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哥儿…”

许婆婆这一声叫得颤巍巍的,往前迈了一步,看起来竟然有些脚步蹒跚,站立不稳。

门外那人大步走了进来,一把扶住了许婆婆。

“真是,真是韬哥儿啊!”许婆婆紧紧抓着那人的手,眼泪大颗大颗的朝下滚,下一刻便放声痛哭起来。

这人是谁?

许婆婆的哭声让潮生也觉得心里酸楚难当,眼眶发热。

那哭声象是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终亍爆发出来一样,撕心裂肺的,让人听得心里生疼生疼的,象是有刀子在胸口剔绞。

潮生揪着衣襟,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我只当你已经死了,派去打听信儿的人说,那一路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啊,我年年都冲着西北烧纸,年年喊着你的小名儿,可是晚上就一次都梦不见啊,你怎么这么心狠,既然活着,也不传个信儿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婆婆别伤心了。你看,我眼下不是好好儿的吗?”

“可怜的韬哥儿,这些年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好在你现在出息了,小姐和姑爷泉下有知,也肯定高兴。对对,我不该伤心,这是好事儿,是喜事儿!”

进来的那人个子很高,宽宽的肩膀,披着一件玄褐色的及地斗篷,竖起的风领还挡住了半边脸。

他一进来,屋子顿时显得窄了许多。马氏悄悄退到一边儿,何勇对她倒还客气,吩咐红豆说:“先送她出去。”

马氏匆匆一福身,偷看了进来的那人两眼,跟着红豆出去了。

“对了,潮生,潮生也回来了!”许婆婆忽然想了起来一迭声的喊:“姑娘姑娘快出来,韬哥儿来了。”

潮生犹豫了下,轻轻掀起帘子。

那人朝这边看了过来。

潮生怔怔的望着他。

这个人,潮生觉得自己见过。

是的。

她见过的。

就在四皇子的那次赏花会上,那个在夹道处迷了路,向她问话的人。

那时候她没在意。

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又一次见到他。

许婆婆抹着泪,又带着笑:“姑娘怕是不记得了?她那会儿可小呢,姑娘,这是你哥哥,是你亲哥哥啊,你快过来。”

哥哥?

潮生慢慢往前挪了一步。

从门帘的暗影里,走到了灯光下。

她穿着一件领子绣着梅花鹅黄色衣裳,下面系着水波白绫裙,乌黑的头发松松挽了一个扶云髻。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如此陋室,却走出来这样一个清丽娟秀的少女。

那人目光闪动先出了声:“潮生?”

潮生嘴唇动了一下,可是没喊出一声哥哥来。

“姑娘那时候小,都不记得…”许婆婆抹着泪:“姑娘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被小人陷害,当了好几年的宫婢,“幸好打听着了信儿,何勇去接的,今儿才到家。”她拉起潮生一只手,指着她人说:“姑娘,这真是你哥哥,快叫哥哥啊。”

潮生不知道这人认出她来没有。那天匆匆见一面,那人可能对一个丫鬟并没有印象。

她小声喊:“哥哥。”

这一声喊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虽然她声音小小的,不比猫儿叫声音高多少。

那人也应了一声。

“嗯”

他打量着潮生,低声说:“你长大了,咱们分开的时候,你才一岁多不会喊人呢…”他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大概有根洗衣棒槌那么长,想了想又扩了几寸,嘴角露出笑容,可是眼中却有带着深深的怅然和迷惑。

也许他正在比较着记忆中的婴儿和现在的少女有什么不同。

潮生却忽然不紧张了。

因为她发现,眼前这人和她一样同样不知所措。

这意外中的兄妹重逢,不止她一个人觉得突然觉得迷茫。

人在紧张、害怕的时候,倘若发现自己不是孤单一个,总会觉得踏实安慰些。

哥哥吗?

她的同胞兄长?

他眉毛浓黑,仔细看,眉稍处还有一条浅浅的断痕,大概是曾经受过伤。

可是,上次见到他时,是在王府,他是座上宾。

对了,李姑姑还说,他是温家的亲戚?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这么推论自己岂不是也成了温家的亲戚?

许婆婆一手拉着一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泪纵横。

“哥儿和姑娘都好好儿的,我将来也有脸去见小姐了,…”许婆婆扶着膝,缓缓朝着门外跪了下来:“小姐,姑爷,姑娘和哥儿都好好儿的,今天他们兄妹终于团聚了,你们可看见了吗?”

门外漆黑一片,只有风声。

屋里面的人都跪了下来,潮生望着门外的沉沉的黑夜,心中陡生敬畏。

也许,冥冥中真有人在护佑着他们。

一夕之间,她重新见到叔叔,还有了许婆婆,现在,又有了一个哥哥。

不管那是神,还是鬼。

她都衷心感谢。

许婆婆想站起来时歪了一下,潮生忙扶住她。

“婆婆快坐下吧,红豆,你去端茶来。”

红豆应了一声出去,何勇问:“刚才钱家的人来说什么?”

许婆婆一皱眉头:“别提那家人,这会儿正高兴呢。”

许婆婆拉着潮生的手说:“当年的事儿,姑娘还小,连亲生爹娘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勇子一直和姑娘是叔侄相称,也是不得已。现在可好了。”

潮生心里已经猜着几分了。

何勇并不是她的亲叔叔。

要不然,许婆婆怎么会对他呼来喝去,待自己却全然不同?

