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大夫赶了出去,裕亲王以手作爪状,扣在伤腿的膝头上狠狠用力。听到骨骼咯吱的声音,两个丫鬟都是骇然失色,又不敢上前来拦,忙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喊人了。

裕亲王感受到从膝盖蔓上的疼痛,却笑出了声。

每当这样阴雨连绵的天,他便起不了身,连轮椅都坐不稳,会往前头栽倒。坏死的右腿自膝盖以下早就没了知觉,下雨的时候这疼痛却能一路蔓延到胯骨去,如跗骨之蛆,疼得起不了身,连带着整个脊骨都是凉的。

不一会儿又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匆匆行了进来,他是裕亲王从宫里带出来的,跟了裕亲王几十年,通晓主子心意,也只有这老头能在裕亲王面前得几分脸面。

他挥退了两个没用的丫鬟,给裕亲王将厚袜穿好,低声说:“王爷,万幸昨夜和今晨停了雨,亭子已经搭好了。老奴给二公子备了御寒的衣服和猪羊,还有暖身的烈酒,王爷可还有什么要添的?”

裕亲王摇摇头,忽然抓着他的手臂,闭了闭眼痛声道:“带本王同去。”

老头动作一滞,知道自家王爷性子拗,即便当年老太妃在世的时候也是劝不住他的,只能将他抱上轮椅,喊丫鬟撑着伞往后院走。

前天凌晨,裕亲王忽的于梦中惊醒,痛叫了一声“元臻!”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他连夜将身边亲信通通喊了过来,非要人在世子的埋骨之地建个一丈大小的亭子,口口声声说:“元臻他打小就怕冷,这么大的雨定会淋着他。”

一众幕僚直听得面如金纸,一时以为王爷已至癫狂,忙把大公子和郡主请了来。

重润披了衣裳匆匆赶来,连伞都没顾上撑,才刚走进屋门便把裕亲王气得咳了血,声嘶力竭地叫她滚。

方喊了一声“父王”,又把裕亲王气得咳了一口血,状若癫狂地怒斥道:“你怎么不替你兄长去死!该死的是你这个畜生!”

容元纶的妻子忙说:“妹妹先回去,我与你兄长这里看护着。”

重润怔怔出了会儿神,眸中闪过晶莹泪意,闭了闭眼硬生生忍了下去,一言不发转身出了房门,直直跪在了雨中,几息的功夫就湿了个透。

容元纶劝不过,只能喊了个丫鬟来给她撑伞,回了房又听裕亲王反反复复说要给世子的坟上搭亭子。

下人们面面相觑,愁得不行。裕亲王是龙子龙孙,虔城又没有祖坟,当初下棺的时候裕亲王说:“要将我儿葬在虔城最高的山上,看着父王一路挥兵北上,登临极顶。”

虔城最高的地方是座荒山,裕亲王叫人大费周章地改了风水,也算是处好地方,只是那地哪儿有遮风避雨的亭子?要说这建了亭子也不是难事,只是如今一天十二个时辰要下六个时辰的雨,怎么能建出亭子来?

刚有个幕僚开口问了问搭个遮雨的棚子行不行,便惹得裕亲王盛怒,将这样说话的幕僚拖出去杖毙了。

旁的人两股战战,只能自己想法子。好在昨夜和今晨停了雨,总算把这亭子建好了,外头又搭上大棚子等它干透。

见裕亲王要去祭拜,容元纶还打算跟着去,谁曾想裕亲王面无表情盯了他一眼,冷冰冰说:“你抢了你弟弟的位置,他定是不高兴的,你就甭去了。”

容元纶面上恭敬地点点头,心中都要气笑了:容元臻死了的第二天,裕亲王便将世子爵过到了他头上,生怕自己后继无人。

可这哪是什么好位置?如今虔城已经是这般光景,做裕亲王世子不是福气,也不是体面,而是要命的事。

何况裕亲王待他哪有什么父子情分?他幼年丧母,全靠自己一人摸爬滚打长大,裕亲王任由一个弟弟欺到他头上来,将嫡子宠成了香饽饽,他这个长子还不如路边的野草,连亲事的桩桩件件都得自己谋划。

若不是他现在还不能脱身,这世子爱谁做谁做,他一点都不稀罕。

见容元纶气得脸色发青,他的妻子上前来抚着他的背顺毛,温声问:“夫君是如何打算的?”

