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案以卢忠被贬结案,想赚功劳的人都吃了挂落。眼下人人都知道现在拿太上皇做文章讨不了好,便吸取教训,暂时不去打办复辟案上位的主意。

既没油水又没功劳,且几年了没有什么意外,东厂的番子便也只是白天过来检查一下锦衣卫有没有懈怠,自己却不再每日坐门监守。现在的南宫,常驻的监守的便只有锦衣卫,连按时巡查外围的五城兵马司,到了年关也躲在衙里烤火,敷衍得很。

钱皇后二十五那天托了看门的范小旗出售针钱,置办春节元旦节庆要用的东西。可直等到除夕上午,东西都没送来。周贵妃性情急躁,耳听得京师已经有了零星的炮仗声响,南宫门外却没有响动,忍不住发怒:“这姓范的,未必还想要勒逼着我们提高抽分,所以现在都不送东西来?”

钱皇后一向对她礼让,并不逆耳相劝。太上皇朱祁镇亲自开口,道:“就算要提抽分,也该对我们说,不会拖着不见人。这没声没响的,应该是有事耽误了。”

周贵妃被金刀案吓怕了,一听“有事”两字,脸色就变了,坐立难安的说:“莫不是……莫不是那边,又想出了什么招数来为难我们?”

朱祁镇对弟弟的怨恨和愤怒,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麻木,见她惊惧害怕,便温声安慰:“那不会。祁钰废了濬儿,办了金刀案,连殿外歇凉的大树都没给我留一棵。这南宫已经被他翻得底朝天,就是块废地,除非哪天他突然又遇大变,想要我死。不然,不会再办大案了。”

周贵妃松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愁道:“皇爷,如今天气这么冷,炭不够烧,能不能叫锦衣卫的人换些来?”

朱祁镇微微摇头,叹道:“锦衣卫抽分帮着我们换些吃穿用的,倒不怕祁钰刁难。柴炭这些笨重之物,一则不好搬送,二则油水太小,是不会换的。”

万贞领着沂王,外披了白色大斗篷,站在南宫偏门处,看着锦衣卫的人打开门上开着的小洞,露出里面的人影。

钱皇后守在门后,本是来接年货的,忽一眼看到沂王被万贞托高了,就在门外与自己相对而视,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轻“啊”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骨肉亲相怜意

从钱皇后自愿入南宫陪伴太上皇以来,沂王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养母。但钱皇后对这位养子的感情,在宫中实在属于难得的真挚,不下于亲生母亲周贵妃。

沂王在学馆里与师长同学交往越深,回想起来感受越深。只是一见钱皇后,眼泪便唰的掉了下来,叫了一声:“母亲!”他不敢大声哭泣叫嚷,但却忍不住伸手想抱一抱养母。

钱皇后被囚南宫两年不见儿女,乍然见到沂王,也喜极而泣,急步上前,从小门洞里伸出手来回应养子的亲昵:“濬儿!”

南宫服侍的宦官因为少监阮浪被诬谋逆斩首之事,每天除了打水洒扫一类的粗活,已经吓得根本不敢靠近太上皇夫妻。像这种托锦衣卫换东西一类的事,是绝不沾边的。因此钱皇后凡事只能亲力亲为,朱祁镇为了避忌,平时也不敢靠近大门,只在庭院里等着妻子拿了东西再上前接应。

此时见妻子举止有异,朱祁镇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问:“梓娘,你怎么了?”

南宫平时送东西的门洞很小,堪堪能容光禄寺送吃食的盒子进出。钱皇后与沂王隔门相拥,泣不成声,听到丈夫的声音,却舍不得松手,只是转头回了一句:“是濬儿……”

朱祁镇又惊又怕,待要发怒,看到这母子二人的情景,却又心酸,赶紧低头掩面拭泪,等了会儿才上前来劝妻儿:“快放手,濬儿来见你,是担着天大的风险的。你再哭个不停,让东厂的人看见,对濬儿不利。”

钱皇后恋恋不舍的松开手,沂王看到朱祁镇,叫了一声父皇,又忍不住问:“母妃呢?”

他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虽然也有孺慕之情,但却不像对两位母亲那样亲近。朱祁镇自然知道其中缘由所在,然而儒家数千年来都是严父孝子的模式,纵然心中失落,他也忍住了心中激动的感情,淡淡地说:“你母妃怀孕了,别惊动她。”

沂王虽然失望,但父亲的权威之下,却不敢质疑,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朱祁镇消息不通,但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前程的考虑远比母亲深远,平时没法见到,倒也罢了,此时见面却忍不住问:“你已经到了启蒙的年岁,你叔父可拨了蒙师过来?”

