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邵离渊忽然说寻到一颗好苗子,难得还是万绿从中一点红,张仵作当时还不信, 可后来渐渐留意起来, 果然民间多有传闻, 百姓们渲染的厉害程度比邵离渊自己说的更甚。

当时张仵作只是将信将疑, 直到今日见了面才知传言果然不假。

宋亮手脚很快,不多时就提着负责送饭的仆妇来了。

那仆妇傍晚就听说郡主死了, 又不得回家, 正自惶恐不安时,忽见个小山般魁梧的大汉雄邹邹找自己过来问话,顿时肝胆俱裂, 唯恐有来无回, 落地之后声泪俱下道:“大人, 诸位大人,民妇只是来做活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没干啊!”

大厅内拉了屏风, 她也看不清后面影影绰绰的究竟是谁,可总归这些大人们一句话就足以取自己性命,越发恐惧,哭的鼻涕眼泪糊满脸, 当真可怜极了。

她正哭嚎,就见屏风后头忽转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顿时愣住,一时竟忘了哭。

阿苗先学着晏骄素日的做派,温声软语安抚一番,然后细细询问了今日郡主院内接收过的饭食,待问明白之后,便掏了一粒银锞子送与那仆妇压惊,“婶子若回头再想起什么事儿来,可千万记得悄悄地来找我们说。”

那仆妇见非但性命保住了,还额外白赚将近二两银子,欢喜登时压过恐惧,忙磕头不迭,又连连点头,也不用人送就腿脚麻溜儿的回去了。

不必阿苗转述,屏风后面的晏骄和张仵作早就听清仆妇回话,越发觉得死者并非陂刹郡主。

因时下风气向来是服侍的人等主子用完饭后再吃,若将主子和下人的饭一并送来时,做奴才的便都是吃冷饭了。

而使团身份不同,那两名侍女又是郡主身边的人,后厨也不敢怠慢,所以每日三餐都是掐着时间,估计郡主吃的差不多了再热乎乎的送来。就连菜色也与郡主所用类似,只不过去掉珍贵之物后数量减半罢了。

那陂刹郡主每日都是午时二刻用饭,约莫两刻钟结束,若死的真是她,死者胃容物应该有相当程度的消化才对,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

晏骄与张仵作相视而笑,后者越发感慨起来,怎生自己前些年没遇上这么个有天分的孩子,不然若收了做徒弟,此生也算不枉了。

一时又羡慕起晏骄的师父,当真是有福,况且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只怕也是业内高手,可惜以前竟没听说过,当真是一大憾事……

他正思绪翻飞间,忽听清理完胃袋的晏骄咦了一声,低声嘟囔道:“这人胃溃疡很严重啊。”

“什么羊?”张仵作下意识追问道。

晏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说了个后世术语,忙解释说:“您看这些位置,死者生前患有非常严重的胃病,我家乡称为溃疡,这种程度的话,平时的反应会很明显的。”

此刻她已将胃内容物清理干净,又将胃袋内壁反复冲洗过了,溃疡面一目了然。

张仵作顾不上之前说的不参与的话,非常积极的凑上去,也眯着眼睛看起来,一边看一边点头,“确实如此。”

他一把年纪了,哪怕没有后世那么多实践机会,可经手过的尸体也不在少数,自然接触过类似的胃病。

晏骄高兴的说:“我记得使团内有随行医官,都是平时伺候惯了的,等会儿我们可以问问,若郡主没有胃病,那么就可以肯定死者并不是她了。”

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张仵作见状,也跟着轻松起来。

不过在接下来将近半个时辰的详细解剖中,他们再没有任何具备明显特征和独特性的发现。

到了后半程,晏骄明显有些体力不支,眼睛都熬红了,张仵作便与她轮换着来。一老一少深知保存体力的重要性,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偶尔低声交流几句。

两人都是做惯了的,可谓经验丰富,又因行事风格和所学所用不尽相同,三言两语间便能领会到彼此妙处,顿觉精进不少。而旁边的阿苗更频频有醍醐灌顶之感,很快记满了好几大张纸,写的手腕子都痛了也不敢停歇,只待日后慢慢消化。

待结束时,张仵作颇为感慨的活动着微微酸麻的身体,望着晏骄笑道:“到底老了,不中用了,才干了这么会儿就累了。”

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剖两具尸体也不在话下!

