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张紞高高举起拳头,还未击出,眼角一扫,正好瞧见蹲坐在屋顶上的杨靖,张紞顿知情势,吓得怪叫一声:“啊——杨大人,不可轻生啊!”

正从主角慢慢变成围观群众的杨靖颤巍巍蹲在屋顶边沿,咂摸着嘴等着围观张紞粉墨登场与纪纲争斗呢,谁知张紞一声怪叫吓得他浑身一震,接着脚下一滑,身子便止不住势的往下掉落。

杨靖脸色变得惨白,人在半空中便手舞足蹈大叫道:“老夫没想轻生…”

话未说完,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杨靖结结实实的从数丈高的屋顶摔落在地,背部狠狠撞上堂前花园的矮树丛,当下背了气,昏了过去。

杨靖悲剧了…

众人呆楞的盯着杨靖,不知是死是活,杨府前院一片死寂,沉默中,一股悲凉的气氛渐渐蔓延扩散…

纪纲脸色也变得惨白,知道事情闹大了,颤声惶急道:“杨大人失足,不…不关我的事…”

说着纪纲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仓惶回头,却见身后众臣目光冰冷的注视着他,愤怒的人们陷入了沉默,可怕的沉默。

有时候,沉默是愤怒的顶点。

杨靖的意外被大家自然而然的归咎到了纪纲头上。

经年累月的屈辱,兔死狐悲的沉痛,蛮横无礼的欺压,种种回忆浮上心头,沉默中,风暴渐渐酝酿成型。

该爆发了!

位列朝班,天子待我以国士,我们是砥柱,是栋梁,是江山社稷的基石,不是让你一介武夫随意欺压的,更不是让你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我们受够了!忍够了!

文人不是懦弱无能的兔子,纪纲,你很幸运,你将马上看到文人疯狂的一面!

忍无可忍,动手!

沉默的人群中,兵部尚书茹瑺突然高喝一声:“纪贼无视国法,逼死大臣,罪大恶极,不诛此獠,何以正法纪,明国律,清视听?诸公勿须迟疑,…揍他!”

轰!

茹瑺一句话彻底点燃了火药桶,失去理智的大臣们一涌而上,冲破了锦衣校尉的隔离,这一刻他们放弃了文人的儒雅风度,放弃了君子的矜持自重,现在的他们像一只只红了眼的疯狗饿狼,一群人冲锋陷阵一般冲到惶然无措的纪纲面前,七手八脚便将纪纲穿着的飞鱼锦袍扯得稀烂。

最先动手的是太常寺卿,翰林学士解缙。

沉默的羔羊一旦爆发,比出笼的老虎更加凶残冷酷。

解缙趁纪纲惊慌失措之时,跳起来一手打掉了他头上的纱笼官帽,接着两只孱弱的细小手臂伸展开,然后朝着纪纲抡起了王八拳,一套王八拳打得风生水起,行云流水,密不透风…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大臣便完全没了顾虑,纷纷撸起袖子赤膊上阵,狂风骤雨般的拳头狠狠砸在纪纲头上,身上。

纪纲身上挨了好几下,这才回过神来,见众臣围着自己,大家眼中的怨毒和杀意那么的清晰,纪纲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们这是打算要我的命啊!

纪纲害怕了,畏惧了,也后悔了。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太不了解文人了,这些人耍起狠来比武夫更凶残,比敌人更冷酷,比死士更不要命!

真是好笑,自己以前居然把他们当成了可捏可搓的一团烂泥…

混乱中,头上太阳(穴)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纪纲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一拳同时也激起了纪纲心头的戾气。

他是建文朝的武举榜眼,力可生裂虎豹,区区一帮文人,怎会是他对手?

双手护住头部,纪纲半弓着身子,暴烈大喝道:“你们快住手,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

砰砰砰!

疯狂的大臣们充耳不闻,雨点般的拳头义无返顾的砸在纪纲身上。

纪纲气得大叫:“再打我还手了啊!”

砰砰砰!

雨点般的拳头仿佛愈发急促了。

纪纲眼中杀机一闪,捏紧了拳头便待出手,却不料混乱中不知是谁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腰眼上,腰眼是武人全身气力的命门,这一拳令纪纲浑身力气顿失,再也提不起一丝劲来。

纪纲心头顿时浮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这一拳力道之狠,认位之准,绝对不是文人能打得出的,情况不对劲!

