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薛灵犀才会瞒着叶德清,偷偷给叶蓁换药。

叶崔氏写这封信的目的,一是要给叶德清一个交代,二是为以防日后叶德清误会薛灵犀,到时,薛灵犀只要拿出这封信,便就什么都明白了。

叶崔氏在信末,还特意交代叶德清定要好好待薛灵犀。

安岚拿着那封信,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难怪刚刚,广寒先生不让叶三姑娘过来。无论是谁,忽然知道这样的事,定是都很难接受。知道后,即便没有病发,也是要一辈子担心受怕。并且,日后还如何敢嫁人,如何敢怀孕生子!

无需猜疑算计,命运的残酷,已足够令人撕心裂肺。

叶德清呆呆站了一会后,忽然蹲下去,抱头痛哭。

薛灵犀抬起脸,忍住要往下掉的眼泪。

安岚的目光却从叶老爷身上移开,落到薛灵犀身上,究竟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令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男人,承担这个秘密十三年。

第158章 解释

门关上,叶老爷的哭声也慢慢停下,随后那屋内是长时间的沉默。

要不要告诉叶三姑娘实情,是叶老爷和薛灵犀需要考虑的事,外人没有资格提任何意见。

白广寒出来后,负手站在台阶那,沉默片刻后,才转头对丹阳郡主道:“清耀夫人的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你去吧,允你三日假。”

丹阳郡主从惘然地情绪中回过神:“母亲找我?”

旁边的秀兰小心提醒道:“郡主,明日是蓉贵妃的千秋。”

丹阳郡主一怔,才想起这事,蓉贵妃跟清耀夫人关系极好,又是太后亲侄女,上个月清耀夫人就跟她交代了,还让太后发了话,今年蓉贵妃千秋日,她一定得露面。长安城不缺名门贵女,亦不缺才女,几乎每个贵族女子都在想办法抬高自己的身价。清耀夫人深谙其中门道,声名才华这等东西,是需要吹捧的。或许丹阳郡主如今还不屑于此,但清耀夫人较她想得深远,亦能将此事做得漂亮。

清耀夫人没有见过安岚,也不了解安岚,但她绝不会看轻安岚。

当两人的才华在伯仲之间时,别的因素,就能成为成败的关键。

七殿大香师要决定任何事,确实不用考虑任何人的意见,但是,一个继承人的选择,不仅仅是关系到大香师,还关系到香殿今后的地位。

丹阳郡主离开后,白广寒站在一株绿萼梅旁,看着树下两只虫子在打架,他看得很认真,认真得有些出神。

景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抬了抬眉:“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虫子。”

白广寒曲指一弹,那两只正往梅花树攀爬的虫子即变成一点血迹,随后风干。

景炎笑了笑:“又精进了,我是追不上你了。”

“你的事比我多。”白广寒收回手。淡淡道了一句,然后转头道,“白园周围没有任何可疑的行迹。”

“意料之中,他布下香境就离开了。”景炎神色略有几分凝重。“丹阳郡主这一趟回宫,自会透露所见所闻,加上崔文君的见证,他即便再有所怀疑,也该信个八九成了。叶蓁死后,他再有所怀疑,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这,景炎嘴角边勾起一抹笑,人对某件事情怀疑的时间越久,反复的时间越长。不确定的感觉就会越重。

白广寒问:“丹阳会说?”

景炎道:“即便她无意炫耀,清耀夫人也会让她说的。”

就是为等到蓉贵妃的千秋,借着清耀夫人为丹阳郡主谋划,将白广寒如何破香境的过程传给对方,他才想尽法子维系着叶蓁的命拖到今日。所有人都知道。薛灵犀曾是白夜最信得过的侍香人,亦是白广寒敬重的人,薛灵犀若有事,白广寒绝不会不管。

七年前,其中一位大香师对白广寒下手,当时情况极为混乱。

除了他和白广寒,没有人清楚真正的内情。包括对白广寒下手的人,一样无法确认,当年那个完美的“陷阱”,究竟是白广寒破的,还是白夜回来破的。对方若想确认白广寒是不是真的能破“陷阱”,就需重新寻找合适的目标。布下新的香境,然后请白广寒入境。

只是,错过七年前那个机会,面对日复一日成长起来的白广寒,没有十足把握之前。那人不敢再出手,也不会轻易试探。所以薛灵犀就成了目标,到底是伺候过大香师的人,对方非常谨慎,也有足够的耐心。为防万一,他甚至没有选择对薛灵犀下手,也没有选择薛灵犀的儿子。因为薛灵犀的儿子如今还不足六岁,那么小孩子,入了香境后,怕是还等不到薛灵犀悟过来,去请白广寒帮忙,那孩子就已经咽气了。

