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脑中的思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她心下微动,猛然猜到了面前这些紫衣蒙面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史载韩王元湛麾下建有紫骑,那是他最信任得力的亲卫,人数约莫百来人之众,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因身披紫衣而得名。紫骑的统领被称作云大人,他身世神秘,不知真实名姓和来历,脸上常年戴着黄金面具,是以从未有人得窥过真颜。后来韩王谋逆,事败后被挫骨扬灰,紫骑也尽数丧命,在皇城郊外的乱葬岗,曾有人找到过一枚以黄金浇铸而成的面具,是这位云大人所有,想来当时他的尸骨也在其中。

她尚在闺阁中时,曾听来往的亲戚提起过,金玉坊的掌柜从游侠那里收了一枚黄金面具,稍加修整,转手便以高价卖给了蔺家的三老爷蔺思惑,蔺三老爷向来不羁,最好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以当时并没有惹人注意。可现在想来,既然蔺家与韩王的联系这样紧密,说不定蔺三老爷手中的那枚黄金面具,极有可能就是这位云大人的。

现下耀武扬威,轻而易举就说出杀人的话来,将人命看得比蝼蚁还要微渺,可不过等到景和元年,这些人就要随着韩王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了,死后尸骨暴晒,不过几日,便就被鸟兽洗劫一空,成为林兽果腹的食物。

颜筝这样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叹气起来,在这等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她这声带着哀婉悲悯的嗟叹,不仅刺耳,还不合时宜。

云大人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但不过转瞬,他眸中的水色便成冰驽,懒散悠闲的身躯骤现杀意,“二......”

颜筝知道,眼前这人已经动了杀机,倘若自己不开口,脖颈间抵着的那柄长剑就会毫不留情地刺下来。荔城是韩王的属地,紫骑是韩王的心腹,这位云大人带着韩王的旨意而来,看他行事那样恣意张扬,丝毫没有顾忌,便晓得他根本就不会投鼠忌器,眼前的境况与方才她用计逼得荔城令夫人许诺碧落无恙时,已经截然不同,她身处劣势,毫无抵抗和反转的机会。

逆势而行,是莽夫,顺应时势,方才是英雄。

她默默念着祖父颜缄教过她的话,心中百转千回,蓦得,她抬起头来,竭力令自己看起来平静和镇定,她说,“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的,今夜有月,月下树影摇晃,我一时眼花错看成是人。是我看错了,窗前根本就没有人。”

催命的计数声,并没有因此停止,云大人嘴边溢出一抹轻蔑的嗤笑,仍自漫不经心地数着,“三……”

颜筝只觉得颈间冰冷的剑锋正一寸寸挨近自己的肌肤,深深地抵在皮肉之上,骤然一阵尖锐的刺痛,有浅淡的血腥气味在空气里弥散,她心中大震,厉声疾喝,“北地夜凉,是风将窗户吹开,我醉得浅,被巨响吵醒,看到外面的树影攒动,又见身边的同伴不在,所以才以为院中进了贼人。但荔城令夫人既说我的同伴在别的屋子歇下了,那定然是我眼花看错了。没有人,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人!”

她到底还是害怕的,眼角不由自主便有烫热的泪珠延绵不休地滚落而下,而最后两句话,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颈间的痛感仍在放大,有腥热的液体顺着她如玉般的脖颈滑入领口,她以为遇到这群心狠手辣的阎王,这次是必死无疑了,便索性不再继续分辨,她闭上眼,缩了缩鼻子,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像是一座静谧的塑像,万分不甘却又不得不以傲然的姿态来迎接自己的万劫不复。

出师未捷身先死,固然是一件莫大的憾事,可这生命原本就是偷来的不是吗?

