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邕稳住身形,才又急急地往内宅而去。

直到进了夫人房中,卢邕不由分说将丫头们都打发了。

谢夫人正在料理家事,见他气急败坏,便道:“出了何事?”

卢邕劈头盖脸道:“你养的好女儿,如今要连累家门,害死我们了!”

谢夫人大吃一惊:“烟年都已经去了,怎么还要无端辱骂?”

卢邕跺跺脚,压低了嗓子道:“去了?真去了反而倒好了!”一时气愤冲口而出,说了这句后又有些后悔,卢邕满面懊恼。

夫人却早就听得分明,惊问:“老爷,你说什么?你是哪里撞了邪回来失心疯了么?”

“我倒是宁肯自己撞邪,”卢邕拉着她入内,才说道:“你可知道我先前去了哪里?”

“不是去工部秦大人家里么?”

“我吃茶回来,被传了进宫。”

夫人掩口:“这是为什么?是陛下召见?你做错了什么惹了龙颜大怒?”

“若是陛下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卢邕道,“是娘娘召见我。”

——“女官,女官?”

身旁是谢夫人的轻唤。

眼前所见陡然收起,阿弦眨了眨眼。

谢夫人见她“如梦初醒”似的,微笑温声道:“女官请随我入内。”

阿弦却站住不动,她先是看了看旁边不远的卢邕——后者望着她的时候面上仍是戒备不减。

阿弦道:“卢大人,娘娘召见你干什么?”

卢邕微惊,忙看夫人,夫人也呆了呆,继而忙道:“我并没说什么。”

阿弦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卢邕:“卢大人,你不可你告诉我真相吗?”

卢邕喉头动了动,见左右无人靠前,才走前两步,嘶声低语:“是我自教女无方,家门不幸,我也只认了。何况女官特立独行,又是我唐以来第一位女官,注定彪炳青史,也是我卢家的荣幸。”

阿弦皱眉:“荣幸?”

卢邕口不对心说道:“是呀,我们……想要认女官为卢家的义女,不知女官意下如何?”

就像是许多铙钹在耳畔轰鸣大奏,阿弦自觉魂魄“嗡”地离体,于头顶眼前盘旋。

谢夫人见阿弦“呆若木鸡”,急忙打圆场道:“也许女官觉着如此是唐突了,但是,卢家跟崔家原本就是联姻的,烟年福薄受不住,如今陛下又有了赐婚的旨意,假若你肯答应,我们就当你是卢家的女儿,我们卢家唯一的女儿,一来你也有了归宿,二来……也是我们的福分,你说可好?”

阿弦其实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可是听谢夫人说完,却又觉着……这样的发展虽怪异,却仿佛理所当然。

尤其是想到在卢氏夫妇背后“指点江山”的那个人。

“这是……皇后的意思吗?”阿弦默默地问。

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被踢下一个很深的井,正在急急往下坠落。

谢夫人跟卢邕对视一眼,卢邕道:“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你们的‘大家’除了皇后,以及勉为其难接下这旨意的你们外,还有谁?”

阿弦话一出口,却又明白此事其实跟卢家的人毫无关系,就算是烟年借死而遁,也跟卢家并无大干系,毕竟一切都是崔晔暗中操纵。

看着两人有些难堪的脸色,阿弦收住舌头,只说道:“请恕我不能久留,告辞了。”阿弦拱手行礼,转身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传来谢夫人急切的唤声,以及卢邕道:“罢了,由得她去,牛不喝水强按头么。”

夫人道:“何必赌气,有个万一的话,娘娘那边如何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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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离开卢府,心里七上八下。

原本她该立刻回怀贞坊,然而如今怀贞坊怕只留下空荡荡地几间房子,一应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反而触景生情。

就这样带着玄影,晃晃悠悠过了半条街,眼前忽然有一只透明翅的蝴蝶飞了过来,在她眼前萦绕。

阿弦仰头看着,那蝴蝶转身,仿佛为她引路——除了阿弦外,其他的人竟都无动于衷。

过了片刻阿弦才确信,整条街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再看到那只蝴蝶。

而对于六神无主漫无目的的她来说,这只蝴蝶就犹如一道光,引着她身不由己而行。

酒香隔着纸糊的门扇透了出来,阿弦将门推开,看见了里面端着酒杯的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弦忍不住笑道:“咦,原来你还在。”

阿倍广目道:“我还在,女官觉着很失望么?”他动作优雅而娴熟地提了酒壶,斟满了一杯放在对面。

阿弦道:“略有一点,我以为上回你做出那种事后,应该尽快准备回倭国,怎么还在这里如此悠闲,难道还没有人发现你的所作所为?”

