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董的儿子因家里溺爱,所以在他周围的孩子当中也是说一不二,相当骄横。这一天,老古董的儿子又领着一群和他一块儿玩的孩子,到河边洗澡游泳。河的对岸是马涛的弟弟,在水里正泡着呢。马涛家里哥儿四个,他行大,在他和他弟弟之间,还有两个妹妹,所以马涛与他弟弟之间年龄跨度较大。那时马涛的弟弟应该是十四五岁,也是因为他弟弟比他小得太多,因此马涛对他弟弟也是相当疼爱。马涛的弟弟叫马忠,马忠当时在河里游得正欢实,不料老古董的儿子带了几个小孩来到河对面,依旧是开始隔岸相骂,并开始往河这边扔砖头、瓦块。小孩子原本就没轻没重,越骂越上火,越骂越起急。马忠也不是什么好小子,他也是一群半大孩子里的孩子头儿,正在初出茅庐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两拨小孩骂来骂去骂急了,马忠领头就开始往河对岸游过去,对面的孩子们也不含糊,在老古董儿子的带领下水中迎敌。

十几个河边长大的野孩子分成两拨,彼此谁也不服对方,一心要在河中比试一下哪一方的水性好,哪一方的游泳技术高,于是就看到一个个被夏天的太阳晒得黢黑的一帮小不点儿们,你往水里洇我的脑袋,我往水里拽你的大腿。河中水花四溅,野孩子们犹如一条条活泥鳅般,在水里上下翻飞,有扎猛子的,有被拽掉裤衩漏出半拉屁股的,有被水呛得“啃儿咔儿”咳嗽的,一时间难分胜负。不偏不巧,老古董骑着一辆自行车,恰好从河边经过,一下子让他看个满眼儿。老古董见孩子们在水里打得难解难分的,原本想拾乐儿看看热闹的,把车往道边一停,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旱烟叶子和卷烟纸,蹲在河边一脸傻笑地一边看着,一边卷着手里的烟卷,刚把烟卷好叼在嘴里点着了,一抬头猛然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肥胖得在水里如同一只被退了毛的白条猪一样的身影——那是他的宝贝儿子,正被马忠玩命地按着脑袋往水里洇。老古董当时惊得海口大开,刚刚卷好的烟卷,也从他被惊吓得张大的嘴里掉在地上,护犊子的本能让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站起身来甩掉脚上的拖鞋,来不及脱掉自己的大裤衩子,三步并做两步,一边骂街一边往水里跑。老古董几步到了这帮孩子中间,扒拉开正在激战犹酣的几个小孩,一把就把马忠的头发抓住了,嘴里骂着大街,一只手拽着马忠的头发就往河岸上拖。上了河堤,老古董抡起手来,反正几个嘴巴子,把马忠打得顿时找不着北了,剩下的孩子一看有大人来了,都怕自己的家长知道自己在河里游泳了,顿时作鸟兽散四下奔逃。

自己的儿子在水里让马忠连洇再灌地被弄得那样,这无异于往老他古董心口窝上扎刀子啊!老古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全然不顾及自己当大人家长的面子和尊严,抓着马忠的头发不撒手地一通暴擂,不知道抽了多少耳刮子,直打得马忠口鼻出血晕头转向。从老古董嘴里的叫骂声中,马忠才明白了原来是被他几乎灌蒙的孩子家大人来了。短暂的发蒙之后,马忠也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反应了过来,他平时有他哥马涛罩着,在这一带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太岁,当时已经初见玩儿闹的苗头了,哪能让这点阵势唬住?一开头的蒙圈劲儿一过,立马就开始不含糊了,眼看着就要跟老古董还手,但无奈,马忠再怎么不含糊他也是个十几岁力不全的孩子,何况还让老古董正抓着头发呢!马忠想往老古董的脸上捣了几个直击,可老古董抓着他头发把胳膊一伸直了,马忠就根本捣不着他。老古董一看马忠根本就不怕他,心里更是火冒三丈,抓着马忠头发的手一扭腕子,将马忠的身子转了过去,正好面向河水。老古董抬腿一脚踹在马忠的腰上,眼前就是河堤的岸坡,马忠被老古董这一脚踹得刹不住闸,直接扑向了河坡,一个大趴虎摔在河里。老古董忙紧跟在后,趁着马忠还没抬起头来,一脚踩在马忠的后腰上,再一次抓住马忠的头发往水里按,过了十几秒钟,又把马忠的头提了起来,反复了几次,他一边洇着马忠,一边浑蛋地回头问他那已经吓傻眼了的宝贝儿子:“他是这样洇你的吗?他是这样洇你的吗?”

3

老古董肆意妄为地收拾马忠,他的这种行为激怒了在一旁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这里面就有看着不公的爱管闲事儿的人出手相劝,但老古董那蛮横不讲理的劲头当时也挺吓人,过来好言相劝的,都挨了老古董的一顿臭骂:“去你妈的,你们都知道什么?我要是再晚来一点儿,我儿子就让这小王八蛋给淹死了!谁都别你妈管啊,今儿个儿谁管我就跟谁来!”慑于老古董的淫威,在场的人们大多不敢吱声了,只是有几个大娘在小声嘀咕着。老古董心里的怒火,终于在马忠半死不活的状况下罢手了。老古董领着他儿子要走的时候,还不忘撂下狠话:“以后别再让我在河这边看见你,看见了我就直接给你个小毛孩子踹河里去!”说完他气鼓鼓地领上他那个肥头大耳的儿子,一步三摇地推着自己的自行车走了。

