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过。许是悔过,如果我爱他的代价就是牢狱之灾,宁愿不曾遇见他,没什么抵得过自由,生命本身的自由,再伟大的爱情在自由,信仰崩溃面前也是烟消云散。生命中太多东西是真正无价而不可替代的,譬如好好活着这个最低级的要求。又许是没悔过,如果时光倒流,我依然会拿起刀子不犹豫地刺入。爱情,我卑微又值得仰望的爱情难道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么。

他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穿着破旧粗糙的囚衣,睡觉的枕头都是一些破布料缝合成的。他知道吗?他会等我吗?我不敢轻易去回想他曾经的承诺,也没有精力去想。

我只知道我是在等着他的。在经历了生的羞惭,死的决然后,终归还是等待,在南半球的极地等待重新看到蔚蓝明亮的太平洋。

我小声地说:蒋雪,晚安。缓缓合上了眼。

终于到了四月底的探监日子。

当干警领我走向探监室的途中,我用手不断整理着衣服上的纽扣,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一阵阵哭声响起,平时最坚强的犯人看到亲属时也忍不住抽泣。

我抬头,明晃晃的灯光刺眼,缓缓移动目光,最后落到了我的父母身上。

母亲穿着灰色的针织杉,父亲穿了褐色的西装。瘦小的母亲紧紧贴着父亲。我惊讶地发现我的母亲额头边的发丝全白了,用一只黑色发夹夹着。

我走了过去,坐在桌子前,他们在我对面。

“小冬,小冬。”我的母亲轻轻地叫我,眼泪从眼角沿着皱纹瞬间而下,然后越来越多,几乎不能自控。

父亲拍着母亲的肩膀,看着我,“你母亲想你想得快疯了。”父亲的声音也哽咽。

我怔住。

“她每天做你喜欢吃的排骨汤,搁在桌上,自己呆坐在旁边,汤冷了又去热。”

我不语。

“做梦也叫你的名字。”父亲的法令纹很深,面色憔悴。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不停往上看,看那1000瓦的白炽灯泡。猛然间指缝里全是咸味,移开手,泪水倾涌而出,“爸,妈,我,我对不起你们。”

母亲马上缓过神来握住我的手,粗糙的手掌传过来温度,就是这双手拉着我的小手,带我走过多少坎坷的路。

“小冬,你活着就好,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母亲看着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恩,恩,我会的。”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其他的别去想他了,在里面好好呆着,我们在外面等你。”父亲伸过手来摸我的头。

我拼命点头。

我忘记还说了什么,只记得20分钟的探监时间眨眼就过。离开监室,那抹温暖的灰色随着关门声而褪去,我蹲在地上,抹着止不住的眼泪。我又开始想念他们。

父母给我带来了许多东西,饼干,面包,一些熟菜,一张毛毯,几件棉衣,并在我卡上充了很多钱。东西被一一检查,按规定监区里能买到的东西是禁止被带入的。

我打开那些带进来的东西,有我喜欢吃的糖藕,酥鱼,几颗狮子头,几只小鸡腿。晚饭时候我将这些分给大家。

“哇,真好吃啊,这甜味!”毛军岩舔着糖藕。

我笑笑,把鸡腿一只只塞到大家碗里。

薛玉麟轻轻啃着那只鸡腿,笑着说:“你母亲做的吗?味道真好,肉很嫩。”

“是啊,我妈妈做菜很好的。”我开心地回答,把酥鱼也分给他。

“不,不用了,你母亲知道你把东西都分给我们,她会心疼的。”薛玉麟轻轻推开碗。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你吃你吃。”看着他们吃我心里很开心也自豪。

薛玉麟不再拒绝。

晚上,我啃着母亲带来的梅花糕,看着书。

一杯清茶的味道飘过来。是薛玉麟把热茶放在我桌上。

“谢谢你。”我抬头看他,洗完澡的他头发湿漉漉,脸色很白,两眼睛漂亮地打转。

“今天开心吧,和父母说了什么?”他问。

“没什么时间说啊,光哭了。”我无奈摇头。

“第一次难免的,下次见到父母记得少哭多说话。”他用毛巾擦擦头发。

“不怕你笑,我现在就在想他们了。”我把梅花糕分给他。

他轻轻接着,“好香的味道”,他文静地咬了口,“看你父母多好,为了他们你也要好好过下去。”

“恩,我会的。”我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平稳了。

薛玉麟用纸巾把梅花糕包好,放在枕头边。

“你放那做什么啊?”我疑惑。

“睡觉的时候可以闻着香气。”他突然转过头顽皮地冲我吐舌头。

原来他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想想他才19岁,比我还小2岁,只是有时候他的淡定乐观让我忘了他的实际年龄。

第四十三章

我会记得监狱里的第一个春节。

一月的监狱充满喜庆的味道,到处是红红的灯笼,倒贴的福字,漂亮的春联,别致的中国结。年三十那天我们早早地在食堂门口排队领取年货。这里的年货由一个大大的锦囊包着,摸上去鼓鼓的。

“诶,就这些啊?”毛军岩没等回到监室就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有一只苹果,一包夹心饼干,一包花生,一些话梅和糖。

“去年有柿子饼,那个甜甜的很好吃。”薛玉麟剥开一颗透明的水果糖轻轻放在嘴里,眼睛溜溜地转,“这个是青苹果味的,有点酸。”

我也剥开一颗吃着,“每年都有年货吗?”

“是啊,拿着年货感觉很兴奋,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薛玉麟露出孩童般的微笑,并小心翼翼地将散开来的糖重新包好。

我轻轻地从囊里抓出些椰丝糖塞给他,他笑笑,没有拒绝。

我们又在食堂窗口处领了一大包面粉鸡蛋和馅料。回到监室,按照监狱的风俗,大家开始包饺子和汤圆。

我手拙得很,以前从来没做过这些。摊开一张皮在手上,胡乱塞上一堆猪肉陷急着捏皮包上,马上右边的馅逃了出来,大感沮丧,这软不拉答的东西真不好控制。

“你怎么包得这么丑?”毛军岩凑近我,指着我边上惨不忍睹的一堆。

我有点窘,看看周围,大家都在麻利地包着,连毛军岩这么皮的孩子也包得有模有样的。

“你啊,应该向玉麟学学,我原来也不会包,就是他教的。”毛军岩用膝盖顶顶薛玉麟的腿。

我看看薛玉麟的饺子,果然每个都很精致,薄薄的皮里透着绿绿白白的馅,褶子漂亮得像小女孩的裙边一样,再看看自己的那堆,连忙用报纸遮住。

薛玉麟看着我的举动笑,“你应该这样包,馅不要放太多,折起来的时候这边先用力,左手这样托着。。。。”他细心地教着我。

又慢慢地包了几只,似乎找到了点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