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2,照样是开荤的日子。有人大叫:“猪肉上有细虫!”大家纷纷议论起来。我用勺子捣了一捣,那条猪肉皮上果然是有细细的,黑黑的小虫蠕动着。我夹起带虫的猪肉吞了下去。夜晚我开始拉肚子,太长时间没吃荤让我胃肠很不适应,况且这些菜上还带着虫。

我起了床,坐在中间的桌子上,我习惯性地往那扇窗的方向看,虽然一点点也看不见,我依然看着,这里是被上帝遗弃的黑暗世界,不但关上了所有的门,连扇窗都封上了。

第三十四章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

监室里的一个很瘦小的男人用牙刷柄费力地在墙上刻上一横,隔天,是一竖,再隔天再是一小横。几天后墙上出现一个“正”。我不清楚他这样做的意义,只看见每天晚上他去刻时的迫不及待,刻完后的悠悠叹气。

我只是不停地编织草帽,只要没有户外运动和上课,我就一直在编草帽,双手已经有一条条勒得发红的痕迹和小小的血泡。脑子里突然浮现出 一双天蓝色的手套,羊毛的质地非常温暖,隐隐约约中有一张慈爱美丽的脸,温柔地给我戴上。

除了编草帽,还有做小板凳的活。拿着锤子将钉子敲入时,一不小心,钉子划过我的手指,浓血瞬时流下来,放进嘴巴里吮吮,是微微腥甜的味道,突的怔了一下,这味道太熟悉了,刺激了我的脑子。

吃饭时往嘴里塞粉丝大白菜,旁边有人将菜大口吐掉,“什么鬼东西,他妈的老子早吃厌了!”说着又用脚去踢装饭菜的铅桶,干警马上走过来,警惕地看着他:“做什么?!老实点,都进来了还想惹事?”

进来了,进来了。是的,很多人都这么说,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进来。我费力地想,脑子里那块始终是一片空白。

夜晚,这里还是冻得像个大冰窖。脚底冻得皴裂开一刀口子,脑子里又闪过一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把我的脚放入温热的水里,缓缓擦洗。那张脸逐渐清晰,乌黑的长发扎成一个简单的辫子,和蔼的笑容,柔和的眼角旁有一丝丝细微的皱纹。那是妈妈的脸。

常常有人在夜里咳嗽不断,也有人发起低烧,最可怜的是一个有哮喘的人,他拼命地呼吸像是快窒息一样,浑身冷汗,喉咙里有很急的呼噜呼噜声。“让我死吧,我要回家,妈妈我想你。”他流下一串眼泪,满脸苍白地继续喘息。经过几层申报,他被送进医务室。有人羡慕他,笑着说合着他就这样进医务室休养了,不用干活了,真是他妈的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羡慕他,在这里除了干活还能做什么,我宁愿一天一刻不停地编草帽。我清楚只要一空下来,脑子就会不听使唤地去追寻那一片空白,那前世的记忆。

周日,是有户外活动的。很多人在操场上打篮球,踢足球。我坐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看着他们,他们在笑,在追,在闹,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只想快些结束活动,这样就可以去编草帽。天气越来越冷,囚服散发着很浓烈的异味,我有些困了,呆呆地睡了过去。

“该死,下雪了。”耳边有很喧闹的声音。

睁开眼睛,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单薄的鞋子上有细细碎碎的雪籽。有人说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我认真地看着这场雪,漫天飞舞的雪花尘埃落定后轻轻地堆积,慢慢的越来越厚,真是漂亮。我哈口气,有白白的雾气,眨了眨眼,又睁开,一抹血色突的出现在白色中,那么刺眼,令人眩晕,渐渐的血色越来越多,像打翻的调色盘一般,放纵地弥漫。一大片一大片血色融合在一起,血海翻腾,直面扑向我,我听到狰狞的笑声。我捂起耳朵,慌张地站了起来,往人多的地方走。但面前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路,铺满猩红妖艳的蔓珠莎华。这些花细细的枝干突的变粗变长向我伸来,紧紧地缠着我的脖子。

我感到透不过气,晕倒前的最后一幕是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我将它疯狂地刺入,一刀又一刀。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监室里,周围的人神情冷淡地编织着草帽。脑子很昏很沉,闪过很多画面,最后是那句“判刑七年,即刻执行。”顿时清醒,像回过神一样看四周,不到20平方的空间,简陋的上下铺,黑色凝重的大桌子。眼睛最终落在墙上的那面挂钟上,直直地盯着看秒针转了一圈,很慢很慢的一圈,等待的过程像是有蚂蚁在身上爬,想去抓却不能动。这就是一分钟,这才是一分钟.那七年要多久?