容元纶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拧着眉神色凝重地沉思了许久,终是开口说:“古有人剔骨割肉还父。”

察觉妻子的手一哆嗦,他又宽慰道:“可我做不来这愚孝的事,总不能带着你跟父王一同往死路上撞。”

他的妻子摸摸他的发顶,似是心中愧疚,声音小小的说:“我也是如此想的。说咱们自私也好,无情也罢,咱们还有一辈子的路要走。我不想往那死路上走,也不想你走。”

容元纶静静沉思半晌,终是打定了主意,将两人的退路安排妥当。

*

此时重润的屋子里,许清鉴正提笔写一封书信,落笔极慢,写得极细致。他先前被江俨送到了太子所在的吉安,自己清醒以后又马不停蹄跑了回来,绕了个远从南面进了虔城,又回了王府。

只是裕亲王满心沉浸在嫡子惨死的伤痛中,根本顾不上他。

书桌上摆满了许多团成团的废纸,都是写废了的。有他这般文采的人大抵落笔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书桌上摆满了许多团成团的废纸,都是写废了的。有他这般文采的人大抵落笔之前便成竹在胸,怎么会写这许多遍都没写好?

重润走近瞧了一眼,蓦地呼吸一滞,像一盆冰水倒灌进了心肺,这竟是他写给家中亲人的绝笔书。重润忙将那纸书信扯过来撕成了粉末,冷声质问:“谁准你写的?便是我王府真的落魄至此,也能将你送出城去!”

许清鉴静静看着她,温言说:“我家中父兄姐妹几十人,我爹娘生了六个孩子,不差我一人,来世我再给二老尽孝。”

他拉着重润坐在自己膝头上,又紧紧圈在自己怀里,是不容拒绝的力道。许清鉴唇边笑意清浅,如初遇时一般温润,轻而易举便能包容她所有的慌乱与焦躁。

两人两颊相贴,他低声耳语道:“而你身边,却独独缺一个我。”

重润喉间哽了两下,失了语一般说不出话,心中的难过与欢喜自己也辨不分明。抬手胡乱抹了抹眼泪,又凑上前亲他。

正当此时,远方城门口那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炮声轰鸣,将那处的天空都映得一片灰尘,重润忙走出屋子,仰头看着那片天空,怔怔地问:“这…是什么?”

许清鉴深深吸了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一般。他知道这日迟早会来,却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这是西洋传进来的红衣炮。”

不过片刻,便听大街上人喧马嘶,一片狼藉。裕亲王府里的丫鬟仆妇小厮都卷了包袱携了亲眷往南面逃,纵是往日再蠢笨的奴才此时都用尽了自己的机灵,声嘶力竭地喊着:“城门破了,大家快逃啊!”

回京

王府的幕僚匆匆赶来,见郡主还怔怔站着,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忙催促道:“郡主赶紧逃吧!城门已经破了。”

他怕郡主性子拗,还苦口婆心地补了一句:“只要您和世子没事,王爷雄才大略,在何处不能东山再起?”

见郡主仍不动作,他摇摇头也无心再劝,转身就要走了。重润忙扯住他,急声问:“我父王呢?”

“郡主不知?”那幕僚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山,答道:“王爷去西山看二公子了。”自从世子爵过到了容元纶头上,府里人便将前世子改口叫成二公子。

重润怔了一瞬,手脚利索地从屋子里收拾了十几张银票,与许清鉴各换了一身不打眼的衣裳,策马追了出去。

临到府门口时瞧见了轻车简从的容元纶和他的妻子,重润与他对视一眼皆是无言。她跟这位庶兄小时候玩得不错,长大后懂了事,明白嫡庶有别,也就慢慢生疏了。

此时重润只瞧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打算,错身而过追去了西山。

容元纶的亲信打马走近,恭敬问道:“世子,咱们可要启程?”容元纶瞧着重润远去的背影,拧着眉思索片刻,道:“掉头,去西山脚下。”

