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上去将他们踢翻在地,指着鼻子痛骂道:“尔等身为大禄百姓,不知侍奉君主,却供奉什么河神,此为不忠!”

“身为人子,非但不保护母亲,反而助纣为虐,是为不孝!”

“虎毒不食子,你们却亲手屠戮后代,以她们之血肉为自己敛财,是为不仁!”

“口口声声赴汤蹈火,如今见了几个死人便就地倒戈,是为不义!”

“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简直不配为人,本官若是你们,只怕早就臊的投河自尽了!”

道理都是讲给人听的,显然这些已经不能称为人了,所以没有一个人主动投河,庞牧越加失望,便将那些尸首吊起来示众。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看了尸首还不信邪的人尽管去水里泡一泡,鬼门关上走几遭,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若非要将这人关键人物绑入京城,请圣人亲判极刑,庞牧早一起割了脑袋了。

似此等杂碎,痛快杀了反而便宜他们!

等圣人的八百里加急过来时,院试都结束了,卫蓝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得了小三元,这一喜讯总算给连日来的阴霾里添了点光亮。

直到这会儿,仇沂州才知道卫蓝竟是廖无言亲收的弟子,不禁感慨道:“先生慧眼如炬,高足也真是青出于蓝。”

廖无言看向卫蓝的眼中满是欣慰。

他当年造化弄人失了状元桂冠,此乃平生一大憾事,可若能亲手调/教一个状元出来,也算不枉此生了。

众人又说起薛家庄一案,仇沂州不由得拍案而起,怒道:“不曾想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有如此令人发指的惨案!”

他是个光风霁月的文人,浑身正气凛然,往来也多光明磊落之辈,何曾听过这样泯灭人性的案子?只气的浑身哆嗦。

听说自己想买的香料竟是用人肉饲养的鱼骨所制,白宁早已吐了七、八遍,如今再一听这话,更觉沮丧。

只差一点儿,她也要成帮凶了。

众人同仇敌忾的骂了一遭,仇沂州也说要上折子,劝圣人对这伙隐藏多年的歹徒处以极刑。

“如此天怒人怨之事,非极刑不足以平民愤!”

说罢,他又狠狠吃了一杯酒。

“如今院试已毕,两日后我也该启程返京,”仇沂州对大家拱手作别,“诸位事务繁忙,又要预备迎接钦差,请不必相送,来日我等京城再聚首。”

这回的案子过于触目惊心,庞牧索性主动请圣人派下钦差大臣一并督查,务必要求将此案做成典型,昭告全国,顺便在各地都彻查一番,以免有类似的惨案发生。

圣人同意了他的请求,命他暂代都昌知府一职,又亲自点了新任平安县令并钦差和禁军一众人日夜兼程,只怕如今已经快到了。

只是这么一来,大家就都觉得庞牧十有八/九非升官不可了。

瞧瞧,新任县令都来了,他这个老县令,自然是回不去了。

说起此事,庞牧也有些头痛。

当初他连元帅的职位都肯舍了,自然是真想歇一歇,求个清净。谁知造化弄人,天生是个劳碌命,身边一群人也是闲不住的,这一来二去的,竟也攒了不少功劳。

用仇沂州的话说就是:“即便圣人知晓您的心意,可到底您屡立奇功,若还是小小县令,岂不令朝臣和百姓们灰心?”

试问他老人家这样的根基、这样的功劳都不能升官儿,日后旁人还有什么指望?

圣人一贯赏罚分明,哪怕就为了安抚人心呢,也势必要给他把官衔提一提了。

庞牧再次挠头,恨不得将头顶都挠秃了,仰天长叹道:“真是左右为难啊!”

当更大的官儿,自然能为更多人做主,这是好事;

可话又说回来,官儿越大事儿越多,光这几日暂代知府一职吧,他就险些被海水一样的公文和琐事给烦死。

暂代尚且如此,若是回头正式走马上任了,那还了得?

天下头一号因为升官而愁眉苦脸的大人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试探着看向众人,“你们说,我再写个辞官的折子?”