老古董是走了,再看马忠可惨了,小脸儿煞白,双目通红,不住地一边咳嗽一边呕吐,看他肚子鼓鼓的是喝了不少水,一只手支在地上,屁股坐在水里,目光茫然地愣着神儿。缓了大约十几分钟,一边的大爷、大娘们纷纷上前扶起马忠。马忠的衣服还在河对岸,他缓了一会儿,又惦记着下水游过河去穿衣服回家。一见马忠摇摇晃晃地又要下水,热心的大娘们急忙阻拦着他,怕他再下水之后出事儿,一个住在岸边的大娘从家里拿出一条毛巾被给马忠披在身上,让他从不远的桥上绕过去,别从水里游过去了。马忠此时已经傻傻地不知所措了,顺从地披着毛巾被缓缓地往桥头走去。他拿上衣服回了家,却没敢跟家里说这件事儿,只是一直在发呆愣神儿,还不时地咳嗽。等到晚上了家里人都回来,马忠他家大人就感觉马忠状态不对,晚饭也没吃,追问之下马忠才将此事全盘托出。马涛虽然挺疼他这个老兄弟,但他觉得孩子之间打打架,虽然老古董的参与也让马涛气不忿儿,可毕竟马忠是一个大小伙子,受些磕绊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一转过天来,马忠开始发烧,并且一口口地往外咯血,还伴随着昏迷说胡话。这才引起家里人的注意,急忙送医院救治,到了医院一检查,这才查出马忠被老古董按在水里太久,致使河水呛进肺里,造成了肺黏膜出血,这样才把马涛惹急了。安排好马忠住院,马涛开始四处找老古董寻仇。前面咱说过,马忠在家里是最小的老兄弟,马涛和他的俩妹妹都极为宠爱这个弟弟,更别说他的爹娘了,这回老古董算是把马涛惹毛了,马涛在马忠面前发誓,要给他弟找补回来这次吃的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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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马涛除了办自己的事儿以外,就是在河北大街一带寻找老古董。真得说是大海捞针一般难寻难找,为什么?要想解释这个问题,那咱还得细致地说一说这个老古董。你说老古董混吧?横吧?歹毒吧?都占全了,但他并不是玩儿闹,他之所以蛮横不讲理,完全是他的那种性格和成长环境使然。老古董一直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成家不顺而被人耻笑,在他自己的单位,同样也是因为这狗脾气而吃不开,所以老古董便开始有意地培养自己对家人以外的人敌视,蛮横、嚣张、狂妄的表象之下,掩盖着他那颗卑微的、脆弱的、敏感的、躁动的心,一句话那就是外强中干。别看他对外是这样,但是对内,对他这个家,老古董绝对是全力以赴地顾家、护家,因为他知道他这辈子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后代实属不易,所以他每天风雨兼程不辞辛苦地上班养家。那时候老古董在运输场上班,每天跟着一辆大解放半挂卡车当装卸工,奔波劳苦自然不在话下,也是因为实在是每天上班的工作太累,渐渐地老古董养成了喝大酒的习惯,以缓解每天装卸沉重货物带来的劳累,一来二去地就在酒桌上认识了一位玩儿闹,那是在河北大街三条石一带比较有名气的“小八”。

自打老古董在酒桌上认识了小八,老古董不惜委身求全,不顾自己年长,对小八言听计从,溜腚沟子、舔屁眼子,把小八视为撑腰拔横的倚仗。小八自然也待他不薄,一来二去俩人感觉相见恨晚,每日把酒言欢,老古董听着小八酒后的狂言,更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在自己家门口这一亩三分地儿有了靠山,说话有了底气,办事儿有了主心骨儿,更是对小八奉为神明,所以他才敢在街面上骄横一时飞扬跋扈。即使这样,老古董依旧不是玩儿闹,也就只能算作《水浒传》里“牛二”那样的人物,顶多是个地痞。马涛却一直认为自己有能力在不长的时间内把老古董挖出来,但有一节,马涛费尽了周折,一直在玩儿闹的圈子里找老古董,不知名不知姓要在一个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地方挖出一个无名无望的市侩混子,也是有一定的难度,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老古董彻底暴露在了马涛面前,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番马涛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血雨腥风。

前面咱这绍过老古董不是什么大耍儿,在圈子里没有任何名气,可是与之每日把酒言欢的小八有名气啊!这小八每天除了牌桌就是酒桌,要说小八混的圈子,老古董是参与不进去的,第一老古董岁数已经太大了,第二老古董也不是这里的虫儿,鸭子嘴不该往鸟食罐儿里扎。之所以小八每天带着老古董玩儿,二人之间纯粹是各取所需。老古董需要小八的名望和势力保护他,而小八每天喝酒打牌开销较大,以他自己口袋里的银子,那是入不敷出。老古董每天在运输场车队跟车,他有顺手牵羊的习惯,不时从车上运输的货物里偷些零七八碎儿,然后找下家换几个零花钱。自打认识了小八,老古董这份外快也就都孝敬小八了。小八看在老古董这点儿零碎银子的面子上,倒也对他多方维护,也比较给老古董面子,俩人臭味相投,标榜为平生知己。马涛寻找老古董多日无果,却间接地通过他在红桥发展的人脉先找到了小八。小八得知此事,要替老古董出头。勤俭道的贾老四认为马忠在红桥一带吃的亏,这是他贾老四的地盘,因此他又出面找小八,竟把这事儿越弄越复杂,参与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又要发展成一场不好了结的罗圈架。

第二章

1

这一天,贾老四带着几个弟兄来到了河北大街,在一处牌桌上找到了小八。虽然说贾老四在红桥一带老玩儿闹里是一位比较有名的大耍儿,但小八自恃离贾老四所在的势力范围勤俭桥和丁字沽一带比较远,也不太拿贾老四当回事儿,表情言语间就不太买贾老四的账,而且话里话外埋怨贾老四吃里爬外替外区的人出头。双方一言不合,话赶话地戗上了,最后的结果是,贾老四和小八俩人要分出个高低,约架定事儿,前提是小八把老古董交出来由马涛出面处置,这两场事儿就定在了小八家的门口,三条石博物院前面的小广场上,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