“有个人大概已经知道了。”阿倍广目指了指阿弦前方的座位,是以她坐了说话。

阿弦领着玄影上前落座,见桌上琳琅满目地吃食,忙先把个小肘子撕了撕,扔了些骨头跟肉类给玄影吃。

“你说的是不是明崇俨明先生?”阿弦问。

阿倍广目举杯笑道:“又给你猜中了。”

阿弦道:“明先生向来对皇后忠心耿耿,绝不会容许有人在眼皮底下闹事,你是如何做到让明先生不声张的?”

阿倍广目认真考虑了会儿,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

片刻他说:“也许是明先生知道我并不会有害于大唐,所以不理。”

阿弦嗤之以鼻。

阿倍广目举杯示意,阿弦嗅了嗅酒气,迟疑着要不要喝,借酒浇愁现在的诱惑极大。

阿倍广目却笑道:“对了,还要恭喜女官。”

“恭喜什么?”

“恭喜你将跟崔天官结成连理。这一次也是天官将你带回来的,也许真有所谓姻缘天定?”

阿弦缄默。

阿倍广目道:“你为什么丝毫喜色都没有,将要做新娘子了,还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难道不值得高高兴兴大喝一场么?”

他如此淡然而自在,阿弦不由冷笑道:“我当然想大喝一场,却并不是为了……”

“那是为了什么?”阿倍广目好奇。

阿弦只是一笑,捏着杯子道:“我只是……很后悔回长安。”

“后悔?”

阿弦垂眸看着杯中酒,不答。就在茕茕相对之时,门又被推开,另一人走了进来。

第293章 不要逃

明崇俨看着面前两人, 目光落在阿弦手中的酒上。

然后就在阴阳师起身行礼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对阿弦道:“外头都为了你沸反盈天, 你倒是躲的好清净……怎么, 要吃酒么?”

阿弦这才将酒杯放下:“明先生怎么在这里,可是跟阴阳师约好了?”

明崇俨道:“没有约,只是心血来潮而已。”

阿倍广目慢慢落座:“先生能耐, 荣幸之至, 平日里是请也请不动的。”

明崇俨淡淡一笑,却回头对阿弦道:“方才我来的路上, 遇见了一个人,他也是来找你的, 你何不出去跟他一叙?”

阿弦问道:“是谁?”

明崇俨笑道:“你出去自知。何必只管爱惜这一两步。”

阿弦只得站起身来, 带着玄影退了出去。

就在阿弦掩上房门之后,明崇俨缓缓抬眸,脸上的笑也随之收敛干净,就像是天上的阳光被冷飒的阴云遮盖。

明崇俨道:“你想干什么?”

阿倍广目道:“我不过是请女官喝酒,就当是为她接风洗尘, 先生为何如临大敌一般。”

明崇俨握住阿弦放在桌上那杯酒,缓缓地放在两人中间:“这是什么酒?”

阿倍广目嘴唇微动, 却并未回答。

明崇俨道:“再过两个月开春,使者团就要回倭国了, 我不想在这个最后的时刻, 同你撕破面皮, 但如果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顾惜你我间的情分,就不要怪我也不留情面了。”

阿倍广目忽然说道:“我只是喜欢女官。”

“什么?”明崇俨皱眉。

阿倍广目道:“你不是想问我做什么吗?我喜欢女官,所以很想亲近她,没有大夫所想的什么阴谋。”

明崇俨道:“你?喜欢小弦子?”

“肮脏的男女之情,”阿倍广目笑叹了声,又道:“放心,这杯酒里并没有东西,你若不信,我喝给你看,或者你可以自己查验。”

明崇俨眯起双眸,疑惑地重又握过杯子,垂眸细看,却见酒水摇曳,的确并没有什么异常。

阿倍广目笑道:“怎么样,先生?”

