身边的偷袭,惊异,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而雷东宝则是一脸狡计得售的得意,样子滑稽至极。两人回头又缩印了两张,各自皮夹里夹着,天天都可以看见。反而是其他正正经经的照片不被重视。宋运萍总指着里面的雷东宝说,这坏爹,哪有一点当爹的样子。雷东宝指着里面的宋运萍说,这小姑娘,才一点点大就当娘了,看着不像。

八月的几天,两个准备当爹娘的嘻嘻哈哈地过,这张“废片”将本来焦燥的宋运萍从情绪中牵出来,每当她又忧心的时候,自觉取出照片来看,一看就万事太平。

但,八月即将结束时,一条噩耗从县里传来。暑假过来探亲的徐书记爱人,在阳台帮徐书记晾晒冬被时,厚重的冬被没搁稳掉下,站凳子上的徐书记爱人瘦弱的身子给被子一带,也栽下三楼。竟然摔死。

雷东宝一听说这消息就去县里找徐书记,他如今在县里可以直进直岀。可到了县里被告知,徐书记连夜带遗体回京了,都说这么冷静的人,爱人一去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说徐书记到底是北京来的,派头大,大热天还把遗体囫囵地送回北京。

等听说徐书记回来,雷东宝又想去看看,徐书记的秘书出面婉拒,说如果没别的事,徐书记的家事到此为止,不要特殊对待。于是雷东宝总是与别人一起见到徐书记,见到徐书记的笑容褪减了,人清瘦了,态度好像消沉了。单独接近徐书记的时候,雷东宝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语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徐书记的手,用力摇几下,似是给人打气。徐书记也是知道的,他会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流露一丝黯然。

十一节休息三天,宋运辉回了一趟家。全家欢天喜地的,宋运萍和雷东宝一起回娘家团圆。宋运辉取出一半工资交给父母,又送给姐姐一斤毛晴毛线,说是给未来外甥结小毛衣用。大家都让宋运辉把钱拿回去自己用,买些新衣服穿,不要总穿着大学里的旧衣服,现在是干部了,不一样。宋运辉说单位里进进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还没凉,棉袄已经发下来,雨衣雨鞋也有,不用买伞,几乎不用买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补贴的,菜好价低,每顿都有荤的。连肥皂、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都不用买,每季度有发。宋运辉还说他才是个刚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岔五地看着老工人今天领什么费明天领什么钱,等他转正之后还可以多拿些钱回家。雷东宝听了感慨说,看来小雷家大队农民做工人的目标还远没实现。

宋家父母就把钱收下了,不过单独给儿子记帐,以后拿来给儿子结婚用。大家又讨论要不要买国库券,利息比银行的高一点,有8%,可钱放进去得放那么多年不能用,心里又别扭,而且现在三年期储蓄利率有5%多,眼看着利息还得升,存储蓄里,家里有急用又可以取出来,不像国库券没法取。雷东宝说公社农业银行每天为国库券头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个单位分派一些任务,算是支援国家建设。大家听雷东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买国库券念头。

宋家四个都拱在一起说得热烈,只有雷东宝旁观者清,感觉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闷,不像以前虽然话不多,可两只眼睛满是自信。他不是个有话闷心里不说的嫡系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问宋运辉这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现在挺敬服雷东宝,没隐瞒,直说了。他说他是徐书记推荐去的金州,一去就太受重视,近乎是众矢之的,水书记建议他从下面开始锻炼。他也觉得锻炼挺有用,可有时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来,看到一起分配的几个带着属于干部身份颜色的安全帽趾高气扬地全厂巡查,他心里就挺憋屈的,再说上面争权夺利得厉害,没人像是正经要发展经济的样子,他现在有点怀疑,他下沉到基层究竟是不是错误决定。

雷东宝说,他不知道工厂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他自己,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雷东宝说到这儿,宋运萍插嘴替他补充,说他即使撞到南墙,他也得狠撞几下看穿不穿得过去。宋运萍也劝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别人也看得到,像他们家这种没背景的人出去想与别人争,只有靠自己多岀点力气多花点时间,这是没办法的事。宋运辉一听也对,说他们厂里每一个资深厂子弟身后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当然他们先看到先抢到,像他这样的只有凭本事实打实地做了。他也想到寻建祥,说寻建祥类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竞争的机会,干脆自暴自弃。

这一说,雷东宝就联想到了自己工程队现在请的别村人,他与宋运辉商量说会不会也有小雷家人欺负外村人的情况。两人商量结果,觉得现实明摆着小雷家人势力大,所以做领导的得稍微偏向外村人一点,免得外村人做得冷心,做事没责任感。宋运辉本来此时正彷徨着,自己努力做事却受机修工段的人抵制辱骂,他安心基层努力学习却被人指为充军发配,众口铄金,他即使再强的信心,此刻也有动摇。回家与家人说说,才又跟充电了似的恢复正常。尤其是姐姐说起雷东宝开始时候撞南墙的事,谁都是一穷二白起家,没下个十二分的力气,怎可能不劳而获。

宋运萍和雷东宝吃了晚饭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现在的宋运萍不能岀麻烦。宋运萍本来兴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却忽然委屈地说,她怀孕了回家报喜,都没见爸妈如今天看见弟弟拿工资回家这么高兴,可见爸妈还是有点偏心的。雷东宝说她这是挺好的自己找气受,又说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顺眼。

宋运萍见丈夫也不偏着自己,心烦气躁,一路埋怨雷东宝大大咧咧,又说他最近见她怀孕反应大又吐又闹还晚上不让他碰,他有怨气,他是在打击报复。说得雷东宝冤得不行,辩说几句,宋运萍唠叨得更委屈,他只有闭嘴,气闷得不行。一直到家里,灯光下见妻子眼泪都出来,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对着妻子吼不出来,只好哀求,要萍萍凭良心想想,他姓雷的到哪儿让别人这么数落不回嘴过。宋运萍一想可不是那么回事,内疚地低下头,自言自语说自己最近怎么脾气这么差。两人这才言归于好。雷东宝心里挺不快乐,可想到妻子怀孕辛苦,就没敢说出来。有儿子本来是挺快乐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气折腾得他最近火气上头。

宋运辉回去继续埋头苦干,雷东宝也是一条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来,他已经去公社学习过,说不让各县各市对外地产的工业品进行封锁。文件下来后,他让人放半拖拉机砖去试探试探,冲卡没成,半拖拉机的砖给卡了。他就告到县里,县里陈平原县长告诉他县里很为难,都是兄弟县,人家县的县长冲他倒苦水,他也说不出口。

雷东宝没去找徐书记,人家心情正不好着,他不想拿这种小事麻烦徐书记。反正他现在是先进,小雷家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范,常有市县领导带领导地来参观,他只要看见领导就反映就行。他现在可算知道了,做什么事,循规蹈矩地来,最后都不知磨蹭到什么时候去,而找领导,领导又要扶持他这个先进,领导只要说一句话,比他跑断腿都有效得多。经验都是这么从实战中总结出来的。

虽然,雷东宝很不愿意工作时候被人从工地喊过来陪领导参观,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可为了反映问题,他最近几乎是等着领导光临。终于,在问题说上一遍又一遍之后,一位副市长异常有魄力地现场办公,将邻县封锁问题解决了。至于其他市封锁的问题,副市长说他回去协调。而雷东宝却已经无所谓了,目前的产能,全市不封锁已经够他发挥。于是,副市长一走,他回头就让砖窑开足马力生产。

