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见他相让,反而眼睛一眨,落下泪来,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伤心委屈,抽抽咽咽地道:"你欺负我,我告诉皇帝哥哥,砍你的头。"她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勉强,可是除了这两句,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吴应熊看她小小年纪如此倔犟激烈,倒觉不忍心,坐下来款款说道:"刚才太后娘娘赏赐了我一副弓箭,你要不要看?"说着拿出镶宝小弓来。

建宁到底是小孩子,口里说:"我才不稀罕。"眼睛却早已溜圆地望过去。见那弓上镶着红绿松石,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分好奇,夺过来用力拉了两拉,却无论如何拉不开,撇嘴说:"是假的。"

吴应熊笑笑,拿过来随手一拉,形如满月,向建宁说:"当然是真的。"建宁看那少年比皇帝哥哥也大不了两岁,臂力却如此了得,不禁刮目相看,心里钦佩,嘴上却故意抬杠说:"如果是真的,你『射』一只乌鸦下来给我看看。"吴应熊道:"如果我『射』给你,你是不是就不再生我气了?"建宁板着脸不答。吴应熊微微一笑,搭箭上弓,瞄得准准地一箭『射』去。乌鸦应声落地。

建宁跳起来拍手叫道:"哈,你敢『射』乌鸦!乌鸦是我们满人的神鸟,杀乌鸦是死罪!你犯了死罪,皇帝哥哥一定会砍你的头的!"

话音未落,专管喂养神鸦的侍卫早已看到有乌鸦自天而降,不知何人如此大胆触犯神灵,飞奔过来将吴应熊团团围住,虽认得他是世子,却也知『射』死神鸦是大罪,不敢怠慢,施礼道:"世子莫怪,保护神鸦是小的们职责所在,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吴应熊自知中计,再没想到这格格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沉歹毒,不禁定定地望住她,仿佛要重新把这小女孩看清楚。建宁心中害怕,却仍强硬地说:"我说过要惩罚你的。你跪下来给我磕一百个头,说格格饶命,我就叫皇帝哥哥饶了你。"吴应熊冷冷一笑,背了手说:"是在下鲁莽,各位侍卫大哥不必为难。"束手就擒,再也不看建宁一眼。

建宁眼看着众侍卫将吴应熊押送离去,意识到这少年有可能真会被杀头,反觉怅惘,心中空落落地一阵发冷,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不禁又哭起来。

镇辽大将军吴三桂自从引清入关、剿灭李闯后,一路屡建军功,官运亨通,很快擢升为平西王,仪仗礼遇犹厚于"三顺王"。这还罢了,尤其清军与李闯交战之际,竟意外俘得陈圆圆。多尔衮向以好『色』闻名,见到陈圆圆倾国倾城的容貌,竟可以不动心,派护军专乘送与吴三桂,使他夫妻团聚。

如果说吴三桂在降清之初还有些犹豫惭愧之意的话,那么在他见到陈圆圆的那一刻起,已是对大清朝廷死心塌地、对摄政王多尔衮誓死效忠的了。大明朝于他有什么好呢?崇祯亏了他那么多年军饷,还把一个进退两难的烂摊子丢给他做一道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的无解谜题;大顺军更不消说了,那李自成言行不一,出尔反尔,前头刚说了要对他厚遇礼待,后边就端了他的老窝,鞭其父,夺其妾,真是粉身碎骨不足惜;至于南明小朝廷,已经是抱残守缺的强弩之末了,居然还要派别林立,祸起萧墙,不住地窝里反,不忙着兴政复国,倒急着同室『操』戈,即使清军不去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

吴三桂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为自己的明智感到庆幸。他少年时便以武举出身,承父荫授都督指挥,其后官居钦差镇守宁远中左中右等处地方团练总兵,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统精兵四万,抗清多年,杀敌无数。直到大明去势,崇祯自缢,他才被迫降了满清,他并不欠大明什么。倘若历史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做同样的抉择,并且会起事得更早一些,那样,便不会与陈圆圆经历那差点天涯永隔之险。

只可惜陈圆圆与他重逢后,殊无喜悦之『色』,反而浑身缟素、不施脂粉,哭泣说:"臣妾出身烟花,复落贼手,早无贞『操』可言,却也懂得**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从前仰慕将军高风亮节,得侍枕席,自以为终身有靠;没想到将军居然贪慕虚荣,叛明投清,是比臣妾更无德行。妾一路行来,所经茶馆饭庄,听到众人议论,都说将军本是英雄男儿,却为了一个女人甘作清狗,叛国投敌,是天下第一大汉『奸』。妾本无行,累及将军,原该以死谢罪,只为不信传言,才要留着这条命来见将军一面,不料将军果然败德至此。妾对红尘再无留恋,惟愿出家为尼,洗尽风尘,还请将军成全。"

吴三桂岂舍得失而复得的美人儿得而复失,苦苦劝说,软硬兼施,陈圆圆只是不从,甚至表示"若将军定要相『逼』,小女子宁可一死。"吴三桂无奈,只得许她出家,但与她约法三章:不许截发毁容、不许随意改换庵门、并须与自己定期见面,只是不谈风月罢了。