但这时,那锋利的长剑却停住不再向前,紫骑云大人从贵妃躺椅上仪态优雅地从容起身,他轻轻拂拭身上的衣衫欺身向前,伸出手托起颜筝的下颔,细细看了她一会,半晌却颇带着几分嘲讽地开口,“看来你说的是实话。我就说呢,荔城固若金汤,荔城令的官邸又守卫森严,哪里是那些宵小鼠辈随意能够进来的。倘若你非要坚持看到了贼人,那我倒要怀疑,别有用心的人会不会是你。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也好,免得脏了我的手。”

他话锋一转,忽然语气嫌恶地说道,“真丑,骆总管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姿色也敢冒称江南四府十二美姬,脸上还带着伤,就敢往韩王府里送。”

话音刚落,面具男便带着紫骑身手迅捷地离开,不过须臾,门窗便已合上,屋内重又恢复寂静,除了隐隐淡淡的血腥气仍在,好似刚才那一切从来都不曾发生过一般,颜筝几乎恍若梦中。

良久,她才敢将手探到脖颈处去,触手便觉腥滑刺痛,果然刚才那柄长剑已经刺了进去,好在流血不多,应该只是刺破了一层皮,并没有伤及动脉,她身上到处是伤,大约也有些习惯了,只要不用力触碰刀口,竟也不怎么觉得疼。她摸索着撕下一层里衣,在伤口处包紧打了个结,便仍合衣躺下,只是这回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想,荔城令夫人都息事宁人了,紫骑却不依不饶,看来这位蔺公子对韩王果真十分重要,所以云大人才会对自己一个弱女子刑讯威逼的吧,他方才那样阵势,恐怕是将自己看成了混入北地的奸细,是来试探她的。她兵行险招保障了碧落的安全,可是却将自己带入了危机,一旦被紫骑打上了怀疑的印章,想来以后是会被盯上了吧?

明日就要到韩王府了,可今夜自己出了这样大的一个风头,骆总管必定不会饶过自己,韩城近在咫尺,骆总管是不会再将自己扔下大车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故技重施,在韩城门口对自己下狠手。毕竟,她一个惹了祸的卑弱姬妾,脸上的伤还未长好,此时也算不得顶美,他要杀鸡儆猴,震慑车上的其他美姬,韩王是不会怪罪的。

该怎样才能摆脱眼下这绝境?

难道真的要她抱着骆总管的大腿哭着说,你不能杀我,韩王是我的小舅公吗?但此时,她的母亲安雅公主年方十岁,远在皇城的帝宫,尚未与她父亲颜朝定下婚约,怎可能生得出她这个十四岁的女儿?这些话,只要她敢说得出口,骆总管便敢以妖孽附身之名毫不犹豫地将她鞭杀,半分余地都不会留。

蓦然,颜筝面色一白,她忽然想到,就算骆总管对自己手下留情了一回,仍旧将她随着车队送入韩王府去,可这却也并不是她的福气。从江南四府带来的十二名美姬,那位蔺公子除外,其他人可都是要进献给韩王当侍妾的。侍妾是什么?是给韩王暖.床供他淫.乐的玩物……从前韩王府远在天边,她便刻意不去想这些,可如今韩王府近在眼前,她却不得不要为自己担忧了。

她是安雅公主的女儿,韩王便是她的小舅公,若从少帝元忻这边算起,韩王也该当是她的小叔公。

不论史书是如何记载的,不能否认的是,韩王元湛这个在她的年代早就已经作古的人物,与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是她血脉亲近的长辈。可现在,她很快就要成为隔了两辈的小舅公韩王的侍妾了,这叫以郡主之尊出生,以储妃之贵长大,最后母仪天下的颜筝,如何能够接受?不,这样的事决不能发生。

该怎样避开,又如何能够避得开?

颜筝紧紧攥着被褥的一角,眉头紧锁,眼神里隐隐带着寂灭的绝望。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是根本不可能逃得开的,除非韩王看不上她。她静默良久,抬起头来,在漆黑的宿夜里低声祈祷,“但愿韩王也和那个云大人一样嫌我长得丑,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该有多好!”

009 怪人

009.