晏骄笑道:“您老实在过谦了,这般胆大心细下刀精准,多少年轻人都不及呢。”

有本事如张仵作,听了这话也难免有点自得,摇头晃脑笑了一回才道:“大人说的没错,你这丫头最会哄老人家开心。”

顶着困劲儿忙了小半天,两人都有些体力透支的感觉,更有点头昏脑涨胸口烦闷。左右四下无人,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形态,便都烂泥也似的瘫在高背大椅内。晏骄取了几颗酱乌梅出来,先笑着献给张仵作,“来,那我现在就再来哄哄您。”

张仵作哈哈大笑起来,顺势接了乌梅放入口中,顿觉一阵清凉酸甜,三口两口吮吸了梅肉咽下,竟又主动要了几颗。

晏骄也喜他这样不见外,索性将一整荷包都塞过去,张仵作也大大方方收了,“赶明儿我做些豆腐干作回礼,滋味儿与别处买的不同。”

两人说笑几句,觉得头脑渐渐清醒后,又命人去叫了使团随行医官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使团内所有随行人员俱都惶恐不安,虽然现在已近子时,但依旧无人敢睡。

那医官哆哆嗦嗦过来时,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然后一开口就是一串鸟语。

晏骄和张仵作:“……”

忘了有语言障碍了。

阴影处的小八噗嗤笑出声,主动出来帮忙翻译,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晏骄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便问医官,“你家郡主平时身体如何?可有胃部泛酸,恶心呕吐、腹痛腹胀之类的症状?”

人都死了,医官也不明白她问这没头没脑的话有什么用,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郡主素来体格健壮,又爱骑射,颇习得拳脚在身上,等闲男儿不是对手,并无大人所言病痛。”

晏骄微笑点头,又问了个更加奇怪的问题:“那想来她身边的侍女也是这般了吧?”

那医官微怔,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摇头道:“服侍郡主的其中一个婢女倒是有方才大人所言症状。”

“哦,那倒罢了,”晏骄若无其事道,又问,“以前在赫特部时,就是那两名失踪的侍女服侍你家郡主么?”

医官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摇头道:“小人不是郡主跟前的人,对这些不大清楚,只是平时瞧着少说也有六七个,因此番进京不宜带太多人,这两个是郡主自己挑出来的。”

当时好些人还有些不解,分明其他几名侍女都很健壮可靠,为何郡主非要挑个不省心的病秧子带在身边。

听到这里,晏骄知道已经没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了,也照例赏了医官一粒银锞子,请他回去。

待人走后,晏骄主动向面露疑色的张仵作解惑道:“其实在前几天,我曾意外与陂刹郡主见过一面,当时隔得远,还差点将她与那两名侍女认错了。”

主仆三人不管是年纪、身高、体态都几乎一模一样,如今这尸体面目全非,若非胃部情形,当真难以分辨死者实际身份。

张仵作闻弦知意,“你的意思是,今日祸事,其实是陂刹郡主早有预谋的?”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

张仵作眉头微皱,“她图什么呢?”

晏骄也有同样的疑惑。

陂刹郡主费尽心机做这些,究竟图什么?

一黑一白两颗脑袋上都满满覆盖着疑惑,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全是茫然,显然不太明白陂刹郡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有什么发现么?”没想到这么晚了,邵离渊竟也还没睡,才几个小时不见,老头儿的嗓子都哑了。

晏骄和张仵作都起身行礼,邵离渊摆了摆手,才要说话,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一个侍卫,神色复杂道:“定国公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下一刻便齐刷刷看向晏骄。

晏骄眨眨眼,“不是我叫他来的啊!”

邵离渊一听庞牧的名字就觉得麻烦,“叫他回去。”

这个时候,肯定是宴会刚结束就过来了。

侍卫为难道:“这个恐怕不成,定国公手持圣旨,说奉陛下的命令前来协助,已经,已经是闯进来了……”

别说无人敢拦圣旨,哪怕没有圣旨,天下何人能挡定国公?