为了陈圆圆,从来不信缘法报应的吴三桂大结善缘,捐资建庵,请其收容陈圆圆,名为出家,实为软禁。陈圆圆虽然霞帔星冠,素面朝天,不过是换了一套行头名号,其真正身份仍然只是吴三桂的一名禁脔而已。三桂原本想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出家与跳河如出一辙,都不过是一时使『性』子耍花枪而已,假以时日,总会哄得她回心转意。不料陈圆圆竟然言出必践,虽然不能剃度,却抱定禅心,摒弃声『色』,可怜一代尤物竟然泯灭尘心,敛尽风情,终日只以『药』垆经卷为伴,只如朽木死灰一般。

每每三桂前往探访,那圆圆虽然依约相见,却面冷心冷,问十句不见得答一句,全不是从前那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若是吴三桂稍『露』亲近之意,则更是立即以死相『逼』;然而有时三桂带儿子应熊同往,那圆圆态度倒反好些,肯对小孩子温言软语,面上也有些声『色』。于是吴三桂后来每每想念陈圆圆,便找个藉口哄儿子与自己同去,也不过是喝杯茶,见个面,过过眼瘾而已。

这件事成了吴三桂的一块心病,当初一怒揭竿、借清伐闯本是为了陈圆圆,然而如今大功告成、加官进爵,却不能与至爱分享成功喜悦,从此牛郎织女,可望不可及、见人不见心,纵然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又有何乐趣?此时看着台上的昆班演唱,不禁又想起陈圆圆的谪仙姿容、天籁纶音,心说这些昆伶无论扮相唱功,又有哪一个及得上我圆圆之万一?

一念及此,得意之情尽扫而空,倒平空生起一种说不出的苍凉落寞,正所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知不觉,便有了三分醉意。

便在这时,忽见几个侍卫押着儿子吴应熊走来,不禁将酒吓醒了大半,离座问道:"有劳侍卫大哥,是不是小儿不懂规矩,『乱』走『乱』动,闯了什么祸么?"

侍卫知道平西王是当朝红人,不便怠慢,只得抱拳道一声"得罪",仍旧押着吴应熊来至顺治与多尔衮座前,跪地禀报:"启禀皇上、皇叔父王:小的刚才巡逻,恰遇到吴世子『射』下神鸦,不敢隐瞒,特将世子带来,请皇上、皇叔父王发落。"

吴三桂大惊,忙向顺治座前跪倒,老泪纵横道:"皇上、皇叔父王恕罪,小儿村野莽夫,寡闻少识,不通教理,今日误伤神鸦,罪本当诛。但求皇上、皇叔父王体谅他无心之失,饶他一命。"说罢磕头不止。洪承畴、范文程见状,也都一同离座为他求情。

多尔衮道:"平西王且请起来,『射』杀神鸦是世子所为,罪不及父。"转而向吴应熊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何以有此异动?"

吴应熊方才听建宁口口声声说要砍他的头,只当作小孩子恫吓之言,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养乌鸦不过是八旗皇室的古怪爱好,就算自己无意中误杀一只半只,得罪了皇上,也不过责骂几句,罪不至死。如今见到父亲惧怕至此,方知闯下大祸,罪过非轻,也有些怕了,却仍不愿说出建宁公主陷害一节,怕人笑他被小女孩捉弄,况且建宁是位格格,他便说出她来,她如不肯认,又能怎的?遂上前跪倒,从容伏罪道:"小的初来京城,并不知乌鸦为宫中神明,误杀神鸦,并非有意为之,请皇上、皇叔父王赐罪。"

福临见他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可是英气勃勃,不卑不亢,即使大难临头亦能镇定自若,颇有好感,有心要他,因问:"刚才不是太后要召见你吗?怎么又『射』神鸦去了?"

吴应熊禀道:"小的方才蒙太后见召,赏赐玲珑撒袋及宝弓一副,因见弓箭精致,忍不住随手试发一箭,不料竟误杀神鸦,实非存心,请皇上明鉴。"多尔衮笑道:"我说宫里哪来的兵器呢,原来是太后赏你的弓箭。拿来我看。"侍卫早将吴应熊所持弓箭恭敬呈上,多尔衮翻覆看了,赞道:"果然好弓。"又递与顺治道:"皇上要不要试一试?"

福临知皇叔父是要当众试他武艺,拿起弓来,掂了一掂,笑道:"好精致的弓箭,却拿什么做靶子呢?"因看到对面畅音阁台上正在演出《奔月》,那蓝绿丝绸做的布景浪翻卷起伏,圆盘大的一轮冰月冉冉升起,因奋力一箭,正中那月。

众侍卫凑趣,都大喝一声:"好箭法!"廊下诸大臣不知楼上发生什么事,但闻有人叫"好",也都跟着暴喝一声:"好!"反使台上诸戏子暗暗发愣,心道嫦娥尚未出场,如何却有这许多喝彩声?

多尔衮还了吴应熊弓箭,笑道:"这么说,倒是太后赏你这副弓箭的不是了,早不赏晚不赏,偏在这会儿赏;又或者赏什么不好,偏赏了你这个,倒叫你犯下大过。"

洪承畴与吴三桂原是军中旧识,在大明便曾同朝为官的,如今共事清廷,更加亲近,交情与众不同。见吴应熊闯祸,自己也觉面上无光,便一心想替他开罪,但知道满人视乌鸦为祖先,杀鸦乃是大忌,纵不至死,也是活罪难饶,因此搜肠刮肚,苦无良策。顺治『射』月的一箭,倒叫他忽然有了主意,遂离座奏道:"启禀皇上、皇叔父王,依臣浅见,世子『射』乌是有典故的,非为大过,倒是大吉之兆。"

"是吉兆么?"多尔衮知他善辩,既出此言,必有怪论,倒存心要听他如何能将一个『射』杀神鸦的大罪开脱成吉兆,何况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刚封了吴三桂做平西王,也实不想将他儿子治罪,因笑问道,"洪先生有何高见?"

