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雍王也有些犯了愁,他自然是希望这个纳喇星德有多远撩开多远的,可是不大合乎尊卑礼数。

弘时见状,便躬身问嫡福晋:“今日宴席座次是嫡额娘安排的,还请您示下。”

这般话堵了上来,嫡福晋想装哑巴都不成了,便道:“不若…暂时委屈一下,让他坐国公爷身边?”

雍王正要点头,弘时却忙道:“这不大好吧?那个…三伯父的女婿可是做他身边呢!”

雍王怒目,你的意思是让那贼子坐本王身边?!

弘时见状,忙道:“父子同席、翁婿同席,这可是嫡额娘安排的。若是单单不叫姐夫坐阿玛身边,那固山赵额附改怎么安置呢?总不能失了公平吧?”

弘时一个“公平”算是咬在关键上,嫡福晋今日虽然可以打压侧室妾侍,却高举“公平”为借口,命所有侧室都居正室之后,而不论辈分尊卑。可如今,若是不把纳喇星德安排到四爷身边,那就是不公平了!

嫡福晋一时无言了,四爷明显不想让纳喇星德到他跟前,可是赵额附一个汉军旗却坐在诚亲王身边…

嫡福晋见雍王已经是相当不悦了,便急忙道:“是妾身考虑不周,之前听萱儿说,额附病着,多半不来了,才如此安排的!”

弘时一听嫡福晋要往自己姐姐身上推卸责任,便道:“嫡额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没想到也会一时失误没考虑周全。”

嫡福晋听了,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只能怪萱儿这个额附太不像样!”

弘时不甘示弱地道:“二姐姐这个不像样的额附,当年也是嫡额娘您一力说好,才促成!”——当年阿玛可是让嫡福晋好好查查勇毅公次子的品性,嫡福晋可是说尽了好话!想到这里,弘时心里就别有一股气恨,自然说话更不善了几分。

“你——”嫡福晋顿时脸色都青了。

这时候,雍王发话道:“弘时,立刻去府门外拦着,让纳喇星德折回去,不许进门!”

弘时扬眉一笑,忙躬身道:“儿子明白,自会去处理妥当,请阿玛放心。”——他心知肚明得紧,纳喇星德这会子只怕是在被窝里搂着妖娆小妾快活呢!

宜萱偷听完了这一切,远远瞧着自己那四爷爹阴沉的脸色,不由莞尔一笑,固然阿玛会更厌恶纳喇星德的不请自来,可同样也跟厌恨嫡福晋这不分尊卑的排列座次。

此刻,宜萱再去看席末尾不显眼的地方,庶福晋瓜尔佳氏和嘉宁已然不在席上了。

微微一笑,果然十三叔追上阿玛是为了她们母女。

这时候,宜萱感觉到几束不善的目光,忙四下去瞧,却正好瞧见乌琳珠那双得意洋洋的眼睛和高昂起来的下巴,咬牙切齿地地瞪着宜萱。。

宜萱只觉无语,便用眼睛送过几分轻蔑之色,然后勾唇一笑,笑得花月朦胧。

她这一笑,可是气坏了乌琳珠,一张俏美的脸蛋都涨红了,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再度用更恶狠狠的目光瞪着宜萱。

宜萱见状,忙咧嘴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如夏花盛开,如锦似绣。

乌琳珠顿时鼻子都冒烟了,但是下一刻,她明白自己掉进了宜萱的陷阱了,知道宜萱是故意激她生气,想让她在宴席上做出失礼的举动,于是,乌琳珠哼了一声,扭头给了宜萱一个后脑勺。

宜萱轻声道:“脑袋瓜子倒不是不笨…”自语罢,便斟酒自饮了一杯。宜萱也瞅见,赵世扬的长相十分英俊,宴席上也是应对得宜。只可惜眼高于顶的乌琳珠瞧不上这么一个额附。

而这个四十大寿宴,估计注定要成为阿玛这辈子最不开心的一个寿辰了。

一百二十三、古怪的子文

出乎宜萱的意料,就在阿玛四十大寿后没几日,嫡福晋便被重新授予了管家之权,两位侧福晋则只有协从之权。

宜萱心中难安,可额娘偏偏叫人传信来说,叫宜萱不要再插手了,她自己能够应对。宜萱想起了熙儿周岁那一晚,在额娘的长春仙馆,阿玛所说的那些话…想必都是发自肺腑吧?