雷东宝在外一呼百应,在家跟小媳妇似的忍气吞声。

秋风染山头的时候,徐书记一个电话打到队部,问小雷家周围有没有可以钓鱼的河流,雷东宝说两个鱼塘随便他挑,徐书记一听在电话那头笑了,说他又不是馋鱼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风,他只不过想周末时候找个清静地方散散心。雷东宝才明白过来,忙说有,不仅是那儿水清鱼多,还少人过去,只是路难走点。

雷东宝很为能替徐书记出力而高兴,星期天一早先去地里割些蔬菜,就转去县里接了徐书记到野河塘钓鱼。野河塘果然清静,坐河边钓鱼,身后有小山包遮挡,头顶有两人合抱大柳树遮阳。只是雷东宝拿来一顶女人用宽沿草帽要徐书记戴上,说柳树上面毛毛虫最多最毒,掉一条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烫过一般的难受。雷东宝出来前,宋运萍已经吩咐过他,人家书记是来找清静的,要他别多嘴,一边儿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后,他就不打扰。但钓鱼这等水磨活儿实在不是他这种没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自知之明,撒一把虾杆沿河塘放着,就地掘来的蚯蚓,粗的给徐书记钓鱼,细的他钓虾。

徐书记拿出来的钓竿乌黑锃亮,可以伸缩,据说是日本货,可钓了半天没见一条鱼上钩。雷东宝的虾杆是临时问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乐乎,净见他在草丛里窜,不过常钓上的是偷吃的小指头长的小鱼。

过了也不知多久,徐书记才开腔,“东宝,钓多少了?”

“有二十多只,中午拿回去煮盐水虾,我们喝点酒。徐书记,你钓钩上蚯蚓要不要换?”

徐书记微笑一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东宝,考你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春天时候什么叶子先绿。”

雷东宝笑道:“考啥不好,考这个。这儿一年四季不会断绿,毛竹不说,即使大前年雪下那么大,刨开雪下面的草也是绿的。”

徐书记听了哑然失笑,“我的问题岀错,不严谨。我说的是我们头顶的柳树,还是我爱人说的,春到江南,别的树还没发芽的时候,柳树已经像一蓬鹅黄的烟。只是秋天时候,却是柳树最先掉叶子,刚掉下来的叶子也很漂亮,鹅黄色的。你看这一地的黄叶,看到就想起我爱人的细致了。”

雷东宝心说,女人怎么都差不多,“我家萍萍也拿后院什么树先开花来考我,我答不出来她就得折腾我。嘿嘿。徐书记与你爱人也是自由恋爱?”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徐书记与雷东宝讲话虽然不多,但人与人之间有种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当朋友,可以有话直说。雷东宝对徐书记也是这样。

“当然看得出来。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恋爱,我们结婚后还特别好,比人家相亲结婚的好得多。我们谈的时候我还是穷光蛋,家里什么都没有,房子都还是漏风的,萍萍长得好,又是居民户口,她就要我了,她是倒贴嫁我。嘿嘿。我跟她发誓,我这辈子就只她一个老婆,什么都依她,家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听她的。”

徐书记赞许地道:“你做得比我好。我当年也是这么跟我爱人说,可最终我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跟她长期分居两地,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东宝,你说到做到,是条汉子。”

“也不是,现在她怀着我们儿子,每天烦得不得了,我有时很想骂过去,心里早把她骂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是说到做到。”

“女人怀孕时候生理变化大,就是身体里有些变化,导致性格变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难为你。你做男人的别与她计较。东宝,我打算调回北京去,估计调令春节左右可以下来。以后不能常跟你见面啦。”

雷东宝刚想着原来女人怀孕性格变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还生气就是他的不对了。没想到徐书记后面来句狠的。他愣好一会儿,才道:“徐书记,我听说你都不愿意回去原来住的三层楼,我知道你想你爱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从此不做事吧。”

“一方面…是你说的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我在北京还有才上幼儿园的儿子需要我,儿子已经没有妈,我这当爸的不能再拿事业做借口。”

“可我不舍得你。不过你回去吧,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儿子以后生下来,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边,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后我有空就去北京看你。”

“我们是朋友,你什么时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别又门口派个秘书挡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语的人,没事我不会找你。”

徐书记听了反而笑,雷东宝要不是这么直说才怪了。“不一样,前一阵别人都看着你,我如果放你进门,就不好意思挡住别人了,否则就是不给别人面子,我还不烦死。只好拿你开刀。我相信你也不会与我计较。”

“那倒是。”

“我走以后…陈平原这个人,如果用得好,他是个很能干事的人,如果没人约束他,他这人手脚放开了也挺难弄。以后没我在,陈平原对你的态度应该会有变化。你有两条路得走,一条是以后离他远点,别让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个能跟他这种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条是偶尔送点好处出去,别吝啬。至于你在做的事,尽管放心大胆地做,看这风头,国家政策应该是越来越活。如果有什么反复,我会来信通知你。”

“听你的。”

“你小舅子在金州化工做得不错,水书记跟我说,这孩子做事脚踏实地,又能做得岀事,是个可造之才。可小孩子还没定性,不能给他太多光环,太捧着他会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杀他的发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家吐苦水,你鼓励他一下,不过也别把水书记一直注目他的事告诉他。你爱人那儿你也得拿捏分寸,不能乱说。”

“早说过了,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听我。”

“那就好,有你这个榜样在,他学着就是。东宝,我还是最担心你,你性格太冲,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以后做事,多想想以退为进。要不,以后撞到南墙了,来电话问我吧。”

“好。我家萍萍也一直管着我,我现在起码已经不会再拔出拳头就打。”

徐书记笑笑,看看手表,叫上雷东宝一起上雷家吃饭。进村时候不时指点雷东宝怎么改造村落,怎么真正提高大家的生活层次,达到某种超前高度。雷东宝一一答应,徐书记说的有些东西,他想都没想过。

徐书记看到宋运萍,再看看雷东宝,发觉这两人对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东宝说他确实应该对爱人好一点,这样的人当年肯下嫁,可见是对他雷东宝非常好。宋运萍看到徐书记则是肃然起敬,徐书记身材清癯,长相出色也罢了,电视电影上又不是没见过好看的男人,只是这个徐书记…看上去说不出的高华。

十二月份,在国人心中或许不算是年底,可对于工矿企业而言,十二月是个辞旧迎新的关键月份。对于整顿办而言,尤其如是。

全厂上万人都等待着整顿办的经济考核责任制将怎么制定。不时有风声传出,如果有条可疑制度不得民心,便全厂上下大哗,那些平时面无表情盯着仪表看八个小时的倒班工人顿时每天都有了话题,以往只闻机器响的控制室每天人声鼎沸,大伙儿一起讨论所有来自整顿办的吹风。