定事儿的当天,天色刚一擦黑,在三条石博物院大门前的一块空地上,陆陆续续地集结了有那么四五十号人。这场事儿有四位事儿主,马涛、贾老四、小八三人均已经如约而至,却少了最关键的事儿头——老古董!原来老古董听小八给他说了马涛找他寻仇的来由,又说他小八因为护着他老古董而与贾老四结怨,并且已经答应了与贾老四约下这场事儿之后,可把个老古董吓坏了。他一万个想不到,为了给他自己的孩子出口气,却招来了如此大的横祸。老古董毕竟不是个耍儿,平常在家门口子犯混耍横还成,真要是有了这种场面,你就是打死他老古董他也不敢上前。于是他当天早早地就领着老婆儿子,带上一些日常的家用,跑到单位运输场里躲了起来,这等于把小八给撂旱地儿了。小八这大蜡坐的,恨老古董恨得牙根儿都痒痒,心想:我这是替你老古董出头,你却来个溜之大吉,把我给撂在了冤家对头面前下于不顾,这还有好吗?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尤其这场事儿是定在了他小八的家门口子,小八叫来的人也都是这周围的痞子混混儿,如果以老古董的不在为借口把这场事儿推掉,那可太尿气了,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上吧!

小八在自己的家门口不能怯阵,也顾不了他老古董了,更何况这是在他小八的一亩三分地儿,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了,没有缩头畏首不敢出马迎战的道理。小八只好走到贾老四面前说:“怎么着四哥,够局气啊,带了这么多人来找你八弟,真够给你八弟脸上贴金,谢谢四哥你的抬举!怎么着,四哥您了想让我这小不大的怎么招待您这尊大佛?”贾老四还是把老耍儿,在这种场面上远比小八沉得住气,不管心里多不痛快,一点儿不上脸上挂,反而一脸笑容地对小八说:“八弟,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啦,你也是站脚一方的人物了,怎么说出话来还是那么生分呢?前天我已经把话撂给你了,我今天上这儿来,无非是找你要一个人——老古董,你小八眼里要是还有你老哥哥我,就把他交给我这位兄弟。你要是打算替老古董出头,那咱哥儿俩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你看怎么着,是你小八自己把人交出来呢,还是让你老哥我劳心费神地自己带着弟兄找呢?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你给画个道儿吧!”贾老四这一番话扔给了小八,小八心里直喊苦,心说:我就是真想现在把老古董献给你贾老四,我也找不着人啊!小八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出话来:“四哥你替你的兄弟出头,我小八虽然没有四哥在红桥的道行那么高,但小弟我也有自己的小兄弟得维护。四哥你别怪我小八今天不给你留面子,今儿个你从我身上过去,您就随便在三条石一带挖地三尺地找出您要的人,要是从我这儿过不去,你也就得死了这条心吧,这样咱俩也能给底下的小兄弟一个交代,来吧四哥,我看你怎么从兄弟身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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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马涛岂能让贾老四这已经将近四十的人去出头打前阵,再说这场事儿他马涛才是真正的事儿头。眼看贾老四正要上前几步去会会小八的时候,站在贾老四身后的马涛一把将贾老四拽住,低声说了一句:“四哥,您在您的地盘上留给我个露脸的机会!”说完这句话,马涛大步向小八走了过去,走到了小八跟前,俩人脸对脸互相盯着对方,眼神里均是恶狠狠的目光。小八一脸的不屑与不在乎,他嘴角上扬,眼神只有两个字——“不服”。而身材略矮的马涛的脸上,也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头颅略低,双目向上翻,死死地盯着小八那张在他看来欠打的嘴脸,嘴角紧紧地抿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运着气。只见小八忽然将两手下垂,袄袖里的棍刺掉在手里,两手相交,一道寒光掠过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对着马涛的咽喉举刀便刺。马涛从来出去都是手无寸铁,自恃有功夫在身,所谓艺高人胆大,一般的小打小闹、小刀小斧的还真不看在眼里,但见马涛的头略微一歪,躲过小八捅刺过来的刀锋,一只手奔着小八举刀那条胳膊下的肋骨叉子而去,两根手指并齐了,在小八肋条上戳了一下,他这是“八极”里惯用的寸力击打。小八见这一刀刺空,突然意识到糟了,忙把自己举刀的胳膊撂了下来。可是已经晚了,马涛两根手指头狠狠地捅在了他的肋骨条上。小八嘴里“哎呀”一声,但他并没有即刻停手,而是刀锋一转,左手去挽马涛的脖子,右手提刀捅向马涛的肚子,同时伸出一条胳膊挽住了马涛的脖子。他这个动作只要一做出来,一般就是两个意思:首先就是直接取你性命去的,不管手里的家伙长短一捅到底,直接“穿刺”;另外是在刀尖儿捅到你的皮肉上的同时,凭自己的感觉持刀的手微微松开,手随着刀体往前去,掐好了量,最好让刀尖儿进肉一寸多最多两寸,说白了就是手下留情了,也给自己留后路了,这样后果不会太严重。不管小八他是哪种意思,马涛那一身功夫,根本不会让小八的棍刺近身,只见马涛被小八揽住脖子,一不挣二不躲,反而向前一步,身子稍稍一扭,将肩膀顶在了小八的胸口窝上。小八的刀尖儿擦着马涛的肚皮前的军褂捅了一个空,他的胸口倒让马涛肩膀顶了一个结结实实。马涛左胳膊成九十度弯曲,右手握住左拳,暗自一发力,嘴里低声喊了一句:“开了!”一胳膊肘打在了小八的胃口部位。小八整个身子向后飞出去了,手里的棍刺也同时撒手飞了出去。

马涛那个年代的所谓“玩儿闹”,都玩得很规矩,甭管单挑还是群殴,得先看对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对方不往外掏出家伙,那这一边也绝不会使用什么冷兵器,或是单手对打,或是捣拳摔跤,几个回合过来,只要是一方喊声“服了”,另一方即刻收手,讲究拳下不打服人。小八在事先没有讲好的情况暗中拔刀,按道儿上的规矩,这已经是输了。玩儿闹不是浑蛋,越是大耍儿越得讲理。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为什么老古董和小八在一块儿混,这就是缘由,都是浑不懔的主儿!