所以,叶蓁成了最佳人选。

大香师深谙人心,叶蓁若出事,薛灵犀在叶家的处境必将变得艰难,到时,薛灵犀就不得不求助于白广寒。

只是,对方却没想到,叶蓁会有那样的病。

无论香境是否被破,叶蓁都会死。

究竟是死于何因,是因为病,还是因为界点去之不慎,除了白广寒,没人清楚。

三个月之前,叶蓁的病就有发作的迹象,那个时候,正好白广寒公开表示,要选继承人。从那开始,藏在暗处的人就按捺不住了,景炎断定他一定会出手,甚至猜出他要选的对象是谁。

今日之事,三个月之前就已经定下了。

就连安岚,也不是意外。

若非遇见她,若非她天赋难得,景炎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所谓的巧合,实际上都是经过严密到苛刻的算计而来的。

一会后,两人便往回走,却未走几步,就听到前方传来吵闹声。

白广寒轻轻摇了摇头,景炎淡淡道:“今日之后,罗氏的秘密就会传开,到时他自然也会知道。”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只是他说到这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

原来是赤箭找到白园这,神色匆匆,像是有什么要事。赤箭也是天枢殿的侍香人,此等身份,自然不会被限制下山,但是,身为天枢殿的侍香人,特别是他如今又暂时顶替赤芍打理香殿内务,故而轻易是不能下山的。

听他道明来意后,景炎便笑了笑,原来竟是为赤芍而来。

在刑院内对小可下手的人找到了,足以证明,小可的死跟赤芍没有关系。

白广寒面无表情地道:“你就是为这事而来?”

赤箭额上冒出冷汗,却还是凭着一股执拗的劲回道:“属下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拖延,所以擅自下山禀报先生。还,还有,这几日殿中也出了好些事,属下愚钝,不敢自作主张,赤,赤芍又被关了起来,找不到人可商议,便想着请,请景公子帮忙出主意。”

“呵”景炎笑了,却又不说什么。

赤箭冷汗涔涔,白广寒沉默了片刻,就让他先去白园外头候着。

“这个赤箭,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心里却有股文人的执拗劲。”赤箭出去后,景炎慢悠悠地道,“瞧着也像真是情真意切。”

白广寒道:“鲁莽,反更显真情,若是装的,就太高明了。”

“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装。”景炎摇头道,“那两人确实两情相悦已久,赤芍出事,他面上没什么,其实心里早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所以这一找到能还赤芍清白的证据,就再坐不住。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们自己都不自知。”

白广寒微蹙眉,他听懂这句话,这些年来,他和景炎之所以抓不到那些内奸,就是因为,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内奸,甚至到死,那些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套话,蛊惑,引诱,本来就是间者的基本功。

“让赤芍出来吧,这一次她确实是被冤枉的。”景炎说着就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道,“他说的那些杂事,你看着办。”

“你去歇会。”白广寒微微颔首,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景炎本是要回自己的院子休息的,只是走了两步后,想了想,就转身往另一边去。

丹阳郡主走后,安岚便坐在客房前面的栏杆上,看着头顶的蓝天,一副发呆的模样。

景炎走过去后,笑了笑,就在她旁边坐下:“想什么呢。”

安岚起身行礼,景炎摆了摆手:“别那么多礼,来,说说,你这小脑袋瓜又在琢磨什么。”

安岚站在一旁,一脸乖巧地道:“没有。”

“呵——”景炎脸上笑意盎然,“狐狸尾巴藏都藏不住,就别在我跟前装了。”

安岚面上微窘:“只是有点不明白,叶二公子为何会陷入大香师的香境。”

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跟长香殿也没有任何利益牵扯,怎么就重要到让大香师亲自出手?之前,她还以为那场香境是针对她和丹阳郡主的,但知道叶家的那点秘密后,她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

景炎反问:“你觉得呢。”

安岚瞅了景炎一眼,迟疑着道了一句:“是不是,跟天枢殿的内奸一事有关?”

景炎满眼含笑:“接着说。”

安岚心里一跳,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只是却愈加不解。

她所知不多,自然无法将这些事整个联系起来想,于是,又摇了摇头:“只是猜的,别的就真的不知道了,不敢骗公子。”

景炎看着她问:“想知道?”

