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回了那官邸之中,段鸮这次又打算像昨晚那样一个人回房时,有个本也准备走了,到走之前停了下的人却一反常态地把他给叫住了。

“喂。”

这个从耳边响起的‘喂’,听上去既没礼貌又随便。

段鸮听到富察尔济在身后这么莫名其妙叫住他,第一反应是他想说什么。

结果,那个素来也不怎么和人怎么好好说话的家伙见他停下,也只是一顿,接着,这么一抬手就从后面扔了个东西给他。

“接着。”

那一点都不友好就朝他扔给来的小瓶看着有点眼熟。

段鸮一抬手接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伤药。

这样子依稀像是上一次他受伤时这人也给的,看样子,他是一直带着却没拿出来。

可他自己根本也没伤在身,居然会从刚才起就一直这么带在身上,却也不拿出来倒令人觉得有些说不通。

结果下一秒,一件令段鸮更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因为某人一副我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把药扔给了他,就这么走人又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下次心情不好,就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记得给伤口涂药,别再留疤。”

“还有,多谢你的夜宵。”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人说谢谢。

但说完,富察尔济也就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样儿摇晃着走了。

他本是那种自由自在的人,想做什么,也就做了,倒是活的比许多人都通透明白,无所顾忌些。

手里拿着那瓶伤药站在暗处,一个人立在阴影处的段鸮见富察尔济走了才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半天却也面无表情地没作声。

这一夜,城中依旧静的吓人。

官邸周围时而有梆子声响起,一下一下听着怪空洞的。

可就在段鸮一整夜都在根据富察尔济之前的口述在这个夜晚回想这一切的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仿佛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画卷。

那是一张,空白一片的画卷上。

一只掉在地上的红睡鞋和一具趴在画中央的,染着红指甲的浮肿女尸背上有三只黑色的大蜘蛛。

那硕大漆黑的,象征自古以来男性社会欲/望的蜘蛛‘沙沙’爬过,在画卷上方结下了细密的蛛网。

细细的蛛丝勾住了女人的脚,蜘蛛贪婪好.色地伏在上面吮吸着血液——

那两只还存在杀人嫌疑的蜘蛛还在不断地趴在画卷上结网,一双黑暗中被浸透贪婪的红眼睛是那么逼真。

它眼中的目标也很明确。

那就是要在这蛛网之中,寻找被它发现那唯一相似点,且能勾起它对于欲/望的目标。

只是,在这蛛网中,似也有一点不寻常。

仿佛是原有的编织规则的一根根蜘蛛丝里缠上了一些不一样颜色的杂质。

【‘——’‘——’】

一团迷雾中,另一种怪物也在吐丝的声音在段鸮就这么响了起来。

那真凶的面目,似乎就在那暗处望着所有人。

……

第二日

处州

午时二刻

今天外头的日头大,是个艳阳天。

街上来往的马车并着街市上的人流,显得底下热闹又嘈杂。

远处一座处州之地特有的棕色东拐建筑上,沿着楼梯上‘蹬蹬’的脚步声,正有个嗓门颇大的小二将烫过的好酒穿

过一路的客人送上桌来。

“——来来来,各位客官里面请!上好的花雕已给给为备好咯——”

在这小二的招呼声,东侧一张小几上,桌上依次坐的是富察尔济,段鸮和那本府的马自修捕快。

眼下,那身量高大威猛的马捕快因为跑了一上午公差,饿的先低头吃了两口饭食,才和他们交流了眼前的案情。

昨晚,衙门的人按例去搜查了大四胡同所有有嫌疑犯出没迹象的酒坊妓院,却都一无所获。

此外,马自修却也没放弃那三个最开始锁定的中元节的嫌疑人,而是各自也让人去他们三个人家里拿了之前他们口中的物证来。

这其中,卖货郎傅孙先将中元节那日带回来的几罐贴了红标的陈茶给官差看了。

作为证据,这几罐茶叶确实是临县那家茶园才产的茶叶的。

散开来在桌子上,三人各自倒出来,拿着闻闻也差不多就是上月装罐的。

不过这罐子瞧着倒也有些问题,因为每一罐旁边的纸都像是提前开过一次的,不像是原罐封装的,这就有些令人奇怪了。

而那画师傅孙先拿出来的关于证明自己清白的扇面,却是几张观花走马,仿清明上河图的半身人像和景观像。

画上有男有女,还有花鸟,论画工真的画的不算特别好。

男女都画的比例极差,鸟的眼睛看着都无神,一看就也验证了那句这位画师的画技的确不高,才混到如今田地的话。

这两个人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证据,再度证明了他们身上其实都有可疑之处。

也是一早,乌云珠就来敲了官邸的门。

关于马凤凰昨天身上那一小块疑似杨梅疮的检查结果已出来了,他昨日特意帮忙去城西寻了个专给人看杨梅疮之类恶病的郎中去问了问。

那年岁颇大的郎中一见这东西就惊了,仔细将那块烂病灶端详了半天才给出了这么个回答。

“段爷,您猜的没错,马凤凰的身子上却是没得脏病,她身上那东西叫死人疮,乃是一般杨梅疮病人往别人身上带的,因为病没发开来,所以这死人疮就只长了这么大,所以该是旁人染给马凤凰的,而且这日子就不超过七日。”