纪纲冒着无数乱捶乱打的拳点,强撑着回头望去。

愤怒疯狂的人群外,穿着普通校尉服色的袁忠静静注视着他,嘴角的冷笑一闪而逝。

瞧着袁忠嘴角的冷笑,霎时纪纲什么都明白了。

萧凡,你好歹毒!

忍住腰部如撕裂般的疼痛,纪纲瞋目大叫道:“慢着!今日之事不是我的主意,全是萧凡…”

啪!

兵部尚书茹瑺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块木板,狠狠一板子朝纪纲的脸抽去,一声脆响后,纪纲的脸立时青肿,牙齿也掉落了好几颗,满嘴喷着血花,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外围的数百名锦衣校尉见副指挥使被大臣们如此殴打,大家急了,也怕了,正待上前将失去理智的大臣们拉开,却见袁忠忽然站出来,转身朝校尉冷喝道:“你们要干嘛?”

“佥事大人,纪指挥使他…”

袁忠脸色冰冷道:“大人们的私人恩怨,用得着你们去掺和吗?”

“可是…”

“没有可是!给我滚到一边去,谁敢上前(插)手,莫怪本官翻脸!”

校尉们面面相觑,迟疑着退到了一边,袖手旁观起来。

温文尔雅的大臣们一个个变成了疯狂的野兽,肆意的宣泄着心中的愤怒,群殴的人群中,纪纲魁梧的身躯渐渐萎缩下去,惨叫声也渐渐低沉,直至无声。

人群中最愤怒的,自然是吏部尚书张紞,他的家刚被纪纲拆成了一堆废墟,可谓建文二年年度最苦逼最悲情的堂官,此时张紞双眼赤红,一身官服凌乱,抬脚死力的朝纪纲的身上胡乱踹着,一边踹一边悲愤自语:“叫你拆我家房子!叫你拆我家房子!”

情势混乱下,张紞忽然一脚狠狠踹中了纪纲的太阳(穴),纪纲浑身急颤,终于张嘴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接着抽搐了几下,最后沉寂不动了。

纪纲咽气的那一刻,宫内传旨的宦官匆匆赶到,口中尖细大叫道:“圣旨到——奉圣谕,拿下纪纲!”

——拿不拿下已经无谓了,纪纲已魂归地狱。

建文二年七月,一代权奸纪纲,被愤怒疯狂的大臣们惨无人道的殴打致死。

终章 扬帆出海(大结局)

萧凡出宫的时候便得到了消息,纪纲死了,被愤怒的大臣们活活打死。

站在皇宫外的金水桥上,萧凡呆立许久,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死得好,被打死总好过在菜市口千刀万剐凌迟而死,我也算是积了功德了。”萧凡仰望着头顶一片碧空,碧空之上,几朵白云悠悠飘浮,如洗过般干净,无暇。

从头到尾都是萧凡在背后布局,操控,纪纲的野心膨胀到令萧凡感到不安的时候,他的结局已被萧凡安排好了。

一啄一饮,皆是注定。

当初若纪纲不参加朝廷的武举,若他只是在山东老家当一个本分的种地农民,若他对权势钱财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的一生纵然不够精彩,至少能活到寿终正寝。

生活没那么多假设,选择了什么样的路,便需承担什么样的结局。

萧凡现在的心情很轻松,有种打完boss后升级的舒坦。唯一不太满意的是,这boss死了以后没掉装备。

boss也不冤,生前被萧凡敲诈得家徒四壁,真正达到了人生最美满的境界,——眼一睁一闭,钱正好花完了。

值了。

纪纲的死,对风浪翻滚的大明朝堂来说,不过是激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浪花消逝于长河,转瞬不见,而长河,仍旧奔腾向前,永不停歇。

萧凡这一手借力打力起到了作用,趁着纪纲扒了几位大臣房子的契机,萧凡毫不迟疑便命锦衣卫将这些不愿迁都的大臣们送上了燕子矶的官船,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跟下了山的棒老二似的,半请半拖将不断跳脚骂骂咧咧的张紞,杨靖,陈迪等人押赴北平府。

反对迁都的(强)硬派都被萧凡送走了,剩下的大臣纵然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走了,萧凡这回摆出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大臣们心里都很清楚,谁再敢跟他唱反调,恐怕就是下一个纪纲。

