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索元礼因见两人彼此相看却不言语,竟笑道:“虽然阴阳师貌美,女官也不至于就为之神魂颠倒了。”

阿弦还未说话,就听到有人道:“索元礼,你竟敢对女官大人无礼?”

众人闻声齐齐回头,却惊见门外来了个意外之人,竟正是尚书奉御武承嗣,身后跟着两名侍从。

索元礼一见是武承嗣,陪笑低头道:“奉御怎么会来驿馆?”

“你能来,我不能来么?”武承嗣径直走到跟前儿,道:“你方才对女官说什么了?她乃是二圣钦点的官员,岂是你能随意轻薄的?明日我一定要亲自向陛下跟娘娘禀奏,治你个亵渎官员之罪!”

索元礼微微色变:“奉御……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一时失言罢了。”

“你明明是故意!”武承嗣哼道:“若不是我正好撞见,不知你还能如何放肆欺辱女官呢!你好大的胆子!”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索元礼脸色紫涨,此刻也似乎听出来武承嗣是故意针对,但偏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的确是可大可小……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儿,虽下不来台,但也不敢真的闹大,毕竟对方可是皇后娘娘近来的新宠。

索元礼只得陪笑道:“的确是小人说错了话,求奉御大人就饶恕小人这次吧?”

武承嗣淡淡道:“你羞辱的又不是我,要我饶恕干什么?”

索元礼怔住。

武承嗣则转头看着阿弦,忽然向着她使了个眼神。

索元礼虽是小人,却是狡狯之极的小人,迅速明白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阿弦道:“是我一时口快失言,请女官见谅。”

阿弦还未开口,武承嗣皱眉道:“你还敢放刁,轻飘飘一句就要揭过了么?”

索元礼皱眉,抬头看向武承嗣。

武承嗣冷笑道:“你不赔礼道歉正好,明日宫里说话就是了。”

索元礼终于一咬牙,回过身来,向着阿弦屈膝跪地:“是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女官,求女官高抬贵手,饶恕了小人这一次。”

---

阿弦诧异之极。

她虽然记得武承嗣曾说过替她出气的话,但丝毫并未放在心上,此刻见武承嗣竟直接同索元礼对上,未免意外。

又惊见索元礼冲自己跪下,实在受惊匪浅,阿弦虽憎恨此人,但也并不因他向自己下跪而心头快慰,因为知道索元礼的所作所为,本是死不足惜的。

阿弦道:“你跪错人了。”

武承嗣见状,便道:“以后且记得不要口没遮拦,还不去呢?”

索元礼这才起身,悻悻地后退而去。

武承嗣冷看他的背影:“胡人就是胡人,无礼粗鲁,野性难驯。”

他说着回头,正要跟阿弦攀谈,阿弦却拔腿向前,一边道:“阴阳师请留步。”

原来方才趁着索元礼下跪之时,阴阳师阿倍广目悄然后退,竟往内院而去,谁知却被阿弦发现。

听见阿弦召唤,阿倍广目止步,缓缓回头:“女官还有何吩咐?”

阿弦走到他面前:“阴阳师走的这么快,可是有事?”

阿倍广目道:“没有,只是觉着此处不需要我而已……”

阿弦皱眉凝神,忽然伸手向着他胸前抓去!

阿倍广目一震,及时抬臂挡住阿弦:“女官这是做什么?”

---

怀贞坊,崔晔略坐片刻,终觉不妥,正往外欲去,忽见老门公手中捧着一个包袱,对虞娘子道:“娘子,之前车夫收拾马车的时候看到这个,他说是女官忘了拿回家的,所以给了我,我一时也忘了转交给您。”

虞娘子惊奇:“是什么?”

崔晔闻言止步,回过头来。

此刻虞娘子接了那包袱在手,随意拨开看了眼,忽然怔住:“这个……”

崔晔本不是有心窥探,但虞娘子拨弄之间,揪了一个衣角出来,那粉白色的绫裙角在天光下格外醒目。

虞娘子则惊喜交加,若不是有所顾忌,只怕立刻就要抖开来看。

又因瞧见崔晔也在瞧看,虞娘子嘀咕道:“这怎么看着像是跟之前的大氅一套的……从哪里得了的,她也不知道说声儿……”

原来虞娘子知道那大氅是崔晔给阿弦买的,如今见包袱里竟是同一套的裙子,心里不免认为这一套兴许也是崔晔送的。

崔晔竟觉有些口干,佯作无事道:“你替她……好生收着就是了。”

虽虞娘子有心挽留,崔晔仍是出了府门,才入车内,竟不禁咳嗽了声,抬手试了试额头,果不其然,火热烫手,但想到方才所见的那绫子裙,刹那间连心也跟着火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叔终于get到自己的新技能了,鼓掌

众:大叔啊,确定这不是物理作用加心理作用?