翌日刚过卯时,碧落就被荔城令府的侍婢送回了屋。

她看起来神色疲惫,双眼有些迷蒙,像是一夜都不曾休息好的样子,但看到颜筝脖颈处赫然刻着一条狭长的伤痕时,却骤得跳将起来,她神情激动地攥住颜筝的手臂,“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颜筝目光微动,心里想碧落昨夜果然是遇到了麻烦,她轻声说道,“昨夜屋子里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发出砰砰的声响,我醉得不深,所以就醒了,发现你没有回来,以为是有歹人掳走了你,所以大哭了一场,后来听荔城令夫人说,你只是被底下的婆子送错了屋,我这才放了心。”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颈间的伤口,轻描淡写地说道,“至于这里,大概是昨夜慌乱时不小心割到的,没怎么流血,也不疼。”

她没有告诉碧落昨夜的窗户是她自己用力撞开的,也没有提及紫骑的仗剑威逼,她不想碧落心里有负担,况且,知道的越多,总是越危险,她一个人被紫骑盯住就足够了,犯不着让碧落也跟着担惊受怕。

碧落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轻轻捶打着胸口万分庆幸地说,“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也被他们关起来了。”

颜筝目光微凝,心中不由一紧,“难道你昨夜是被人关起来了?他们……是谁?”

碧落皱了皱眉,犹豫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昨夜贪杯,多喝了几盅酒,筵席尚未过半就头脑发沉人事不省了,但许是醉得早,后来宴散了回客院,在外头吹了几丝冷风,便就清醒了。半道上,下腹涨得急,便请背着我的那位婆子领着先去花园那边如厕,不想回来的时候与那婆子走散了,夜黑风高,我又叫唤不来人,便只好自己壮着胆子摸索着走。”

她脸色发紧,似是犹存后怕,“谁料到半途走岔了路,竟闯到了府里不知哪位主子的屋里,被一群护卫当做毛贼抓住关了起来,过了好久好久,先前跟丢了的那个婆子才过来领了我去。到了客院,她却不让我回这里,非要我住东厢,我琢磨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个意思,所以一夜都没有睡好。”

原来是这样。

颜筝想,按照时辰来推测,当时蔺公子该在前堂与荔城令和紫骑云大人饮酒商谈,碧落是没有可能撞见他的。但正因为蔺公子的事太过诡秘,所以荔城令府上才会格外警觉,将迷路误闯的碧落当作奸细关起来,后来许是自己这一闹,而那头碧落闯入的地方也不甚重要,是以荔城令夫人才会那样爽快地将人放回来。

至于为什么非要碧落住东厢,则无非是做给昨夜旁观的人看的。而自己,那些人连避讳一下都不肯,看来是当真被盯上了。

颜筝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门扉被推开,黄婆子托着满载衣物首饰的木盘进了来,笑嘻嘻地说道,“还是碧落姑娘和筝筝姑娘起得早,这里是荔城令夫人孝敬的一些新裳头面,还有上品的胭脂水粉,两位姑娘好生打扮一下,等过了辰时,咱们便上车,约莫晌午前后就能到韩王府了。”

她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匣来,颇带着几分羡慕地递给了碧落,“碧落姑娘好福气,竟入了荔城令夫人的眼,这是她亲自嘱咐了要交给姑娘的,说是昨夜婆子疏忽给姑娘送错了屋,这是给姑娘赔罪和压惊用的,是一支上品羊脂美玉制的玉兰花簪,价值不菲呢。”

碧落脸上带着诧异和迟疑,她有些犹豫地问道,“这是荔城令夫人给我的?”

颜筝眸光微动,心里晓得这是荔城令夫人要封碧落的口,只要接了这簪子,那么昨夜的事,就只能是荔城令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是婆子疏漏送错了屋,碧落没有迷路误闯被捉,更没有被关押了大半夜的事。但人在屋檐下,这里是荔城,碧落难道可以不接受这份“赔罪和压惊”之礼吗?

她嘴角浮出一抹清冷的微笑,伸出手来从黄婆子手里接过木匣,径直塞到了碧落手上,“既然是荔城令夫人一片好意,你收下便是了。”

黄婆子前脚刚走,碧落便就焦虑地说道,“筝筝,我晓得荔城令夫人是什么意思,可她既然这样看重,这便说明我昨夜一定是无意中陷入了什么麻烦。听说荔城令是韩王的心腹,而韩王府却是我将来的归属,我得罪了荔城令府的人,他们虽一时放过了我,可焉知不会在韩王府找我的麻烦?筝筝,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忽得掩住了自己的口,无限懊悔地说道,“我方才不该急着将昨夜的遭遇告诉你的,这岂不是也将你拉入了泥潭?”