建文二年七月底,大明朝廷正式布告天下,开始迁都北平府。

迁都进行得非常顺利,数月之后,北平曾经的大都皇宫,燕王府,朱允炆在已经建成的皇宫奉天殿开始了迁都后的第一次早朝。

南京也留下了一套朝廷班子,六部九卿官员皆有任命,魏国公徐辉祖留守南京,世代永镇。

时光荏苒,三年很快过去。

大明建文五年,燕王叛乱被平定四年后,大明天下民心安定,经过四年的休养生息,国库渐渐富足,民间风调雨顺,朝野上下一片清明,君主仁德圣明,臣工勤勉忠于社稷,百姓丰衣足食,明朝的第一个盛世——建文盛世已见端倪。

大明强盛的同时,周边邦邻小国的日子却不那么好过了。

建文三年,蒙古乞儿吉斯部首领鬼力赤叛乱,深夜点兵,犯上篡逆,兵围北元可汗皇帝坤帖木儿,鸩杀可汗,尽废宫室,最后鬼力赤以成吉思汗后人为名,自称黄金家族传人,于草原称帝,蒙古王公大臣骇其兵威,不敢反抗,纷纷向鬼力赤臣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鬼力赤的可汗日子也没享受多久,远在千里外的大明朝堂,一双阴冷的眼睛已紧紧盯住了他。

同年十月,朵颜三卫首领脱鲁忽察尔遣使入草原,恭贺鬼力赤称帝,脱鲁忽察尔很客气,恭贺的礼品中有一样很新奇的东西,名曰福寿膏,吸食可令延年益寿,身体强健如牛。

鬼力赤试过之后感到此物确如脱鲁忽察尔所说那般销魂,吸食后身体反应飘飘欲仙,如坠云雾,其滋味美妙无比,简直是长生天赐给他的珍贵礼物。

一直与北元颇不和睦,屡有冲突的脱鲁忽察尔这回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派人非常讨好的告诉鬼力赤,北元可汗如果喜欢的话,这种福寿膏要多少有多少,什么?谈钱?不,不要钱,谈钱多伤感情,白送!不但给你白送,你黄金帐下的将领勇士们都白送,我们都是一衣带水的蒙古人呀,这世上的好东西当然要给我们蒙古同胞一起分享,而且是免费分享。

于是,苍茫辽阔的草原上升起了缕缕鸦片烟,黑色的烟土成了蒙古可汗,王公,乃至帐中将领勇士们的新兴时尚,每天不吸几口,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一年过后,鬼力赤和蒙古王公们终于感到有些不对劲了,这玩意儿并非那么美好,一旦某天不吸,后遗症非常严重,不但全身困乏无力,而且胸腔如烈火焚烧,非常痛苦。

然而,发现不对劲已经晚了,千里之外的大明朝堂已然开始发动。

建文四年十月,脱鲁忽察尔忽然对蒙古草原切断了一向免费,而且源源不绝的福寿膏供应。

切断供应后的数日内,蒙古各部落兵变,镇压了一头,另一头又起,那些以前骁勇善战的勇士们无力的举着刀剑,软绵绵的互相拼杀,有的则痛苦的满地打滚嘶嚎,扯开胸前衣裳,手指在胸膛上使劲抠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部落大营内哭喊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恐怖的地狱亡灵曲。

建文四年十一月,大明天子朱允炆下旨,任英国公萧凡为北征总兵官,调度北地各都司卫所官兵总计二十万大军,过长城,出山海关,入草原征伐北元蒙古。

战事进行得很顺利,一路摧枯拉朽,高歌猛进,官兵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便直捣北元黄金大帐。

蒙古各部落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节节败退,一直被明军逼到斡难河,退无可退,不得已与明军决战。

此战,明廷官兵以狮子搏兔之势,向孱弱无力的蒙古军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乱军阵中,前锋平安亲斩阿苏特部首领阿鲁台,左哨军总兵盛庸斩鬼力赤,右哨军总兵曹毅活擒北元后裔本雅失里,左掖军主将郭英斩北元知院失乃干,二十万明军阵斩蒙古鞑子数万,北元朝廷支离瓦解,各部落崩溃败逃,一直退出大兴安岭以北数百里,直入西伯利亚平原,后来被迫融入了俄罗斯各民族,蒙古各部落就此同化,成为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

明军大获全胜,萧凡派人飞马向朝廷报捷,并请旨在大兴安岭建立奴儿干都指挥使司,以及在宁夏和绥远北部建立绥宁都指挥使司,两司各驻军数万,以安大明边境。

至此,华夏北部千里草原大漠,全部纳入大明版图,遵服大明天子王化,大明疆境达到华夏有史以来最大,一直延伸到西伯利亚平原,直接与极北的罗刹国接壤,疆域之阔,远迈秦汉唐宋,兵威之盛,直令万邦臣服。