书记:这个人本来就虚,这样一来会不会死的更快啊

某叔:你嫉妒,我乐意~

第255章 产房驱鬼记

崔晔本不放心阿弦,想要去崇仁坊看看, 但一想到她此刻忧心如焚, 贸然前去若是坏了她的事,却不好说。

若是在之前, 他又何必顾忌这些,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马车并未返回崔府, 而是往吏部而去。

因百官都已经休了年假,吏部只剩下门公跟侍卫们, 见崔晔来到,众人却并不十分惊诧,只因崔晔常常会处理些紧急公文之类, 这一次前来, 多半也是如此,故而人人都不敢过问。

崔晔入内, 径直往存放档册的库房而来,他自行检看了半晌, 终于挑出了一份遣唐使的人员名单,以及自正使河内鲸往下,一干首要之人的详细记录卷宗。

顺势在桌边坐了, 半个时辰后,已经将所有卷宗都浏览完毕,最后摊在崔晔面前的,赫然却是阴阳师阿倍广目的一卷记录。

崔晔望着“阴阳师”这三字,想到阿弦之前说“我怀疑周国公的失踪跟此人有关”。

修长的手指垂落, 在阿倍广目四字上轻轻地敲了敲,崔晔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崇仁坊,驿馆。

且说阿弦猝不及防出手,而阿倍广目反应甚快,将她挡住。

才来得及问了一句,阿弦已经变招,一记“顺水推舟”,引得阿倍广目的手臂往外一荡,这瞬间,他胸前便空门大开,阿弦抬掌拍了过去。

一掌摁落,阿倍广目闷哼了声。

与此同时,竟有许多蝴蝶从他的胸前翩然飞出,蝶翼迷离闪烁,几乎遮蔽了阿弦的双眼。

阿弦举手挥了挥,定睛看时,阿倍广目已经站稳身形。

两人电光火石间过了数招,身后的那些人已然看的呆了。

见两人停手,河内鲸跟武承嗣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忙往此处奔来。

河内鲸用倭国语同阿倍广目说了几句,武承嗣却忙不迭地举手在阿弦手肘上一扶:“怎么样,吃了亏不曾?”

阿弦顾不上看他,只是盯着阿倍广目,却见他轻声对河内鲸用倭语说了几句,便又抬眼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阿弦冷道:“方才那是什么?”

阿倍广目道:“是我的一点玩意儿,女官先前不是见过么?”

两人打哑谜一般一问一答,武承嗣一头雾水:“到底在说什么?”

他皱眉瞪向阿倍广目,却见对方生得容颜秀丽,武承嗣便觉碍眼:“你且说明白,你怎么得罪了女官?方才又弄的什么妖法?”

河内鲸忙用官话答道:“大人不必着急,这其中是有一丝误会,其实并没有大事。”他又看向阿弦:“女官您说是不是?”

阿弦道:“阴阳师身上还带着何物?”

阿倍广目一笑,举手入怀中,居然掏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古镜:“女官好奇的是此物么?”

阿弦还未细看,武承嗣却毫不客气地举手接了过来。

大概是因为有些年头了,镜面竟也有些灰蒙蒙地,武承嗣举起来照了照,只看见自己的脸在里头模糊扭曲,不由皱眉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阿弦却觉着那古镜上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森冷。

正皱眉间,阿倍广目道:“恕罪,这不是什么鬼东西,乃是家母的遗物。”神色冷然。

武承嗣一听“遗物”,忙将古镜还给了阿倍广目,又对阿弦道:“小弦,我替你看过了,那个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阿弦定了定神,对阿倍广目道:“借一步说话。”

阿倍广目小心翼翼地将古镜放回怀中,随着阿弦走开数步。

阿弦道:“我知道你先前见过明先生。”

阴阳师并不否认:“是。”

阿弦道:“我在找什么,明先生大概也已告诉你了。”

阴阳师点头:“我知道,但是抱歉的很,我爱莫能助。”

阿弦盯着他道:“我不要你相助,只希望你跟此事无关。你虽是倭人,总也该知道我们中华有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如果真的跟你相关,我迟早是会查明的,到时候只怕更不好说话了。”

阴阳师微笑道:“先前明先生跟我提起女官,问我对女官的看法如何,我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天之骄女’,——试问,我怎么敢跟这样的女官作对呢?”