洪承畴从容禀告:"《山海经》说,天上原有十个太阳,日光普照,人间大旱,民不聊生;王母娘娘遂命后羿『射』日,以解民间疾苦。于是,后羿用神箭『射』下了九个太阳,只留下一个日夜更替,遂使大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古语中,太阳又被称做"金乌"。如今吴世子以太后所赐弓箭『射』落神鸦,可谓奉旨『射』乌,与那后羿奉王母娘娘之命『射』日是同一个道理,想来我大清初立,从今往后,必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了。"

多尔衮哈哈大笑:"好一个奉旨『射』日!这么说,太后就是王母娘娘,我岂不成了玉皇大帝了?"

此言一出,洪承畴、范文程心中俱是一凛,心说皇叔父王自比玉皇大帝,而将太后比作王母娘娘,岂非以夫『妇』自居?早就听说他叔嫂过从甚密,素有不轨之举,如今看来,竟是明铺暗盖,坦承无讳了。莫非,摄政王有纳嫂为妃之心?暗暗偷看顺治圣颜,却是面无表情,若无所闻。

范文程虽是汉人,却已是清廷三朝元老,自努尔哈赤起便为大内辅臣的,而且最奇的是,太宗时,他是皇太极跟前第一红人;到了顺治朝,他又成了多尔衮的心腹。此时揣摩摄政王意思,是存心要宽免吴应熊,便也越前一步禀道:"臣闻逆贼李自成闯宫之际,曾向承天门『射』了一箭,口出狂言,妄称要把天『射』下来。然而他终究不是真命天子,因此枉有神箭手之名,那金箭方才触及承天匾额,竟然不折而断,分明预示着顺朝据宫不久的意思。果然不到一个月,李贼便为我大清所败,紫禁城两易其主。如今,李闯残部已剩无几,遗明却还偏居南地,为我大清心腹所患。今日太后赏弓,吴世子奉旨『射』日;而皇上方才随手一箭,又『射』中明月;这日月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个"明"字吗?可见南明注定要为我大清所亡,是为天意。依臣预见,我朝伐明大业,必将仰赖平西王建树奇功。"

吴三桂闻言,赶紧磕头禀道:"范先生所言极是,若蒙皇上、皇叔父王法外开恩,微臣必当效犬马之劳,讨伐南明,以永历首级叩谢皇上、皇叔父王。"

多尔衮听了大喜,笑道:"果然如此,则是我大清之幸也。"复向福临道,"既然洪、范两位大学士都引经据典,以为天意如此,咱们倒不好定世子的罪了,皇上看如何发落?"

福临淡然道:"两位爱卿既以为世子『射』乌是吉兆,乃应天命而为,则非但无罪,还当奖赏才是。来人啊!"因命左右另取赏赐之物。

吴三桂、吴应熊父子有惊无险,本来以为这次不死也要获重罪,没想到皇上竟说"非但无罪,还当奖赏",都惊出一身冷汗,谢恩不迭。诸大臣眼见洪承畴、范文程硬生生将一段重罪说成良功,都又是稀奇又是佩服,又暗暗瞒怨自己怎无这般口才,这时候都纷纷离座道贺,鹦鹉学舌地说些吉祥话儿讨皇上、摄政王开心,君臣仍饮酒看戏,言笑宴宴。

多尔衮因笑道:"皇上一直说读『射』无伴,少却很多切磋的乐趣,学问武功都难得长进。今日既对世子宠爱有加,不如将世子留在京中,闲时陪皇上读书习『射』,一则皇上得一良伴,二则世子也可学些规矩,早日为我大清所用,必有建树。"

吴三桂心里一寒,知道多尔衮话说得宛转,意思却狠毒,明明是扣子为质、要胁自己的意思。这大清的摄政王,对自己这个前明降将到底还是不信任啊。然而,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自己便不愿意,又能怎样呢?如果自己坚持不同意让儿子留在京中,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另有谋图,作贼心虚了吗?遂只得匍伏跪倒,称谢蒙恩,饶是丢了儿子,还得做出无限感激状,又重新叫吴应熊来给皇上磕头。

顺治虽然意外,倒也愿意得一玩伴,遂含笑离座,亲自扶起道:"从今就是同窗了,不必多礼。"

多尔衮吩咐道:"这便说给礼部,立即为世子择一良第,建造世子府,一应用度,报与太后知道即可。"

吴三桂只得再次谢恩,范文程等也都再次拱手称贺,君臣觥筹交错,互道寒暄,虽然心中各怀鬼胎,面子上却是一团和气,言谈甚欢。

惟有吴应熊,却是满腔愤懑,无可宣泄,他知道,从今天起,自由和尊严便将远离于他,在这个异族人的皇宫里,他的身份,说好听了是皇上的伴读,说不好听便是奴才,与太监无异。不知怎的,建宁公主骄横的面容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仿佛又听到那刁蛮的声音:"你记着,我一定会惩罚你的!"对于吴应熊而言,囚禁京中,也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第四章 小儿女