北征大军还未班师,总兵官萧凡罪恶的双眼又瞄上了西边的瓦刺,和东边频频侵扰大明东南沿海的倭国…

建文五年春,大毒枭王贵代表大明天子出使倭国,已经交还大宁府,数万朵颜三卫将士充入大明卫所军中,只剩一根光杆的脱鲁忽察尔代表大明天子出使瓦刺,两位使节分别向瓦刺的首领玛哈木和倭国的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献上代表大明亲善和睦的友好特产——福寿膏…

天朝上国皇帝陛下所赐,瓦刺首领和倭国幕府将军幸福得快爆炸了…

大明建文七年十月,萧凡奉旨再次领兵西征,战事持续半年,毫无悬念的将瓦刺各部纳入大明版图,并建立哈密都指挥使司。

建文九年六月,大明天子派兵“进入”倭国,由于倭国乃大明太祖皇帝当初钦定的十五个不征国之一,大明派兵进入倭国自然不是为了讨伐日本,而是冠以“查缉福寿膏”的名义,经过举报,圣明的大明天子这才发现原来福寿膏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必须派兵查(禁)销毁,以免此邪物流入大明境内,荼毒大明百姓子民…

什么?你家幕府将军上瘾了?整个日本的幕府大名和公卿都上瘾了?…大明天子表示抱歉,下次送礼物我们一定仔细检查以后再送。当然,将军和公卿们既然戒不掉,你们这辈子吸食福寿膏,我们大明管饱,前提是我大明必须在你国土上永世驻兵,并且…听说你们倭国的特产是银子?银子是个好东西呀…

文治与武功齐头并进,大明建文年呈现南北宋百年后鲜有的盛世气象,天子儒法并举,内圣外王,百姓丰衣足食,藩属蛮夷臣服。

建文五年除夕。

天子朱允炆御驾南下,率满朝文武官员赴南京应天孝陵,祭拜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陵前。

礼部尚书郑沂恭立于陵前,一篇骈四俪六,花团锦簇的祭文念得激昂顿挫,铿锵有声。

朱允炆垂首跪于陵前,身后左侧跪着的是他的长子,于建文三年正式册立的皇太子朱文奎,而他的身后右侧,却赫然正是与他相得多年的臣子兼好友萧凡。

三人身后的玉石台阶下,满朝文武百官静静跪在下面。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不时呼啸而过一阵寒冷的北风,江南冬天的雨如同情人温柔的纤手,缠绵悱恻,情深意浓。

祭台上,礼部尚书郑沂仍在念着祭文的内容,里面的意思萧凡一句也听不懂,而跪在最前面的朱允炆也双目失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显然他也没怎么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郑沂弯下腰,悄声提醒道:“陛下,陛下!臣已念完,您该向太祖高皇帝叩拜了…”

朱允炆甩了甩头,回过神了,沉默了一会儿,命人点起火盆,然后伸手接过一个托盘,托盘内,一柄锈迹斑斑的剃刀,一份泛着淡黄色的度牒,还有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色僧袍。

失神的双眼凝视着托盘内的三样物事,许久,朱允炆眼眶渐渐泛上泪光,嘴角却勾出淡淡的笑容。

“皇祖父,孙儿没有辜负您的嘱托,这座江山,孙儿将它打理得周周到到,兵威之盛,家国之强,不逊汉唐两宋,百姓富庶,朝堂清明,万邦臣服…孙儿没有丢掉您交给我的江山,相反,孙儿让大明愈发强盛,皇祖父曾经予孙儿的这三样物事,孙儿用不着它们,不但孙儿用不着,我的子子孙孙都用不着,我朱家的家训传于子孙万世,我会告诉后人,我们不会害怕敌人,更不会躲避敌人!…皇祖父,这三样物事,孙儿现在将它们还给您。”

喃喃念毕,朱允炆泪中带笑,将托盘轻轻扔进了火盆里。

盆内薪火闪耀,瞬间吞噬了它们。

仿佛完成了一件心愿一般,朱允炆瞧着盆内的火舌晃动舔舐,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灵台顿时一清。

萧凡跪在他身后,探首瞧了瞧,看不真切,不由小声问道:“陛下,这么多人看着,别玩火了…你烧什么呢?”