话音未落,众人便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异想天开!”

早年圣人之所以准奏……其实对他究竟能不能干好文官也有些没谱,不然也不至于同意他将一票原班人马统统带过来。不然只怕一个廖无言出任知府都绰绰有余了。

可现如今,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庞牧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文官干的真是有模有样!

或者说恰恰因为他不走寻常路,一来依仗圣人信任,二来一地文武实权尽握于手,反而没有顾忌,远比一般文臣来的更加干脆。

照这么下去,只要他自己不犯浑,班底也不倒,到哪儿都是个好文官料子,圣人自然不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

见大家都这么说,庞牧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双目失神的望着房梁,喃喃道:“完了,真要升官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断来断去确实不好,今天加更,一鼓作气把这个案子结了!后续真正结局也会在后面的章节中陆续放出哈,不过不会像这样集中讲述,就是很自然的穿插进行那种,大家放心!

关于庞牧为啥不杀族长等一干主犯,在这里稍微解释下,正因为他们是主犯,所以杀不得。因为这个案子太大了,必须得报到朝廷,由圣人亲自过问。他杀那些从犯杀鸡儆猴,放到别人身上,如果有心整治的话,也能算把柄了,这里算是金手指外挂,谁让圣人信任他不是?侦查过程中有伤亡在所难免,而且如果没有足够威慑,也撬不开薛家庄众人的嘴,所以圣人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甚至还会说的当机立断办得好。可如果连主犯都弄死了……这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庞大人和仇沂州等人已经联合上书请求判极刑,基本上就定了。

啥属于极刑呢?什么千刀万剐啊,车裂啊,腰斩啊,活埋啊,沉渊啊,都算,花样很多的!

庞大人:“……完了,真要升官儿了1”

大禄朝一众苦熬资历的官员:“……完了,真想犯上作乱了!”

人比人,气死人!

第六十七章

庞牧上任平安县令至今已有将近十个月, 中间侦办过的案件不少, 既有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有赵良神仙粉之类的大案, 可即便是后者,影响也大多局限在文人和达官显贵范围内, 远不如此次薛家庄活祭一案来的深远。

尤其圣人生怕还有类似的漏网之鱼,索性下了一道旨意,命钦差心腹奔赴各地,重新进行人口登记普查,并查明各处人口收入和生活方式……

年轻的帝王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和干劲, 全神贯注的想要叫这刚接到手的旧山河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庞牧一面与钦差交涉,一面又要应对圣人三不五时顺着八百里加急过来的无微不至的关心, 忙的不可开交。他虽熟练地忽略掉里头那些想念的话语, 但总觉得这次……升官是跑不了了。

唉, 真叫人头疼。

因牵涉众多, 历时又久,庞牧不得不先将平安县衙内准备带走的人马挪到都昌府衙内, 穿插着跟新任平安县令交接了,再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调令。

新任平安县令张清是个老实人,因没有门路,考中进士后足足在京里苦熬了八年。

他生生熬过了后半段战争, 熬死了老皇帝,本以为此生都只能与藏书库为伍时,新帝竟看中了他的沉稳踏实和本分, 一份圣旨下来,总算叫这个已经要准备当爷爷的老进士头一回成了手握实权的人物。

虽然只有七品,可到底是一方父母,凡事自己都能做得了主,比在京城看人白眼仰人鼻息的日子舒坦不知多少倍,转过年来就四十六了的张清很知足。

对老实人,庞牧还是很照顾的,忙里偷闲跟他说了平安县衙的大体情况,还特意唤了韩老三来,指着张清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们新知县了,你不许偷懒,日后也好生辅佐。”

这些日子韩老三也正惴惴不安呢,心想好不容易扒上庞大人这条线儿,眼瞅着要混出头来了,谁能想到皇帝老儿这么不开眼,竟直接给换了天!

如今有了庞大人这话,他这一颗心可算是落回肚子里去了。

韩老三感激涕零,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大人放心,日后张大人指东,小人绝不打西!保准跟您在时都一个样儿!”