沂王摇了摇头,道:“我是在刘俨师傅的学馆里附学启蒙的。”

朱祁镇听到他说是“刘俨”,连忙问:“可是状元刘俨?”

“是。”

朱祁镇虽不知其中的曲折,但刘俨这状元,是他亲自殿试点选的。不管外面用了什么名义,长子由刘俨启蒙都没有辱没身份。一时间他心情激荡,点了点头,道:“好!好!好好随刘师傅读书。”

他再严厉,被囚几年不见儿女的面,见儿子扒在门洞上哭得眼泪鼻涕满脸,心肠也硬不下来。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隔门来抹他脸上眼泪鼻涕:“别哭了!再哭就不成样子了!”

沂王来之前万贞就千叮咛,万嘱咐,可毕竟年纪小,哪里有那么容易控制感情?这时候拼命点头答应,但眼泪却怎么了止不住。

旁边的锦衣卫见这情景,急得提醒万贞:“万女官,快带小殿下走吧!这动静有点大了,惊动东厂和五城兵马使,不是闹着玩的。”

万贞也知道不妥,连忙道:“皇爷、娘娘,往后有空了,殿下再来给您几位磕头,奴现在先带殿下先走。”

朱祁镇忙道:“莫再带他来!我们做父母的已然如此,万不可害了他!”

钱皇后也殷切吩咐:“贞儿,我谢你照顾皇儿,然而千万莫带他再来涉险!最好教他,将我们都忘了!都忘了!”

万贞亲眼目睹这场父母孩子隔门对泣,不能相聚的人伦惨剧,心中也难受极了,含泪道:“皇爷和娘娘的父母心我都知道,然而亲亲孝孝,乃是人伦根本。我怎能教殿下忘却父母亲恩,做无父无母的无情人?”

沂王还想伸手抓住父母,但万贞怕再耽误下去当真出事,抱着他退下台阶,捂住他的嘴抱起他冲朱祁镇和钱皇后行了个礼,重新用斗篷将他盖住,登车离去。

锦衣卫见他们走了,也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往里面塞钱皇后出售针线换来的年货。

钱皇后女红出色,做出来的针线虽然容易出手,但锦衣卫的抽分厉害,能换回来的东西始终只够基本生活。今天锦衣卫送进来的物资,却是以前的双倍不止,且送完东西后,范小旗还笑眯眯的道:“娘娘,您手艺出众,有南方来的客商特别中意,不仅这一次高价收购了。还约了要买您往后的手艺,想请您做一副全套的嫁妆铺盖出来。定金也付了,您往后可以不用赶那么累,慢慢做个三五年。”

钱皇后讶然:“南方的客商,怎么会想到北方来定嫁妆铺盖?”

范小旗道:“咱们北方富户嫁女,花三五年时间到南方去打千工床的,也不少啊!人就是瞧中了您的针线,乐意花钱请您做。”

钱皇后皱眉问:“你没把我的身份跟人说吧?”

拿手工换钱,钱皇后不觉得羞愧。但若是泄露了身份,她却怕会令丈夫丢了颜面。尽管朱祁镇的颜面,其实早已经被他的弟弟剥得分毫不留,但在她却想着能维持一分,便算一分。

范小旗摆手道:“没有!娘娘放心,这种事张扬起来,言官们会要我们的命。我再爱钱,也不敢拿性命开玩笑不是?真就是客商瞧中了……喔,对方还说,南北刺绣风格不一,铺盖上的刺绣就不用您操心了。他只是爱您做物件的巧思,所以请您帮着缲纱帐、做幔帘、垂络、绢花一类的活计。”

想了想,又道:“本来客商有张单子,写了要做些什么东西。不过您也知道,往里面夹纸条是不行的,那单子上的东西,就只能您做一件,我报一件了。”

朱祁镇点头对范小旗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今日有劳小旗费心。”

范小旗能与钱皇后搭话,却不敢接朱祁镇的话,勉强一笑,将小门洞盖上锁好。暗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招呼放风的兄弟:“兄弟们,今天的抽分不少,咱们也点数一下,好好过个年。”

朱祁镇知道妻子心情激荡,便在院子里安静的等着,直到她稳定下来,才抽出手巾帮妻子擦去脸上的痕迹,柔声道:“回去吧!别叫婉娘看出不对来了。”

钱皇后也知道周贵妃的性子冲动,藏不住事,赶紧用手巾兜了捧雪,在眼睛上敷了敷,叹道:“濬儿来了,咱们也没叫他们母子见一见,总感觉对不住她。”

朱祁镇叹道:“她那性子,让她见了濬儿,还不闹翻天?”