安岚点头。

景炎站起身,想了想,就斟酌着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道了一遍。只是略去他早知道罗氏的秘密,并为此特意选中叶蓁,引对方出手。

安岚听完后,怔了半响,然后问:“香境能探知人的内心,公子难道就不怕那位大香师从薛灵犀那知道广寒先生的打算?”

景炎道:“薛灵犀从不会另外打听别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该知道的。”

安岚迟疑了一会,又问:“公子告诉我这么多,就不怕那位大香师从我这探知到什么?”

景炎微微挑眉。

安岚迟疑了一会,又问:“公子,也只是让我知道该知道的,是吗?”

“真聪明。”景炎抬手,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点,眼角眉梢间流露出轻慢浅淡的笑意,唇边却带起一抹雍容怡然的完美弧度,世间男子,再难寻得如此气质风情。

第159章 入门

白园种了很多梅树,只是天还不够冷,梅花还未开。

客房这边种的白梅最多,每年寒冬腊月,景炎都会拎着一坛酒走到这边,一个人就着梅香品酒。

安岚并不意外,对于此事,她觉的理所当然,所以神色平静。

“只是”景炎收回手后,打量了她道,“你怎么知道,香境能探知人的内心?”

“因为——”安岚捧起自己的香囊。

气温骤然下降,有风拂过,带着三分温柔七分寒意,落花如雪,纷纷扬扬飞到景炎手上。他抬眼,便见满园梅花绽放,堆云积雪,如梦似幻,幽幽冷香中还带着几分酒香。他顺着香寻去,便见最老的那株梅树下放着一坛酒,不是什么好酒,是外头随便一个饭庄或客栈都有卖的,便宜,五个铜钱就能打一斤。这酒甚至没有一个特定的名字,口感也不怎么好,下口时有些拉喉,但却是他在白园赏梅的时候必喝的。

景炎起身,走到那株梅树下,拿起那坛酒。却又见旁边还放在两个瓷杯,他怔了怔,就将那两酒杯也拿了,然后转身走回来,笑道:“你这是请我喝酒?连酒杯都准备好了,那就一起喝!”

他说着就将其中一个酒杯放到安岚手里,安岚有些愣愣地接住,只是她的手才触到杯身的凉意,眼前正往下飘落的梅花就碎成无数光斑,抬脸,就只是这一眨眼的时间,眼前的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梅树依旧,但花未开,寒风依旧,但无酒香。

手里的酒杯变成了她的香囊,景炎公子还坐在栏杆上,连姿势都未变。只是眼里添了几分诧异。

安岚忙放下香囊,站起身忐忑地道:“公子莫怪,我无意得罪。”

“呵——”景炎低低一笑,只是这一笑。似乎就忍不住了般,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变成一阵哈哈大笑。

安岚有些无措地站在那,刻在骨子里的谨小慎微让她早早就明白,有些时候,笑,并不代表高兴,哭,也不仅仅是因为伤心。

她低声道:“我,我再也不敢了。”

景炎笑够后。就打量着她,好一会才道:“小狐狸,再怎么忐忑也盖不住心里的高兴吧。”

一语就点中她的内心,安岚面上即有些讪讪的。

“确实没人敢随便对我用香境。”景炎往自己旁边拍了拍,让她过来坐下。“你这两下子还太稚嫩了,又不够谨慎,以后也别随便对别人使用,小心反受其害。”

“是。”安岚乖乖坐下,也乖乖应下,但明显是不解其意。

景炎似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便道:“你也入过几次香境。可有哪一次是在香境内见过布下香境的人?”

安岚回想了一下,怔了怔,然后摇摇头。

“香境是虚的,但入了香境后,便是实的,在里面受的伤。出来后,那些伤一样会作用到身上。”景炎看着她道,“这并非是指,你在香境里骨折了,出来后。即便是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就忽然骨折了。”

“那是什么?”

“在香境里受的所有伤,都会同等程度地伤到你的精气神,人活着就是一口气,那口气是本源,是精气神,比起这个,那些跌打损伤并不算什么。”景炎看着还有些懵懂的安岚,接着道,“香境里的真实,对入香境者是如此,对布下香境的人也是一样。”

安岚似刹时明白了,瞳孔微缩,所以,之前她进入的那几场香境,都不见大香师的身影。

景炎微笑:“想通了?”