在小八屁股落地的同时,马涛身后的贾老四禁不住大声喝彩:“好披挂!”而对方一干人等见到小八横飞出去掉在地上,急忙上前围住他查看情况。小八这一下被马涛的“窝心肘”顶得不轻,脸色泛白,气喘不匀。此时从小八带来的那些人当中走出一位,此人身材高大,得有一米八几。那时候人们穿的衣服一般都比较宽大,穿着衣服还显不出什么,可这哥们儿一站起来把自己的上衣脱掉了,在场的人都不禁惊呼:“好身板儿!”何以见得?只见此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儿赘肉,紧紧实实地长在他魁梧的身上,那真是“前八块,后鬼脸”,长胳膊、长腿,大脚丫子穿四十五号的鞋还得往上!这哥们儿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马涛走来,同时两手互相地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压得“嘎巴”声响,这肩头、这二膀、这胸肌,站在当场,气势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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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津卫也有不少练摔跤的,又叫撂跤,撂大跤的,要是从小就练的话,每天抖皮条,走跤架,下腰练逃腿,把下盘练得稳,练得日久天长,长大之后十有八九成了罗圈腿,而且练跤的一般都没有太高大的身量,重心太高,下盘必然不稳,以轴实的混瓜溜圆的小车轴汉子为最好,所以小八带来的这位,不是撂大跤的,懂行的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练石锁、练杠子练出来的肌肉,这种练法出来的体型,虽然好看美观,但是肌肉发死,而且一般来说,身子都不灵活,尤其是脚下无根,没站过桩的人上身发达,腿肚子却没劲儿,就像国外练拳击的一样,包括泰森,上身要哪儿有哪儿,但你看那小腿,只要一个侧踢一准一个跟头。

但见此人脱光了膀子,一步三晃走了过来。贾老四赶紧大声问马涛:“怎么着兄弟!顶得过来吗?需要你老哥出手你尽管说,别硬撑着!”马涛向后面一抬手,示意不必了。大个子几步走到马涛跟前,低头打量着马涛,并不言语,只是用眼光充满敌意地与马涛对视。其实这货也是个不开眼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主儿,他根本没看出来小八是怎么飞出去的,还想以自己的身高体壮来个大力出奇迹,以一力降十会。只见他突然出手,一把攥住了马涛的脖领子,又用力将马涛往外推,然后抡起自己的另一只拳头,一个并不规范的摆拳砸向马涛耳轮。出拳又快又狠,带了一股劲风。马涛不敢怠慢,双手手指交叉,往下按住对方抓在他领子上的手,同时低头用下巴抵住自己的双手,一个矮身,躲过对方轮过来的摆拳,两腿弓步向下狠压。大个子的手腕让马涛紧紧压住了,不由自主地跟着马涛用力的方向向下弯曲后,嘴里大叫一声:“哎哟!”还没等他明白过来,马涛的下一个动作就出来了。只见马涛一抬头,脑袋顶子直接顶在了对方的下巴上,就像齐达内顶马特拉齐那样。大个子让马涛顶得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往后仰去,同时手腕子响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他的这只手,腕子向上打弯,再也回不来了。

大个子没想到马涛一招就把他的手腕子掰断了,怔怔地傻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感由手腕传遍全身,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面色铁青,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叫疼,只是大口大口直吸凉气。小八一方连输两阵,连伤两人,如果按照那个年代的玩儿闹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小八一方低个头认栽,这场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双方各自撤人,接下来小八把老古董交出来,以后双方相安无事。那个年代的所谓玩儿闹,玩的是什么?是名声、是人气、是人缘、是一种征服感,跟钱不钱的没关系,弄出再大的伤来,胳膊折了折袄袖里,牙掉了往肚子里咽,耍的就是这把死签儿,玩的就是这种造型,一种口口相传的名声,一种出类拔萃的优越感!