这话似乎将杀死马凤凰那个凶手的特征又放大了一点,但结合那举子的话却还是令三人这查案进度有些难以突破。

偏偏就在这晌午,三人正在这饭馆继续讨论案情,继续吃饭时,在这酒楼里却发生了这么一幕。

因为就在小二端着盘下酒用的炸油渣过去时,一个用过酒菜,油光满面要下去的客人却是和那小二撞了个正着。

油渣翻了,溅了两人一身。

那客人顿时急眼了,拽住着小二的领子就大喊了一句话。

这句话看似不经意。

但在听到的那一刻,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被困在一个连环局中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马凤凰身上单独出现的那一处杨梅疮。

和举子关于第四个‘嫌疑人’的目击证词仿佛在这一刻都交融在了一起,以至于他们和马自修一说,那捕快也是惊了,赶紧追上去就一把抓住那客人和小二来了这么句。

“你们且赶紧将方才口中的话再说一遍!”

“啊?官差老爷,什么话?”

“就是方才你们俩吵的时候那句!再说一遍!”

“哦,我说,我说……就,客官,我,我身上都是……油渣味,你身上也都是油渣味,这……这天底下油渣味都一模一样,你怎么闻得出咱们俩身上到……底谁带着油渣味呢?谁又是真的沾上了油呢?”

——这一连串的谎言背后,真相竟然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这句话就是解释了真凶是谁呢?

卖货郎和画师究竟哪个才是嫌疑人A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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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中)

那个小二和客人之间的对话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这件事, 或许还要说回到一开始, 张梅初被害一案开始说起。

众所周知, 那一次案子发生在中元节夜里。

所以关于红睡鞋女尸案的犯罪定性, 从张吉老捕快最初亲自接手, 到处州府官府其他衙役手中时,就将其定义成了一桩连环凶手案。

因为受害女死者身上的死前特征和被杀手法基本一致,后来段鸮亲手替四名死者验过尸之后, 又都发现她们有着同样大小的一双脚。

红睡鞋,红指甲, 女人, 脚。

——这四个基本的犯罪要素,组成了这四起案子被害人的共同特征。

根据这个, 处州府官府一直以来取证和查案的方向,都遵照着说,在这四起案子中同时具备作案动机的人去调查。

但其实, 所有涉案人也或许都忽略了一个地方。

那就是, 如果举子口中的提供的那句证词是有一部分是真的话。

那么也有一个可能, 是建立在马凤凰被杀那夜的嫌疑人, 本身不在中元节那夜三个嫌疑人之中的。

因为, 第四个被害人马凤凰被杀。

很有可能并非和其他三起是同一个作案人,而是一起——模仿犯罪。

什么是模仿犯罪?