颜筝扶着碧落轻颤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只要我们不乱说话,就不会有事。你放心,荔城令就算再得韩王器重,可我们一入了韩王府,便就是韩王的女人,他不敢,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

打狗还要看主人,这话虽然粗糙又难听,但道理却是通的。

过了辰时,黄婆子便领着客院里的美人去到荔城令府的二门,骆总管骑着高头大马早已经等待多时。

颜筝跟在碧落身后,径直走到押后的那辆马车前,动作轻盈地上了车,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都在注意着同来的美姬。

昨夜心怀忐忑,她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地看清她们的脸,所以这回,大约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注视她们。陆陆续续上了前车的这些美姬环肥燕瘦,长相都十分出挑,自有一股别有风味的婀娜娇美,这种灵秀和婉约是只有在富饶的江南水乡才蕴育得出来的。而自己和碧落虽然出身皇城,可许是在南方呆得时日久了,身上竟也沾染了这样的风韵。

她忍不住想到昨夜紫骑云大人望着自己时那种轻慢和不屑,她知道世上也有不好美色的男子,可他竟然说这张脸很丑?

晨起时,她在铜镜中反复照过,她脸颊上虽还落了一点伤疤,但那伤痕在侧脸,并不引人注目,也无妨她的容色。

细细看来,这张脸与她前世还是很有几分相像的,她和姑姑颜真都生了和祖父一样的眉眼,但颜真显然遗传了她生母月姬的容貌体态更多,那种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生的媚态风.流,与她前世时的端庄雍容截然不同。便是一样的眉眼,从前她的眉角眼梢带着优雅尊贵的从容,可如今这对眸子,眼波间流转的却是旖旎妩媚的风光。

这样的一张脸,那人竟说丑……

她正想得出神,忽听身旁碧落低声说道,“林姬好似没有上车……”

颜筝心念一动,连忙问道,“林姬?”

碧落点了点头,“车队里最怪的三人中,除了大个子和你,便就要算林姬了。她也是在陈州上的车,只知道她姓林,素来爱以帷帽遮面,从不与车队里的其他人交谈,若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也都是让她的侍女传话。陈州府尹大人恰好姓林,所以我们都猜测林姬许是林大人的女儿,否则为何骆总管会对她那样照顾,整个车队唯独许她带了自己贴身的侍女来,而且还让她独自坐一辆大车。”

她伸手撩开车帘,向外面张望了一回,然后皱起了眉头说道,“林姬独坐一车,月乔和洛姬,我和你各坐一车,剩下的七人挤两辆大车,负责内务的黄婆婆和几个婆子侍女挤两辆车,原本车队该有七辆大车,现在你瞧,少了一辆呢。从方才起我便没有看到林姬的人影,难道她果真没有跟着来?”

颜筝眼眸低垂,她想,所谓林姬,便应该就是延州蔺家的公子了吧,一路之上为了要掩人耳目他不得已才化身林姬,如今已经到了北府地界,这里是韩王的地盘,他自然就不必再屈尊纡贵假扮女人了,林姬不会再出现了,以后也不会。

但这话,她却不能对碧落说,只好笑着转换话题,“为什么车队里最怪的三个人里除了大个子和林姬,还有我?”

碧落笑嘻嘻地说道,“大个子和林姬从不和人说话,大个子不近人情,林姬连脸都没怎么露过,你说怪不怪?至于你嘛,难道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自从你背上受了伤,可也没有再在人前露过面,除了我,你难道还和谁开口说过话?”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得越发大声起来,“连林姬的侍女也说你是个怪人呢。”

被怪人的侍女说是个怪人……

颜筝哑然失笑,又觉得很不甘心,她瞥了碧落一眼,一字一句说道,“照这样说来,愿意和我这样的怪人做朋友的人,岂不是更怪?碧落,你也是个怪人呢。”

碧落不依,两个人便嬉闹了起来,车厢里笑成一团。

010 同盟

010.