第三章

1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本以为双方已经分出了胜负,小八也该交出“祸头”——老古董了,却有那么几个在这门口游荡的小不点儿,再一次往这场火上浇了“助燃剂”,再一次把这场看似将要平息的争斗引向另一个高潮!怕就怕凑热闹的乱掺和,当时有几个在这一带天天打游飞的小不点儿,正好途经此处,见有热闹肯定不能不看,于是就开始在外围给小八观敌瞭阵,必定都是家门口子,即便不认识也落个脸儿熟,何况小八在这门口又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几个小不点儿如果想跟小八混,拿他当大哥,小八可能都不会正眼看他们。小几位一看今天这个情况,正好是在小八面前露脸的机会,其实他们根本不懂这里面的规矩。几位少侠聚在一起一商量,不敢正式抛头露面,于是在小八那一帮人的人群后捡了十几块砖头,几个人一叫号儿,躲在人群后面往里扔砖头。两边的人谁都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十几块砖头,突然间从天而降,纷纷落在了人堆儿里。你还别说,还就有砖头砸中了其中的一位!而这位也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不好惹的主儿——丁字沽二段的小宝儿——上这儿是给贾老四和马涛助阵来的。这一下可炸了窝了,犹如往一锅滚开的油中洒下几滴水。贾老四等人见小宝儿脑袋上滴滴答答地流下的鲜血,不觉怒火中烧。贾老四大骂一声:“操!这你妈还是道儿上的吗?暗里下手背后捅刀,玩赖是吗?哥儿几个甭渗着了,今儿个咱半夜下馆子——有嘛是嘛了!比画吧!”贾老四一声令下,带领手下兄弟一拥而上。小八那边的人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儿,还没搞清楚状况,贾老四等人已经杀到了。双方四五十口子人乱七八糟地打成了一锅粥。好在那时候都不讲究带家伙,打架用刀子会被人耻笑,玩的就是拳脚相加和撂跤擒拿,那才没出人命。三条石博物院前的小广场上,成了两伙不同地域玩儿闹之间大打出手的阵地。两伙人密密匝匝地打在了一起,总共几十号人,当中肯定有能打的,也有不能打的,有些招架不住的,可就开始往外跑了,至于能不能跑出去,那要看你的命了,命好赶上和你交手的那位看你跑了也就不再追你了,却也有拧种,跑了也追,锲而不舍地一路追了下去,真有从红桥追到河北的。还好,那时的玩儿闹至少还讲“道义”和“操守”,小八和那个被马涛掰折腕子的大个子都在地上坐着,双方打得虽然激烈,却没有人去动他们,当时要是有人打他们,他们也还不了手,只有挨打的份儿。在这场群殴之中,马涛的战斗实力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只见他行东就西,左右开弓,闪转腾挪,抬脚举手,拳脚所到之处无人敢接。贾老四可没马涛这两下子,在这个圈子里已算高龄的他,虽然还能独当一面,但已经气喘吁吁忙于招架了,慌乱之中被对方一记重拳打在了下巴上,他正在连呼哧带喘地张大了嘴喘粗气,让这一拳直接擂在了下巴上,贾老四被动地把嘴合上了,但上下牙之间的舌头没来得及缩回去,加之外力作用,舌头尖儿被自己的牙咬破了,口中全是鲜血。他的几个小弟兄见老大被人一拳擂得嘴角冒血,争相前来救驾。捣了贾老四一撇子那位算是惹了大祸,贾老四的几个兄弟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将那小子放倒在地,围住了一顿拳打脚踢。那位双拳难敌四手,只得双手抱住了头,身子缩成一个元宝壳,任凭拳脚往他身上招呼,转眼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2

回过头来咱还得说马涛和小八,小八被马涛那一肘顶在胃口上,不仅岔了气儿,还在地上狠狠蹲了一下,且缓不过劲儿来。可是他看见在场的人都已经滚作一团,挣扎着起身,想再次与马涛较量一番。虽然他已经领教了马涛的厉害,但他栽不起这个跟头。马涛在与别人交手之际,并没忘了用余光瞄着小八,只要有小八在,他就能找到真正的冤家老古董。所以小八刚一起身,马涛便一招“兔子蹬鹰”蹬飞了面前的对手,随即一个“旋子”双脚落地,疾步奔到小八面前,趁小八立足未稳,一个侧踢再次将小八踹倒在地。马涛伸手解下自己腰里的一根铜头板带,搂头盖脸地照着小八就是一顿抽打,直打得小八在地上翻来滚去,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马涛一条腿打弯膝盖顶住小八的后腰,一只手摁住小八的后脖梗子:“你要再动一下,我立马顶断你的大椎,叫你下半辈子坐轮椅上,不信你就试试!”

小八被马涛顶在地上,心里窝火带憋气,心说:我挨的这是无名打啊,原本想替家门口子踢踢脚、起起势,也落个好汉护三邻的名声,想不到最后让老古董耍了,我带过来的几十口子人谁认得他老古董啊,可全都是看我的面子上来帮这场事儿,结果哭了半天都不知道谁死了,这不冤吗?两拨人都打红了眼了,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万一再闹出人命,那可真是得不偿失!想到此处,小八的心气儿一落千丈,这口气彻底泄了。马涛见小八已经老实了,才得空儿观察一下周围的态势局面,双方打乱了套,跑的跑、追的追,周围已经没几个人了。在场的也只有贾老四、金强,以及另外两个马涛叫不上名字的哥们儿。小八一方除了那位“断腕义士”,还有两三个在地上抱头打滚的。马涛转过头问贾老四:“四哥你没什么事儿吧?”贾老四往地上吐了一口嘴里的血,说道:“我没事儿,就是下巴颏子挨了一拳,垫破了舌头,没多大事儿。”马涛见贾老四并无大碍,又看看身下的小八,对贾老四说:“我得带小八走,找个地界儿好好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打我弟弟那个人的下落!”贾老四在外边混了多半辈子,那是老油条了,正所谓“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他一想这让马涛把小八带走不要紧,可这马涛手底下没轻没重的,弄不好再惹出大乱子来,那可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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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老四通过这两回的事情,已经见识了马涛下手的狠劲和硬度,所以他真不敢把小八交给马涛处置,更何况在场的除了马涛,都是红桥一带的人,把自己本区的人交给外区的人去处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于是贾老四就跟马涛玩了一把太极推手,他说:“这样吧兄弟,金强不是开车来的吗,咱给小八弄到金强车上去,咱俩一块儿在车上问他老古董跑哪儿去了,你看怎么样?”马涛要带走小八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要掰开小八的牙,让他交出老古董,此时听贾老四这么一说,马涛也没有二话:“按四哥你的意思来吧。”

贾老四一回头,喊来金强告诉他赶紧开车去。金强来时怕有不测,已经把车停在了河北大街上,当下一个掉头,几把轮就将车停在马涛和贾老四跟前。几个人不顾小八的挣扎,你按脑袋我掐脖子,你推腰我踹屁股,把小八扔上了车。金强驾车一路飞奔,直奔丁字沽而去。小八被贾老四和马涛挟持着,一路快车来到了老丁字沽,也就是现在的凯莱赛那块儿,以前是近似于一片城中村的平房,一条不宽的马路小街,两边脸对脸盖着风格相近的一溜溜小院儿。在其中一个小院儿里,有两间贾老四他们平常聚集的屋子。几人到了以后,像拖死狗一般把小八拖拽进屋。