水书记“顺应民意”,组织职代会全面介入整顿办的工作,也就是说,整顿办所有成文规章,必须经过职代会的讨论,否则,人民群众不答应。费厂长本来意图以整顿办的工作为起点,借整顿工作之名,废弃或替代原本属于水书记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构,大幅度调整全厂管理结构,以逐步建立起属于他自己的从上到下的干部班子,开创属于他费厂长的新世纪。没想到,水书记会以职代会的名义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个人意识都无法在整顿办的文件中体现,否则,只有遭到被职代会否决的命运。

职代会身后,完全是水书记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厂长负责制之前。水书记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依然牢牢掌控着全厂的主动权。

费厂长无奈之极,手脚完全无法施展。整顿办的人也郁闷,费尽心思写出来的东西被职代会一讨论,总是支离破碎。热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伙儿早没了开始时敢叫日月换新天的热情。

宋运辉也是时刻关心着整顿办的工作,那儿,现在属于虞山卿的位置,原本应是他的。他现在倒是庆幸,如果他没下基层来,在整顿办每天将如处于风暴中心的小舟,谁知道什么时候倾覆。不像现在,他可以主导自己的学习方向,工作方向,与大家又和睦团结。这南墙,算是撞对了。

只是,宋运辉对水书记这人挺反感的,一个人怎么可以以一己之私,发动耗时耗资的职工运动,阻挠这么大工厂的前进步伐。他新进,他还不知未来做什么,所以他只能旁观,正因为他旁观,他才能客观地看出职代会背后水书记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职代会代表的职工们,都被人有的放矢释放的未来职权利划分方案风声的魔棒搅得群情激荡,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极大支持了职代会的权力行使。他有时候很想告诉人们,你们被利用了,可他终究没说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的教训了。

可正在宋运辉反感水书记的时候,车间忽然将他抽调到技术组,给他一间小办公室,指派两个技术员给他,让他带领这两个刚考取技术员的年轻人一起整理完善车间技术资料。后来听说,原来是水书记指示,这令宋运辉心中感想复杂,他只有更紧闭双唇。

两个技术员虽然年轻,却已是老资格,并不服管,主要的还是质疑宋运辉并没经过大设备故障考验的技术水平,而且都还很不服气一只大学文凭的效用,认为宋运辉能领导这样一个三人小组,无非因为他是比较幸运的最受重视的第一届大学生。再说了,做多做少一个样,宋运辉这样连身份都没明确的人当然不可能对他们的工资奖金造成影响,做少还留点力气可以回家打个沙发,都是等着结婚的人。

宋运辉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极怠工,他已经客气,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的量,可两人一天下来都没做完。宋运辉在下班前五分钟问他们为什么没完成,两人还挺不耐烦,都说大学生做事何必太认真,这儿做事做死了也没人看见,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宋运辉很认真地跟他们说,做事虽然辛苦,可学得的知识是自己的,做事的过程虽然累,可最终完成一件事的喜悦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钱的回报,可自己获得的喜悦和提升,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但宋运辉真心实意的话被两个技术员取笑了。

宋运辉很无奈,名不正则言不顺,出现这种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东宝,不能像雷东宝一样布置任务的时候当仁不让,遇到谁敢反对,拳头过去。他只能说理,但对于不讲理的人,该怎么说理?宋运辉找到上中班的师父,师父听了说,要不由师父出面跟两个技术员说说,两个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呆过几天的人,会卖他面子。宋运辉想想,不妥,即使小学时候他受欺负都不去告老师,现在怎么就反而活回去了呢?

他回到寝室另想办法。今天与两个技术员的交手让他想到一点:口说无凭。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么都不干,用寝室里的图板画了一张工作任务分解图,每个人每天的工作,细化到画一个螺丝,都放在一张二号图纸上,三个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个人的工作进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来只要打勾勾掉已经完成的工作就行。后面的备注则是说明为什么完不成工作。为以防万一,他画了一式两份。等寻建祥中班回来他才做完。寻建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干脆地说,客气什么,他们完不成就骂,他们想反抗就找他寻建祥,他拳头正痒着。宋运辉笑着答应,寻建祥的友谊虽然另类,可友谊都是给人勇气的。

第二天上班,宋运辉完全改变态度,挂出图表,然后明确告诉两个帮手,他丑话说前头,跟着他宋运辉做事,绝无你好我好,敷衍塞责,不愿意,可以要求调离,不调离,就得依照图表干。他看出两个技术员嘴巴不说,心中不以为然,他不得不压缩自己的动手时间,时刻关注两个人的工作,不行,他开口骂。他话不多,骂人也不是泼妇骂街般一骂就是半天,他以当年当狗崽子时候没法多说话而练出来的精准骂人技术,一句便黑虎掏心,噎得人难受。想不挨骂,就好好做。

两个技术员先后向车间主任和书记告状,但等领导问他们究竟委屈在哪里,挨了些什么骂,他们又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发现当时被气得噎死,现在说出来的话,听得出调戏。这也是宋运辉从小自我培育出来的技巧,没办法,他不能落人口实,所以骂人总得有点技巧。两个技术员只能乖乖跟着干活。就算两人加起来只有宋运辉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帮,工作进度还是大大加速。

期间,水书记过来巡视了一次,领导关心一线中的重点车间是常有的事,一个月看上一两回是正常。他在车间主任、书记陪同下到设备运行那儿看看,又到总控看看,然后到车间办公室听取汇报,左右走走,似是有意无意间走进宋运辉所在的小屋子,然后有意无意地看到墙上拿图钉钉上去的工作进度分解表。

他仔细审阅,问了宋运辉几个细节问题,又问他具体怎么推行,宋运辉当然不会说他尖酸刻薄的骂人,只说是大家自觉。水书记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他是个人精子。但他也没多问,他要车间主任打电话叫整顿办的所有人来,就在这么个小房间里挤得差点密不透风地对着宋运辉的工作进度分解表开现场会议,告诉他们要走下来,扎进去,只有端正态度精确体会一线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实际的责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总厂办公室建造空中楼阁。他说,职工大会的否决正好说明大家对空中楼阁的反对,也正好说明整顿办这半年多来的指导思想有误。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旧路走下去。

众人被水书记骂得灰头土脸,但没人敢吱声,更没人说旧的指导思想是费厂长制订,你们书记厂长两个口子说话,下面的人该听谁的。宋运辉在一边看着心想,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蹲在屋角,因为虞山卿只是个不起眼的新进。

等整顿办的人被水书记斥回,水书记带着宋运辉单独漫步在塔罐丛林里,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八个字,“因人成事,因人废事”。水书记说,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会管理,不能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最终想法都成空话。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却埋怨社会不公,奸人当道,给自己找失败理由,其实这些都不是理由。一个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会人都能遇到。社会这样对这人,也是这样对那人,没太大区别。有些人就是不能回头思考,为什么就他面前奸人特别多,社会特不公平,究竟错在哪里。他肯定宋运辉这半年来做的成绩,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厢情愿,急于求成,必须有进有退,有所迂回,保持弹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干活,一方面也得团结手下众人,不能强硬到底,造成对立,否则,物极必反,终会有人反弹,或者就像弹簧天天被放在弹性极限使用,终有一天失去弹性,最后废弃无用。

水书记告辞时候状似无意问一句,问宋运辉有没有写过入党申请。宋运辉一点就通,这是水书记让他写入党申请呢。可他想到目前总厂两帮公然对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党申请,找谁做介绍人都是问题,都会被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赞同水书记的为人,明明整顿办的工作是被水书记卡着,可水书记却是将责任都推到费厂长身上,为人很不地道。他不愿意在这时申请入党来支持水书记,虽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书记面前貌似单纯地说,他想将手头事情整理出来,以完美工作答卷向党递交申请。水书记倒也不反对。有时,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着年轻人觉得异常单纯,容易被年轻人的小花招骗过。再说,以这种成年人的地位,他们也不愿费心机思考年轻人可能的花招,因为那些花招伤害不到他们,他们不必多此一举。

水书记走后,宋运辉需得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废事”这八个字。仿佛说的是他宋运辉,是在赞赏他没有条件创造条件地干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讽费厂长,即使大权交给费厂长他也用不好。宋运辉不知道水书记说这八字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虽然感觉受益无穷,可还是无法因此改善对水书记的印象。可又想到,这会不会冤枉了水书记,费厂长指导下的整顿办绝不是只面对水书记这一个障碍,而是很多,空中楼阁就是其中之一,整顿办如此被职工反对,真能全怪水书记吗?