话音未落,身披玄色大氅的庞牧已经带着几个人呼啦啦涌入院内,手中果然高高举着一个明黄细卷轴。

晏骄就觉得邵离渊几乎要翻白眼了,额头上青筋鼓了鼓,终究还是跪了下去,“微臣接旨。”

庞牧先咧着嘴朝晏骄挑了挑眉毛,然后才一本正经的展开圣旨念起来。

听完之后,包括晏骄在内诸人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总有种感觉:估计圣人是被逼写的。

内容空前言简意赅,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十来个字,主旨就是定国公值得信赖,邵大人你快叫他从旁协助吧。

邵离渊黑着脸接了旨,若非是正经圣旨托布,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敲到庞牧脑袋上了。

庞牧见目的达成,哪里还理会旁的,三步并两步来到晏骄跟前,捧着她的脑袋细细打量,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怎的累成这个样儿!”

说完,就拧着眉头去瞪邵离渊,“人来之前好好地,这才多大功夫,眼里都冒血了,你们这是正经查案子吗?”

晏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叫他不要说了。

可素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庞牧这回却不理会了,只是脸色不善的看着邵离渊,非叫他给个说法。

一来对方年纪放在那里,二来还有廖无言一层关系,往年他总是让着这人三分,可现在却让不得了。

邵离渊原本还有些生气,可此刻见他这般模样,反而觉得有趣,倒背着手笑出声来,“如今你竟也是个着三不着两的了。”

眼见庞牧就要闹起来,晏骄干脆掰着他的脖子道:“你倒是听我说话啊!就是低头久了控的!”

刚还像个刺猬似的定国公周身瞬间柔和下来,心疼的将她双手捂在自己掌心哈气,“我这不是担心你么,哎呀,这样凉。”

他跟邵离渊的恩怨由来已久,但两人都知彼此非那等奸佞小人,才刚庞牧也不过迁怒罢了,显然邵老头儿自己也没往心里去,不然早勃然大怒了。

晏骄没好气道:“若非你巴巴儿举着圣旨过来,我也不用着急忙慌出来往这青石板地上跪了。”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青石板的滋味……谁跪谁知道!

庞牧嘿嘿一笑,就听邵离渊在那边冷笑道:“瞧瞧德行吧。”

他可太知道怎么撩拨庞牧了。

庞牧才要扭头跟他打嘴仗,冷不防小六突然蹿过来与他低声耳语几句,前者的脸越听越黑,最后冷哼的声音里几乎都淬了冰碴子。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庞牧摆手示意小六退开,冲邵离渊不悦道,“你是个为老不尊的,看看下面都带的什么兵!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虽早知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可此刻亲耳听到对方捋虎须捋到自家头上,胸中怒火仍是止不住的往上窜。

若果然捅出大篓子,叫这得之不易的安定太平化为乌有,边关数十万将士岂不白死了?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左右战火没烧到京城,在那些京官儿眼中,数十万人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不痛不痒的谈资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邵离渊倒是没有分辨,权当没听见的,只去问晏骄与张仵作验尸结果。

这么多年来,庞牧与他打过的交道数都数不清,可太清楚眼下的沉默代表什么了:

这老头儿分明是默许了自己接下来可能的行动。

哼,这老货,事到如今竟还打着借刀杀人的念头,真是算计到家了……

邵离渊确实猜到了庞牧的打算,并且也不打算制止。

官场难熬,许多人在里头滚得久了,难免沾染浊气,尤其燕樱与堂溪此等有根基的,彼此勾连成串,多年来排挤、打压旁人的事情干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邵离渊虽有心整治,无奈类似小算盘比比皆是,叫人实在无处下手。

不过不要紧,天下还有一个从不按常理出牌,专好管闲事的定国公呢,如此便叫他杀鸡儆猴,也好肃清风气。

得了无声承诺的庞牧颇有种立刻就搅得天翻地覆的冲/动,见晏骄忙着和邵离渊分说案情,他舔了舔嘴唇,将两只手捏的咔吧作响,“许久不见,还怪想的,我去找那小郡王聊聊。”

邵离渊诡异的沉默片刻,心力憔悴道:“你好歹留个活口。”

也不知庞牧听没听进去,早已转身去了,沉重的披风瞬间与夜幕融为一色,波浪滚滚中无端带了杀气。

一众人折腾到天色微微泛白才胡乱回房眯了一阵,然后便晕晕乎乎去伙房吃饭。

可想而知,当燕樱和堂溪二人结伴来到伙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面沉如水的庞牧时,心中会如何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六:“大人大人,我要打小报告!”