把杯子放下,明崇俨道:“最好如此,上次宫内作乱,因是不系舟之人要挟,我才并未向皇后禀明,不然的话以皇后的心性,你该知道是如何结果。”

阿倍广目低头躬身:“我很承先生的恩情。”

明崇俨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最后道:“不必,古人云‘投桃报李’,但对我而说,只要不是‘恩将仇报’,便好。”

阿倍广目笑道:“若如此,岂非是禽兽行径了么?”

他生得极佳,如此一笑,竟有些摇曳生姿之意,若非倭国服色,活脱脱一个大唐长安的贵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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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阿弦听了明崇俨所说,起身出外。

举目却见外头并不曾有什么认得的人,然而明崇俨绝不会空口诓骗。

阿弦慢慢地从酒馆走到外间,巷子之中左顾右盼。

正疑惑中,就听身后有人道:“弦子。”

阿弦猛然回头,却见原来是陈基。

玄影见到了旧日主人,早跑了过去,陈基蹲下身子,不住地抚挠玄影,亲热笑道:“想我了是么?多久不见了?”

阿弦叫道:“玄影!”玄影一时陶醉,并未听话,阿弦喝道:“玄影!”

玄影这才支棱起耳朵,正要跑回来,陈基将它脖颈抱住,抬头笑看阿弦:“怎么了,我先前听人说看见你回了长安,我还不信,正赶上明大夫说要来找人,我才随着来看看的,你不高兴了么?”

曾经,这种笑容简直是她生命之中的阳光。

现在只觉得有些不耐烦的刺眼。

阿弦道:“并没有,只是该走了而已。”

陈基松手间,玄影重跑了回来。

“稍等,”陈基却也随着狗儿赶了过来:“弦子,为什么皇上竟会给你和崔晔赐婚?”

阿弦诧异地扫他一眼,不想回答。

“我不明白!”陈基握紧她的手腕,索性道:“你可知道,当初是他警告我,让我离开你的。”

阿弦眨了眨眼,不置可否,陈基一看她的表情,就明白她的确知情。

“你知道了?”他咽了口唾沫,“那你可知道,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又怎么样?”阿弦问。

陈基道:“弦子……”

阿弦淡声冷道:“若不是阿叔,难道你会留在平康坊吗,你仍然会无法忍受我,仍然会选择离开,何必要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陈基道:“那他也不能……明明是自己看上了你……”

“住口!”阿弦忍无可忍。

陈基的表情有些扭曲:“你,你这么喜欢他?”

阿弦忍着愠怒:“我该走了。”

“弦子!”陈基道:“你那时候说你喜欢我的……为什么现在这样对我?”

虽然时过境迁,但是提起往事,心上仍忍不住有些刀锋沙沙划过似的痛楚感,她今日的烦恼已经更多,难以忍受陈基偏在这时候跑出来雪上加霜。

阿弦背对着陈基,深吸一口气道:“我也说过,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另外,你也不要再找我。”

阿弦原本还曾想……就算是做相见如冰的点头之交就罢了,可是看现在的情形,还是不见为好。

陈基握紧双拳。

阿弦本已经走出了五六步,心里忽地想到一件事,她回过头来,看向陈基。

“弦子……”陈基暗怀期望。

阿弦道:“你跟我都已经不是先前那样……我曾称呼你一声‘大哥’,以后只当做路人相处,却也是你我福分,但是千万不要成仇人才好。”

“你说什么?”似一盆冷水泼下来。

阿弦道:“我病的半死的那天晚上,阿叔在怀贞坊看护我,是你巡街发现,是你告诉了丘神勣,皇后才知道的。”

阿弦盯着陈基,原本这件事她不想再提起,毕竟曾是敬重的“大哥”,可是……

阿弦的眼中,无奈跟愤愠交织:“别再做这些事,你因为在我面前藏不住秘密而离开我,但你也应该知道,这些事不是我所能控制的,并非我想知道就知道,不想知道就不知道。所以最好的法子并不是离开我,而是,根本就不要去做!”

阿弦说完后,转身大步往前而去。

身后陈基怔然立在原地,只觉着胸中凝滞着一口气,不管如何,这口气都呼不上来,久而久之,就成了巨大的心结,沉甸甸地几乎每喘一口气都觉着沉重,若不倾泻,迟早会憋闷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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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逛了这许久,心里虽不见多好过些,却也平静下来,阿弦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会儿崔晔该从宫里出来了。

——他会去卢府找自己吗?