夫妻俩一件件的捡起东西,慢慢地往崇质殿走。钱皇后憋不住,小声问:“皇爷,是不是母后安排濬儿?”

朱祁镇摇头:“绝无可能!母后心性坚定,万事以大局为重,虽然不是无情之人,但绝不可能为了这种于事无益的会面而大动干戈!”

当年宣庙去世,留旨让太后、皇后共同视事。可孙太后为了能让儿子获得张太皇的全力支持,明明自己是曾经帮助宣庙批示奏折的行家。却宁肯居到仁寿宫,也绝不插手朝政,让张太皇独享尊荣。

朱祁镇少年时对母亲或许还有些不解,但如今困居南宫,将前生之事翻来细思,却又有另外一重感触,知道这样冲动无益的事,孙太后是绝对不干的。

钱皇后有些困惑:“能说动锦衣卫钻空子,这可不是光有钱能办的事,不是母后,还有谁啊?”

朱祁镇笑道:“这样机密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谁陪濬儿来的,就是谁啊!”

钱皇后唬了一跳,惊道:“贞儿?她怎么敢跟锦衣卫打交道?”

朱祁镇喟然:“锦衣卫到底也是人,总有办法利用的。只要胆量够,心思跟得上,也没什么不敢打交道的。当年我听说这贞儿接了母后之命,经办外务,还觉得母后办事太过无羁。如今看来,论到识人用人,我不如母后。”

钱皇后连忙道:“皇爷言重了。”

她对于丈夫的生平憾事无从劝解,便只能从旁分辩:“贞儿使动了锦衣卫,却只是带濬儿来见我们一面,于事无益。眼光比起您来,可差远了。”

朱祁镇听到妻子无理强辩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低声道:“当年我被遣入南宫,你来这陪我,也是于事无益,只累你吃苦啊!”

钱皇后连忙道:“这怎能一样?我是您的结发妻子,理当同甘共苦。”

朱祁镇笑道:“是啊,我们夫妻同心,你不忍放我一人独苦,所以前来相伴。如今濬儿自身处境艰难,却因为思念父母而冒险前来探望。虽然也是于事无益,可是,这样知孝有情的孩子,才叫我们做父母的不曾枉生枉育。”

钱皇后也忍不住欣慰的微笑,朱祁镇见她终于高兴起来,也心中欢喜,道:“像母后那样动心忍性,外物难动的人,当然很好。但是,像你和濬儿这样,有情守心的人,才更让人亲近喜欢。”

钱皇后猝不及防被丈夫甜言蜜语了一番,顿时玉面飞红,低下头去。朱祁镇见妻子害羞,便转开话题,道:“濬儿若是控制不住亲思,来这里的次数多了,怕有不测。年后咱们就让锦衣卫上报,以婉娘有孕需要养胎的借口,将她送出南宫,让她多安抚濬儿罢。”

第一百一十六章 风雨将来天暝

景泰四年,庶人汪氏生皇次女,景泰帝失望至极,连封号都没有拟定,就由着她随母亲一起困居冷宫。

同年太子朱见济因病无治,薨。

虽说景泰帝至今不过二十六岁,年纪尚轻,看上去子嗣之事似乎并不着紧。但朝野间却隐隐有种天命仍在上皇父子身上,见济薨逝,实属德不配位,自招其祸的感觉。

景泰帝伤心之余,开始担心子嗣之事,同年广选妃嫔,填充后宫,又服药助兴淫乐。然后宫诸妃始终无孕,而杭皇后统御六宫吃力,又兼丧子无后,不久也忧惧身亡。

景泰帝以贵妃唐氏执掌宫务,不再立后。没有皇后劝谏约束,他的行事更为放荡。景泰七年郊祭,大驾出城时,他偶然心血来潮,掀开玉辂的垂帘往外张望。娼女李惜儿倚在楼栏前看热闹,忽见玉辂揭帘,景泰帝的目光正与她相遇。