这个阵势足以让小八在心理上产生足够的恐惧,差不多已经夜深人静了,小八由于恐惧心理作怪,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嚷着。贾老四怕惊动了周围的邻居,从金强的车里掏出一团污污糟糟的棉纱,使劲捅进了小八嘴里。往院里走几步就到了贾老四的房子门前,贾老四掏钥匙开锁打开房门,几个人进得屋来,把小八一脚踹到墙角。小八此时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狂傲嚣张,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作为红桥站脚一方的玩儿闹,当然对贾老四的名声威望有所耳闻,凭哪个方面他都不是贾老四的对手,说白了根本不是同等量级的,尤其现在到了人家的地面,小八更是惊恐万分,已经全然不顾以往的造型和形象了,就差跟贾老四磕头作揖了。此时的贾老四却不见了刚才的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反而面带微笑地与小八攀谈起来。马涛明白这不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这种情况下不好做主,也明白这是贾老四处理问题的方式,便坐在一边耐心地等候着结局。金强在一边则对小八连打带骂,不时上去踹上几脚,或是捣上几拳。马涛看着贾老四和金强对小八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打一托地威胁利诱,没别的意思,最后的问题还是要归到让小八交出老古董的话题上来。几番连哄带吓唬的盘问过来,小八却始终也没能撂出老古董的踪迹和去处。

不是小八如何仗义讲究,也不是牙口太紧掰不开,实则是他小八根本也不知道现今老古董藏身何处,他小八何尝不想找到老古董要个说法,小八替老古董出头,定下这场事儿,非但没能在家门口扬名立万,还把贾老四给招惹了,手底下的一班弟兄都跟着挨了打,逃的逃,散的散,万一再有兄弟被贾老四这边的人给弄残、弄废了,以后怎么跟人家见面?结果从头到尾老古董压根儿没露面,小八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简直是六月雪大冤案。

4

咱长话短说吧,眼看这一宿已经过去了,几个人还是没有从小八嘴里掏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在这期间,贾老四带过去的一帮自己弟兄陆续回来,贾老四一个一个地逐一询问,没发现有太大的损伤,心里才有了几分底气,毕竟还好,没有出现太大的意外,都是一些皮外伤。眼见着这小八成了手里的一块鸡肋,放了吧,不甘心、不认头,好不容易把他弄回来,但是搭进去一宿,没得到任何结果,不知怎么跟马涛交代,他贾老四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放吧,留着这么个玩意儿在手里,跟一块烫手山芋似的有什么用?最后贾老四决定放了小八,用他来找老古董,怎么说他和老古董也住一个门口,在那一带,他线索也多,人脉也广,只是有点冒风险。贾老四小声地跟马涛商量着:“兄弟,看这意思他还是真不知道这老古董的去向,要不我也不相信他小八会下那么大的本儿替老古董扛事儿,以我的经验看,他也憋着老古董的火哪,我想咱们也没必要天天往他们门口堵那个老古董去,不如把这小子放了,让他去找老古董去,然后哥哥保准把那货交到你的手里,你给你老哥几天时间,你看怎么样?”这还让马涛说什么?贾老四的话撂在那儿了,讲理讲面的马涛也不会再有什么想法了,只得等贾老四这边的消息了。马涛不驳贾老四的面子:“行了四哥,您今天的这个意思我马涛已经感恩戴德了,以后的事儿任凭您处置吧,我只有一个请求,最后把老古董交给我!”一场事儿看上去挺热闹挺有场面,但最后的关键目的还是没有达到,贾老四当初在马涛面前大包大揽出头管这场事儿,却没能给马涛一个满意的交代,不免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这才答应了马涛的这个要求。不出贾老四所料,这场事儿过去的第四天,老古董就落在了小八手里。

且说小八被贾老四放了,回去之后,这一顿窝心闷酒喝得是离了歪斜、人事不省,整整醉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有人头账在心里压着,小八心里一阵阵的不踏实,贾老四虽然没给他时间限制,但他知道过三不过五,贾老四必然会再次找上门来。小八从心里怵了这位四爷,不敢再招惹他了,得赶紧想办法找到老古董。小八擦了一把脸上的惺惺醉意,便起身来到街上,开始漫无目的地转悠,见到熟人便打听老古董的下落,却始终不得所踪。对面跑过来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突然给了小八灵感,哎!对呀,我往老古董的宝贝儿子学校堵他去呀!他老古董不管跑哪儿去他的儿子总得上学吧!小八立马被自己这一阵的机灵激动得浑身发颤,他两眼放光,三步并做两步,大步流星地赶往老古董儿子上学的学校。可是等了半天,既没见着老古董,也没见着老古董的宝贝儿子,小八心里嘀咕着:今儿个来晚了,明天我还得来啊!

再说这老古董到底藏哪儿去了?原来在小八要决定给他老古董踢脚和贾老四定事儿的当天,小八一跟老古董说起这个意思,老古董当场是表现得跃跃欲试满嘴的狂言,杀七个宰八个不可一世。小八当时对他很是放心,以为他还真是一员可用的猛将。怎知老古董嘴上说得仗义,回到家可是越想越怕,老古董顾家珍惜他这个来之不易的家,更是离不开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媳妇儿,他不像小八他们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小八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他老古董可是拖家带口,老婆、孩子全指望他来养活。他惶惶不可终日地盘算着,事儿要是闹大了怎么办?有帽花来了把他逮走怎么办?要是因为这事儿进去了怎么办?吓得老古董吃不香、睡不着,他媳妇儿就看出了点儿苗头,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对劲儿,就问他到底怎么了?老古董正想找个人说说这事儿呢,他原本不想让他媳妇儿知道这事儿,但架不住他媳妇儿步步紧逼地盘问,加之老古董此时已经接近崩溃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急于找人倾诉,便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儿竹筒倒豆子一般端给他媳妇儿了。