忽然阿弦又想:让卢府认什么义女的事虽是武后决定的,但,崔晔又是怎么看法?他会不会同意?

毕竟,倒是便宜的很,原本他娶的就是卢氏女,如今竟像是换汤不换药,再续前缘,倒是有些“妙”。

——也许他会高兴吗?

阿弦心里又有些乱糟糟地,竟有些想念那一杯抛下的酒。

她抬头看了看城门的方向,思忖着如果再逃走一次会怎么样,念头转动间,就听耳畔有人道:“十八子,你终于回来啦。”

阿弦回头,却见一个脸如雪色的鬼立在身侧,竟是一脸跟老友重逢的惊喜之色。

阿弦苦笑着点点头,那鬼甚是健谈,喋喋不休道:“自从你离开长安后,我们众鬼甚是难受,大家还聚过数次,悼念你的离开呢。”

阿弦听得眉毛抖动:悼念?离开?

她几乎要怀疑到底是谁死了!

鬼又满脸沮丧:“不过,你虽然回来了,大家却也高兴不起来。”

阿弦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什么?”

鬼叹道:“大家都在说,你将嫁给崔天官,我们都不敢靠近崔天官身旁……你要是能嫁给其他人就好了,成亲的那日,我们可以去祝贺,如果是崔天官,就没有办法了,除非是想灰飞烟灭。”

看着他一脸遗憾悲伤,阿弦难得地竟想笑。

忽然阿弦问道:“对了,你可知道天官如今在哪里?”

鬼说道:“我先前听说,天官出了宫,往怀贞坊去了。”

“是吗?”阿弦大喜过望,“多谢。”即刻拔腿往怀贞坊昔日的家赶去。

谁知眼见将到了怀贞坊,那鬼刷地在眼前出现拦住阿弦的去路:“天官已经离开啦。”

阿弦止步:“那是又去了哪儿?”

鬼道:“这次天官并没自己去,打发随从去了崇仁坊袁少卿府上,以及户部两处。”

阿弦挑眉:“那天官呢?”

鬼道:“天官……”话未说完,便“啊啊”地叫了两声,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影子,刷地消失不见。

也幸亏他跑的快。

阿弦回头之时,果然见身后一匹白马迎面而来,崔晔人在马上,缰绳一勒,翻身下马。

阿弦看着他的脸,忽地想到方才自己的猜测,竟不上前,反后退了步。

崔晔因明白她早知道了皇后打算让卢家收义女的事,便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再坐了好生说话。”

阿弦问道:“阿叔知不知道这件事?”

崔晔淡看她:“我若是早知道,我会竭力阻止。”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阿弦眼眶湿热,嗫嚅无言。

崔晔道:“你把怀贞坊的人都遣散了,先前我去看,冰冷如地窖,暂时不能住了,不如先带你回府。”

“不不,”阿弦拒绝。这会儿她当然不想去崔府,一来无法面对老夫人跟夫人,另外,她心中隐隐忌惮一件事。

崔晔温声道:“你可知道,母亲甚是惦记你,先前还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嫁,所以就跑了。这次若知道你回来,一定会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

阿弦破涕为笑,却又很快敛去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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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崔晔看着她乍喜乍忧之色,“不要再跑了好么?”

阿弦默默地看着他,崔晔道:“你总该知道,逃避并不是办法。”

“那我该怎么办。”阿弦喃喃,“我这些日子总在想,当初跟伯伯在桐县,无人知晓的时候过的何等自在,但是越到长安,越是各色麻烦不断。”

崔晔道:“怀念可以,但是不要总是想着回去,因为你回不去过去,只要为人,总要往前走才行。”

“阿叔,”阿弦望着崔晔,忽然道:“其实我心里有些怕。”

“怕什么?皇后的安排么?不打紧,你不愿意,咱们再去同皇后说就是了。”

“不要说!至少,阿叔不要为了我……去争辩。”阿弦打了个寒噤。

崔晔看出不对:“怎么了?”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事实上自从无愁之庄后,崔晔跟她说起大名鼎鼎的兰陵萧氏,那一刻阿弦心里就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此刻更加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