这位年青的皇帝,虽然因病而面容清减,但却仍然相貌俊美,自有一股君王的风仪。李惜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来,没有行礼,却冲着他嫣然一笑。

这不是臣妾对君王的谄媚,而是纯然的女性在面对男性时,肆无忌惮的散放自己的魅力。

这样的神态,似曾相识。

景泰帝刹时间一怔,竟然望着她出了会儿神。兴安在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冲玉辂外侍值的徒弟打了个手势。

不久,钟鼓司内官陈义、教坊司左司乐晋荣承旨将李惜儿送入宫中。景泰帝超品越封唐贵妃为皇贵妃,将李惜儿封为贵妃,又连续选取容貌出众的娼女入侍。

若说先前景泰帝广后宫,服药助兴,可以称为求嗣,现在选取娼女入宫,却是全然的贪欢纵欲了。朝议哗然,对景泰帝的身体亏空心中有数,都不再对皇子抱有期望,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沂王府。

御史钟同上章奏请重立沂王为太子:“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所在。”

景泰帝治政多年,如今倒不担心兄长翻浪,只是对重立沂王一事,始终心里有疙瘩:前些年他就差没有弑兄了,这样的仇恨,已经无法抹平。一旦立了沂王为太子,他死后,太子登基,哥哥便是名正言顺的辅政。必然重操权柄,届时清算起来,他的身后事会是什么境遇,可想而知。

偏偏此时郎中章纶上奏请复储,因为上皇多年被囚不平,在奏折公然指出:“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

若说钟同的话,戳的是景泰帝的痛处;章纶的话,就是在戳景泰帝的短处。两者叠加,当真把景泰帝气得火冒三丈。

暴跳如雷的景泰帝连夜从宫门缝隙里将诏令递出,命将钟同和章纶抓捕,又特制巨杖责打,将钟同当场打死,章纶则昏死致残。

景泰在复储之议上表现出来的疯狂与残暴,令一时朝野缄默,不敢再议。

然而,随着景泰帝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沂王复储的念头,在群臣心中也越来强烈。虽然有人揣摩景泰帝心意,建议从外藩选择宗室子弟过继建储。但这个提议,就连景泰帝自己都有越不过去的门槛:他和哥哥可以斗得你死我活,但都是宣庙血脉。

若是从外藩选宗室子弟入京建储,那不光是承认自己无法诞育血脉这么简单的事,更相当于将宣庙皇帝传下来的基业,拱手让人了别人。虽说宗法制下,嗣子可以与亲生子同权,但明摆着亲哥哥有子可承大统,却择外藩之子,与坏父亲功业的败家子何异?

在这样的氛围下,不少人已经开始试图与沂王建立联系,以图将来富贵。

然而万贞深知景泰帝如今只怕都已经快要神经质了,又怎敢在此时招摇?不仅没有接纳这些投机者的示好,反而连原本与会昌侯府的联系频率都降低了些,又多次劝谏来府里小住周贵妃要沉住气,不可在这关头张扬惹祸。

周贵妃因为这好虚荣的性格,屡次吃亏,这次倒是肯听劝。只不过想想自己堂堂贵妃,却因为种种原因,在孙太后面前反而不如万贞受重视。明明自己是沂王生母,可王府中的事务,却几乎插不进手,就有些不悦。

万贞察觉到了周贵妃这样的小情绪,便刻意避让,但凡周贵妃来沂王府小住,她就早出晚归,在外经营生意,将王府交给周贵妃掌管。

这天她从王府经营的布庄出来,天色还早,便顺道去蒙馆接沂王回家。

沂王微服在刘俨的学馆里读了四年书,万贞每常接送,与蒙馆里的教师仆役都相熟了。门子也不阻拦,学生还没下课,就让她在前庭的竹亭里坐了等候。

久候无聊,她便让秀秀将车里藏的一卷话本拿出来打发时间。正自得其乐,忽闻门子在与人争执:“你这人恁地无礼!我跟你说过,学馆还未下课,你进去是打扰先生授课!”

紧跟着便是一个粗犷的嗓子道:“凭他上不上课,老子来请刘俨去我族中任教,他就得下课!”