建宁真正认识遗明小公主香浮是在一个雨天。

小雨,从拂晓时下起,直到晌午仍不消歇,淅淅沥沥的,仿佛一个幽怨的女子在哭,又不是放声嚎啕的那种哭法,而是含悲忍泣的抽咽。后宫里阴气重,雨水多,无论四季,一雨便成秋。

建宁被这雨下得心烦,看看忍冬和素玛一个磨墨,一个洗笔,正在服侍庄妃太后作画,临摩仇之洲的《仕女图》,刚起了个头儿。看看娘娘兴致颇高,大概总得要画上一些功夫,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找自己,便悄悄溜出去,从角门一径往建福花园跑去。

刚到门首,已经见一个小姑娘扶着门在那里张望,她穿着汉人的衣裳,鹅黄柳绿,在雨帘子中显得格外醒目。宫女阿瑟正打着伞在苦苦劝她回房,看到建宁跑来,不禁笑道:"一个没劝好,又来了一个。这满清的格格,比咱们小公主更淘气顽皮,大雨天儿的也往外跑。"

建宁知道雨花阁主仆在这宫里身份特殊,『性』情怪异,见到皇帝哥哥尚不拘礼,何况自己。并不以她的调侃为忤,反笑嘻嘻地说:"这就是你们的小公主吗?我来了几次,不是说刚好睡了就是病了,总没见着。"拉了那女孩的手问,"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有一双眼角微微上吊的丹凤眼,鼻子挺拔而骨感,嘴唇单薄而红滟,唇边一对浅浅的洒涡,唇下一颗淡淡的青痣,虽只是三四岁年纪,却已经明显脱出个美人胎子。一对黑眼珠滴溜溜看着建宁,一只手被她牵着,并不挣脱,也不说话,嘴角弯起,似笑非笑,像一幅画多过像一个人。

阿瑟代答道:"小公主虚岁四岁,叫做香浮,香炉的香,浮图的浮。"

建宁不解:"浮图?是什么意思?"

阿瑟说:"就是佛塔的意思,有时也当和尚讲。"

建宁便笑,说:"那么就是一个很香的和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阿瑟也笑了。

香浮仍然不语不笑,大眼睛黑白分明,酒涡若隐若现,只管看着建宁发愣。淅沥缠绵了半日的细雨,忽然就在那时候停了,花园的断墙上现出一道彩虹来。而香浮就镶嵌在那彩虹的中间,像一个小小仙子,光彩晶莹。

建宁忽然有些嗒然若失,仿佛太后娘娘临摩,画得再好也只是赝品,那镶在卷轴里的才是名画。不服气地说:"我们换个位置。"拉着香浮的手转了半圈,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是不是也有一道彩虹桥,自己是不是也刚好镶在彩虹的中间闪闪发光,急得直问阿瑟:"看见吗?看不看得见我后面有彩虹?"

阿瑟敷衍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很美的彩虹。走吧,我们见公主去。"一手拉住一个,往雨花阁来。

那么巧,长平公主也正在窗前濡墨挥毫。只不过,她不是在临画,而是写字。见了建宁,便搁下笔,命阿瑟拿糕点果品出来。皇宫为了禁火,除了御膳房、御茶房外,各宫殿都走的是地下火道,除了灯烛香炉之外不见明火,乾清门以南的外廷更是寸草不留,各殿前常年设着两只储满了水的大缸,便是为随时消灭火种的。然而这建福花园由于不在正殿群,遂得以设着独门独灶,时常做些点心茶水,自给自足,不论建宁何时来,阁里总有新奇糕点招呼,比在慈宁宫还自在享受。

建宁且不急吃糕,只看着长平刚写就的那篇字一字一句地念诵: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她虽不谙此道,然而见句子有长有短,也知道是首词,笑向公主道:"仙姑在填词么?这句"帘外雨潺潺"最好,又应景又形象,通俗明白;这句"流水落花春去也"不好,字面虽简单,可是我看不懂。"

阿瑟阿筝都笑起来,阿琴却脸上变『色』,若有所思。长平亦笑着,随口说:"这不是我做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我因它应景,想起来,便练练字罢了。"建宁羡慕道:"南唐后主,那也是一个皇上了?能做皇上,还会写这么好的词,真是能干。"长平道:"会做词又如何?皇上的本份原是爱民治国,若是一味耽于这些风花雪月的旁门别术,便往往失了根本,也就难怪会亡国了。李煜,终究也还是一个亡国之君;这首《浪淘沙》,便是他的绝命词。"

建宁还要再问,阿琴『插』话说:"格格,吃点心吧,这是今儿刚做的青糕,新鲜着呢。"建宁见那糕颜『色』碧绿,芬芳可爱,忍不住拈起尝了一口,酥软清香,入口即化,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出来,便想着要给皇帝哥哥带去,央求说:"仙姑给我装一提盒带走,改天我让人送两大篮子栗子糕来还你。"

阿琴笑道:"格格倒会做生意,这青糕做起来可费功夫呢,你们的栗子糕便是扛一筐来也换不去的。"