张清丝毫没有被人安插眼线的担忧,甚至很感激。

谁都知道他是个光棍儿县令,一头毛驴、两辆马车带着全家七口人来的,别说心腹了,就连小厮也只有一个呢!

现在看庞牧连培养好的“黑/道”人手都一股脑儿给了自己使唤,衙门上下也重新敲打过,张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一揖到地。

“下官,下官一定好生做,绝不堕了大人威名。”

早年平安县衙是个什么光景,张清也有所耳闻,那是匪盗成患啊!定国公过来不到一年,三下五除二剿匪不说,又铲除了许多隐藏的毒瘤,如今且不到考核的时候呢,自己就来顶了缺,怎么看都是占了便宜。

人家打的这样好基础,若自己再干不好,真不如辞官回老家种地去。

庞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为国效力,没什么好说的,我自有去处。对了,顺便还要跟你讨几个人……”

原先就跟着来的自然不必说,而平安县衙内也颇有几个对脾气的,如今庞牧要走了,也提前问了大家的意思,若是各方面情况都允许的,就也跟着去,人员缺口自有他填补。

庞牧最看重的莫过于刘捕头和林平,奈何前者年纪大了,夫妻俩的父母并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此间,不便挪动,也只好留下,正好帮一帮这个没什么经验的高龄县令。

倒是林平,翻过年去也才十九,家中又不止他一个儿子,都巴不得这小子跟着贵人出去长见识混资历。得知庞牧有意提携后,林家人二话不说开了祠堂烧了香,欢天喜地的告诉了祖宗,连夜收拾行李把人打包送过来了。

那会儿晏骄正带着阿苗和杏花收拾东西,出门碰见满脸通红的林平还吃了一惊,以为他被家人遗弃了……

郭仵作是土生土长的平安县人,可他到底是个技术痴,舍不得跟晏骄交流学习共同进步的机会,就跟庞牧正式打了申请,连着老爹老娘一并带来,决定跟大家伙儿投奔天涯海角去了。

知府衙门足足有宽宽敞敞的四进,光院子就好几个,大家都住的开。

如今董夫人母子三人也不必外头住了,只管挑个院子待着,每日都能一家团圆,也是美事。

岳夫人自己独院,紧挨着晏骄和白宁的那个,回头白宁走了,晏骄也是单独的。

众人都搬过来头一日,晏骄带头包了荠菜饺子,烤了一整头红棕油亮的小乳猪,既是对前段时间忙碌的犒劳,也是对新生活的期许。

原本她是想给大家做鱼补脑的,奈何经过都昌河香鱼那一出,如今众人都对河里长得玩意儿有了点心理阴影,短时间内估计是不会碰了。

眼下已经快到夏至,偶尔有点荠菜也都老了,这还是临走时赵婶子给的。她前些日子摘了许多晒干,得知众人要走,便将各色野菜俱都挑好的干净的包了满满一大包。

赵婶子阖家老小几代人都在平安县,如今又是这个年纪,左右在哪儿都是平平无奇做厨娘,倒也没特意跟过来。

倒是阿苗这小丫头有些出人意料,家去了一趟后次日早早就来了,只说要把自己卖给晏骄。

晏骄当时就吓了一跳,“你若想自食其力,我继续雇你就是了,何苦说这话?”

阿苗抿了抿嘴儿,眼眶就一点点红了,闷声道:“家里人准备给我找婆家了。”

晏骄简直要蹦起来了,失声道:“你才几岁!”

若是在现代社会,这还是个小学生呢!

“我不想嫁人,左右他们也不缺我一个,”阿苗带着哭腔道,狠狠抹了把眼睛,“我想跟着姑娘!”

晏骄用力点头,把小姑娘拉在怀里摩挲着,“好,跟着我!难不成他们还敢跑到衙门里要人?”

阿苗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一边哭一边委屈道:“原先我没遇着姑娘时也就罢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傻不愣登长到十来岁定了亲,一辈子就那么稀里糊涂的过了!可如今,我不想了!”