根据段鸮多年来遍读此类关于犯罪者心理学的书籍卷宗所留下的印象的话。

这个词最早见于明时,后传至本朝。

寻常民间多年未见过此类特殊案型,却也在刑民立案中一直有着极高的地位。

据说,在当年的明末漳州府衙就发生过类似模仿犯罪的先例, 那时,有一个漳州写诗词的诗人,在家中创作了一首名为《绿衣》的诗。

这诗原是赞美其深爱的一位当时着名的秦淮歌姬的。

那诗中多写女子身着绿衣之美,体态翩然好似林中仙子,因诗写的好,极有风韵,因此,这首《绿衣》在当年文坛一经发表就受世人喝彩,说是首当世难得的一首七言绝句。

可在那之后,才子佳人的故事却并未迎来一个完好的结局。

因为歌姬和诗人因感情淡漠分开之后。

转而决定嫁于当时一家中造船的员外郎做二房妾室,还说不日就要去往南阳定居,绿衣之誓破碎,那漳州诗人却也因怀恨在心,对旁人就发了魔怔。

据史料记载,崇祯十九年,这诗人某夜潜至秦淮河边的一间舞坊。

精心预谋之后,在酒后将对方在房中用绳子勒死,并用一把藏在袖子里的榔头砸烂其脸部,毁其尸体,最后将其身上包裹绿衣丢在了河中。

事发后,当时明廷的锦衣卫和东厂众人全国出动捉拿此人,甚至动用了不少遍布拼命百姓的暗哨,却都一次次扑了空。

此后数年,明朝在那一年各地却多见用一把榔头毁脸的抛尸案,死者也多是着绿衣服的女子。

一开始朝廷和官府那边也怀疑是否为同一人作案。

因被害女子多着绿衣,可事后却有一位民间捕快却利用自己的推理断定。

由于时间跨度过大,这些案子并非同一人作案,而是有人在以《绿衣》诗做伪装,行模仿犯罪之实。

后一个凶手,故意利用从别处听来的相同手法模仿前一个凶手作案,以此掩盖自己的真实罪行。

这样的行为,即在明朝犯罪学中被称为模仿犯罪。

如今细想,前朝那起绿衣案和这处州府红睡鞋案却是有极大的相似之处,都是一起先例发生在前,后面出现了和其时间,地点相互矛盾的模仿作案。

可实际要搞清楚他们的这一全新的猜测是否真的准确,眼下,怕是只能在那‘真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因为一句话而暴露前,先不惊动那人了。

段鸮如今是一个仵作。

却也明白这官府破案一事,需要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所以马凤凰被杀那一夜,一定还有些新的没有人发现的细节之处。

尤其截止目前,这处州府所有发生的红睡鞋女尸案,一共有四个男性嫌疑犯。

即,甲.卖货郎杨青炳,乙.画师傅孙先,丙.地痞龚三以及,丁.举子口中的不明男子。

此前,按照历朝历代在此类案件中的记载,男性对于女性的暴力犯罪。

多发生在对于对方的凌/辱报复性杀害上,此类犯罪多见于有孤僻,厌世,仇恨女子心理的男人身上。

所以在富察尔济和段鸮看来,要让那个杀人凶手实际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上,还是需要在让其展现出他的真实心理状态上着手。

可他们都没想到,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这小二和那客人之间的‘油渣气味论’却是将案子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一个能将举子口中的证词再次推翻的突破口。

因为,只要将那夜情形代入眼前的一幕,就可得知,一个自称喝醉的人,如何在那夜闻得到另一个人身上的酒气,他又是如何断定对方一定是喝醉了的?

气味的传播本是建立在一个人身上有,另一个身上无才能分辨的程度说,所以这也就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举子酒醉之下产生了错觉;二,举子没有酒醉实际上说了谎。

可如果举子说了谎,他又为何昨天要特意来衙门误导官差,对前三起案子进行干扰性的证词提供呢?

因为在这种种的阴谋和谎言,其实隐藏事实的真相就只有一个。

那便是,那个专门跑来官府提供人证的举子或许就是那杀死马凤凰的第四人。

他深知一旦原本三起连环案的真凶被抓住。

此案原本就存在两个凶手的事实便会败露,这也才是这个犯下模仿犯罪的凶手的真实目的。

这个计谋,不得不说是一个精彩,却也大胆的连环套。

中元节三人中本就有一真凶。

得知新的证词出现,必然也明白了对方是来帮他的,一来二去,两个凶手结成了共识,便决定一起逃出生天。

可这两个凶手千算万算,或许都没有算到在和处州府一案上会碰上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样专门对付此案的两个怪人。

这么一想,昨夜还没有想明白此事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顿时就彻底想清楚这其中前因后果了。

这两个人素来行事就直接利索,雷厉风行。

一举一动,一思一想也不需和旁人解释太多,就也这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而既然已确定大致真凶会是谁,他们二人就准备一举将这处州府凶犯在这密密麻麻的蛛网中捉拿那举子和另一个真凶了。

可这两个家伙刚以最快的速度走人。

但转头,想到还需要官府那边配合派发缉拿令,这两个独行侠却又把还一头雾水中的马捕快给叫上了,也是这么一说,那马自修也终于是一下反应过来了。

“所以!您,您二位的现在意思是,其实一直以来,这个案子有两个真凶,一个是杀死包括在梅初在内的前三个死者,另一个则是在七日之前单独杀死了马凤凰的凶手,是这个意思么!”

一听这话,急的一拍桌子当下就要跳起来了。

这马自修捕快一路将事情的原委听下来,已是一脸震惊不可思议。

旁边桌上那些食客的酒菜都被官差大人这无比吓人的手劲搞得一震。

但如果仔细在脑子里一琢磨,这一路查案下来,如果真是有两个互不认识,互相模仿的凶手干扰了官府的办案视线,倒也确实很有可能。

尤其经这一点拨,恰如深陷迷雾中的人被惊堂木一下惊醒。

说一句茅塞顿开也不为过,但转念一想,这马自修却又脸色一变,当即一拍脑门就来了这么一句道,

“不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可大事不妙啊,二位,如果,如果真凶真是那举子和那三人的一个,昨日我们将他们从官府放回去,又没派人好好看着,那不是——”

这怕是马自修捕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脑子灵光开窍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