而嫡福晋管家,是早晚的事情,就算竭尽全力阻拦,也只能阻拦得一时、拦不了一世。既如此,宜萱便按下心来,决定以不变应对万变。何况,她毕竟是已经出嫁了的格格,虽然阿玛不介意她常常回去,可频繁插手娘家的事儿,终究不符合这个时代规则。她仪仗着阿玛的宠爱,做了许多逾越规则的事情,但如今也该收敛着些了。

额娘既然说她能够应对,想必也是没有大问题的。嫡福晋的确手段厉害,可额娘如今与年氏联手,也不是吃素的。更要紧的是阿玛也防备着嫡福晋,想必嫡福晋也没有机会做出害了额娘和两个弟弟的事情来。

而嫡福晋管家之后,倒是颇为欣喜权利的回归,将内外大小事务打理得十分妥帖,甚至还得到了宫里娘娘的赞许,如此一来,倒是人人都夸赞雍王夫妻和睦了。

这样很是完美——起码便面上看着如此!

其实世间本无完美,所有的完美都是等待拆穿的骗局。

隆冬时节,嫡福晋为了表示关心宜萱这个“女儿”和盛熙这个“外孙”,甚至还送来了上好的红箩炭足足三百斤!宜萱倒是不客气地收下了,好东西送上门,她自然不会拒之门外。嫡福晋想要在她身上刷“贤妻良母”值。宜萱也不反对,反正她在阿玛心中再也不可能是贤妻良母了!

大雪纷飞,熙儿穿着虎头靴,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玩得是不亦乐乎。

忽然,熙儿呆愣住了。迷茫地看着雪白的世界。

宜萱疑惑地问:“熙儿。怎么了?”

盛熙从月台上走下来的额娘,突然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他慌张地跑向那个能给她安全感的额娘。飞快地钻进了额娘的斗篷里。

宜萱低头看着盛熙那露出惊吓之色的眼睛,着实有些费解,只轻声软语道:“熙儿,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饿了?”

盛熙摇着头。只紧紧抱着额娘的腿,跟只小章鱼似的不肯松手。

宜萱抬头望了望四周。却看见了披着雪貂斗篷,在落雪扑簌中,徐徐走进的…子文…

宜萱恍然间,有些失神。

雪下得愈发大了。大得仿佛都能听到雪花打落在地面上的声音,天地之间一偏白茫茫,子文步履徐徐。脚下咯吱咯吱的,渐渐走到宜萱身边。

他的面孔仿佛冰雕玉铸一般。眉梢上亦沾挂了雪花,他鼻下喘出一条条白雾,脸上带着与这个寒冷时节截然相反的温暖微笑,一如在那个碧桃盛开的时节,恍如初相见。

宜萱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子文微笑着指了指被一筐又一筐抬过来的炭,道:“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阿玛吩咐我再加送些竹炭来。”他又道:“这些都是五年以上的毛竹煅烧出来的,还算不错。请郡主尽管用,务必不要冻着自己。”

“那真是要多谢公爷一片心意了。”——雅思哈对她也愈发好了,更准确的说是对她孙子好!他也似乎对缝合宜萱与纳喇星德的关系死心了,便愈发将重心放在盛熙身上,尤其是在萨弼到了现在还只会苦恼,不会说话。——这显然是坐实了“傻子”的传言。

子文忽然又走进了几步,如此一来,距离宜萱就仅仅只有半步了。

宜萱脸上有些窘迫发热,如此近的距离,子文呼出的白雾便不可避免地扑在她的额头上,那东西,仿佛灼烫人一般,“子文,你…”宜萱的话未曾说话,子文便突如其来地掀开了她的斗篷,宜萱登时恼羞成怒,“你做什么?!”

怒冲冲的话质问出口,她却发现子文低下头,神态慈祥而温柔,他轻声道:“出来吧。”

宜萱顿时大囧…原来子文是想把藏在她斗篷底下的盛熙给唤出来啊!