她跟着姑娘学识字,长见识,好像冒冒失失撞进一团自由的空气中,身心为之一振,整个人都活泛了。

原来并不是天下女子都一般活法儿,这可真稀奇。

后来又见了白姑娘,明艳热烈的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便越发对外头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

她知道自己或许成不了这两位姑娘这般的人物,可,可人只能活一辈子,做什么不能任性一回呢?

她想念书,想学本事,甚至想去那只存在于普通百姓想象中的京城瞧一瞧……

晏骄看着小姑娘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认认真真的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廖先生教学生,我也教一个。”

谁知阿苗一听,直接坐直了,声音发颤双眼发亮的问:“姑娘,您愿意教我?”

晏骄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琢磨着,你若想长长久久留下,只做个丫头打杂是不成的,可若是拜师,就不同了。”

这是个天地君亲师的年月,一旦正经拜师,结下的关系可比卖/身都来得牢靠。婚姻大事、生杀大权,师父拥有与父母等同,甚至某种意义上凌驾于父母的优先权。

而晏骄又是衙门的人,纵使阿苗的爹娘吃了熊心豹子胆,对小丫头来日着落也不敢多嘴了。

“我拜师我拜师!”阿苗点头如啄米,恨不得现在就跪下磕头。

“你先别急,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好生想想。”晏骄一把拉住她,正色道,“如今我能教你的有两样,一个是厨艺,一个是验尸,这两样你不管学了什么,日后好歹都能混碗饭吃。可素日里我忙活你也瞧见了,什么好学,什么难学,你自己想清楚了,我不逼你。”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人,哪儿有不吃饭的?但凡能学一手好厨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不说,便是日后姑娘家找婆家,也算个优势。

但仵作就不同了,像庞牧这样直接聘用女仵作的到底少之又少,而且终究遭人忌讳,一旦阿苗入了这个门,来日前途如何,晏骄还真不敢保证。

在现实的面包面前,理想往往不堪一击。

晏骄觉得自己说的够明白的了,也不再多言,只是安安静静的等答案。

屋子里静的吓人,几乎能听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呼吸的声音。

刚做出人生初次重大抉择的阿苗想了半日,噗通在她跟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顶着微微泛红的脑门认真道:“师父在上,日后我就跟着您学验尸了!”

晏骄喝水的动作僵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决定了?”

“是!”阿苗脆生生道,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犹豫,“我跟着姑娘,并不为了一口吃的,而是想正正经经当个人,当个有用的人!”

晏骄跟她默默地对视许久,终于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拉她起来,“好孩子。”

她这一身所学,终究不至于湮没。

晏骄不是磨叽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当日就招呼衙门众人做见证摆了收徒拜师的酒席。

众人得知原委,既感慨阿苗身世可怜,又庆幸她遇见晏骄,从此改写一生,便都多多少少送了点儿礼物。

岳夫人拍手称赞道:“我原先就看阿苗这小丫头踏实勤勉,为人又机灵,不曾想还有这样的缘分。”

说完,又招手叫阿苗过来,“你师父是个难得的,日后你需得好生跟着学,不光学本事,更要学那为人处世的道理,莫要辜负她一番良苦用心。”

阿苗脆生生应了,高兴地直笑,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晏骄怜惜的捏了捏她的小脸儿,又问被委托去阿苗家里同知的林平情况如何。

“姑娘愿意收徒,他们还能有什么话说!”林平家中宽裕,众兄弟对小妹也十分疼爱,很不能理解这种巴不得卖闺女换银子的营生,当即不屑道,“又巴巴儿的说想来给姑娘请安,我没叫他们来。”

阿苗气鼓鼓捏着小拳头,“才不用他们来!”