老古董的媳妇儿能给他出什么高明主意?无非劝他找个地方躲一躲,对于别人这纯属妇人之见,但对于老古董来说这也是个权宜之计,哪怕以后再给小八装孙子、当牛马,他也得先把马涛这连尖儿、带刺儿的锋芒避开,拿定了主意,在老古董媳妇儿那张碎嘴子的唠唠叨叨之下,两口子急急忙忙打点着行囊,从此抛家舍业,携眷别娘,手领着儿郎,奔向了老古董的单位——河北区西下洼的一个货场。

小八头一天没在学校找到老古董,转过天来,小八掐着学校放学的点儿,一溜儿小跑地赶到了学校门口,他不敢让别人看见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旮旯,猫起身子眯缝起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放学的孩子。那个年代的小孩不像现在的孩子那么得宠,一般家里都是双职工,没时间管孩子,不跟现在似的,成天还得接送,没那段子!学校一放学等于放了羊,一大堆孩子一块儿往校外涌,你打我闹的,热闹极了。小八不敢怠慢,俩眼不错眼珠地盯着学校大门,老古董的宝贝儿子好认,那时候很少有谁家能把自己的孩子养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的,几近营养过剩。没多一会儿,小八就看见一个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胖出一圈的身影从校门口出来了——正是老古董的大胖儿子!小八并没有立即上前截住这孩子,他往周围仔细看看,并没有发现老古董来接孩子,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只好默默地跟在胖小子的后面,看看胖小子究竟要到哪儿去。小八跟着胖小子一路走到河边,又过摆渡穿过三岔河口,马上就到大悲院了。小八心里暗想:老古董这是搬哪儿住去了?但他心里也明白,以老古董对孩子的宠爱,那么护犊子,能让宝贝儿子自己回家,住处一定不会太远。果不其然,没再走多远,远远地看着老古董的儿子拐进了一个大院儿,大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运输货场”。小八心里踏实了:噢,闹了半天,老古董一家三口躲这儿来了,你们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着美滋滋的小日子,可你妈把我拱到风口浪尖儿上去了!小八这么一想,恨得牙根儿都发痒,抬腿迈步要进去,找老古董讨个说法。

5

运输货场大门关着,旁边一个侧门倒是大敞四开。小八探头探脑地刚一走进侧门,大门里边一间门卫室的小窗户一下子拉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问他:“你干吗的?”小八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被这人问了个哑口无言,迟疑了一下,装作打听路,问道:“麻烦您了,大悲院怎么走?”门卫室里的值班人说:“你就顺着这条道一直往里走,到头了一拐弯儿,到那儿再一打听就知道啦!”小八赔个笑脸说:“好嘞!谢谢您啦,谢谢您啦!”他一转头出了大门,可没敢直接问门卫老古董是不是就在这里面住,怕回头门卫跟老古董一说,倒把老古董惊走了,再从这儿跑了可就不好办了!小八留了一个心眼儿,没有直接惊动老古董,原路返回三条石大街,一路上他脑子里不停地转悠,这事儿该怎么办才好?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心说:老古董啊老古董,许你不仁,也别怪我小八不义,我把你献给光荣、伟大、正确的贾老四得了!一来把我自己洗干净了,二来也让你老古董为你自己临阵脱逃埋单!你这样的朋友,交不交的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想好了自己的主意,小八立即推出他的自行车,一路疾行,奔着丁字沽就下去了。来到丁字沽,没费什么事儿就找到了正帮人盖房子的贾老四。今天这房子要上大梁,对于盖房子来说,这可是头等大事儿,所以贾老四今天走不了,只好先派两个小弟兄去城里找马涛,跟马涛定规了,转天一块儿去货场掏老古董,由小八带路,明天一早在金刚桥的桥北金刚花园门口集合。定下这个事儿之后,小八回了家,贾老四接着忙活他手底下的土木工程,两个小兄弟结伴去城里找马涛去,都已经安排好了,各忙各的,只等明天找到老古董来个一见分晓!

转天晌午,如约而至的几个人在金刚花园门前聚齐,一同奔向货场。来到了运输货场大门口,贾老四顿时就觉得这事儿不太好办,昨天小八是跟着老古董刚放学的胖儿子,一路找到这个地方,时间接近后晌,货场里已经不再往外发货走车了。他们今天来的时候不对,正是晌午货场往外发货的时候,货场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卸货的、装货的出出进进,想要从里面往外掏人难度太大了,货场里这么多人,万一惊动起来,只怕不好对付。贾老四心里边没底了,转头问小八道:“昨天你是下午来的?那会儿也有这么多人?”小八说:“我后晌来的,那会儿除了有个门卫看大门,里面根本就没见有人活动,我还特意往里面观望了观望,真没什么人!”贾老四跟马涛等人说:“货场里的人太多了,我看不行咱们傍晚再过来,那样比较稳妥!”一直没说话的马涛一听贾老四这话可不干了,眼见着把他亲弟弟呛得肺出血的仇人老古董在眼前,哪有扭头回去的道理!马涛自恃一身的功夫底子,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他说:“四哥,你们几位先回去,这事儿我自己办了,你们就甭管了!”说完这话,马涛一把推开贾老四,一溜儿小跑进了货场的大门。贾老四一看事到如今了,哪有让马涛一个人出头的道理,他一把没拦住马涛,也只能跟着往货场里跑。