长平阻止说:"阿琴不要这样轻狂。"又对建宁婉言道:"公主若是喜欢,只管随时来随便吃,却不要带出去,让人见着,恐怕生事。"

建宁也知她所言非虚,这青糕便是取了去也未必能送得到位育宫去,送去了也未必便能让皇帝哥哥吃上,那些侍卫太监的层层盘查别提多麻烦了,遂退而求其次道:"那仙姑告诉我做糕的法儿好不好?我让他们照样子做去。"

长平笑道:"要说也不难,就是寻常的糯米粉搓的糕团,兑进青草捣的汁子就成。若是喜欢,随意再加些松子、瓜仁,甚至嵌上时令鲜花,借点花香味,都是可以的。"

建宁听了羡慕,说:"还是你们汉人会吃,做个糕儿也这么多心思。我们满洲的节庆,却只会吃火锅,汤汤水水的好不罗嗦,再不就是宰一只全羊烤着吃,更没意思。现在太后娘娘又跟着个洋教士学吃西餐,干脆血淋淋的生吃,那才叫难吃。"

长平唏嘘道:"或者正是这种饮食的习惯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性』格,或优雅委靡,或粗犷豪放,汉人一味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要『色』香味俱全,又要环境幽雅,又要器皿考究,只是一个"吃"字上便费了多少功夫,哪里还有余闲想得到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这样说来,钟鸣鼎食,倒不如布衣蔬食的好。"

坐在一旁久不说话的小公主香浮听见,忽然自言自语般地『吟』道:"春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建宁一愣,好奇问道:"你说什么?"

长平道:"她说的便是汉人设宴的环境,许多王公贵族摆席宴客,要专门布置可供观赏的花台,不在菊山荷池,便是高阁温室,临水听泉,对月当歌,有时还要找上丝竹班子奏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比吃在嘴里的还重要,只管一味讲求表面文章,怎么能怨不亡国呢?"

虽然长平百般谦逊自抑,建宁却只是悠然神往,对她所代表的那个大明王朝充满向往仰慕。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废墟一样的皇宫只是个假象,而长平公主讲述中的那个大明宫殿,才是真实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繁花满月,即使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吧,也好过眼前枯枝败叶、月缺星残一般的大清朝廷。

还有后宫,总是听人家说什么三宫六院,佳丽无数,洗脸的粉黛把金水河的水都薰染得香艳如脂。可是清廷的后宫里,除了太后就是格格,孤儿寡母,孤家寡人,哪有半点繁华盛世的景象?皇帝哥哥年龄还这样小,却已经要上朝听政,可是又无权主政,每日郁郁寡欢,好像有千斤的心事似的。他身为皇上,可是不能住在乾清宫,只是住位育宫,虽说是暂时的,但是谁又可以保证他的皇帝位不是暂时的,眼前的大清朝不是暂时的呢?

"仙姑,讲个故事吧,讲皇后和妃子的故事。"

总是这样的开头。建宁总是这样央求着,她好喜欢长平讲述中的那个朝廷,那个后宫,无论是酸风醋雨,香风泪雨,还是腥风血雨,她都喜欢;

而长平总是温和纵容地笑着,一边轻轻拨弄着三足鼎里的香灰,一边开始她的讲述,讲那些已经飞散在历史长河中的流香绮艳,那些经过了尘世的风雨却依然娇媚不老的红颜,那些明宫旧主人纠缠不休的恩恩怨怨——

"我父皇崇祯皇帝的皇位是由他哥哥、熹宗皇帝朱由校传给他的。熹宗的母亲早逝,从小跟随『奶』妈长大。那『奶』妈姓客,比皇上大了足足十八岁,可是两个人关系亲密,同行同住,直到皇上大婚后,仍然常常召客氏伴寝,并将她封为"奉圣夫人"。熹宗的皇后姓张,为人聪明正派,非常不满客氏的不端行为,多次在皇上面前进谏,让他远离客氏,还揭发客氏和宦官魏宗贤的苟且关系……"

"什么叫宦官?"小公主香浮问。

不等长平回答,建宁抢着说:"就是太监。你没见过吗?"

香浮恍然大悟:"喔,就是吴良辅。"

一旁侍候茶点的阿琴忽然阻止说:"别打岔。"

建宁虽然觉得阿琴身为婢女竟然呵斥公主未免不恭,然而只当雨花阁疏于礼数,并不以为意,只是催促:"后来呢?后来怎样?"

长平握住女儿的手,略略不安地轻轻一按,继续讲,"那客氏和魏宗贤怀恨在心,便到处造谣说张皇后是野种,不是真正的贵族,要求皇上另立魏宗贤的孙女为后。熹宗派人到张皇后的家乡调查,证明了这些话是谣传,从此便对客氏疏远了许多。到了熹宗天启三年,张皇后有孕,客氏和魏忠贤怕她生下皇子继承皇位,便以"捻背"为由派巫医进宫……"

"什么叫捻背?"这回问话的是建宁。

长平说:"就是推拿,在人的『穴』位上『揉』捏,可以暗中伤害胎儿。"

建宁叫起来:"呀,那怎么办?皇后死了吗?"