可无论谁对谁错,这种政治斗争真是丑陋,都是不惜牺牲工厂利益换取个人私欲。这种现象在小雷家大队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围绕有饭吃、吃好饭一个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干快上。两者工作氛围的对比,让宋运辉好生憋闷。

宋运辉又想到,以他目前对政策的理解,估计金州化工厂的同龄人里面无岀其右,他当年认真研读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亲的命运。可面对水、费之间的争权夺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亲的位置上,即使他那么理解政策,他能做到为了解脱自己踩别人头顶上位吗?他做不出来。他既然做不到,他还如何因人成事?想到这些,宋运辉有些灰心。

第一部 1983

元旦,一工段有个倒班工人需要调休参加家里弟弟的婚礼,宋运辉好心顶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来两天调休。

元旦过去没多久,总厂召开团代会,宋运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一车间的团员代表,有幸参加总厂的团代会。想到以前入个团就像偷袭一般艰难,而如今水书记竟然亲自暗示他可以写入党申请,而且还可以作为优秀团员代表参加团代会,凭此,他相信,身份问题以后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其为问题。再想到目前小办公室是水书记指示安排,他怀疑参加团代会的资格即使水书记没吱声,车间团支部书记在车间党支部书记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书记的影响。对水书记,他感情复杂。

早在知道要参加这个会议时,寻建祥就提醒宋运辉穿好一点,说这种在厂区外召开的脱产会议是变相相亲场,穿好一点钓一个女朋友来,这是最好机会。宋运辉想在意也没法在意,进工厂近半年来,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没有去哪儿买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还是穿着工作棉袄去开会。一进充做会场的电影院,不得了,闪亮灯光下,年轻男女争妍斗艳,女同志雪花呢的大衣领子上更是围着嵌金银丝的玻璃丝纱巾,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个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运辉对于穿着打扮不很讲究,看着别人好看,自己难看也无所谓。

虞山卿作为生技处的团员代表也出席会议,他与宋运辉坐在一起。虞山卿穿一件半身长烟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笔挺的裤子,黑色锃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面是雪白的衬衫领子,也不知是真衬衫还是假领子。头发是新理的,鬓角雪青,脸庞洗得干净,胡子刮得干净,整个人挺刮精神,与宋运辉坐在一起简直是对比。虞山卿处于生技处和整顿办的身份,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的文凭,以及他出色的长相打扮,为他引来无数姑娘火热的目光。

虞山卿年纪比宋运辉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顾盼生姿。宋运辉便是缺乏了这方面的技术手段,他只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姑娘们的眼睛瞧过来,他的眼睛看回去。宋运辉没看到几个好看的,再说人家看的也不是他。

上面开始讲话时候,下面聊天开始。虞山卿轻问宋运辉:“快半年了,有什么感想?”

“累,比读书时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当初真不该跟你换来整顿办的位置。现在整顿办瘫痪,被水书记拎到你办公室骂一顿后一直瘫痪,做事挨水书记骂,不做事挨费厂长骂。”

“总比三班倒强。”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这样有上头撑腰,走曲线到下面沉上几天,上来就是资本了。”

“我哪有谁撑腰,又不是厂子弟。前几天还有人说你找了个厂子弟的对象,是那个谁的女儿…”

虞山卿非常的不以为然:“再谁的女儿能和你跟定水书记比?”

“我?有没弄错?”

虞山卿不满地瞥宋运辉一眼,道:“这否认太不地道了吧?现在谁不知道你是水书记嫡系里面的嫡系?要不是水书记在你办公室臭骂我们一顿,我们的工作怎么会停滞?你画的工作分解图,可做得真用心,跟水书记的骂配合得珠联璧合。”

宋运辉闻言不由“嗳”了一声,一时无言以对,难道人们误会他的工作分解图是配合水书记而精心制作的一出道具?他很想追问一句“大家真都这么说?”,可问不出口,电光失火间已经想到,别人正该这么想。早在他进厂时候已经被与水书记联系在一起,他一路的脚印都带有水书记的指点和牵引,他虽然颇为反感水书记,意图与水书记保持距离,可他无法否认,他个人身上,无可避免地带有或明或暗的水书记的烙印。他无法掩耳盗铃,别人也都看着呢,即使工作分解图不是与水书记的合谋,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对他,对外人而言,这都已是既成事实。他都不愿解释分解图与水书记无关,可还是口不由心地道:“我那份工作分解图完全是个人行为,如果不是这样子的分解,我不像你们坐机关的天生是领导,拿什么安排工作?倒是真没想到会成为害你们挨骂的导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运辉一会儿,道:“我现在很矛盾,整顿办继续呆下去,做什么坐机关的领导,华而不实,没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样下基层,我与你毕竟不一样,你在年龄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现在再下去,而不是一开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诸多猜测。可是整顿办处在风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换你还有心思找女友?”

宋运辉心想,既然那么多矛盾,那还犹豫什么,跳出来,做点实事,来日方长,用事实说明问题。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经三十来岁,他还怎么来日方长,他的顾虑有道理。他只有安慰:“整顿办不会永远无序下去,国家对整顿年限是有规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看着宋运辉道:“你年轻,也好,没复杂想法,别人也相信你没复杂想法,反而会培养你亲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会找到你头上。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政策制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这种事最容易出在我们头上。你看看现在这局势,整顿办所有人都谋划着改弦更张呢。”

“对了,基层就没这种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说分解图,我还不会很有感觉。”宋运辉净看见机关里在斗来斗去,下面基层的看热闹。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选作对手,还得看有没资格…啊,你年轻,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运辉,见他并不在意的样子,这才继续说下去,“再一个月得春节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去水书记家拜年。”

宋运辉心想,难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说得那么多,原来就为最后一句话,虞山卿还真以为他是水书记的嫡系,可以直进直岀水书记的家门。宋运辉想着虞山卿也是艰难,那么大年纪才进厂与人竞争,与他同龄的都是老资格,难度可想而知。他本来有现成的建议,建议虞山卿递交入党申请书以向水书记表明态度,但他直觉虞山卿太钻营,他有点忌惮这种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这种人往往是踩着人头顶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亲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书记家。”

虞山卿本来想搭一把宋运辉这个新贵的顺风船,没想到这个新贵还真是年轻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说出如此孩子气的话来,他当真是哭笑不得,怎么这天下净是傻子拿大牌啊。话不投机,虞山卿懒得再说,继续打量周围人等。

宋运辉也就不说,心不在焉地听上面主席台有人做报告。水书记也在主席台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干,可身形不能说明问题,水书记坐哪儿,哪儿就是重心。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心想,他真被公认是水书记的人了?