哥儿几个刚从货场大门口跑进去,马上蹿出一个看大门的员工。马涛他们是一边找人一边跑,而这位看大门的两眼紧盯住了头一个跑进来的马涛,紧跑几步就连喊带吆喝地追上来了:“说你了哎,说你了哎,你是干吗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往里跑?进去找谁去?”几句话说完,人已经到了马涛身后,他一看马涛根本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就伸手去抓马涛的肩膀。众人只好停下了脚步,马涛一回头:“我找人!”看大门的说:“你找人也得先跟我打个招呼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这是货站,要是个生人就往里进,丢了货怎么办?你给兜着?”贾老四急忙答话道:“哎哟师傅,我们想找个家门口的,听说在这儿上班,叫老古董,您了知道这人吗?”看大门的说:“哦!老古董啊,在里面了,他可能在六号库装货呢,好嘛!这小伙子够愣的,进门就往里跑,你们别进去那么多人啊,你们进去一个人,有什么事儿把他喊出来说不就完了嘛!”听完这话,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都把眼光停在了小八的身上,在场的人里也就他小八认识老古董,你让别人进去都没用,谁也没见过他老古董长什么样。小八自然明白大伙的意思,他不想进去,但事已至此,也只得他去出头了。贾老四见小八有几分怵头,上前拍了拍小八的肩膀:“兄弟,没事儿,去你的,我们哥儿几个就在这儿等你,见了他稳住了,好好跟他说。”然后贾老四趴在小八耳朵边上小声地跟他说:“你见机行事,只要你把他老古董引出来,别的事儿你就甭管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一听贾老四这话,小八一歪脖子,俩眼一立:“那不行四哥,我这还因为他挨了你和他马涛一顿冤打,怎么能说没关系呢,这我跟他有完吗?你甭管了,我进去找他去!”贾老四的一个激将法,立时让小八来了脾气,他跟看大门的打了个招呼,大摇大摆地往货场里面走。一直到了门卫说的六号库,小八睁大眼睛仔细观瞧,六号库里有很多搬运工,出来进去的人扛着麻袋包,正往外面的卡车上装车,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老古董从库里扛着包出来。小八一个箭步蹿上了货台,一把就把老古董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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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古董被小八抓住肩膀,顿时吃了一惊,肩膀一侧,麻袋包掉在了地上,回过头来看到小八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他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忙在脸上挤出笑容。可就在这笑容刚刚在他脸上要灿烂怒放的时候,小八这暴脾气一个没压住,抡圆了就给了老古董一个响彻云霄的满脸花,骂道:“我靠!你这办的是你妈人事儿吗?知道我替你扛了多大的祸吗!”小八这一巴掌掴在老古董的脸上,再加上这一嘴炉灰渣子的叫骂声,立即吸引了周围干活儿的那些人的目光,众人各自撂下手里的麻袋包,往他们俩周围聚拢过来。在这地界干活的都是什么人?那就是原先老百姓口中所说的“扛大个儿的”!那是一群有着传统脚行把头底蕴的人们,父一辈、子一辈继承父业的大有人在,也就是说他们的父辈,大多是老六号门货场的脚行,言传身教地在他们身上已经传习了太多旧时习气,还是脚行那一套为人处世的规矩,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地给了自己工友弟兄一个大耳刮子,立马就有爱管闲事儿的人头出来挡横儿,从后面一把抓住了小八的脖梗子,扛大包的苦力多有劲儿啊,跟拎起一只小鸡儿似的,将小八给拎在一旁。等小八好不容易在原地站定了,已经有那么二十多口子人给他包围了。小八一看这阵势,多少已经有那么点儿尿了,不说别的,就这一圈人,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紧紧盯着他,各位爷,这些人可是扛大包的,身强力壮膀大腰圆,那真是一个个胖的胖、瘦的瘦,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一个个腮帮子鼓着,胳膊根儿比顶门杠还结实,眼瞪如铃铛,拳头似铁夯。小八心里含糊,但嘴上不能露怯,冲着这帮人一瞪眼,口出狂言道:“去去去!都你妈闪一边儿去,你们知道什么?别在这儿乱掺和,臭扛大个儿的,怎么着?是不是没有跨下那二两蛋子坠着,就都要飞了是吗?”小八也是倒霉催的,他口无遮拦,千不该万不该说出了“臭扛大个儿的”这几个字!这几个字在他们的那个范围内是犯忌的话,货场的人最恨有人喊他们“臭扛大个的”,以前有人这么喊他们都不干,更别说现在已经是当家做主的翻身工人了。小八一句话出口,当场就把这些人给彻底激怒了!

小八没想到后果严重,但是货场这些人可不管你是谁,犯忌的话一出口,招来的必是一顿拳脚相加。众人往上一冲,打臭贼似的一通伺候,打得小八在地上乱滚。贾老四和马涛他们在大门口等,听见货场里边一阵大乱,就知道小八把事儿办砸锅了,旋即几人就开始往这边跑过来。到了跟前,贾老四扒拉开围在小八周围气愤填膺的人们,向大伙询问是怎么回事儿?一见有人过来了,围打小八的人群里的其中一个问贾老四:“你是谁?你是干吗的?”贾老四急忙跟大伙解释着:“这是我一个小兄弟,不懂事儿,说话不到位,惹着大伙不乐意了,有什么事儿大伙看我了,看我了!”那人说:“看你了,你是哪个庙里的,还你妈看你了,看你的脸还是看你的屁股?看你还不得把大伙愁死,你这气死糊匠难死画匠的样儿,泥人张捏你也得半年,看你这把脸儿还不如河边看王八盖子去了,看王八盖子我还能知道老天下不下雨呢!”这话说得太噎人了,冲人肺管子啊,贾老四又不是个善主儿,能吃你这套吗?一句话噎得贾老四火撞脑门子,双手攥拳、青筋暴露、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怎么着?看这意思老几位不给面子是吗?你们以为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上,你们就能拿我们哥儿几个当鸟儿屁了是吗?你们也别说大话压寒气儿,今天我就是奔着他老古董来的,今天我必须把他带走,你们哥儿几个要是有什么想法跟我交代吧!”贾老四又回头问小八:“哪个是他老古董?”小八抬手指向躲在人群后面的老古董说:“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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