崩溃一般哭出来,我使命地跑到门边,重重敲打着门:“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快来人!我要出去!”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呐喊,声音里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再怎么呼喊都排不出的痛苦。

四周的人议论开来,这个平时不说话,目光呆滞的人怎么突然发起疯来。

干警闻声过来,“做什么?!煽动群众!?到这里都不安宁?!”

我伸手拉他的衣服,启动干涩的唇,“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儿?想回去当初别进来啊。”

我跪了下来,哭声中有自己都感觉到的绝望:“求求你,放我出去,我真的想出去。”

“你这样的人我见太多了,隔三差五地冒出一个,哭着喊着要回家。”他看了看我的囚衣,“4803,苏小冬是吧,你记住了,你的家就是这里,第4监室,给我好好呆着。”他说着用手扣击监室门。

我跪在地上,抓着头皮,双手满是冻疮,眼泪流得两眼发痛,撕心裂肺地哭喊。这样挖心吸血噬骨的绝望是我从来未有的。

第三十五章

那一晚,我哭昏了过去,醒来后又哭,反反复复,到最后,眼睛有丝丝粘粘的红色掉下来。

像一具死尸一样摊在地上。

真正绝望的酷刑不是打断脊椎骨,不是腰斩,不是五马分尸,而是将人放入一个真空蚕丝包裹的囊中,用特殊材料蒙住他的眼睛,塞死他的嘴巴,这样他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有慢慢感觉到自己血液在流尽,这样等待死亡的过程才是真正的绝望。

我睁开自己的血眼,等待我的就是这样的绝望吗。

我决定要自杀。

做出决定后,我开始寻找自杀的方法。监狱里自杀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这将牵扯到众多利害关系,而且这里的生活用具,劳动用具全被磨成圆形,要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动声色地继续编制草帽,不理会周围的议论声。长长的,细细的软竹条一根一根紧密地缠在一起,竹条顶端锋利如针,如果将它轻轻划过手腕,鲜血会立即涌出。想着想着偷偷地藏起一根。抿着唇,太阳穴出不停跳动,我决然地打算今晚动手。

晚上,回到监室,挪开枕头,一片空白,那条细细的竹条不见了。心猛地一沉,想必是被检查监室的干警搜去了,这些异物是不能存在于监室的。像是一泼最冰冷的水熄灭了最后一点火种,原来连自杀都不被允许,为什么?生命是权利不是义务,我连放弃这卑贱的命都无能为力。努力睁开依旧红肿双眼,我洞察周围一切。没有哪刻如此刻般决然,清醒,一心要扑向死亡之路。

机会还是有的。刷牙的时候发现那个又瘦又小的男人照样迫不及待地拿着牙刷柄在墙上刻正字。沙沙的磨石声让人牙齿发酸,仔细看那渐渐变尖的牙刷柄,我想那是我得到解脱的最后一条路。

开始在每天晚上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拿着牙刷柄使劲地在角落里磨,不能发出太大的动静,不能磨得太快,以免让人看出破绽。行尸走肉的自己只有在磨牙刷柄的时候才会有点异样的情绪,那种一心扑向死亡的轻微的激动。对一个苟延残喘,身心已死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好的结局,那才是我的归宿,谁也不能阻止我。

白天依然和平常一样,吃无法下咽的食物,接受医学教育,继续劳动改造,而等到晚上磨完牙刷后,睁着红肿□的眼睛,久久凝视黑夜,一整夜不能入睡,脑子清醒得可怕,只是想着死,死,死。我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的,我想我会到阿鼻地狱去,那是世人闻风丧胆的地狱,我将一刻不停地接受诸酷刑的煎熬。地狱里有六位凶神恶煞的判官,和毛骨悚然的刑罚,爬刀山,下油锅,入火海,永世不可投胎转世。