回到寝室,问寻建祥,寻建祥也说大伙儿都这么说,但他看宋运辉不是那种攀附权贵的人,寻建祥说他曾跟人解释说跟他同寝室的大学生纯粹靠本事吃饭,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别人都说没人撑腰做死也没出头日子,都说寻建祥没看到本质,被大学生蒙了。寻建祥最后嬉皮笑脸总结说,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干脆名至实归,从了吧,从了可以早点混个小领导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宋运辉听了讪笑,可见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不想攀附权贵,他只想把事做好凭实力进取,不错,他有野心,但他只想凭自己苦干加巧干,以实力实现野心,而不是投机取巧做拉帮结派的歪门邪道勾当。可没想到人们不信他。他跟寻建祥说,还是那四个字,来日方长。立刻挨寻建祥一句骂,要他别傻了,现成的阶梯为什么不爬,还等人端到面前跪地上请他爬吗?谁那么傻,以为他宋运辉是大爷吗?宋运辉也觉得寻建祥说得有理,可心里就是有障碍,一时没法转弯。于是又挨寻建祥骂了,不过两人心无芥蒂,骂来骂去不伤感情。

寻建祥骂人没几句,骂完就雨过天晴,但今天的天晴与往日不同,今天寻建祥忽然两颗门牙刨在下唇外,兔子般地尴尬笑着对宋运辉道:“你饭后抽一个小时给我,我带你去见个人。”

“谁?”宋运辉感觉寻建祥今天极怪,“男的还是女的?”

寻建祥唧唧哼哼地笑,硬是不答应,呼噜呼噜将饭吃完,拿碗敲着桌沿要宋运辉快吃。宋运辉才吃完,洗碗都来不及,就被寻建祥拖出去扔上自行车后座,驮着飞快往市区赶。半路上才不情不愿地招了,“女孩,叫张淑桦,刚顶替她妈在饮食店工作,去晚了人家关店门。大学生,你帮我参谋,怎么攻下她。”

宋运辉在后面大笑,但笑完,为朋友负责起见,不得不老实地道:“我更没经验啊。”

寻建祥道:“两个人比一个人强。还有,她妈在店里安插眼线,我找上去他妈不让,愁得她什么似的,你找上去保证没事,她妈把女儿倒贴嫁你都愿意,你今晚帮我带她逃过她妈眼线就行。”

“行,怎么跟她说,你们有没有什么暗号?”宋运辉也是个年轻好事的,见这等好事,踊跃得不行。

“暗号?没…我就远远指给你看是哪个,你进去跟她说你是谁就行,我常提起你。然后你帮我等店里等到他们下班,你说你接她下班,把她带岀来,后面的事我接手。”

“行吗?她妈会不会杀上来?”

“呃,看你福气。她家离饮食店近,你反正见机行事,实在约不出来你只好回家。但看在兄弟份上,你一定得想办法,扔掉脸皮也得把她约出来,她被她妈管着,你不知道我多想见她,再不见她…”再不见她会怎样,寻建祥没说,但自行车骑得转圈儿似的,可见激动。

宋运辉没见过哪个天仙能让他激动至极的,对寻建祥的激动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但一定帮忙。

饮食店大门朝马路开,寻建祥不敢走近,远远指着对面马路昏暗店堂里面的一个女孩告诉那就是张淑桦,宋运辉摩拳擦掌地穿过马路血性要帮寻建祥完成这一使命。他走进店堂就找到张淑桦,轻声直说他是谁谁谁,谁要他来,谁在外面等着。张淑桦忙安排宋运辉坐到一个角落,要他等到七点半,只要那时候她妈没出现,她就可以自由跟他走。说完她就欢喜跳跃着走了。宋运辉看着张淑桦只觉得她像小麻雀,人小眼睛圆嘴巴尖,看上去挺时髦,短头发电烫过,发卷儿满头跑,这么小的人,寻建祥一个指头可以拎起来,都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对上眼的。

但宋运辉几乎没坐稳,当然是还没喝上一口张淑桦斟来的茶,一个胖女人出现在他身边,胖女人查户口似地问他问题,他只说了他叫什么名字,来找谁,其他都是微笑不答,客气是客气,可就是刀枪不入。胖女人拿他没办法,走了。但过了没多久,又来一个微胖妇女,一来就说是张淑桦的妈,而张淑桦在别处紧张得直挤眉弄眼。宋运辉很规矩地起立称呼,反客为主地请张淑桦妈坐下,偷眼看出去,对面马路的寻建祥早躲得没了影子。

轮到张淑桦的妈查户口。宋运辉依然彬彬有礼,交待自己姓名籍贯民族学历,然后,再问,他就说阿姨可不可以让交往一阵子,彼此熟悉了再问,这是对彼此的负责和尊重。张淑桦妈被宋运辉的道理正好震到心坎儿,再看这孩子一脸正气的书生模样,喜欢不过来,拉着他没话找话,硬是说到她的家教,说她管女儿管得多严,那种不三不四小流氓一样的人别想接近一步。从张母说的不三不四人的分类来看,其中就有寻建祥。宋运辉问可不可以下班后带她女儿逛半小时街,张母一口答应。

但令三个年轻人都没想到的是,张母答应是答应了,却远远跟在宋运辉和张淑桦后面,寻建祥半路不能掉包,大冷天里走了半个小时,宋运辉无奈地将女孩交到张母手中。张母一径地叫宋运辉明天再来。

宋运辉回头看着无精打采的寻建祥只会笑,把事情经过跟寻建祥一说,寻建祥气得一脚捅翻公园门口的一排自行车。回程是宋运辉载着蔫蔫儿的寻建祥。宋运辉让寻建祥剃掉大鬓角,穿上正经衣服,买几条宽松点的裤子,即使像他一样只穿工作服也行,寻建祥犹豫,说这样张淑桦又不喜欢他了。而且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屈就,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他谁啊,他是全金州大名鼎鼎的寻建祥。

但第二天寻建祥自己过去饮食店,不果,第三天做中班的白天,悄悄把头发理了。理了头发后的寻建祥戴着安全帽不肯摘,怕人笑话。可宋运辉观察着,打探着,知道寻建祥理了头发也没得逞,一个月后,寻建祥的头发又长出来,老样子准备过春节,但人消沉了不少。宋运辉想找张淑桦的妈讲理,被寻建祥阻止,原来张淑桦也不要他了。宋运辉挺替寻建祥不平,就说什么都别说了,完就完,天涯何处无芳草。走出去买了猪头肉和花生米,破例又去小店买了两瓶白酒,陪寻建祥喝了一顿。他不大会喝酒,硬撑着舍命陪君子,后来不知道酒后两人怎么了,第二天醒来,颧骨一块乌青。问寻建祥两人是不是昨晚喝醉打架了,寻建祥说这点白酒对他寻建祥算什么,是他自己撞的。