可是盛熙不为所动,反而抱着宜萱的大腿更紧了。

子文语气无比轻柔,就如那轻轻落下来的雪片一般,“出来吧,我…并不讨厌你,真的,从未讨厌过你。”

这样的话,宜萱听在耳中,只举得有些古怪,而盛熙的举动也很古怪…

盛熙仰头看着子文,看了半晌,才缓缓从额娘的斗篷下走了出来。

子文嘴唇含着春意暖暖的笑容,他蹲下身子,伸手将盛熙抱在怀中,又用自己厚实又暖和的貂皮斗篷将盛熙包裹了起来。毛茸茸的貂绒扑在盛熙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当真是可爱极了。

子文抱起了盛熙,才抬头看着宜萱道:“雪下得这么美,去走走吧。”

宜萱无法拒绝他眼中的温柔,便陪他并行在雪中,咯吱咯吱,缓缓而无目的地前行着。

亭台楼阁,俱披上了雪衣,奇树佳木,都只剩光秃秃的枝干。这个时节,也着实没什么好看的。幸好,今天只下雪,不刮风,而素来是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宜萱又穿得厚实,自然不会觉得太冷。

看了看被乖乖包裹在子文斗篷里,只露出黑漆漆好奇的眼珠子的盛熙,宜萱心中一暖。

这时候,子文开口道:“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宜萱有些糊涂。

子文忽的笑了,他摸了摸盛熙的脑袋,只摇头道:“我是在跟熙儿说话。”

宜萱脸上露出古怪之色,从刚才开始,子文就很古怪了!可偏偏就是不肯与她解释清楚。

子文又叹息道:“看样子,你还不知道…”

见他还在低头看着盛熙,宜萱便晓得,这句话还是对自己儿子说的。

子文又道:“他还太小了。”

“嗯?”宜萱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便更加疑惑了。

子文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眼底莫名其妙地便浮现出哀愁之色,他却愁中带笑地看着宜萱,凝视了好久…

“我已经等了那么久,所以,不会介意在多等些时候。”

宜萱咬唇问道:“你是在…等我?”

子文凝望着她,微笑点头,“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太久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忘了有多少年岁了。”

宜萱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低头道:“子文,你何时如此多愁善感了?”

子文笑了笑,道:“抱歉,说了那么多奇怪的话。”

宜萱点头:“是啊,你总是爱说奇怪的话,却又不肯跟我解释清楚。”

子文问:“那你为什么不再继续严词追问了?”

“追问,也是白问,不是吗?”宜萱淡淡道。

子文点头:“没错。”

宜萱呵呵笑了笑,便道:“雪下得愈发大了,我该回荣清堂了。”

子文问道:“你不请我喝杯热茶吗?”

宜萱略垂眼睑,轻声道:“还是算了吧,你还是不要在我这儿呆得太久了。”——自打去年与子文开诚布公得谈过之后,他就很少在出现了,跟极少来到净园,纵然来也多半是国公爷吩咐他跑腿。

子文忽然又轻声道:“你知道吗…?”

宜萱听到又是这句话,便以为他是对盛熙说的,所以没有吱声。

子文继续道:“你大约不知道吧,茉香死了。”

宜萱陡然一惊,才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话,忙问道:“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茉香并不是寻常的侍女,她可是子文乳母的女儿啊,且人人都以为子文早晚要将她收房为姨娘的,自然国公府内上下仆从对茉香都很客气。

子文语气平和地道:“是前天下午的事儿,她父亲招了风寒,她回家瞧瞧,便没有再回来。”

宜萱瞪大了眼睛,问道:“她是怎么没的?”

子文沉默了一会儿,他凝视着宜萱的面庞,凝视了许久才道:“顺天府中逃狱出来几个强盗杀人罪犯。”

宜萱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怎么会这么巧合?”

子文道:“不是巧合。”

子文却没有再做解释,而是道:“你知道茉香是怎么死的吗?”这话子文似乎不是在问宜萱,稍后他便自己说出了答案:“茉香的遗体是在城外山坳的积雪堆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多时了,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被撕烂的贴身小衣…”

宜萱骤然瞪大了眼睛,“她、她、她…”

子文点头道:“不错,她被奸污过,而且不止一个人。”

“你方才说不是巧合!!那么就是有人故意要这么做的了?!是谁做的?!”宜萱急忙问道。就算有天大的仇怨,杀人不过头点地,有必要如此吗?!何况在这个压抑的时代,女人的贞洁可是比性命都要重要的东西啊!

子文却始终面色平静,“郡主自己好好思虑一下,便能想到是谁了。”

宜萱拧眉沉思,忽然她想到了去年的冬天,子文抱着摔倒的茉香大步离去——而看在眼里的不只是宜萱,还有一个乌琳珠!!!