朱允炆深深道:“朕烧的…不过是以往的恐惧,懦弱,那些一直套在朕心头,久久不能解脱的枷锁…”

恭敬朝孝陵叩首之后,朱允炆站起来,回身环视面前黑压压跪着的文武百官。

目光落在萧凡身上,朱允炆眼中浮上浓浓的温情。

这位布衣朋友,在他内外交困,危机重重之时,总能看到他的身影,那么坚定不移的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同面对,共同承担,却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仿佛为他这个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应当应分,天生该承担的责任一般。

旁人眼里的朱允炆,是天子,是真龙,是天下共主,只能伏首叩拜,这世上只有萧凡看他的目光里,从来没有讨好,没有畏惧,这么多年过去,他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的影子仍旧那么的纯净无暇,一如当初江浦县初遇时的那个酒楼小掌柜…

朱允炆忍不住唏嘘,当初若非萧凡,自己今日又是怎生景况?还是万人之上,天地一人的共主吗?还是开创大明第一个盛世的圣明君主吗?没有他,或许今日的自己,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狼狈逃窜,躲避篡逆之王的追杀吧…

想起皇祖父曾经的告诫,帝王是孤独的,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因为帝王必须绝情,帝王的一生不可能有朋友…

朱允炆哑然失笑,仰望灰蒙蒙的天空,默默道:“皇祖父,您错了,谁说帝王不能有朋友?孙儿若无萧凡,今日将是何种境地?看来圣明神武的您,也并非全是对的…”

一股难以言明的激动和感怀涌上心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朱允炆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萧凡。”

“臣在。”

“平燕逆,收朵颜,驱北元,纳瓦刺,阔我大明版图,强我大明兵威,复我汉家精神,萧凡,这一切全因有你…”

“全托陛下信任,臣不敢居功。”

朱允炆的眼睛威严的扫视群臣,沉声道:“朕不是瞎子,满朝文武也不是瞎子,你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今日,在我大明太祖高皇帝陵前,朕有一道旨意…”

“…英国公萧凡公忠体国,功在社稷,朕决意,晋萧卿之爵,爵封…齐王!世袭罔替,子孙万世承袭,萧凡,当初平燕之时,反败为胜的一战乃济南攻防,济南一战,你赢得漂亮,朕便将济南予你为封地,以此纪念你为我大明社稷立下的赫赫功劳。”

朱允炆的话音落下半晌,台阶下的百官没一人出声,连萧凡自己都楞住了。

封王?

这个…你在开玩笑吧?异姓王啊,你朱家的王爷被削得七零八落,现在你却多封一个异姓王,…你不怕言官的口水淹死你?

台阶下跪着的百官们神色复杂,欲语还休,这天子未免也太大方了,大明的王爷你当成不值钱的破烂吗?说封就封,连声招呼都不打便下了旨。

不少御史言官们张嘴便欲反对,眼角一瞟,却见人群中,奸党们的目光冷飕飕的盯着他们,言官们情不自(禁)颤抖了一下,忽然想到萧凡貌似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隐藏着的狠厉手段,今日若挡了他晋爵的路,将来他会怎么对付我?

言官们不怕死,他们的弱点是名声,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众所周知,萧凡的强项便是毁人名声,不打不杀不骂,偏叫你名声扫地,生不如死…

反过头来想一想,短短数年内,这个年轻人率领朝廷大军攻城掠地,百战百胜,将大明的疆域扩充了近三分之一,如此开疆辟土的丰功伟绩,就算封个王爵,似乎…并无不妥。

言官们尚在支持与反对中摇摆不定时,奸党们则欣喜万分的伏首拜道:“陛下英明,齐王国之柱石,功在社稷,王爵之位实至名归!吾皇万岁,齐王千岁——”

英国公府。

现在已经改成了齐王行宫,行宫内下人们喜气洋洋,从宫里调配来的宦官宫女们穿梭其中,宫宇之内一片祥和。

朱允炆好奇的打量着正殿内的横梁,伸手比划着高度,然后摇头啧啧道:“萧侍读,你这正殿不行,按制应该再高一些,不如朕命工部派匠人,拆倒重建…”

穿着暗黄四爪金龙王袍的萧凡面带苦色道:“陛下,你能不能消停点儿?你是来我家做客的,哪有客人一进门就拆主人家房子?我家房子就这样挺好的,不必再建…”

朱允炆笑道:“可你这行宫未免太寒酸了,你不介意,也不能委屈你的几位王妃呀,我堂堂大明齐王一家子挤在这么小的行宫里,说出去叫人笑话朕这个天子小气…”

“不必了,臣总共就四个王妃,一点都不挤,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嘛?”