"没有死,可是胎儿流产了。"长平说,"并且张皇后从此再也没能生育,所以皇位才会传给熹宗的弟弟,也就是我父皇。想来,真是大明气数已尽,注定无后。"

建宁并不关心明清的命运,她感兴趣的只是后宫嫔妃的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比一出折子戏还好看,追问道:"别的人呢?别的妃子都没有生过儿子吗?"

长平说:"还有一位慧妃范氏,初进宫时很受熹宗宠幸,还生过一个皇子,可是没过多久,那位皇子吃了客氏进奉的一盒糕点后就死了,而范慧妃也从此失宠,不久郁郁而终。"

建宁讶叹:"死了吗?"

长平说:"是呀,在她临终前,有位李成妃与她亲如姐妹,有一晚李成妃奉召侍寝时,在枕边向熹宗求情,说慧妃死了儿子已经很伤心,再被皇上冷落,那不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被客氏偷听到了,将李成妃恨在心中,便命令阉党将她悄悄抓起来幽禁别宫。"

"幽禁别宫?"建宁又忍不住问,"他们把一个妃子抓起来,皇上都不知道吗?他不见那个妃子,也不问吗?"

长平叹道:"后宫佳丽三千,光是点一遍名也要大半日,皇上日理万机,怎么会顾及到这些小节来?别说关个十天半月,有些宫女在宫里做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皇上面的也还有呢。嫔妃们想要亲近皇上,都得给太监们行贿,好叫他们在皇上耳边不时提个醒儿;若是得罪了那些有权的大太监,别说一睹天颜了,就是在宫里被害死了也没人知道。不说李成妃,从前帮助张皇后向皇上进言的还有一位裕妃,也姓张,客氏和魏忠贤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就把怒气全撒在张裕妃身上,背着熹宗把她幽禁在别宫中,断绝一切饮食,竟活活儿地给饿死了。后来听侍卫说,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那裕妃原本是想爬到檐前接雨水喝来着,可是她饿了那么多天,哪里还有力气,竟从檐前跌下去,摔死了。"

建宁打了一个抖颤,喃喃重复:"摔死的。"眼中满是悲伤哀戚,她回头看看香浮,却见她闭着眼睛躺在长平怀里,长睫『毛』在眼睑下遮一道半月,鼻翼微微掀动,竟是睡着了。忽然之间,悲从中来,满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失落,不禁眼圈发红,苦涩地问:"那位李成妃呢?她也饿死了吗?还有张皇后,她后来怎么样了?"

长平说:"好在李成妃够机灵,此前早已偷偷把很多食物藏在檐瓦间,所以幽禁了半个月还没有死。她后来被贬为宫人,直到我父皇继位后才恢复她皇妃的身份。与她同时恢复妃位的,还有张裕妃和范慧妃。我父皇是在熹宗驾崩后由张皇后力主继位的,因此对张皇后很为敬重。他即位后清除阉党,那魏忠贤畏罪『自杀』,客氏也被贬至浣衣局服苦役,后来被杖刑而死。可是张皇后,她也没有过上多久舒心的日子,在李闯进京那天,她在宫中自缢而死,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长平的声音低下来,眼睛望向远处,仿佛又看到了李自成闯宫那天发生在后宫里的惨状。建宁也不再说话。雨花阁里一时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香灰燃烧的声音。

这些故事仿佛沉香,在长平的讲述声中被风吹醒了一样蠢蠢欲动,重新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是看不见的飞花,握不住的鸟羽,然而漫天空飞舞轻扬,像一张无远弗届的纱帐覆盖了建宁的全身心。

这宫里每一个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着某个嫔妃经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龙盘螭的房梁,都悬着一条不肯臣服的灵魂。清朝的人走进明朝的宫殿,赶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赶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吗?

建宁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特有的与年龄不符的破碎哀绝,仿佛是那些飞花零羽在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她敏感地觉得这些故事与她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而那些动『荡』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个属于她的母亲绮蕾。

母亲是死在什么样的宫廷倾轧中呢?仅仅是为了殉葬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可会跟随自己一起来到京都皇宫,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处?

长平凝视着建宁的脸,清楚地读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阴影,这女孩从一出生起就享受了过于隆重盛大的荣宠,贵为和硕公主,却自幼父母双亡,不知道她与香浮,谁会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个人,以及每个朝代,都有固定的命运,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于帝王家,那么所有的爱恨离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无论是身为前明公主的她还是当今皇上顺治,无论是建宁还是香浮,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个秋日的午后,建宁第一次向长平讲起了母亲绮蕾的故事,从她的出家讲到她的自缢,从那只断翅的蝴蝶讲到她殉葬的花棺。

当她讲述的时候,墙外忽然飞来了一只蝴蝶,翩然地,寻寻觅觅地,仿佛『迷』了路,在树丛间盘旋了几周便又飞走了。建宁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临死前帮助过的那只蝴蝶转世,又或者是母亲的精魂转世。如果母亲的魂魄与父亲的魂魄在天国相遇,他们还会像生前那样相敬如宾,还是终于相亲相爱了呢?