晏骄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乖,日后师父疼你。”

拜师酒散了之后,晏骄就给阿苗布置了功课:每日晨起读书练字一个时辰,下午学习她自编的教材,偶尔遇见合适的案例,也会允许她过去旁观上课……

郭仵作听后,隐约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当学徒的时候,师父可没这么上心。

直到小暑那日,庞牧的调令总算下来了:升任峻宁府知府。

接了旨之后,齐远总算露了点笑模样,久违调侃道:“圣人到底舍不得大人,这是越走越往回了。”

旁边白宁便又熟练地给晏骄解释:“峻宁府位于都昌府西北,中间隔着另外一府,若从那儿快马加鞭去京城,也不过十日上下功夫罢了。”

晏骄略略吃惊,“那可真是近了。”

倒是图磬正经些,仰着脸想了半日,神色古怪道:“若我没记错,峻宁府百姓颇有尚武风气。”

尚武?

又听图磬继续补充道:“听说那儿的不少父母官,都被打过……”

众人沉默片刻,然后齐齐转头,将庞牧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嗯,倒是个好安排!

庞牧突然龇牙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将拳头捏的啪啪响,阴测测道:“说来,本官也有许久没活动筋骨了……”

第六十八章

一直到进了六月, 庞牧才算把都昌府的事儿处理完毕,跟新任知府交割了, 重新带人前往峻宁府赴任。

晏骄头一回在古代走官道, 稀罕的不得了,正好天儿还不算热, 骑着小白马权当郊游, 还有空跟庞牧玩笑, “像你这样短短几个月先后辗转三地的, 也算少有了吧?”

“虽不敢说空前绝后, 只怕也是不多的。”庞牧摇头失笑。

晏骄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本正经道:“能者多劳嘛!”

庞牧心道我要是还愿意劳, 当初何苦跑到平安县那地儿?终究圣人还是看不惯我闲着——尤其是他还在忙活的时候。

哼, 还口口声声好兄弟呢!也不看看你儿子都三四个了,老子连个洞房都没得……

想到这里,庞牧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暗搓搓的打起主意,又与众人说起如今的峻宁知府裴文高, “那是位三朝元老, 今年都快七十岁了,朝堂和民间风评都不错, 圣人亲下圣旨嘉奖了, 并准许荣归故里,当真是善始善终。”

过两日交割时,他可得好好跟人家讨教一回。

“七十岁?”晏骄和后头的白宁齐齐感慨出声, “真厉害啊!”

这会儿能活到七十岁也不容易,人家这位可还当着四品知府呐。

齐远好奇道:“这么个老头儿,也能压得住峻宁府那群人?听说那儿男女老少多多少少都会点拳脚,百姓多以开镖局、武馆为生,好些达官显贵的侍卫、打手也多有峻宁府人士……”

“管人这回事儿未必非要动拳脚,”庞牧笑着指了指后头与董夫人和一双儿女隔着马车窗子说笑的廖无言,“平日里廖先生说话,你们敢不听?”

齐远和图磬想也不想的摇头,非常训练有素的认怂,“不敢!”

这倒也是。

别看世上书生多有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可一个两个的……那芯子是真黑啊!一旦真要想法儿整治你,被卖了还替他数钱哩!

似乎是觉察到他们的视线,廖无言抬头往这边望来,“什么事?”

“没事!”这回是连庞牧也跟着喊了,仨壮小伙子满脸纯良,仿佛刚才背地吐槽的不是他们似的。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上都有驿站接应,好吃好喝伺候着,真是一点儿罪没遭。晏骄一开始还觉得好玩儿,一人一马撒欢儿的跑,可这么过了六七天之后,也就厌倦了。

每天一睁眼就是大同小异的官道和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林、野草,日头影儿下面知了不知疲倦的乱叫着,除了他们这群熟人之外半个人影都瞧不见,就算有满肚子的话也都说完了。

所以等车队终于出了官道,隐约能看见前方峻宁府巍峨的城墙,听见往来百姓们的说笑时,晏骄简直高兴地要跳起来!