户外活动的时候,我依旧阴沉地坐在操场的角落里,蜷缩着身子,这里阴冷肃肃。经过半个月的努力,那把牙刷柄已被我磨得很锋利,顺利的话明后天晚上我将动手上路。周围的人闹着喊着,我的心里决绝的计划无人知晓。身上的囚衣散发着霉菌的味道,我想起母亲为我织的灰色高领毛衣,绵绵密密的针线,温暖厚实的羊毛,我一穿就是五六年,直到毛衣上起了一颗颗毛球还是不舍得扔了它。妈妈,你知道吗,我多想穿着那件毛衣上路,现在的我好冷,到了阴间更是冰冷彻骨。多么想再穿一次那件毛衣,更是想再扑入你那清新淳朴的怀抱,哪怕一次一秒也好。那样,我就真正的死而无憾了。把头深深埋在两膝,努力回想生命最值得回忆的温暖。

突的手指上一阵温暖,太阳不知从哪朵云后跑了出来,慢慢地直照着我,我微微抬头,这明亮和煦的冬日阳光,已经多久没有照到过我了?不过那样的情景多么熟悉,在哪里我曾看见过的太阳,如上帝赐予的礼物般美丽。那是在山峰上接受旭日的洗礼,红晕冲出云峰,顿时光芒万丈,霞光瑞气,照彻天际。我热血沸腾地叫起来,看着旁边那个一直拉着我手的人,他有颀长高大的身影。那个人的脸像浸在一面被扰乱的水中,模糊迷幻,而渐渐的风止了,水面光滑如镜,那张脸瞬时清晰,直入我心。

那是我爱的人的脸,英俊硬挺的五官,黝黑明亮的眸子,这张其实一直刻在我心底的脸。

我终于看见他了,他也在看我,露出非常温暖的微笑,细白的牙齿,唇角的弧度勾起一抹明媚。

我发现心底有些东西极其细微地发生着改变,像一片断壁残垣的废墟底悄然无声地冒出一个火种。

“刚刚要是我掉下去了怎么办?”

“那我跳下去找你。”

………。。。。

“你会一直陪我吗?”

“有一种可能是你不再需要我了,否则我会一直死在你的身边。”

…………。。。

这个男人,和我一起经历生死一线的鲤鱼背,我曾许诺要一直陪在他身边,连死都要死在他身边。

记忆清晰起来,如同头顶明亮和煦的太阳慢慢照亮起我蜷缩着的这个小角落。

第三十六章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起伏的云雾间,红晕迸发,光照大地,璀灿一时。

壮丽的景色是永恒的,露水从未泯灭,太阳照常升起。

蜷缩着的角落里阴影散尽,暖暖的阳光一点一点透入我的体内。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粗糙的皮肤下细细的动脉,微微跳动着,那么脆弱,只需一小刀片割下去就血流喷射,一切结束。我真的要动手吗?我有了犹豫,看着头顶暖暖的红晕,一丝丝对生命的眷恋回到我的心底。

这个世界,芳香的花朵,清新的泥土,明亮的蓝海,慧黠的生灵,我曾希望在老时隐居于一个最接近自然的村庄,日日与之依偎。这个世界,还有母亲慈祥的笑容,父亲宽大的手掌。这个世界,还有我誓言陪伴一生的人,他修长的手为我剥着一只只完整的大吓,他急噪却不失温柔地喂我吃饭,他一整夜一整夜地与我沉溺在绮丽班驳的荧幕里,追寻在生活中遗失的梦。

我突然发现自己舍不得这一切,即使这一切现在与我的距离远到让我心寒,我仍想再次汲取那样温暖的幸福。

我想熬下去,我不知道这刻的想法是不是冲动,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熬多久,但此刻只是想熬下去,为了那远在天际的光点。

那一夜,我难得地睡着了,睡得很平和。梦里有小野丽莎的音乐响起,冬日的阳光像幼时吃的棉花糖那般柔软,我躺在他的怀里,甜甜地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