阿弦凝眉看了他半晌,道:“好,今日是我唐突了,若此后证明跟阴阳师无关,我再向你赔礼!”

阿弦说罢,拱手作揖,“告辞!”

阿倍广目欠身:“请。”

---

武承嗣正在旁边撅嘴不服,见阿弦转身而行,他便也对河内鲸告辞,河内鲸跟副使,主神等几位亲自送了出门。

武承嗣乃是乘车而来,见阿弦自上了车,他却不去自己车上,只也自来熟地跟着爬了上来。

阿弦因一无所获,心头更沉甸甸的,也未曾留意。

马车往前而行,武承嗣见车厢简陋,却也并不嫌弃,只顾窃喜,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弦。

见她始终沉吟不语,武承嗣道:“小弦,这阴阳师是不是得罪了你?”

阿弦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也跟着上了车,一时怔然。

武承嗣自顾自道:“我也不喜欢这小白脸,长的妖里妖气的不说,连这名字也是妖里妖气的,叫什么阴阳师,怪不得不阴不阳的呢,你若是讨厌他,自管告诉我,我仍替你出气。”

阿弦想到方才他呵斥索元礼一节,勉强定神道:“奉御大人,很不必再如此。”

武承嗣笑道:“我就见不得有人对你不好。”

阿弦原本并没将他放在眼里,可见他一再示好,这才略打起精神多看了两眼。

武承嗣生得虽不似阿倍广目般俊秀,也非李贤般天生高贵气质,更不及敏之明艳,袁恕己英武,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物而已,但五官整齐,看着倒是有些顺眼。

阿弦道:“奉御今日那样对待索元礼,只怕他怀恨在心,以后奉御行事务必留意。”

“你是在担心我么?”武承嗣似受宠若惊,又笑道:“他算什么东西,我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如果他敢算计我,也要问问姑母答不答应。”

阿弦见他居然正大光明地把武后抬了出来当挡箭牌,瞠目结舌。

可是细细一想,倒也是话糙理不糙,只要武后宠爱他,索元礼再怎么也是不敢逆武后心意行事的,武承嗣敢如此说,倒也是任性的坦荡。

武承嗣则又说道:“对了小弦,你该没有别的事了?眼见晌午,我知道有个地方做的饭菜最可口,请你去吃饭可好?”

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只是阿弦觉着他对自己实在“突兀”的好,让人不安:“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今日还有事,不便在外耽搁。”

武承嗣道:“有什么事?”

“我约了人。”

“什么人?”

阿弦皱皱眉,不答。

武承嗣却自顾自道:“你不要嫌我多嘴追问,我是有原因的。”

阿弦实在哭笑不得:“哦?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是机密,但跟你说却是无妨的,”武承嗣抬手在嘴边一挡,神秘兮兮地说道:“姑母曾对我说,不能跟你太亲近,免得影响了你的名声。”

阿弦心头一震:“是么?”

武承嗣郑重道:“姑母十分器重你,所以才这样告诫我。”

“告诫?”阿弦勉强道:“我跟奉御并不熟络,这话其实不知从何说起。”

武承嗣忽然慢吞吞道:“你不知道么?从我看你第一眼开始,就甚是喜欢你了。”

阿弦如闻雷声,呆若木鸡。

武承嗣却似赧颜,又叹息道:“但既然姑母发话,也没法子,就这样请你吃吃酒饭,多多相处也是不错的,你说呢?”

阿弦竟无言以对,心头有些乱糟糟地,又想该找个借口打发他下车。

武承嗣仍自顾自道:“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你现在虽还算年纪小,但终究会年长,难道一辈子不嫁人吗?”

阿弦自觉心头好像被猫挠了一爪子,只得当没听见的。

武承嗣却是个刨根问底的性情,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了?我听说……沛王跟你很亲近。”

阿弦震惊,不由道:“什么话!殿下性情温和,宽以待人,故而我们有些交际而已。”

“那……袁少卿呢?”

阿弦有些受不了他的碎碎念,皱眉道:“知己朋友罢了,奉御不如……”

阿弦正要开口逐客,武承嗣道:“那么崔天官又怎么样?”

戛然而止,阿弦瞪向他。

武承嗣见她不答,顿时睁大双眼:“你难道喜欢天官那种不苟言笑的?不不不,劝你不要如此,先前的卢小姐据说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生生给他闷死了,你要是嫁了他,犹如守着一块儿冰山,我也替你可惜。”

“不是!奉御自说自话的做什么?何况谁说要嫁人了,”阿弦只觉得头大数倍,又忍无可忍道:“奉御,我还另有事,奉御不如就回自己车上去吧?”