可算有人烟了。

裴文高家中五世同堂,子子孙孙连同家眷加起来数十上百,衙门早就住不下,多年前就在外另置宅院,这会儿倒也不必折腾。

大禄朝各处府衙规制是一样的,只有细节才会根据各地风俗人文以及当权者喜好稍加调整,所以众人还是按照之前在都昌府衙时那么安顿的,十分顺畅。

数日后,裴文高与庞牧交割完毕,正式移了官印,这便要出城了。

他虽有言在先不许人送,可还是有不少百姓偷偷打听了,这几天都守在城门外,此刻见他出来,便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又有送各色土产瓜果的,场面十分壮观。

庞牧等人看着满头银丝的前任知府与百姓们闲话家常,不觉感叹:“这便是民心啊!”当初平安知县离任时,貌似没几个百姓出门呢。

话说这裴老头儿真不错,还给自己留下好些得用的文官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以后能光明正大的偷懒了!庞牧如是想。

来送行的少说也有上百人,裴文高几乎每个都要说几句家常,走的就很慢。

日头渐渐升高,他年岁大了,不耐劳累,此刻面上已现疲态,可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

一直到临近正午了,送行人群才慢慢散去,裴家小厮们将乡亲们送的东西重新打包,能带走的就带走,不方便带走的便就地送人,绝不浪费。

他们忙活期间,庞牧等人这才抓紧时间上前与裴文高说最后几句话。

忙活了半日,裴文高微微有些气喘,一边擦汗一边恋恋不舍的望向这一待九年的古城,眼中满是贪婪和留恋,“老朽这一去,只怕便是永别喽!”

他是蜀中人士,路远且艰,单程走官道只怕也要三五个月,又是这个年纪……

望着峻宁府时,他眼中看到的又何尝只是一个峻宁府,还有在过去大半辈子里辗转停留过的诸多地方,经历过的诸多事情。

庞牧不好胡乱安慰,“您劳累了一辈子,正该好好歇歇,来日若有事,只管来信。”

裴文高笑呵呵往马车里一坐,点头,百感交集道:“是呢,少小离家,求学在外,屈指一算,老朽离家已有五十载,狐死必首丘,也该是落叶归根的时候了。只是这家乡话都快忘了,也不知再回,他们还认不认得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的往西南方向看,稍显昏花的老眼中饱含深情。

晏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首诗来,正应了此情此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半晌,裴文高又冲庞牧做了个揖,笑道:“得了,庞大人是个好官,老朽信得过,把峻宁府交到您手上,老朽放心。”

庞牧突然就觉得肩头担子沉甸甸的,“必不负所托。”

“那个,”晏骄忽然有些纠结的问道,“听说这峻宁府的官儿经常挨打?”

裴文高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莫要信外头传言。这峻宁府百姓率直可爱,别处吵的不可开交的事儿,这里或许相互推搡两下就完了,过后谁也不记仇。外人不明真相,偶然听说难免以讹传讹。”

见她满脸如释重负,裴文高难得开了个玩笑,“当真是关心则乱,庞大人这样的身手,难不成你还怕他被欺负了?”

然而就见连晏骄在内众人都齐齐摇头,“非也非也。”

他们哪儿是怕庞牧被欺负?是怕当地百姓不知好歹惹毛了他……

裴文高走后没多久,忽然狂风大作,路边树木疯狂摇摆,西面天上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遮天蔽日,一眨眼功夫就把半个天空给挡上了。

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泥土混杂着水汽的潮湿味道,街上的摊贩们也开始飞快的收拾起来。

要下雨了。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刚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已经能隐约听到天边翻滚的闷雷。

庞牧简单估算下时间,“若此刻回去,少不得半道浇个湿透,倒不如先找地方避一避,吃吃饭歇歇脚,等雨过了再走。”

众人都说好,当即翻身上马,麻溜儿进城,奔着本地最气派的高楼就去了。

下马进门时,晏骄习惯性抬头看了眼匾额,就见电闪雷鸣间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杀气腾腾:

冲宵楼。

晏骄:“……”虽说提前知道峻宁府尚武,可这也忒江湖了!

她几乎是本能的抓住过来牵马的酒楼伙计,脱口而出,“你知道白玉堂吗?”

“什么堂?”对方给她问懵了。

“怎么了?”见她站着不动,庞牧关切道,“可是有什么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