长平公主像以往那样微笑而略带纵容地聆听着,从建宁的脸上读到了更重的死亡阴影,更多的命运暗示。然而,她爱莫能助。生于帝王家的儿女,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是天意,关乎历史,关乎气数,人们或可推波助澜,却不能力挽河山。

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了建宁许多个细节,比如绮蕾和察哈尔部的关系,与庄妃大玉儿的交往,以及与睿亲王爷多尔衮的瓜葛。渐渐问到了如今的庄妃太后与摄政王的来往,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跟前有些什么人,甚至慈宁宫里的布置,都问了一遍又一遍,巨细靡遗。

建宁努力地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可惜她的所知所记十分有限,而且讲述中往往添加了许多自己的想象和错『乱』的记忆,时间和事件都混淆不清。而且讲着讲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扯到了那个替她『射』鸦的贵族少年的身上。

那是她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惟一一个来自宫外的少年人,而且她和他之间有一笔账,一份恩怨,这使他们的关系变得不同寻常,仿佛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她愿意把这联系想象得更为深沉一些,美好一些,从而使得她自己的生命变得丰满,浪漫,带一点传奇『色』彩。她这样告诉长平:"在盛京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少年巴图鲁,他对我非常好,我不论要求什么他都答应我,想尽办法哄我开心,甚至肯为我犯忌『射』下神圣的乌鸦。皇帝哥哥要罚他的时候,他坦然承受,被打了几百鞭子也不肯出卖我……"

她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也不愿意他是个汉人少年。在她的讲述中,他始终被叫做少年巴图鲁,出身于满洲贵族,文武双全,建功卓越,最重要的是,他对建宁好,可以为她完成摘月屠龙那样艰难的事情而只为博她一笑。反正无论是长平还是香浮对盛京都是陌生的,更不可能向人究询那位少年巴图鲁的底细,自然也就随得建宁怎么高兴便怎么说了。

于是,建宁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将这个故事重复一遍,而每一次讲述的时候就又增添许多新的细节,渐渐的,这位少年巴图鲁在建宁的形容中变成了一个文德武功有一无二的人物,几乎有飞天遁地之能。但有一点,关于这位少年后来的去向如何,建宁似乎一直无法确定答案,每每含糊其辞,或是随着讲故事的心情任意删改,让他一会儿随着蒙古显贵回到了科尔沁草原,一会儿身负重任远征南疆,一会儿则因为建宁某个秘密的愿望而去了遥远的地方,不达成目的决不回来,而回来的时候,必将带给所有人无法想象的惊喜。

对于建宁这种种的奇谈怪说,长平总是带一个温软的笑容耐心地倾听,而小公主香浮则向来漠不关心,听而不闻。这就使得建宁从来不会检讨自己的说话有什么漏洞,并且由于听众的信任而使她自己更加坚信那位少年的存在,也更加热衷于丰富这故事的内容了。

但是她倒也很自觉地,或者说是本能地从不在皇帝哥哥的面前提起那少年,她甚至忍不住想,皇帝哥哥时时提起的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是否也像自己讲述中面目全非的汉人少年吴应熊一样,只是出于顺治寂寞的想象呢?

倘若她同顺治也可以像对长平那样信口开河,那么她就不难知道,那位"少年巴图鲁"此刻就在京中,并且时常出入宫殿,如果她刻意要同他碰面,也是容易的;可惜的是,顺治也很少对妹妹说起自己的读『射』生涯,偶尔提及自己有个伴读伙伴,也从未说名道姓。

少女建宁与少年吴应熊,同在一个紫禁城里,每当他们抬头看见盘旋在宫殿上方的乌鸦时,有时会偶尔地想起对方,想起那次不同寻常的邂逅,想起那牵系着彼此命运的『射』鸦之举。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再见面。

和她母亲的细腻亲切正相反,小公主香浮对所有的人和事都表现出本能的冷淡,漠不关心。

或许是出生在佛殿蒲团的缘故,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天生的慵懒淡定,说深了是随遇而安,宠辱不惊,说白了却是粗枝大叶,麻木不仁。她自幼在宫里出生,在宫中长大,可是非主非仆,非僧非俗,名为公主,实为囚徒,若不是天生成这样一种淡漠笼统的个『性』,也就真难为她了。

她与建宁成为朋友,并不是她主动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她与母亲被禁足于建福花园,眼界所及只有建宁这么一个同龄的朋友,建宁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建宁玩什么她便学什么,偶尔建宁耍小『性』子闹脾气,她便笑嘻嘻地不说话,也不争辩,只是安静地陪在一边,由着建宁发作,直到建宁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自动消气了,两人便又手拉手儿一起玩耍。

建宁选择香浮做朋友,却是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的,这宫里有她那么多的兄弟姐妹,然而除了顺治,并没有什么人肯礼遇她,而顺治又总是那么忙,难得一见,即使好不容易见一面也只是匆匆叙话便要分开。但是建福花园就不同了,残破的建福花园,是建宁在紫禁城里惟一喜欢的所在,比慈宁宫更加贵不可严,比位育宫更加亲切神秘,比畅音阁更加浪漫优雅。尤其是从慈宁宫往建宁花园来的路上,要经过好长一节未经修葺的宫廷废墟,这就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建福花园显得更加清幽雅致。

建宁曾对皇帝哥哥说过:"建福花园,那不就是建宁和福临吗?它是我们俩的花园,是我们和仙姑之间的秘密。建福花园里没有明朝和清朝,没有主子和奴才,没有皇上和格格,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如果你给我当马骑,也不会有人管你、罚你。"