庞牧:“……来来来,这两位捕头,咱们聊聊”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庞牧就在正面朝伙房门口的桌边大马金刀坐着, 燕樱和堂溪才刚进门, 他就淡淡一眼扫过去。

那二人顿觉好似被针扎一样,俱是一惊,心道这人怎么来了?

若在平时,他们自然是巴不得上前攀谈,可如今……

堂溪到底没什么城府, 电光火石间掌心已经浅浅沁出汗水, 心如擂鼓的瞟向师兄燕樱。

燕樱此刻却顾不上安抚他, 只在脑海中飞快思索起来:他们的手脚向来都是极干净利索的, 而且大人自然也犯不着再事后告诉, 所以晏骄应当不知情。既然如此,定国公必然也是不知道的。

想到这里,燕樱心下稍定, 便挂上一副惊喜交加的表情,忙带着师弟上前行礼,“见过定国公,也不知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恕罪。”

堂溪早就习惯跟着师兄做,便也一掀袍子行了礼。

大禄并不怎么提倡见人就跪,官员间寻常见面只需行揖拜礼,不过对于初次拜见官爵远超自己的人时,往往会跪拜以示尊重, 第二次就不必了。

都说定国公为人豪爽洒脱,并不在意繁文缛节,本以为他也会像传言中那样叫他们师兄弟二人不必多礼,甚至燕樱自己都做好了顺势起来的准备,却不曾想到,庞牧竟一言不发,真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彻底跪了下去。

膝盖触地的瞬间,燕樱脑中嗡的一声,一颗心也随双膝一并如坠冰窟。

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庞牧知道了!

但燕樱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对方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说到底,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也不体会不到谍报人员无孔不入的可怕……

其实庞牧刚才已经跟晏骄吃饱了。因如今验尸的结果出来了,仵作们便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他把人哄回去补眠之后,又叫了一壶酒、几样小菜慢慢的吃,专等这二人到来。

他虽不总在朝堂之上摸爬,但却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和窥探人心的本事,一眼就看破燕樱小伎俩,当即在心中冷笑出声。

“哦?你们识得我,我却不识得你们。”庞牧佯装不知,慢条斯理道,“我久不回京城,如今的年轻后生都不认识了。”

小些的堂溪只怕都比庞牧要大,燕樱一听这话就觉不妙,猜测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来兴师问罪来了。

他从来都只在传闻中听过定国公的威名,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份压力会笔直的落到自己头上,一时间竟有些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偏神经粗大的堂溪还在习惯性等着师兄主动开口,等了会儿没等到,就想着决不可叫定国公干耗,忙赔笑道:“卑职地字乙号捕头堂溪,这是我师兄,天字甲号燕樱。久仰定国公大名,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可慰平生!”

庞牧这辈子听过太多太多阿谀奉承,对此早已麻木,只是浑不在意的嗯了声,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堂溪活到这么大,除了当年练武受罚之外,还真没在大冬天跪过,不过一会儿便觉双膝麻木疼痛。可偏偏上头的人似乎忘了叫他们起来……

他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想活动下却又不敢,身子都快僵了。

原本伙房内还有几个在吃饭的衙役和捕快,可那些人早在这师兄弟俩跪下去的瞬间就见势不妙溜了:须知早起他们瞧见定国公时,想行跪拜礼可是被对方一口叫停了呢。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两边哪个都惹不起,只好跑了。

如今偌大的伙房内仅存的三个人都不开口,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饶是粗线条如堂溪此刻也已察觉到不对,后知后觉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脑门儿上刷的冒出来一层油汗。

他这人一紧张就刹不住嘴,回过神来时已经听自己干巴巴道:“家父乃前任总捕头堂铭,这个,这个也是仰慕国公爷久矣……”