这口气,当真横得不可一世,普通的市井混混可没有这样的底气来学馆里闹,更何况这人还指明了是要找刘俨去他族中任教。

万贞心一动,放下话本,起身走到门房处。正巧来客伸手一推,把看门的老仆推得往后倒退。

这老仆年纪不小了,万贞怕他摔出个好歹来,连忙快步上前,伸手托住老人。来客对自己的力气多大,心里有数,见她一个女子,竟能轻松将自己想推倒的人扶稳,不由“咦”了一声,嘿然笑道:“哟,你这小娘,力气还挺大!”

万贞也看清了来客的长相,只见这大汉三十来岁,虎背熊腰,大眼阔嘴,四方脸上或深或浅的纵横着三四道伤疤,更显得凶恶彪悍。虽然身着文士闲居才穿的道袍,玉带腰扇,却掩不住身上那种酷烈的杀气。

对方说笑,稍缓了刚才门房内一触即发的气氛。万贞便也回以一笑,道:“壮士说笑,也是你手下留情,我才扶得住。”

壮汉呵呵一笑,道:“不错,老子若不是手下留情,凭这老糟头的身板儿,十个也经不住老子一掌。”

秀秀听他开口闭口“老子”的,心中不忿,怒道:“贼厮无礼!要当老子,回你家当去!这蒙馆,须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那壮汉性情暴戾,别说秀秀这样的小丫头,就是他叔父打骂,他也要顶撞几句,吃了一句喝骂,勃然大怒:“敢骂老子?小丫头,你找死!”

他一生气,脸上的伤疤扭动,一股久经战阵养出来的酷戾杀气横飙,冲秀秀一逼,吓得她心头猛突,情不自禁的后退几步,结结巴巴的喊:“救命!”

蒙馆这几年只要沂王上课,四周都有或明或暗的侍卫守着,秀秀一喊,两名侍卫便闻声冲了进来。

那壮汉见秀秀一喊,便有持刀的侍卫出现,有些意外。但他从威远卫转战镇守大同,乃是在从蒙古铁骑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物,又岂会害怕两个京师禁卫里,没见过血的两个无名之辈,狞然一笑:“嘿,老子久在边关,倒不知道如今的京师,已经变得是个人就敢对老子龇牙了!好,好,不打死几个人,恐怕是没人记得老子的名头!”

万贞也终于想起了这人的奇特的脸相像谁,连忙示意秀秀和两名侍卫退后,朗声笑道:“将军息怒!小小误会,何至于喊打喊杀?”

这壮汉长相奇特狞恶,脾气又暴烈无匹,能当面跟他说话的女子实在不多。就连他府中的妻妾,等闲也不敢与他搭话。

万贞这时候还能笑着说话,直面这壮汉的怒气而态度从容。倒令这壮汉刮目相看,点头道:“你这小娘,力气不小,胆子也大……嗯,看你这长相,莫不是甘凉那边的胡汉杂血?我们汉家女子,像你这么泼辣大胆的,可不多。”

万贞笑道:“将军这可猜错了!我家世居诸城,乃是不折不扣的汉家女子。”

那壮汉这才反应过来,问:“你认出我是谁了?”

万贞摇头,笑道:“我与将军素未谋面。然而将军长相奇特,与令叔父武清侯颇为神似。当年也先南侵,京师血战,我在中军大营与武清侯见面的机会较多,听过将军的威名。”

那壮汉愣了一下,有些不信,他在军中被称为“疯子”“疯虎”“屠夫”,脾气骄横无匹,容不得别人半点欺骗轻辱。扬眉问:“威名?你一个女子,能听过我什么威名?要是白说瞎话哄我,我可不是那种让人耍着玩的呆瓜傻货!”

万贞真没遇过说客气话奉承,还能这么穷根究底的粗人,忍俊不禁,道:“将军多心了!当年京师守卫战,指军同知石彪一人一斧,独闯也先大阵,领兵杀退大军!这等威风烈名,只要中军帐内值守听信论功的人,无不感慨赞叹!我虽是女子,但也佩服将军的英勇胆气,绝不是虚话哄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春上枝头新俏

石彪是如今提督十团营的总兵官石亨侄子,自幼随叔父征战,叔侄二人都以勇武能闻名于世。当年京师保卫战,功劳最大的文臣,当然是被称为救时宰相的于谦;但是武将,却是总兵官石亨最功劳最大;石彪单人独骑,正面独闯也先大军,令明军士气大振,瓦刺士兵色为之沮,也是扎扎实实的立下了大功,被景泰帝视为军中将胆。