马车一路飞驰,终于赶在晌午前入了韩城。

韩王府近在咫尺,颜筝和碧落都没有了玩笑的兴致,她两个神情紧绷,脸上都写满化不开的愁绪。尽管这一路之上都不断在自我暗示,韩王也许并非是传闻中那样可怕的存在,但有些印象一旦深入人心,就根深蒂固,很难再改变了。不论是颜筝还是碧落,都觉得近在眼前的这座府邸,绝非花团锦簇的富贵场,而是烈火烹油的阎王殿。

而现在,她们正一步一步驶向炼狱和煎熬。

车厢里一时静寂无声,颜筝也再没有入荔城时那样的心情去欣赏韩城的街景。

她心里想,按照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所谓韩王的暴.虐.淫.逸,应只是表象,不管是永帝刻意散布,还是韩王有意藏拙,坊间那些不堪的传闻不过只是上位者的需要罢了。而韩王肯这样牺牲名誉,是为了麻痹永帝的注意,单看北地严密的防守,以及荔城一路行来的风土吏治,窥一斑而得全豹,她便知晓韩王胸怀宏堑,他运筹帷幄中,图谋的是整个夏朝天下。

这样的人,想来也并不屑与她们两个区区弱女为难的。

只是,韩王并非阎罗,并不代表韩王府就是个好相与的所在。

先前颜筝听碧落提及过,韩王元湛今年才十八岁,永帝曾给他赐下皇城瑞国公的嫡长女苏氏为正妃,可惜苏氏长到及笄前夜暴病夭折,韩王便至今没有再续婚约,是以韩王府内并无正妃。偌大的王府后院美色如云,这些年从各地采进的美人无数,但能在韩王心中占一席之地的,却仅只寥寥数人。

安庆侯司徒显庶出的女儿司徒听雪位份最高,是永帝亲册的侧妃,她掌理家务,是韩王府最位高权重的女人。蕊花夫人慕黄衣出身虽然卑微,不过只是临州郊外的一名农女,论容色在韩王府众多美姬之中也算不得秀绝,但身段妖娆长袖善舞,一曲霓裳艳.舞,绝妙非凡,韩王对她宠爱非凡。而去岁骆总管从泰州蜀州甄选回来的白姬和柔姬,近来也风头颇盛。

碧落听黄婆婆说过,韩王对宠爱的女人十分宽容爱护,但对厌恶的女人却十分残忍暴烈,韩王府里有过一夜恩宠从此飞黄腾达享受荣华不尽的幸运儿,却也有过被韩王一脚踹下床榻当场毙命的可怜人。倘若要想在韩王府里出头,那就要使尽浑身解数讨好韩王,令他驻足停留,否则要么凄惨地死去,要么在后院里永远静寂,因为到了明年此时,便又会有新人进来了。

可要得韩王的青睐,又岂是一件那样容易的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倘若是许多女人争取同一个男人的宠爱,那则势必是要头破血流了的。

颜筝生长在皇城最富贵的公侯府邸,见惯了后院女子之间延绵不断的倾轧,而后.宫又是最大的修罗场,明争、暗斗、毒杀,为了圣宠、子嗣、权势以及富贵荣华,阴谋算计迭出,笑里藏刀不绝,陷害栽赃不休,后院女子间的战争没有硝烟,但却是世间最残酷的角斗,不死不休。

她很清楚,韩王府后院的腌?事,绝不会比任何一家公侯府邸的少。倘若侥幸能在韩王的虎爪下逃生,也未必能够安然无恙地躲开韩王府那些女人们的冷箭,那些前一刻还争斗得你死我活的宿敌,在遇到共同的敌人时,总是会异常团结,她们这群美姬是新来的,势必要受到更多的刁难和寻衅。

这一点,她嫁给少帝元忻五年,在几次进选秀女中,早就已经见识过了。

不论如何,眼前都是一场非死即生的硬仗,除了韩王,韩王府的众多美姬都有可能在她艰难的求生之路上给予重重一击。而想要活着,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活到与缪莲正面交锋一决胜负的那一天,她必须要尽快建立一个强而有力又牢不可破的同盟,推举一个最有可能得到韩王宠爱的同伴,竭尽所能帮助她强大,然后躲在她的庇护之下生存。