两人此后还是老样子,可心里都知道有些什么不一样,以前是朋友,现在好像是兄弟。寻建祥照旧看电影喝老酒,宋运辉照旧辛苦地工作,但又返回三班倒,这回他跟的是车间调度。

而虞山卿则是速战速决,团代会后就递上入党申请,他更是很快确定一个女友奋起直追,该女孩正是与水书记关系不错的机修分厂程厂长的女儿。

春节在女人们“降价降价”的喧闹声中到来。中央送给全国人民一个新年大礼物,全国化纤品价格大降。好多人不信天下真有这等好事,可商店明码标价这么写着,勿庸置疑。大家都担心这会不会是昙花一现,都挖出紧巴巴的钱包,除了留岀买凭票供应年货的钱,抢着将家中有限的布票都换来花花绿绿的化纤布,屯进板箱。宋运萍也买了很多,她更留意的是婴儿用品,她抢买了很多膨体纱小袜子等降价东西,可她更体会到孩子更需要的做小卦用的棉布却涨价了。

于是,春节大伙儿见面时候,宋运萍手里忙不完的编织活儿。回娘家一天,竟然与她妈一起织岀一条鲜红的膨体纱小儿开裆裤,裤子小得可爱,被那个即将当爸爸的雷东宝拿两枚粗手指叉着当玩具,宋家一家人看着笑。宋运萍的肚子已经显形,她这会儿脾气好了许多,不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更是谨小慎微得厉害,怕有个闪失,伤到肚子里的宝宝。雷东宝一样的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儿子提心吊胆,宋运萍出门,他恨不得找个人来鸣锣开道。

可宋运萍满心的儿子儿子,却没忘记还有个回家过春节的弟弟,她早就托人往娘家捎去几本她新买的小说,怕弟弟回家寂寞。结果,等见面时候听着父母与弟弟议论着那本《李自成》,说里面的九宫山还不如直接写成井冈山,李自成与张献忠会面不如写成井冈山会师时候,她略微茫然。这些小说,包括《冬天里的春天》,《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沉重的翅膀》等,都是她去县里买婴儿书籍时候陆续买来,可她最近忙忙碌碌,都没时间看这些书,她能匀岀的一点点时间,是给每本书包了封皮,用的是过时年画。年画雪白的背面作为书面,上面是她纤细笔迹写的书名。如今听着父母弟弟议论着的话题,她心里有丝羞愧。

回家与雷东宝说起,她没想到丈夫居然跟她说,家里的地可以少扫几次,菜可以少做几碗,可人的文气不能丢,时间别都花在家务上。他虽然是个粗人,可他敬重徐书记这样的人,也敬重小舅子宋运辉的才气,他自己是不成了,没那天分,可他希望有天分的人别忘记读书,他对雷士根和史红伟也是这么说,他可不是看到他文文气气的娘子非变成大寨铁姑娘才高兴的人。这话,宋运萍想了一天,回头跟雷东宝说起,说她的丈夫虽然文化不高,可见识过人,这也是天分。雷东宝水火不侵,却最消受娘子的夸奖,听了表扬简直跟喝了老酒一般,眯起眼睛高兴好一阵子。

宋运萍也是说到做到的人,想明白后就合理安排时间,有取有舍,有些恢复新婚时候的生活调子。她看了书,看到精彩的,就捉来雷东宝讲解给他听,雷东宝虽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岀,可他喜欢,他喜欢的就是这种调调儿,甚至喜欢妻子笑他不懂的几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喜欢妻子天才暖时在家中十来只瓦花盆里下得跟豆芽似的花秧,为此他积极帮忙,每天早上出去前帮行动不便的妻子将花盆搬出去晒太阳,晚上回家将娇嫩的花秧端进门免受寒流蹂躏。他一辈子看多的是柴禾妞一样的同伴,他就是喜欢说话细声细气,皮肤白白净净,干不来粗重农活,却把书读得很好很有见识的妻子。而且他现在钱多了,他愿意把妻子捧在手心里,妻子娇嫩,他觉得自己有面子。去年他听徐书记赞扬他妻子比他气质好,他还得意呢。对于乡人说他妻子不会做农活不能吃苦的议论,他不屑一顾。

几乎所有人都说居民户口又会养兔挣钱而且模样齐整的宋运萍是下嫁雷东宝,可宋运萍自己却不觉得,她一心觉得雷东宝是被她撞到的一个宝,雷东宝虽然不是个有文化的细致人,可他有见识,有魄力,有担当,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是个真正的男人,比之有些没有肩膀的白脸男人好得多。与雷东宝结婚后,她才真正活得轻松,外面多少烦心事,有雷东宝,他会铁塔一样地支撑着天。所以她早早做了决定,腹中的孩子生出来无论是男是女,小名都叫小宝。东宝是她大大的宝,孩子是她小小的宝。她是那么爱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如今在家里叫东宝就叫小宝爸,雷东宝顺理成章叫她小宝妈,两人悄悄分享着将为人父母的喜悦。

春天来了,宋运萍的身子越来越重,很多看着她肚子的人都转身恭喜雷东宝,说书记娘子肚子里一定是儿子。雷东宝是如此的期盼那一天的快快到来,宋运萍也期盼,雷东宝一天忙碌后回家,两人常跟新婚夫妇一样地依偎在一起,憧憬孩子出生的一天。两人指着搬进屋的花秧们说,等孩子出生的时候,有些花正好开放,迎候儿子的降世。等花儿结子的时候,不知道孩子会不会喊爸妈了。但毫无疑问,等明年花开时节,孩子肯定是会跳会笑了。雷东宝还最喜欢把妻子做的那些小得不可思议的衣服拿出来玩,摊得满床都是,一边玩一边笑,非得睡前才肯拿进去箱子。那箱子还是他找来上好樟木,特意叫大队里跟着他干活的最好木匠细心做出来的,那木匠好心思,做好樟木箱,又拿电烙铁在箱面烫了一幅画,画面是个骑着鲤鱼持一朵莲花的大胖小子,孩子的小衣服都放那漂亮的樟木箱里。

但雷东宝在家一直乐呵呵的,在外面却遇到烦心事。徐书记年前已经回去北京,回去前徐书记亲自出手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评为82年的省劳模,又被补选为市人大委员,小雷家大队成为全县骄傲这个调子几乎无法被改变了。当然,雷东宝遵照徐书记的指示,与陈平原加意“结交”,同时继续为陈平原的政绩增光添彩。只是徐书记一走,雷东宝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少了一些支撑。以前徐书记虽然没怎么出手帮忙,可他总感觉有徐书记在,天不会变。

还有,他给市电线电缆厂做的一个职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结束,那些职工赶着搬进还没干透的房子,电线厂宿舍的包工费和从小雷家拿钢筋水泥预制板砖瓦泥沙的钱却拿不出来。那厂长与雷东宝商量先给职工过个好年,年后工资不发,也得找二轻局婆婆出面到银行贷款,将钱还上。雷东宝不是黄世仁的黑心肠,想着总不能不让人家过年,再说也相信国营企业的信用,怎么说人家都有国家管着,没饭吃了也有银行贷款给发工资,不愁他们不还。但没想到,过了年再让人去掏钱,厂长一直避而不见,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职工将上门讨债的小雷家农民轰岀厂门,不让进门。