一百二十四、求子得子

“你有证据吗?”宜萱问道。

子文摇头,“证据,这种东西根本无关紧要,三首的鼻子就足够了。”

宜萱沉默了。

子文轻声问道:“那几个强盗,你觉得他们该死吗?”

“当然该死!”宜萱毫不犹豫地道。

子文露出微笑来,他道:“这样就好。其实我已经吩咐了三首,取了他们的头颅,送去赵家了。”

赵家…便是乌琳珠的夫家。子文的意思是那些脑袋已经送去给乌琳珠了。

此刻雪已经渐渐小了,稀稀疏疏,飘飘扬扬。宜萱身上穿的厚实,可是脚已经冻得麻木了,尤其是站着和子文说了这么多的话。宜萱抬步正要往前面亭子去坐坐歇息一下,可脚下僵硬,又因是花盆底鞋,不够稳当,突然一个滑溜,刺溜一身,身子便要摔倒。

这时候,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宜萱得到了借力,就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来不及考虑,本能的便另一只手抓住那只手,让自己站稳了脚步。

这时,她才晓得,自己抓住的是子文的手。

她握着子文的手,子文的手也握着她的手,仿佛冻得冰冷的手里被塞入了一个汤婆子,暖和极了。

被子文的手握着,宜萱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也能听到他的心跳,两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和谐得如琴瑟一般。宜萱只觉得脸烫得几乎要灼烧起来,仿佛是炎炎夏日里盛开的大红色的蔷薇映在脸上。

子文一席无半点花纹的竹青色镶貂绒斗篷,而宜萱是一身茜红色蹙金云斗篷,仿佛是在青翠之上盛开的一朵蔷薇。——红配绿,或许很多人觉得俗气。但却是最合宜的搭配。

而他的眼睛,好似一个深深的漩涡,几欲将人的神魂都吸纳进去。

宜萱回过神来,急忙便松了手,忙退开两步,道:“时辰不早了,子文。你该回去了。”

子文微笑着道:“放心。我会保护你…和熙儿的。”说着,他又看了看怀中的盛熙。

宜萱一愣,这样的话语。倒像是丈夫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儿说的…宜萱急忙把自己脑袋里混账的想法给甩掉,忙抢人似的从子文怀里抱走了盛熙,二话不说便飞快走远了。

夜里,宜萱翻来覆去无法安枕。直到二更才朦朦胧胧睡了,可偏生夜过子时响起了闷雷。虽然雷声不大,却把浅眠的宜萱给吵醒了。

宜萱看着帷帐上绣着的枝枝蔓蔓,仿佛绵延无尽,看得愈发不得入眠。便披衣起身,去了熙儿房中。烛火昏暗的室内,乳母已经趴在榻上熟睡了。倒是炭火还红通通的,看样子才添过了没多久。宜萱看着四肢伸展的孩儿。蓦然间心头一暖,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又低头凝视着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看了许久,轻轻叹息了一声。

刘氏睡得也不甚,便朦胧转醒了过来,她看到宜萱,万分吃惊地道:“格格,您怎么过来了?”

宜萱微笑道:“方才打雷了,我怕熙儿被吓醒,便过来瞧瞧。”

刘氏疑惑,“打雷了吗?奴才倒是没听见。”

方才的雷声是闷雷,没多大响动,看样子被那雷吵醒的,也就只有宜萱了。

刘氏道:“您快歇息吧,明儿您还约了十七福晋要去岫云寺上香呢。”

宜萱点了点,十七福晋的确按照宜萱借石磐之口转达的日子试了两个月,可惜还是没有怀孕,便不再坚持,不过似乎也没有在拘泥于信期前后的日子了,想必是觉得宜萱的话有几分道理吧。

如此一来,她倒是更多寄托在神佛上了,京内京外的大小寺庙都被她给踏遍了,岫云寺更不必多说了,如今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次了。十七福晋前两次邀请,宜萱都拒绝了,只是想着她终究是长辈,总推辞也不太好,便答允了与她同去,权当是带着盛熙出去溜溜了。

刘氏又叹着气嘀咕道:“冬日里最容易招病,本就是需要大夫的时候,可偏生石医士自己也病了。幸好格格和小公子都健健康康的,唉,也不知道石医士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宜萱突然有些怅然,石磐这般来的并不是病,而是命啊…