坐在一旁相陪的画眉,江都,红桥,莺儿四女一齐狠狠白了萧凡一眼,琼鼻一皱,同时轻哼出声。

陈莺儿清楚自己相公与当今天子的交情,也不避讳朱允炆,伸出纤手狠狠掐了一把萧凡肋间软(肉),泛着酸味道:“相公怕是记错人数了吧?咱们王府难道真只有四位主母吗?昨晚不知是谁趁大家不留神,半夜钻进了抱琴的被窝,早起一瞧,抱琴的抓髻已然盘成了妇人髻…这会儿你倒把人家抱琴忘了?”

朱允炆闻言噗嗤一笑,眼中升起熊熊八卦之火,急切道:“哇!堂堂王爷干出这种事,太伤风败俗了!说说,详细说说…”

四女同时掩嘴轻笑,垂首不语,俏面羞得通红。

萧凡尴尬的咧了咧嘴,干笑道:“误会,全都是误会…昨晚喝多了,进错了房间。”

朱允炆咂摸着嘴,喃喃道:“看来朕又得给你下旨晋封一位侧妃了…”

众人谈笑时,朱允炆的贴身太监而聂急步走进殿内,惶然道:“陛下…不好了!”

“怎么了?慌张什么?”

“陛下,刚才皇太子与齐王殿下的长子小王爷一起玩耍,二人玩着玩着便出了门…”

朱允炆皱眉道:“出门有什么打紧?那么多侍卫跟着,还怕他们丢了不成?”

而聂擦着汗道:“不是啊陛下,小王爷…小王爷撺掇太子殿下出门,是因为…二人商量着找个隐蔽的地方趴在路边,然后找只顺眼的肥羊干一票,抢来的财物五五分帐,太子殿下二话不说,欣然景从…”

殿内众人呆若木(鸡):“…”

沉默半晌,朱允炆和萧凡互视一眼,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柔柔静静的江都楞过之后,却捏着香帕擦起了眼泪,泫然泣道:“你是堂堂王爷,我也是当朝长公主,咱们生出来的孩子怎么…怎么偏偏是个土匪性子?他…到底是不是我生的呀…”

萧凡沉默了一阵,忽然噗嗤一笑,脸上神色愈发古怪,乐不可支道:“我敢保证,这孩子肯定是我的种,绝对错不了…”

朱允炆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深深的笑意:“咱们大明的下一代君臣…唉,真不知要祸害多少肥羊,不,邻国…”

建文十年六月。

江南,太仓浏河。

长江入海口,刘家港。

两百多艘庞大的海船静静停泊在港口,船上各色龙旗飘扬,迎风猎猎,牛角长号低沉的呜咽,隆隆鼓声震人心神。

近三万名大明将士和船员,以及代表大明出使各国的使节,文吏,武将,商人等等一齐站立船舷边,看着岸上成千上万围观送行的官员百姓,感受着万众欢腾的气氛,众人胸中澎湃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华夏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远下西洋即将起航,未来将是何等命运在等待着他们?这个世界除了我大明上国,究竟有多大?海洋有多远?

种种疑问,种种新奇,伴随着刺激,激动,在众人心中交织盘旋。

港口最大的一艘宝船上,穿着王袍的萧凡睁大了眼,兴奋的打量着这艘算是当今世界上最大最豪华的座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啧啧,这么大的船…它是怎么造出来的?”萧凡轻轻抚着船舷犹自散发着漆香的木栏,从心底发出赞叹。

旁边一名白面无须的宦官躬身笑道:“奴婢宣抚副使王景弘,回王爷殿下,这船耗料五千,是我大明如今最大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船高四层,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帆,可容千人以上,放眼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它更大的船了,此外咱们这支船队还有马船,粮船,坐船,战船等等,均是耗料两千以上的大船,每艘船上配有火炮和鸟枪,还有许多商人的货物,我大明上国的出产,如丝绸,瓷器,茶叶等等…”

萧凡啧啧赞道:“这么拉风的船队开出去,岂不是跟航空母舰编队一样,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横着走了?如此牛逼的舰队,宣扬什么大明国威呀,看到什么国家直接征服不就得了?”

王景弘楞了楞,思索半晌也没想明白王爷口中说的“航空母舰”是什么东西,只得嘿嘿笑而不语。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朱棣昂然走到萧凡跟前,他的后面毕恭毕敬站着久违了的马三保。

萧凡急忙拱手笑道:“岳父大人,这支船队就拜托您了,此次出海责任重大,岳父大人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