“啊……”武承嗣长长地应了声,怏怏道:“那……好吧。”

阿弦忙叫停车,武承嗣临去又对阿弦道:“过几天新年,你大概不会如现在这样忙了,到时候可得闲吃酒么?”

“现在难说,那时候再说就是了。”阿弦敷衍。

武承嗣不以为意,谆谆叮嘱:“也好,那过几日我再问你。你也记得……”

---

原来被人“示好”,也如此难以消受。

好不容易打发了武承嗣,阿弦因觉仍未找到敏之,未免难受。

正欲放下车帘,忽然间心有所动,抬头看向东南方向。

却见东南方的天际,有淡淡地血色笼罩,在那血色之中,似有婴儿的啼哭,在阿弦的耳畔回响。

阿弦一惊,举手揉了揉耳朵,疑心自己的双耳被方才武承嗣的聒噪给弄坏了。

可是定睛又看了片刻后,阿弦猛然醒悟——这东南方向,仿佛是杨思俭的府邸!杨氏如今岂不正是在府中休养待产?

心惊肉跳,阿弦盯着那处,对车夫道:“快去司卫少卿杨府!”

阿弦的所料所感并没有错。

在马车停在杨府门口,阿弦跳下地的那一刻,便见一名杨府的小厮匆匆冲了出府,门口一名老仆问道:“还是没有生出来么?”

那小厮叫苦连天道:“难难难,血水都端了几盆了!老爷让再去请个稳婆。”

阿弦惊心之际,抬头,却见之前所见的那淡淡血色,果然是笼罩在杨府之上。

此刻血色更浓了几分。

阿弦拔腿往内,门口仆人忙拦住,阿弦道:“我是来探望国公夫人的。”不由分说往内而去。

那老仆也认出阿弦,当即不敢拦阻。

阿弦疾步往内,却见府内人仰马翻,小厮丫头们四处乱跑,也有的面带惧色地挤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因此竟没有人过来领路。

但阿弦也不必别人领着,一路疾步往前,耳畔那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竟带着凄厉绝望。

阿弦起初还是快步,到最后把袍子撩起,往内飞奔,但越是将到,越是心惊,头顶的那片血色里,竟又多了许多黑气,一道道盘旋徘徊,有的隐约可以看出狰狞的鬼形。

阿弦周身森然,转过游廊跳进月门,扑面而来的是杨府嬷嬷跟丫头们的叫嚷声,但让阿弦惊愕的不是这些,而是充斥她眼前的那些灰蒙蒙地鬼魂,似等待腐尸的秃鹫,穿梭盘旋。

咬紧牙关紧闭双唇,阿弦破开那盘桓廊下跟产房门口的鬼魂,这才看见门口处站着的,还有杨思俭跟杨立两人。

杨思俭面如土色,杨立则靠在门扇上,满面绝望痛苦。

此刻一名丫头经过身旁,阿弦拦住问道:“你们夫人怎么样了?”

那丫头想必是吓呆了,脸色惨白:“血,流了好多血……从昨晚开始……快一天了,还没有生出来。”

阿弦松开这丫头,深吸一口气,走前几步。

这会儿杨氏父子也看见了她,杨思俭倒也罢了,淡淡地仿佛并未瞧见,杨立则拧眉瞪着阿弦:“你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来看看夫人。”

“不用你幸灾乐祸,”杨立咬牙切齿叫道:“你是来看她死了没有吗?给我滚出去!”

杨立大叫之时,一道鬼影掠过他身旁,贴在门扇上,仿佛要推门而入,却又忌惮似的不敢。

阿弦盯着那影子,又惊又疑,却听里头婴儿哭的更惨烈了。

阿弦道:“随便你怎么说都好,让我看一眼夫人。”

杨立正因妹子难产痛苦焦躁,不由分说喝道:“不用你看,给我滚!”

阿弦正要用硬闯的法子,忽然杨思俭道:“让她去吧。”

杨立一怔:“父亲!”

杨思俭挥挥手,颓然道:“现在已经是这样山穷水尽了,她还能怎么样?”

杨立呆在原地,阿弦上前,用力将房门推开。

房门才开,一股腥寒邪戾之气几乎熏得阿弦窒息。

屋内的稳婆嬷嬷们冷眼一看,以为是个男子进来,正惊叫要驱赶,阿弦却厉声喝道:“退下!”

这些人自以为是说他们,一个个惊得噤声。

但阿弦却并不是在对他们说话。

在看清楚眼前场景的时候,阿弦总算明白了杨尚为何难产,而杨府之上笼罩的那淡淡血色跟一道道阴魂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