话未说完,堂溪就见庞牧忽然扯了扯嘴角。

不是那种发自真心的笑,而是明显的,带着一种类似于大人看不懂事胡闹的孩子一样的迁就敷衍的笑。

庞牧确实挺瞧不上堂铭的。

昨儿宫宴的几个时辰里,小四和小五就已经将燕、堂二人的背景摸了个底儿朝天:

那燕樱本为猎户之子,当年堂铭外出办案,喜他灵巧和一手好箭术而收做弟子,这么些年下来,倒也混了个人五人六。反倒是小儿子堂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算蠢钝,但也着实没有什么特别出色之处。

再说那堂铭本人,年过六旬,五年前正式退了,他这辈子统共就两个爱好:收徒弟和查案。迄今为止已经收了将近三十个徒弟,奈何除了燕樱和堂溪之外,竟都十分默默无闻,勉强塞到下头诸多府州县内混吃公饭。

偏这两个最出息的徒弟竟还是这般品性,叫人如何不轻视?

毕竟本事不够还能历练,可若从根儿上就坏了,那就真没救。

庞牧懒得跟人绕弯子,将杯中残酒抬手饮尽,冷声道:“既挂了这身皮,当思为国分忧,为民做主,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莫要背后做那等小算计,叫人不齿。”

“若有不服,堂堂正正拎出来单挑,便是输了,我也敬你们是条堂堂正正的汉子!”

燕樱和堂溪刚听了个开头就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那一字一句都好似滚烫的刀子往心口扎。

他这话说的实在简单粗暴,叫人想装疯卖傻都不能够。

说到最后,庞牧眸色一冷,厉声道:“如今的江山是数十万将士和黎民百姓的血肉铸就,老子多少年带人尸山血海淌过来的,谁若好日子过够了,敢因一己私利动了歪主意,别怪我手下无情!先斩了他的狗头祭帅旗!”

说罢,抬掌一拍,那厚实的酸枣枝桌子便轰然碎裂。

燕樱和堂溪不由身心剧震,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脊梁杆儿里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腰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连庞牧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庞牧从伙房出来时,卯时已过,可浓密的乌云却结结实实挡住了阳光,只把鹅毛大小的雪片铺天盖地的往下砸。

晏骄到底不放心,回房躺了两刻钟就出来看情况,两人半路就遇上了。

“下大雪呢,出来做什么?”庞牧皱眉道,“有事自有人去叫你。”

“我是怕你把人打死了。”晏骄失笑,“可别忘了我还是正经捕头呢,哪儿就那么闲!”

庞牧乖乖点头,面上终于又重新有了笑意,拱着手奉承道:“是我忘了,晏大人原谅则个。”

两人低声交谈着进到邵离渊所在的屋子时,正见他在听一个衙役道:“……临清先生直接就叫店家帮着把人扭送过来了。”

“临清先生?”晏骄和庞牧一听这个名字就惊讶了,“他不是被廖先生罚了禁闭么,这就又能出门了?他送了什么人来?”

邵离渊叫他们坐下,“外面已经出现了流言,不过目前传播不广,这倒要感谢临清先生。”

原来临泉虽被罚,但哪里耐得住?便于昨日趁廖无言等人入宫赴宴之际,蛊惑了看守跑了。

他素日居无定所,从廖府跑了之后直奔青楼,今儿一大早又去茶馆听戏,结果就听隔壁包间有人在大声说什么“大禄瞧不起人,三皇子意图凌/辱陂刹郡主未果后恼羞成怒,直接将人烧死了。”

临泉虽不在朝堂,可政治嗅觉却出奇敏锐,再联系昨晚听到的风声和近来局势,当机立断叫了跑堂一起将人捉了送到刑部,后得知邵离渊在这边,便亲自送来。

他倒也知晓利害,估计自己进门后一时半会难以脱身,索性站在门□□代了就跑了。

案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消息,除了凶手和行踪不明的陂刹郡主及其侍女外无人知晓才对,可如今却平地起波澜,原本大家还都振奋了下,以为是哪个成员被捉,结果人带上来后就失望了。

被临泉逮了个正着的是两名形容猥琐身材瘦小的男子,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散发着泼皮的浪荡气,此刻见了几位大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邵离渊怒道:“你二人也是大禄百姓,不思忠君报国,却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意要坏我江山社稷!”