这些年来,石彪先在威远卫镇守,与蒙古接战必胜,屡立功勋,被提为右参将,调往大同重镇协助总兵年富驻防。石彪为人骄横好战,又纵容家属侵占民产,年富身为上官,却无法节制,为此上书弹劾石彪。

可景泰帝偏怜石彪悍勇,对这些弹劾都下令不究。

自己军功累累、上得景泰青眼、叔父又是大明朝十团营总官,要身份有身份,要靠山有靠山,石彪本就暴戾恣睢的性子,究竟会放纵到什么地步,也就可想而知了。

别说刘俨一个已经辞官的翰林学士,就是他在任,石彪也未必会将他放在眼里。今天他没有入馆受阻后直接领一群伴当冲进来,虽然举止仍然骄横,但认真算起来,这已经是他很收敛脾气的来“请”先生了。

遇上万贞对他的战功赞誉有加,倒是让他得意之余,略收了几分骄横,问道:“一般女子,可不会像你这样,能在京师守卫战时,停在中军营帐见到我叔父,还能知道我立了什么功。你是谁?”

万贞见他来问自己的身份,稍松了口气,笑道:“我姓万,是个侍女。将军为族中后辈来请刘俨先生为师,巧了,我家主上便在这学馆里开蒙。”

石彪见万贞从容大气,与自己直面相对而不落下风,只当是哪个将军勋贵之家与父兄相处习惯了军威煞气的贵女。猛然听到她说自己只是侍女,不由愣了一下,再一想能在中军大帐出入还带侍女的,是什么人,便醒悟过来:“喔,你是宫中的……”

万贞竖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笑:“将军不要说漏了嘴,我家主上微服在这学馆就读四年,至今没有泄漏身份。若叫人知道了,对他与同学来往不便。”

石彪久在边关,乃是一心一意打仗捞军功的狂人,对宫廷的变化不甚了了。一时觉得宫中女官服侍的主上,没有理由来这学馆启蒙;一时又觉得可能自己的猜测有误,摸不清万贞究竟是什么来路。

但万贞言笑晏晏,在与他正常交谈,不管究竟是什么身份,都让他想犯浑也找不出理由来,便瓮声瓮气的道:“启个蒙还要微服,怕同学知道身份?你们这也太麻烦了。”

万贞知道对这样无法常理衡量的浑人,只能顺着,便不管他的嘀咕,笑着道:“将军,如今学馆还未下课。你想见刘俨先生,须得等上一等。”

刚才门子让石彪等一等,他不耐烦。现在万贞让他等,他却无法拒绝,哼道:“这老头子,官儿都被黜了,架子还挺大。”

万贞笑道:“这却不是架子大,而是治学与将军治军一般,总要有个规矩,不然容易乱套。”

石彪不说话了,但却站在当地没走。万贞见这样僵着不是个事,而学馆的老仆,明显招架不了石彪这样的疯子,便唤秀秀:“去给将军上茶,请将军在倒座间稍候。”

石彪笑呵呵的道:“我才懒得去倒座间干等,你刚才在哪里坐?让我也搭一桌!”

万贞怔了怔,抬手示意:“将军若不嫌弃,请里面坐。”

她刚才看的话本还放在竹亭的石桌上,此时便拿回手中,请石彪上坐,自己却坐到了亭子的靠栏处。

她远坐避嫌,石彪倒也不再逼近,只是四下打量了一遍学馆,皱眉道:“我看这刘老头的学馆,也就是院子宽了些,竹子栽多了点,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你家主上竟然宁愿微服出来启蒙,还不愿意暴露身份影响同学关系?”

刘俨这学馆前庭后院,墨兰修竹,雅菊傲梅四季更替,乃是难得文雅精致之地。在这浑人眼里,竟然只是院子宽些,竹子多些,也够让人啼笑皆非的。

万贞也不去和他辩驳审美这种观念,笑问:“那将军又是为什么要来请刘俨先生去贵府任教呢?”

石彪道:“都是我叔家那小婶闹的妖,说是什么刘俨教学生四年,班上的蒙童一共十六人,足有十三个过了二月的童子试。眼看着就能考秀才,中举人。偏偏她想将弟弟送进来读书,刘老头不肯收。她求到我面前来,我不就想干脆把刘老头弄到我家去教书嘛?”

老师不肯收学生,不是来求着老师开后门,这是直接就想把门都折了安到自家去啊!

万贞自认是两世为人,经历复杂,见识不算窄了。但碰到这样的浑人,也是槽多无口,只能叹气:“将军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