红豆端了茶来,热气袅袅升腾。

屋里一时静得可闻落针。

何勇低声说:“我到门口守着。”

许婆婆点了点头:“你去吧。”

潮生的心抨抨直跳。

许婆婆这是预备告诉她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她的目光从许婆婆脸上移到哥哥的脸上。

潮生有点儿恍惚。

她有预感。

过去的事,也许会太沉重太悲伤,充满了无奈与伤痛。

可是她想知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过往

“小姐一落地,我就伺候她,老爷夫人都忙,小姐性子安静,不缠人,是个省心的孩子,好带…”许婆婆微笑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彩:“姑娘大了总得出嫁,老爷和夫人千挑万选,结果小姐独独相中了姑爷。老爷和夫人可没瞧中,说他没礼数,没根基…小姐的主意可正啦,她说,有礼数有根基的,未必就是良人。姑爷虽然出身贫苦,可是男儿有志向,有本事,怎么不能拼出一条路来呢?后来老爷和夫人也就点了头,把小姐许了姑爷。姑爷待小姐确实很好,千依百顺。小姐喜欢兰花,姑爷就搜罗了好些名贵的兰花来。哪怕小姐念的诗他听不懂,还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儿的,那情形啊…”

潮生听得悠然神往。

这个地方,还有这样的恩爱,真不容易。

“成亲当年小姐就有孕啦,第二年生的韬哥儿,韬哥儿的小名是姑爷翻了好久的书,才起了这个韬字…”许婆婆笑着说:“韬哥儿生下来有八斤六两重,真是个大胖小子呐…”

潮生偷偷打量这位哥哥。

呃,他现在看起来精干俊美,肤色偏深,实在找不出“大胖小子”的影儿。

“隔了几年,又有了姑娘。”许婆婆说:“子女俱全,这日子别提多美满啦…当时咱们家的宅子就在西城的拾墨坊,别人见了,总要赞一声好气派。”

许婆婆顿了下:“可惜…姑爷军功越来越高,碍了旁人的眼。

那一年,西北乱得很,姑爷孤军守城,硬守了一百多天,没人救援。后来没水没粮,城被打破。姑爷幸而没死,可是回来之后却被人陷害,硬安上了通敌的罪名,被处斩了。小姐身子本就不好,那些人来抄家,何勇抱走了姑娘,韬哥和其他人被拿住了,说是要流放三千里,终身为奴…”许婆婆牙咬得格格响:“小姐她…她要去替将军收尸,我陪着她一起…就在砍头的台子下面,我想捂着小姐的眼别让她看,可小姐不肯。姑爷也看见我们了,他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张了嘴,可没说出话来。鬼头刀一落,血溅了老高,小姐身上穿的衣裳也溅了斑斑点点的红…后来,小姐也被那些人逼死了…何家家破人亡…这个仇,无论如何都要报!”

潮生只觉得耳熟。

以前,仿佛也听人说过类似的一段往事。

“婆婆,我爹…难道就是曾经的西北都督,勇毅大将军何孝元?”

许婆婆看了潮生一眼,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姑娘也听说过。”

是,潮生早就听说过。

宫里头宫女宦官们闲着没事儿的时候说起来的,她当时只随意听听,若不是因为这位将军也姓何,且遭遇又这么惨,潮生也不会记得。

可是没有想到…她并非局外人。

那些人口中议论的,就是她这一世的亲生爹娘。

那样的恩爱,那样的和美,最终家破人亡。

潮生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眼眶热热的。

这段往事象一块千钧巨石,那么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许婆婆的手伸过来,潮生的贴在她的胸口。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被许婆婆的衣裳吸进去。

真奇怪。

“可怜的姑娘…这些年何勇什么也不敢和你说,就怕你年纪小,藏不住话…韬哥儿这些年也吃足了苦,我悄悄托人打听消息,只听说那一路流放的人遇着强人,都死了,大人都逃不了命,更何况韬哥那时候才几岁大…”

潮生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哽咽:“那…哥哥现在怎么回了京城?不要紧吗?”

许婆婆摸摸她的头发:“不怕。韬哥儿象姑爷,一身的本事。他现在是立了军功的人哪!再说,现在的皇帝不糊涂,已经发了话说,姑爷当年失城是实,可是通敌之说却是旁人有心陷害的…”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他能成为王府的座上宾。

“当年…陷害父亲的人,是谁?”

许婆婆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她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应该是后者。

“…哥哥现在住在哪儿?”

看起来,他在京城里应该另有住处。

许婆婆也问:“对,韬哥儿现在在城里可有落脚的地方?”

果然他说:“本来温家让我过去,我没答应。现在暂住在姚将军府上。”

对,温家。

潮生纳闷极了。

“婆婆,我们家同温家有亲?”

潮生忽然间想起来,温氏那位姓何的表妹。她也姓何…难道…

许婆婆哼了一声:“算什么亲?那家人趋炎附势,凉薄无情。当年姑爷得势时,上赶这想把温家姑娘塞进来,结果姑爷不肯纳妾。他们也不害臊,又把那姑娘说给了姑爷的堂弟,那位二爷也没出息,还觉得自己娶了高门大户的女儿,拾了个大便宜。咱们家败的时候,温家头一缩不闻不问,现在看着风头过去了,韬哥现在出息,姑爷也的眳雪有望,又巴巴儿的赶上来!我呸!还说什么一门书香,有风骨有气节。他们那骨头,一文一斤都不值。”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