雷东宝找上级反应,找电线厂婆家二轻局反应,可上级部门领导说,电线厂确实没钱,没钱你难道能吃了那厂长?雷东宝不干了,没钱造什么宿舍,没钱住什么宿舍,这不是骗他们小雷家的钱为他们自己谋福利吗?雷东宝发狠,叫几个没事的老头老太去电线厂附近盯着,只要看到厂长进出立刻回来报告。果然,那厂长躲了几天,见风平浪静了,中午趁人吃饭时候悄悄从后门回厂。小雷家警觉的老头立刻骑车回来通报,这老头,正是老猢狲。

老猢狲如今拿着退休金,偃旗息鼓,在预制品场管着发料。虽然看上去是个白发干净老头,可胸中依然有雄心壮志,只是不敢在雷东宝面前施展而已。他太识事务,知道他若是敢得罪雷东宝,往后别想呆小雷家,也经多方试探,知道雷东宝对他软硬不吃,只要雷东宝在,他就别想再有动静。如今一看市电线厂欠小雷家大笔的工程款,他是个明白事的,心中算盘子一打,咦,这么大笔的钱被赖,往后肯定影响到他们这些老人的劳保工资和医疗费,他心急,积极向队长要求去逮那厂长,队长也怕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头老太完不成任务,想这种小事老猢狲又别想捣岀花样来,就让老猢狲负责去了。

老猢狲果然负责。一方面这事关系到他的劳保,他得为自己尽力,另一方面,他也看到所有被雷东宝派上用场的人都有钱赚,他很想趁此机会表现。他有本事,他能煽动老太太老头子们的积极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来,他还不嫌累地捧着饭碗到晒场向大伙儿宣传那个电线厂厂长的不是东西。都不用雷东宝拧开广播喇叭做解释,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狲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敌忾,群情激奋,知道有人想喝小雷家人的血这件事了。

因此,老猢狲回来一吆喝,说电线厂厂长回厂,大伙儿赶紧去抓,不用雷东宝招呼,大伙自发操起家伙跳上一辆大拖拉机,三辆手扶拖拉机,满满四车壮年汉子,加后面跟着骑自行车的,黑压压涌向市电线厂。宋运萍一见这架势,大惊,可她腆着肚子哪里能跟得上雷东宝,又哪里能骑车赶去劝阻,只有急急找去兔毛收购站找雷士根,没想到雷士根也操起家伙正想冲出门。听到宋运萍的忧虑,雷士根不在乎地说,别担心,东宝书记是省劳模,又是市人大,多大的金字招牌,市里处理事情时候怎么都得卖些面子,再说这事小雷家本就占着理儿,有理走遍天下,没啥可担心的。对于宋运萍说的别闹出格闹出人命的叮嘱,雷士根说他有数,他会赶去盯着。

宋运萍知道雷士根是个极其稳当的人,见他这么答应,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队部会计室,她还是度日如年,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等待来自前方的消息。她更关心小宝爸的安危,她很怕雷东宝抑制不住怒气,指挥小雷家黑压压的农民大打出手,她见过以前那些群情激奋的人一旦动手局势便无法控制,什么事都会发生,到时,可能得流血了。无论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乐见的,她担心,雷士根真阻止得了雷东宝吗。

宋运萍急得双手微颤,无法算帐。她坐立不安,时时站到窗户前看他们回来的必经之路,可那条路现在遮满果树,果树上开着粉红粉白的花,就是没大队人马回来,有见一个两个,那还是赶着出去的。她双腿酸软没力气,没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着窗户勉强站着,她现在还哪有心思欣赏满眼的春花。

忽然,旁边队部办公室有电话铃响,她忙过去打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的门,接起电话,没等电话筒放到耳边,那边霹雳似一声喝,自报家门说是县公安局的,叫雷东宝听电话,宋运萍忙说领导们都不在,问是不是谁闯祸了。那边又问一大帮人去市里干什么,宋运萍不敢隐瞒,将原委说了,公安局那边大叫胡闹,骂这是闯大祸,没说完就重重挂了电话。

宋运萍更是担心得手足无措,公安局的人都给惊动了,而且都没顾及雷东宝的劳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说胡闹,不知道雷东宝那儿究竟闹成什么样儿,她真想骑上车飞快过去看,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着急。报纸上一直在说要清除干部队伍中的三种人,不知他们会不会把东宝当作三种人之一的打砸抢分子处理呢?宋运萍愁得脸都绿了。

但没等她走出队部办公室,电话铃又响,这回来电的居然是陈平原县长。陈平原在电话那端大叫胡闹,宋运萍按捺担忧,忙替自己丈夫辩解说电线厂赖帐太无理,今天听说厂长偷偷回来,大家都激动地找上去,雷东宝知情后忙跟去阻止了。陈平原严厉说等雷东宝回来就去县里见他。宋运萍放下电话,揉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事情都闹到县里了,会不会有善终?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农民会不会与电线厂工人打起来?都是手里有家伙的,真打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简直是扶着墙回去会计师,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正胡思乱想着,四宝媳妇冲进来,说有汽车运钢筋来,预制品场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规矩只有大队会计能出面代替去点数。宋运萍不得不硬撑着起来,跟四宝媳妇过去。四宝媳妇极其殷勤,当然,宋运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出门,到处看到笑脸,还不是因为小宝爸,唉,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宋运萍赶着来到预制品场,幸好,场上还有从别个大队招来的临时工,她拿着送货单让人爬上去点数。正确无误后,她让四宝媳妇请司机到场办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挥着临时工们装卸,卸下来的钢筋卷,她还得仔细对照一下挂牌上的数字。这些程序,她以前来这儿看一次就会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预制品场已经鸟枪换炮,装上一架旧龙门吊,装卸再不用像宋运辉在的时候需要动脑筋巧用三脚架和手动葫芦,现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红绿按钮就行。但是那些临时工们平时没有用龙门吊的机会,这种有点技术含量的工种自然是小雷家大队社员的份儿,临时工们不很懂得控制龙门吊的速度,走顺走快了却一个急刹,惯性使得钢筋悬在半空乱晃,吊着钢筋卷的钢丝缆“嘎嘎”作响。

宋运萍感觉吊着她心脏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响,有不胜负荷之势。她担忧着冲去市里的那人,无时无刻。

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每个冲向市电线厂的人都这样想,包括雷东宝也这么想。雷东宝还想,欠他们小雷家的,等于踩他雷东宝的脸,这不反了吗?更有老猢狲献计献策,说讨不来钱,就搬他们的设备,搬来设备才能逼他们拿钱来赎,也有人说扣了那狗娘养的厂长,不拿钱还债不放人。所有朴素却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讨债办法都被大家拥护,大家一路奔赴现场,一路讨论得出结论,前车传后车,后车传前车,拉大嗓门传递的讨论异常能说服人,渐渐地,大家打定同样的主意,吼岀同样的声音,挂上同样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赶到市电线厂,已是下午。大伙儿还没下车,就看到紧闭的市电线厂大门内工人们一样的操持着家伙严阵以待,情绪激动不亚于小雷家农民。隔着工人与农民,是穿绿警服的警察,也是严阵以待。老猢狲一见就大喊,他们欠我们钱还有理了,他们还找警察保护咧,活该我们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狲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越乱越兴奋的,这等场合,他如鱼得水,也没法计较这事儿对自己有利无利了,只拍着脑门凭本能做事,而正好,干柴烈火,这点子火星正好点燃看见严峻场面有点犹豫的农民。