这是目前她所能想到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

颜筝目光微动,转眼望向不停绞着手指的碧落,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唇问道,“碧落,你有想过要在韩王府出人头地吗?”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碧落是整个车队中,她唯一信任的人,倘若碧落愿意,那她很乐意付出全力去扶持碧落成为与司徒侧妃蕊花夫人一般鼎立于韩王府的女人。

前世,她年幼时就被确立为皇储妃,闺阁中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母仪天下。可祖父颜缄真知远见,知道若是完全以一个皇后的标准去教导她,则她端庄有余之外,难免失于无趣,便是中宫的地位稳若泰山,但抓不住皇帝的宠爱,再鲜艳美丽的花朵也会很快凋零失色。盛锦年华,她难道真的要成为一具雍容华贵的扯线木偶吗?

所以,祖父便从江南最负盛名的青楼花重金秘请了几位鸨.母,在皇城南郊的安国公府别庄,私下教导了她两年,从歌舞到弹唱,从举止到眼神,再到如何迎合男子的心理,以及床榻上的诸般小意趣,她当时虽觉羞涩,但思及未来后.宫严峻可怖的情势,却也认真地学了。

后来与元忻成婚之后,元忻性子绵软柔和,与她初时便十分恩爱,哪怕后来称帝之后广选秀女,却也从不曾冷落过她,这些私下里学来的奇.淫.巧计倒并没有怎样用到。倘若不是他太过愚孝缪太后,因此而偏宠缪妃,在许多事上都失去了君王的决断和立场,空有一副维护她的心,却并无一丝果决,其实他……也尚能算是个好夫君的……

想及此,颜筝的心蓦然一紧,她连忙收回思绪,冲着目光呆愣地望着她的碧落说道,“若是你想要得到韩王的宠爱,成为与司徒侧妃和蕊花夫人比肩的女人,在韩王府安然无恙地活下来,甚至活得比她们都好,我……可以帮你做到的!”

碧落张着嘴怔怔地望着颜筝发愣,她知道颜筝在说什么。

她是在皇城长大的,家里曾拥有过西街最大的绸缎庄,来往光顾的客人不少,其中不乏有些高门大户中有脸面的管事仆役,常来常往,有时候便能听到许多公侯府邸的轶闻奇事。她曾听说过,安烈侯府与她同龄的那位小姐,并不是安烈侯夫人所出,而是昔日皇城最姿容卓绝的花魁所生。

从前她年幼,并不晓得花魁是什么意思,可这些年来被辗转倒卖,经历得多了,见识自然也广了。她现在知道,花魁是美人中的绝品,是令得男人们神智疯狂日思夜想的天仙,是连位高权重的官老爷们都低声下气俯身跪舔只求一夜春风的尤.物。

而颜筝,听说她跟着生母长到四岁上才回到侯府的,既然她敢这样信誓旦旦地说“可以做到”,那说不定月姬离世前,曾给过她什么迷惑男人的秘法。

碧落便开始犹豫不决。

她幼时生活宽裕,后来遭遇家变,从此陷入了人生的沼泽泥潭。这些年来,她受过太多的苦,几度挣扎在生死一线之间,早已经厌倦了受人压迫欺辱的生活,假若上天能降下富贵荣华,令她富足安定地过完下半辈子,那她定然万分感激乐意接受。所以,颜筝的提议,她有些心动了。

然而,她又很清醒,靠献媚男人获取的富贵得来绝不会容易,并且还未必长久。也许她真的能够在颜筝的帮助下,很快掳获韩王的心,得到韩王的专宠,成为韩王府的夫人乃至侧妃,享用泼天富贵和数不尽的荣华,但那决然不是只要坐享其成便就能唾手可得的,她必须要不断地争斗,与司徒侧妃斗,与蕊花夫人斗,与所有想要分享韩王宠爱的女人斗。

孤木难以成林,独木无以为舟,她的敌人太多了,颜筝在时她或许还能支撑住,可若是她走了呢?又或者,她也成了自己的敌人呢?娘亲常说,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自己不过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商女,这样大的场面,她撑不住的。

再说,富贵固然诱人,然而经历过凄风楚雨的她,如今最需要的却只是安定啊!