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抖了抖,小声道:“有人给银子叫做的,小的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放屁!”怒不可遏的庞牧一人一脚踢翻在地,“见钱眼开,竟连祖宗都忘了!”

比起敌人,他更憎恨这些分明流着汉人的血,吃着朝廷的米粮,却偏要帮着外人来害自家同胞的杂碎们。

他的力气何其之大?一脚下去,那两人便都吐了血,趴在地上气若游丝。

邵离渊张了张嘴,却也理解他的愤怒,倒没阻拦,只是抓紧时间问那两人究竟是谁指使的。

那二人当真被吓破了胆,瞬间打消所有侥幸,强忍着疼痛,一口气一口血的说了。

“是,是个蒙着面的男人。”

“年轻男人,身材高大魁梧,应当不是大禄人。”

“对,对,他汉话说的十分生硬……”

这两个泼皮平时只在集市角落栖身,据他们所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男人就找上门来。

他披着一件深灰色的大斗篷,全身上下包裹的十分严实,连眼睛都被下拉的帽檐挡住了。

原本这两个泼皮见他气势非凡,还以为是仇家寻仇,正想逃跑时,却见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丢在脚下。

那人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遍,叫他们专去茶馆、酒肆、客栈、妓/院等龙蛇混杂,消息传播迅速的地方大声谈论。

两泼皮初始听了这些话也大吃一惊,奈何始终抵挡不住银钱诱惑,又存着逃脱的侥幸,便真将良心喂狗吃了,去散播去了。

谁知这才到了第二处,就被人逮住了。

强忍着听他们说完,庞牧直接冲门外呵道:“来啊,将这两个通敌叛国的混账拖下去砍了!”

齐远等人躬身领命,才要拖着那两人往外走,邵离渊就皱眉拦道:“天子脚下,圣人近在咫尺,你如此行事只怕”

庞牧从腰间抽出一枚铜印,咣的丢到桌上,“五品以下,圣人许我先斩后奏之权,大人还有疑虑么?”

虽是问话,但他显然没有考虑邵离渊态度的意思,说完后径直朝齐远一摆手,又问起东南西北四大十六小,共计二十座城门的核查情况。

邵离渊看着齐远带人拖着那两个泼皮越走越远,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显然对庞牧的做法颇有微词。可若细细论起来,庞牧似乎又什么都没做错。

家国大事面前,什么分歧也都不重要了。

邵离渊在心中无声叹息,倒也没发作,“昨日事发时城门已然关闭,本官已下令严格盘查,尤其外族,不论男女,近期内皆严禁出城,所以陂刹郡主一伙必定还在城内。”

之前他还自称“我”,可现在却改口“本官”,明摆着是有了点意见。

晏骄难掩担心的视线在这两人之间不断徘徊,心跳加速,生怕他们真的因为这个案子彻底闹掰。

反倒是庞牧自己很从容,光明正大的往晏骄手背上拍了拍以作安抚,又神色不变的问邵离渊,“那两个泼皮直言已经去一地传播,想必消息很快就会在城中肆虐,不知大人有何良策?”

邵离渊一看他的小动作就冷哼出声,闻言脱口而出道:“事关重大,还需入宫回禀圣人才是。”

事关朝廷清誉,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依我看,大人实不是如此谨小慎微之辈,”庞牧呵呵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等小事,何须劳烦陛下?况且大人是读书人,想必比我更明白人言可畏,何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若等大人入宫回禀,再打个来回,只怕早就闹得满城风雨!届时咱们失了先机,岂不正中敌人下怀?”

唉,文官就是文官,一个个大头巾读书读得脑子都钝了,全然不知道何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兵贵神速,打的就是措手不及,哪儿有敌人老老实实你一下我一下等你的?

邵离渊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话糙理不糙,这莽汉说话做事虽然时常气人,但不得不叫人赞一声好个杀伐决断的猛将军!

不过此事说来简单,可具体该如何操作呢?

邵离渊不禁陷入沉思,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又一个对策,然后又被他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否决。

既要保全朝廷颜面,又要稳定民心,还要顾忌诸多使团……难啊,难!

晏骄也跟着犯愁。

这耳朵和嘴巴长在个人身上,难不成他们要抓了听过的人一一教育,说实情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