观气术这个东西,终究是只能观命,不能改命啊。让石磐回去,是希望她寿终正寝,临死的时候,躺在温暖的床榻上,有孙儿侍奉。只是可怜了金盏,她嫁给石斛已经快一年了,玉簪都有儿子了,还怀了第二胎,可她却一直没有身孕。若是石磐去世,便要守孝了,更是耽误了。

当初那碗“附子催产药”,宜萱总觉得愧对石磐一些。原本石磐最少能活十年,可被粘杆处带去审问之后,却剩下不到三年的阳寿了。若是她早些对阿玛开口要人,或许不至于如此…宜萱无法去责怪一直疼爱着自己的阿玛,所以只能怪自己了。

翌日。

冬日天亮得晚,自然宜萱起身就晚一些,倒是也睡足够了,清晨起来,空气清爽极了。

昨儿后半夜又下了一层积雪,不过今日一大早却雪霁天明,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当真是个适合出行的好日子。

岫云寺是建在京畿最大的寺庙之一,因“岫云寺”这个儿名儿是康熙皇帝亲口所赐,所以此地也是京中最热闹的寺庙。此庙历史悠久,据说是始建于西晋永嘉年间,在前明的时候曾被取名为龙泉寺,当时也是个很受皇族看重的寺庙。不过此寺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民间倒是多称呼为“潭柘寺”。

两朝皇家都拨款修缮过,所以岫云寺的规模很大。寺院坐北朝南,背倚宝珠峰,周遭九峰环绕,宛如九条巨龙拱卫,很是气势恢宏。

冬日里,虽然香客少,却也有不少身穿绫罗绸缎的显贵之人来往。

大雄宝殿中,十七福晋身穿大红锦服,左右双腕俱挂着上号的沉香木佛珠,她虔诚地三跪九叩。跪过了释迦佛像,又起身,再跪跪药师琉璃光佛像、阿弥陀佛像,俱是三跪九叩。

跪完了这三尊佛祖的三世佛像,宜萱见十七福晋还要跪两侧的诸佛、菩萨,竟是一副要一一都跪过的架势。

宜萱看到十七福晋今日的气色并不是很好,接连跪了三遍三跪九叩,已经腿脚发软的样子了,便忙劝慰道:“十七婶,这样就可以了吧?”

十七福晋却坚定地摇头,道:“这次我不但要跪完大雄宝殿,还有毗卢殿和观音殿!”

“那要跪倒什么时候啊!”宜萱满是深深的不解,她从不信什么诸天神佛,就算神佛真的存在,难道会因为她多磕头了就会赐给她一个孩子吗?

十七福晋道:“就算跪倒天黑,我也要跪完!从前,必然我不够虔诚,才没有孩子的!”

“十七婶!”——这简直是魔障了!

十七福晋道:“怀恪,你不必劝我了!”说完,十七福晋又跪了下来,俯身,额头触底,起身再俯身…如此往复循环,跪完了最后一尊佛像的时候,十七福晋露出欣喜的笑容,她极力站起身来,却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便陷入了黑暗中。

“十七婶!!”宜萱惊呼这,急忙上前。幸好她就站在十七福晋身后,所以在她跌倒之前,将她搀扶住,她看着这位年轻的婶子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水,和她那张苍白疲惫的脸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她眉心处的一抹珠胎之像——

宜萱愣了半晌,这才急忙唤人进来。

因为月华吐息诀一直难进寸步,宜萱便将之搁浅,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研究观气术。因为之前观摩萨弼气运应验,宜萱便再也不敢小觑。

宜萱突然感觉到暗处似乎有人再盯着她,急忙朝外头去看,却只看到零零散散的香客,并无怪异之人。便按下不提,忙吩咐十七皇子府邸的人小心些把十七福晋抬起来,送到马车上,又嘱咐道:“记得去宫里请个太医来,若是请不到,就去雍王府请叶岐来!”

吴嬷嬷疑惑地道:“十七福晋待字闺中的时候,可是为擅长骑射的八旗姑奶奶,身子骨素来极好,怎么会磕了几个头就累晕过去了?”

宜萱笑容如春风一般,道:“不会有大碍的。”十七福晋的确是身体强健之人,缘何今日这般受不住累,竟然晕厥过去了?在加上那一抹珠胎之像,宜萱几乎可以笃定,十七福晋已经有了身孕,不过月份还浅罢了!