对建宁而言,建福花园代表了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亲情、友谊、美丽的传说、自由的生活。它甚至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是建宁心中的桃花源,蓬莱仙境,真正的盛世帝国。建福花园无所不有,对长平仙姑可以无所不谈,所有平时不可以说的话,做的事,在建福花园统统可以变为现实。

太后娘娘太威严了,皇后哥哥太忧郁了,素玛姑姑太谨慎了,他们每个人都很忙,而且很不耐烦,又很喜欢教训自己。只有长平和香浮这对大小公主,才是宫里惟一愿意付出耐心和爱心来听自己讲述的人。

建宁对香浮的感觉很奇特,觉得她既像是雨花阁的主人,又像是紫禁城的囚徒。于是建宁每次造访雨花阁的时候,便感觉自己既像是做客,又像是巡视。她并不是很明晰自己的感受,然而却已经具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使她在对香浮的喜爱之外,不多不少地有一点仗势欺人的意味。

而香浮,总是无尽地隐忍和迁就着,却并不是谦卑,倒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宽恕。虽然她比建宁还小三岁,可是口齿清楚,『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可是即便这样,也并不见得她们的感情有多么好,因为建宁不来的时候,香浮并不盼望,也绝少主动向母亲提起。

只有在见到顺治的时候,香浮的脸上才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仿佛蒙尘的珍珠被重新擦拭,又仿佛摘去纱罩的灯,变得温润晶莹,宝光流动。她仍然是沉静的,但不再是石沉水底的那种静,而是雨珠滴过琉璃瓦的灵动的静;她仍然是淡然的,但也不再是朽木槁灰的那种淡,而是水墨山水画中写意的淡。她看着顺治的眼神是温顺的,柔和的,笃定的,信赖的,是那种天塌下来我反正会和你在一起的心无旁鹜,不知是谁给了她这种信心,这种概念。

她跟建宁一起叫顺治"皇帝哥哥",每逢雨花阁做好吃的茶点总是忍不住为顺治多留一份,同建宁聊天时也总是问及皇帝哥哥在做什么。这使建宁多少有些醋意,因为在她心目中,皇帝哥哥是自己的,香浮小公主也是自己的,她怎么可以空许两个属于自己的人抛开自己而单独发生联系呢?于是,她便忍不住要在哥哥与女伴之间捣一点蛋,耍些小花招,玩些小手段,甚至制造一点小麻烦。然而,这却只会使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更加亲切,更加远离皇家帝脉的虚伪荣光而益发像民间小儿女那样亲密无间。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玩尽了许多属于民间的游戏,抖空竹、打陀螺、滚铁环、踢毽子、拍皮球、跳房子、拉线人、放风筝……这些游戏有时是阿琴阿瑟教的,有时是顺治在学堂里跟其他的阿哥贝勒们学的,也有些是他们自己发明制造的,更有吴良辅为了献媚而从街头里巷淘澄来的,什么竹蜻蜓、飞沙燕儿、拨浪鼓、吹糖人儿、兔儿爷、花贴纸、甚至整套整套的皮影戏……反正民间这些极便宜又花哨的玩意儿总是取之不竭淘之不尽的,吴良辅乐意卖乖,巴不得顺治天天往建福花园跑,天天跟自己要求新玩意儿,天天夸奖自己乖巧忠心,给自己赏赐。

建福花园如今成了真真正正的伊甸园,一边是长平公主带领琴、瑟、筝、笛没完没了的开荒种植,一边是顺治与两位明清公主花样翻新的童稚游戏。每学会一样新玩意儿,他们都兴致勃勃,乐趣横生,并且灵感不断地在这些玩意儿的基础上翻新出更雅致有趣的玩法。斯文安静的香浮在制作游戏规则上是个天才,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地把一件简单的玩意儿去芜存精地发展为一种雅玩,让顺治和建宁耳目一新:原来还可以这样玩儿!

游戏的时候,有时建宁与顺治一组,有时建宁与香浮一组,又有时香浮会与顺治一组对抗建宁——每当这种组合发生的时候,就往往会伴随一场小型战争,多半以建宁的无理取闹和香浮的隐忍退让结束,然后重新组合,开始下一轮游戏。

这其中建宁最爱玩的是唱戏,她自从那年在畅音阁上看了半场《牡丹亭》就『迷』上了昆曲,可是她既不会唱也不会舞,就只是根据些一鳞半爪的记忆来装腔作势,把幔帐挂在亭子四边做戏台,把丝绸搭在两条胳膊上当水袖,一甩一甩地,伊伊呀呀地扭着腰肢摆弄身段,又叫香浮跟在她身后扮丫环。

香浮年纪虽小,『性』格却端庄,不喜欢这些狐媚的扮相。她最擅长的是文字游戏,诸如猜字谜、联宝塔诗、回文诗、藏头诗等,这是因为『迷』恋汉文化的顺治喜欢,于是香浮便要投其所好,同时不动声『色』地占建宁的上风。她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诗谜或是字谜的典故与轶闻,好像卓文君的数字信、管夫人的你侬我侬、杜牧被篡改数次的《清明》绝句,易一字而动全文的王之焕《凉州词》,有一段关于『药』名联诗的故事最为顺治所津津乐道——

那是说有个妻子思念离家已久的丈夫,便在家书中嵌入十二味中『药』的名字,尽诉相思:

"槟榔一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

谁使君子,效寄生缠绕他枝,令故园芍『药』花无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