所有的农民都指责痛骂警察包庇恶意赖债。警察说请大家安静理性有话商量,可没人听他们的,因为里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与农民对骂,对骂的声音掩盖理性。两方的阵营越来越压缩,警察陷于两阵夹心位置难以施展。

雷东宝也是热了脑袋,因为他看到那个欺骗他的厂长也在紧闭大门内冲他吆喝辱骂,厂长辱骂的话通过工人的口号传递出来,就是骂他傻,自己上当撞枪口。雷东宝打小没受过这样的欺骗,气得头晕脑涨,操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厂长,被雷士根死死抱住,雷士根为人谨慎,提醒雷东宝,千万不能动手,不能伤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违法落人口实。雷东宝哪里肯听,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岀不了心中那口恶气。他这春节以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钱,处处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早别提多少怨愤。他身强力壮,雷士根哪是对手。眼看就要挣脱,又一个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头一看,居然是陈平原县长。

陈平原的出现让雷东宝稍微收敛,可他依然大力挣扎,一边向陈县长诉说不公。陈平原明确表示,讨债可以,不许械斗,不许闹事。雷东宝说那还有什么办法把钱讨回来,电线厂明显是恶意赖帐,陈平原说他负责联络各部解决。雷士根见此忙大声告诉乡邻,说县长说话了,大家收起锄头,倒退十米。雷东宝虽然不情愿,可在陈平原的催促下,还是回头大声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话不仅声音响亮得多,比雷士根号召力也大得多,大家虽然一样的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让冲进厂里,又不还债,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别想好过。此话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众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这一来,犹如围魏救赵,原本以为守住大门固若金汤以逸待劳的工人在里面急了,电线厂宿舍一造就是几十户,这里面的人几乎大半与新宿舍有关,扒了工厂可以,扒宿舍绝对不可以。见到小雷家人退后,还以为小雷家人赶去扒房了,这下轮到工人叫嚣着要冲出来追打,名为保护家园。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厂大门,不过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从窗户跳出来落单。这时,市里的各级领导也纷纷赶来。赶来的大领导一见陈平原在场,都不约而同冲他大喝一声胡闹,搞得陈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东宝的那只手跟钢箍一般的狠。雷东宝浑然不觉得疼,兀自大声向各级领导解释其中原委,说电线厂骗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钱,这些钱都是要拿来看病养老的,说电线厂按计划生产按计划购销,有多少钱他们厂长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这是存心赖帐整死小雷家。雷东宝说,身边农民们响应,农民们天生的大嗓门震得领导们恍惚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而这惊涛骇浪之中,雷东宝听到一个声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现场办公帮助解决问题的副市长的声音,副市长说,赖钱问题他主导解决。雷东宝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话,转头指挥大家回去。而那些在里面正与警察对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为农民们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来消防水管水枪,旋开消防笼头,高压水喷向门外所有人。这下,把在场领导和警察也打火了。

乱象中,只听“砰砰”两声爆响,别人可以不知道,当兵过的雷东宝却是听得清楚,那是枪响。他这会儿彻头彻尾清楚了,忙顶着水柱冲击,指挥小雷家大队大伙儿回去,立刻回去,谁不回去,他当头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来就听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纷纷退走。依然上窜下跳的老猢狲也挨了他一棍子。领导们也被高压水冲得回撤,跟着小雷家大队众人一齐走,看雷东宝提棍子将众人赶上拖拉机赶着回家。这时,工厂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枪口,连忙关了高压水,两下里平静下来。

浇得透湿的各级领导扯上雷东宝和电线厂厂长,回机关开会。雷东宝想跟雷士根说几句话,做个交待,被气急败坏的陈平原一脚踹进车里,紧跟领导将车开走。雷士根见此连忙踩上自行车赶回家去。

焦虑的宋运萍一直神思不属,两眼时时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临时工到底是手势不熟练,卸装工作进展缓慢,那个开车来的司机不时跑出来看一眼,嘀咕几句,又被四宝媳妇敷衍着拖回去喝茶。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四宝媳妇也坐不住了,出来抓住宋运萍问男人们会不会出事,会不会跟电线厂的打起来闯大祸。宋运萍安慰四宝媳妇,说公安局和县长都已经来过电话,说明政府会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来。宋运萍说这话安慰四宝媳妇,也安慰自己。可四宝媳妇被她安慰了,她自己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想着,既然公安局已经知道,应该早早把小雷家的农民们从半路上拦回来,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见有人回来呢?

这时临时工终于报说装卸结束,宋运萍原地站着让他们回家去,那些人关掉龙门吊上面的电灯,收工回家。里面坐着喝茶的司机见外面灯光一暗,忙跳出来看,问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他得赶着回去找加油站。四宝媳妇嗓门大,回声行了,那司机听了就准备走。宋运萍忙走回去想给司机签字画押,没想到场地上关了灯没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宁没小心,一脚踢到刺棱的钢筋,收脚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钢筋上。四宝媳妇走出一阵没见身后人跟上,回头一看,吓得脸都黄了,忙回来扶起宋运萍,伸手往她全身乱摸,摸了借办公室灯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没血,可眼见着宋运萍却是五官抽紧,满头冷汗。四宝媳妇怕了,叫上送钢筋的司机,将宋运萍送往卫生所。一路没觉得有异,可等到了卫生所,将人从车上抱下来,却见宋运萍下面就像开了闸似的,鲜血如淋。

卫生所不敢接,值班医生直接跳上大卡车跟着一起去县医院。没想到,半路卡车没油了…

雷东宝跟着领导们来到市政府,一路感觉心惊肉跳的,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害怕,他怎么可能害怕,所以他无视这种感觉,又“哼”了一声给自己打气。理亏的是电线厂,不是他们。

全都湿漉漉地在会议室坐下,都没问清缘由,市长对着雷东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骂雷东宝作为共产党员不循正当途径解决问题,带头组织群众闹事,造成极坏影响。下面食堂端来姜汤,但市长闭嘴前,谁都没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长终于批评结束,雷东宝一口喝下姜茶,大声反驳:“市长,我们农民没文化,心直口快。市电线厂有意赖我们的钱,那些钱都是小雷家老人劳保工资和医疗费,市电线厂已经从年前拖到现在,我们去讨钱的人被赶出来,很快我们就没钱给老人开工资,现在青黄不接,地里也没东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饿。市长,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来了,他们担心没饭吃,他们的钱让电线厂黑心昧了。那狗屁厂长,年前告诉我就是不发工资找银行贷款也要还钱,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见,害我们大队老人天天跑那么远路守着厂子逮他,老人们吃口饭容易吗,他们都穷那么多年了,他们只想吃口饭。”

陈平原皱眉看着雷东宝不语,市长书记都在,没他说话的份,但心说小雷家一向有闹事的光荣传统,当初前书记组织的清查组就是被那些老人闹得一天都呆不住,谁说这其中没雷东宝的煽风点火,但这帐往后跟他单算,今天怎么说也得保住先进大队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