只是这些话,宜萱不好言明,便只好对吴嬷嬷含糊过去了。这番,十七福晋得到所求,醒来之后,怕是要高兴坏了。

宜萱看着大雄宝殿中一尊尊高大的鎏金佛、菩萨们,已然是那悲悯的微笑,岿然不动。也已然又香客零零散散而来,磕头的磕头、敬香的敬香,无不是眼中满含期待与恳求。

其实宜萱并不反感佛教,也不讨厌信佛的人。心有信仰,或许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依赖,往往在人在得不到所求痛苦中找不到解脱,那信仰或许就是一种很有效的寄托和精神的解救了。十七福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从前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并不是个多么笃信佛教的人,是后来婚后多年无子,才如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一般,烧香求佛,极尽虔诚。

一百二十五、盛熙被掳(一)

宝殿之中,香烟缭绕,咚咚咚的敲木鱼声,节奏沉缓而有透彻力,偶尔有撞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嗡嗡的,颇有振聋发聩之感。

宜萱其实不大喜欢佛香的味道,太沉也太浓,她还是更喜欢花香果香,来得怡人。

扶着薄荷的手,宜萱悄然退出大雄宝殿,随口问吴嬷嬷:“熙儿现在跑去哪儿玩了?”

吴嬷嬷笑着道:“往大雄宝殿后头去了,大约是去龙潭玩了。”

宜萱点头,便径自朝着龙潭而去。平常的时候,岫云寺的龙潭的确大有看头,可这个时节,龙潭早就结冰了,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宜萱愈发走进了,愈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宜萱知道,自己儿子到了好奇心重的年纪,又走路愈发顺溜了,所以一出来就到处乱钻,倒是可怜了刘氏,跟在她屁股后头累得不行。刘氏既忠心,又有慈爱之心,她来照顾盛熙,宜萱一直都很放心。

瞭望着清寂的四周,光秃秃的树木,前头是一个硕大的水潭,但却不见熙儿和乳母刘氏的踪影。

宜萱心头凸凸跳着,突然有不大好的预感,脚下略略驻足,吩咐道:“四周找找看!”

薄荷忙到了一声“是”,与后几个丫头便分开去四处找寻了。

宜萱半依在龙潭的汉白玉栏杆长,口吐出一条长长的白练,自语道:“养孩子当真不省心啊!”

吴嬷嬷笑着把一个狐皮斗篷披在宜萱肩上,柔声道:“想必是去哪个角落玩儿了,刘氏必然跟着呢。岫云寺虽说不小,可也就那么大,费点时辰找找就是了。”

宜萱听着吴嬷嬷轻柔的语气。心头的担忧略放了下来,低头看着那结了厚厚冰的水潭,和那潭中匍匐却昂首的巨龙,已经被岁月侵蚀出了痕迹,龙身上雕琢出来的鳞片已经有轻微龟裂的痕迹了,不过依然不得不承认匠师当年的鬼斧神工。

龙,素来是皇家才能享用的。虽然岫云寺算半个皇家寺庙。但也不能不避讳。所以这挑龙,虽然威武大气,但爪上却只有四趾。去一爪。其实就不能完全算是龙了,而是蟒。五爪为龙,四爪便降格为蟒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天上渐渐暗沉了起来。黑云低压压的,仿佛灌了铅一般。宜萱道:“怕是又要下雪了。”——心道,寻回了熙儿,看样子要早点回城才是。

话刚落音,薄荷提着裙袂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表情是无比的惊慌失措:“格格,刘嬷嬷她、她——”

看着薄荷的神情,宜萱又不妙的预感再度浮上心头。

吴嬷嬷有些不悦:“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有话慢慢说!”

可偏偏薄荷此刻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哆哆嗦嗦都说不出话来了。

宜萱沉声道:“带我去!”——刘氏必然是出了什么事了!

薄荷忙不迭地点头,宜萱被她引领者一路小跑。沿着小松林旁曲折的小径,过了一个月门之后,宜萱灵敏的鼻子便闻到了血的腥气,混合着冬日的冷,冷腥交加灌入肺中,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用不着薄荷再引路,宜萱如猎犬一般飞快跑到侧前方的假山后头,便看到倒在哪里的刘氏。宜萱脚下一个踉跄,身子歪倒在了假山山壁上。

刘氏死了…

宜萱亲自上去,摸到的却只是她冰冷而僵硬的身体,看样子死去至少一个时辰了。她的脖颈上有明显的暗紫勒痕,她双手勾曲,脸色发绀肿胀,也的的确确是被人勒死的。在这个偏僻无人的角落里,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