碧落抬起微垂的头,平静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满足,她笑着摇了摇头,“筝筝,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在入荔城之前,我就曾说过的,碧落这生从不求富贵显达,只想要平安地活着,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只要能够活着,是在韩王府的后院中默默无闻地孤独终老,还是忍着心里的委屈成为韩王的女人,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我只是想要平安地活下去而已。”

她细长的睫毛轻轻抖动,却伸出手指向前方,“但你的想法很对,孤军奋战确实是太难了。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帮助月乔,她生得虽然不如你我,但却颇有才华和见识,最紧要的是,她有你我都没有的野心!”

011 结盟

011.

颜筝感觉到掌心一紧,是碧落在用手指的力度表达坚定的决心,她忽然有些羞愧。

平心而论,她不愿做韩王的女人,除了心理上无法逾越的那道血脉伦常,恐怕更多的是因为骄傲,毕竟她如今寄居的这具身体,与韩王并无一丝一毫的关系。可她曾是夏朝身份最贵重的女孩儿,生来便高高立在九天云端之上,后来又嫁给了世间最尊贵的男子,她的教养和自尊,令她绝无可能去做别人的侍妾。

便如蕊花夫人那样得到了韩王的宠爱和依恋,可出身卑微的农女,连晋封的机会都没有,所谓夫人的称号,不过只是在自欺欺人。就算做到了侧妃,能与司徒听雪比肩,那又能如何?只是叫着好听罢了,可实质上仍旧不过只是个妾。

她如今的身世坎坷,如同浮波之萍,可这点骨子里长就的傲气,却还是有的,她宁肯嫁与贫妻,也不做贵妾。

颜筝歉疚的是,她以为碧落受过困窘和苦难,便一定愿意借由韩王得到富贵荣华,但她身上能有的骨气,碧落也一样能够拥有啊。在通往荔城的马车上,她分明听见了碧落所说的话,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却还是提出了那样自私的建议,她说过要珍惜碧落这个朋友的,但她心里到底还是将碧落摆在不对等的位置,她始终觉得自己高碧落一筹。

幸好,碧落没有答应。

她脸上有些讪讪的,咬着唇低声说道,“碧落,对不起……”

碧落轻轻笑了起来,她拿食指轻轻地戳了下颜筝的眉心,啐了一口说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她顿了顿,忽然正色说道,“听黄婆婆说,司徒侧妃会将新入王府的姬妾分院落安置,倘若你决定与我一起帮助月乔,那在入韩王府之后,咱们一定要法子知会她一声。月乔姓苏,听说她族叔是户部尚书苏正彻,不看僧面看佛面,司徒侧妃不会为难她的,她一定有办法让咱们跟她住在一起。”

住得近些,才好方便彼此照应。

颜筝沉沉点了点头,“比起洛姬,月乔的确是更好的选择,她聪慧敏锐,而且还沉得住气。”

在荔城令夫人的花宴上,她曾见过苏月乔一面,如碧落所说,在江南而来的这些美姬中,月乔的容色并不出挑,但举手投足间的沉静稳重,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之张扬高调的洛姬,月乔更令人安心。再说,除了月乔,她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不是吗?

心里有了打算,就如同黑暗里燃上了火烛,冰天雪地中生起了柴堆,有了底气和希望。

甚至,在马车驶入韩王府大门的那一刻,颜筝觉得,她和碧落相互交握着的手都不再颤抖了。

黄婆婆催着众人下了马车,颜筝和碧落跟在队伍的最末端,从青石刻花的地面怀着莫名复杂的心情向内走着,在经过重重高大的仪门之后,又走了约莫小半刻钟,终于停在了司徒侧妃的明净堂前。司徒侧妃并没有见她们,只是安排了一个嬷嬷出来瞧了一眼,连明净堂的门都不曾让进,就引着她们去了王府最西侧的四季园。

四季园看起来并不小,内置四座小院,匾额上分别挂着春夏秋冬四字。春院居于正中,屋宇最大,洛姬便先去占了正屋,夏秋两院临水而立,景致最好,美姬们也飞快地选定了自己的房间。唯独冬院处在最偏僻的角落,四周并无什么优美的风景,看起来也不甚宽大,便没有人抢,颜筝与碧落相视一笑,便都将殷殷目光转向月乔。

苏月乔轻轻笑了起来,脸上并无任何不快的神情,“既然大家都已经选好了屋子,那我和碧落筝筝就住冬院吧。”

她转身冲着那嬷嬷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又以温和而恳切的声音说道,“初来乍到,也称呼您?”