安岚点头,然后站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公子赐教。”

“你没让我失望,甚至超出我的期盼。”景炎说出这句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难言的情绪。

安岚抬起眼,然后转头,看着园中那些梅树,感叹地道:“公子存在心里的世界,可真美。”

景炎一怔,随后站起身道:“不过是年年都有的景,我也就趁着那个时候偷懒几日。”他说到这,沉吟一会,又道,“那酒没喝上,真可惜了。”

安岚抿唇一笑,刚刚听说叶家那些事后,心情有些低沉,但此时此刻,她却非常的,高兴,高兴且激动。若说之前她对那个界限,那道门槛还觉得很模糊的话,那么现在,她确定,自己已经真正入门了。

“瞧你这得意的,尾巴都翘起来了!”景炎看了她一眼,也跟着一块笑了笑,然后道,“梅花开的时候,我请你来喝酒。”

安岚一怔,景炎说完这句话,就抬步离去:“午膳会有人送过来,你安心住几日,到时随叶家的人一块走吧,既然丹阳郡主有三日假,白广寒的意思是你也一样。”

安岚朝景炎的背影微微欠身,然后,再次转头看着那株梅花树。

那两酒杯,并非她特意弄出来的,而是景炎公子存在心里的东西。

公子,是想与谁对饮呢?

安岚在白园住了两天,那两天里,除了去叶蓁那看一看,同叶三姑娘客气地聊上几句,她基本没什么事。景炎公子不知去了哪,广寒先生也没再露面,叶家的事,就白园一个管家负责照看着。叶老爷因受到打击,精神越发不好,薛灵犀依旧没什么怨言,如以往一般在他身边伺候。

“委屈你了。”第三日早上,用完早膳后,叶铃去看叶蓁时,叶德清握住薛灵犀的手,有些哽咽着道,“以前我也常说这句话,但也都只是说说罢了,如今,我才觉得,真的,是委屈你了。”

“老爷说的什么话,我也是叶家的媳妇,我从未觉得委屈。”薛灵犀抽出手,给叶德清递上茶,温声道,“老爷可要保重自己,三姑娘那,还得想想办法才是。”

“能怎么办?!”叶德清让她把茶放在一边,“蓁哥儿我早有心理准备,如今他能醒来,对我已是安慰可是铃儿,唉,这是造的什么孽,为什么我叶家会出这样的事!她当年也不跟我说!”

“崔姐姐也是生了孩子后才知道的,她原是想告诉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抱着希望,或许孩子们不会出事,所以才”薛灵犀坐到叶德清身边,柔声道,“崔姐姐心里比谁都痛,走的时候,心里还挂念着几个孩子和老爷您。而且都这么多年了,您若是这时候怪她,她泉下有知,难以瞑目啊。”

“我不怪她,也怪不来了。”叶德清长叹了口气,这几天,他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薛灵犀起身,一边给他揉太阳穴,一边道:“老爷要是不知该怎么说,三姑娘那就由我跟她说去,这等事,还是自己心里明白些好。日后,若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慌乱无措。”

叶德清一愣:“要告诉她?!”

薛灵犀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问了一句:“难道老爷不打算告诉三姑娘?”

“她都快十六了,有是那么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亲事还迟迟没有定下。”叶德清说到这,停了好一会,才沉重地道,“她以后,可怎么办?”

叶蓁醒过来了,却活不下去。

闺女原本好好的,如今却添上这么一个噩耗,这可都是他的亲身骨肉啊。

薛灵犀正想开口,不料就在这会,房门突然从外头推开,薛灵犀迈步进来,警惕地打量了薛灵犀一眼,然后问向叶德清:“爹瞒着什么没跟我说?”

叶德清愣住,薛灵犀轻轻一叹。

安岚用过早膳后,在琢磨香的事,正打算找人问问景炎公子或是广寒先生在何处,她有好些问题想请教。只是她刚走出房门,就听到叶家人住的那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是叶三姑娘,已经知道了吗?

安岚转头往那看,迟疑着要不要过去瞧瞧,只是走了几步后,又返身回来。

这种事,谁都爱莫能助。

换做她,此时此刻,应该是不想看到任何外人。

想到这,她心里轻轻一叹,然后抬起连,看着高远的天空,感谢娘亲,给了我一个这么健康的身体,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

下午,叶德清就同景府的人告辞,本应该还要去跟白广寒和景公表示感谢的,但正巧白广寒那个时候不在景府,景炎也出去了,景公这几日又因身体不适,不见客。于是叶德清托白园的管事务必将他的感谢带到,然后就带着妻子儿女离开白府。

安岚一路送他们会叶府后,也跟着告辞,她该回长香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