那嬷嬷的脸上平静无波,语气平淡极了,“老奴姓周,姑娘称呼我一声周婆子便行。”

她迎了苏月乔和颜筝碧落入了冬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来还是姑娘有眼光,这冬院看起来虽然小,但其实却不然,主屋与东西两厢间隔着花坛,能隔开声响,谁也吵不到谁。不像前头春院,屋宇虽大,但几间房隔得太近,谁屋里头有点事都瞒不住人。也不像夏秋两院,景致虽好,但临着水,虫子多。”

苏月乔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一两黄橙橙的金子,悄悄地递了过去,“我姓苏,闺名唤作月乔,自今日起,我和碧落筝筝便要长住在冬院了,以后恐常常要叨扰周嬷嬷了,若是前头司徒侧妃有什么指示,还烦请您能提先来与我们知会一声,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留着给您裁身新衣裳穿吧。”

周嬷嬷的眼神中带着几分诧异和欢喜,她许久不曾遇见过出手这样阔绰的美姬了,但到底是明净堂的老人,她很沉得住气,并没有将心思显露太多。

倒不曾推辞,动作熟稔地将金子没入袖中,像是一件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那般,语气平直地说道,“苏姑娘客气了,若是冬院里缺什么物件,您尽管来找老奴,吃食若有不合心意的,您也知会一声。”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便忙又说道,“已经过了未时,厨上该早已经准备好了午膳。几位先自个收拾收拾,等会便有热腾腾的饭菜用了。老奴还要去和司徒侧妃回话,便不在这扰了几位姑娘清净,若有什么事,便叫冬杏,她是负责冬院的洒扫丫头。”

周嬷嬷说完便去了,没有一丝犹豫和迟疑。

苏月乔皱了皱眉,以时下的兑价,一两金可得八两银子,这并不是小数目,足够小户人家过上大半年。因为周嬷嬷是司徒侧妃身边的人,又极有可能将来还有机会打交道,所以她才会下这样的重本去笼络,谁料到周嬷嬷大大方方地将金子收下了,但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所谓的一斑而窥全豹,周嬷嬷的处事,许多时候代表着的是司徒侧妃的态度,看来,韩王府以后的日子,过起来并不容易。

她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有些为难地说道,“这样说来,冬院里只有冬杏一个丫头了,而且周嬷嬷还说,冬杏是负责洒扫的......”

苏月乔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前随身伺候着的丫头总有五六个的,这一路而来,骆总管不许她带侍女,她凡事将就,过得有些辛苦,原以为到了韩王府便就好了,哪怕只拨给她一个丫鬟,她也能继续将就着过下去的,谁料到司徒侧妃这样狠,一个院子竟只留一个洒扫的丫头。

没有属于自己的丫鬟,倒并不只是生活上平添了许多艰难,更重要的是,没有耳目,她无法打探到想得到的消息,没有替她做事传话的人,有些事做起来便束手束脚。就好像耳目口舌都被人堵住,她现在被束缚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了,到底要怎样才能培养自己的势力?在陌生而危机重重的韩王府,她不管是想获得韩王的宠爱,还是取得不容小觑的地位,都必须尽快扶植自己的势力。

而现在,司徒侧妃从一开始便给她设置了阻碍,令她举步维艰。

碧落这些年来习惯了自己亲力亲为,倒并不觉得没有贴身伺候的丫头是件多么为难的事。颜筝也觉得有些不方便,即将面对的那些生活琐事,离开了碧落的帮助,她恐怕是一件也做不好的,但比之有个陌生人与她时刻相对,她还是宁肯花些心思重新学习如何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