他的妻子惶然一惊,哀戚叫了一声:“夫君…”她欲言又止,临到了嘴边尽数成了无言。

容元纶揽着她肩膀贴入自己怀里,温声安抚道:“你放心,还不晚。最先进城的兵士会先去搜查王府与太守府,他们光是从北城门到王府便得走一个时辰。咱们行得快一点,能赶得上出城。”

他的妻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不知还能劝什么,知道王爷到底是他的父亲,只能与他同去。

风水里头有一条避讳,便是墓地不葬陡山。虔城地处东南,这西山虽是虔城最高的地方,却也算不上高山。

重润与许清鉴驾着马在山道上疾行,八月金桂正盛,即便桂花香气淡雅,可处处甜香也闻着发腻。因行得太快了,枝梢划伤了重润的脸,留下了两条轻轻浅浅的伤痕。重润拿手背胡乱蹭了去,也无暇顾及,一心往山顶上赶。

行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山顶,远远瞧见了那处新修好的亭子,红漆柱子琉璃瓦,六角飞檐之上都挂着珠翠,山风徐徐吹过,一阵叮铃脆响,妙趣横生。

这里本该是裕亲王和他的一众手下在祭拜,可周围却看不见一个人影。怕自己没看清,重润勒缰翻身下了马,到了近前扬声喊了两声:“父王!”

她心急如焚,催动真气一连喊了好几声,直喊得眼前晕黑,仍旧无人应答。

许清鉴忽的拉住她,指了指亭子里的墓碑,一时静默无言。

重润朝那墓碑略略瞥了一眼,蓦地凝住了视线。那处被挖了开,原本完好的墓碑倒在一旁,坟墓里头的棺材却不见了。

心思电转间重润忽然想明白了,一时身形遽震,踉跄走了两步上前,蹲在墓碑前细细摩挲着上头的碑文。这是裕亲王亲手所刻,格调押韵,用尽溢美之词。一笔一划质朴凝重,颇显笔力精湛。

重润惨然笑道:“知道城门破了,父王他逃走前能记得给兄长挪坟…却不记得回府中带上另一对儿女。”

许清鉴静默不语,他知道裕亲王十分珍视自己的性命,即便是在王府之中,裕亲王身边的暗卫都不下十数,每每出府更是前呼后拥。

曾经在京城短暂相处的两月,他以为重润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才能养成这般不拘小节的性子。来了虔城这几月,才知道并非如此。

西山是座荒山,从山脚到山顶只有这么一条路,从亲王府到西山也只有一条路,他们来的路上没有碰到裕亲王。除了裕亲王带着随从径直从南面出了城门,根本没返回府中,许清鉴再想不到别的解释。

正如重润所说,裕亲王逃走的时候能记得给长子挪坟,宁愿带着棺材走,也不愿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走,这样血淋淋的舍弃如何不叫人心死如灰?

许清鉴上前抱起她,箍着重润的腰肢放在了自己的马上,飞快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马哨声一响,先前重润的马乖巧得跟在了后头,二人向山脚疾奔而去。

“他不带你走。”徐徐山风中,他的唇落在重润耳畔温声道:“我带你走。”

重润抿着唇不答,却慢慢红了眼眶,点了点头。

容元纶的车马已经等在了山脚下,见重润和许清鉴二人策马下来了,当下也是一怔。他往山路上远远眺去,并不见后头跟着人。

即便从来没对父亲抱有什么期待,容元纶此时仍觉得心凉,一时竟不知是该冷笑还是该叹气。

他下了马车问了一句:“妹妹可要与我同行?”见重润摇了摇头,容元纶抿抿唇,本来就嘴拙,此时也憋不出什么话来,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塞给了许清鉴,这便要告辞了。

容元纶的妻子上前握住重润的手,拉着她上了另一驾空马车,温声说:“此时只能往南面行,既然我们同路,何不一起走?”见重润怔怔看着她,她又说:“嫂嫂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无论父亲如何,我们终归是一家人。”

这般戳心窝子的话一出,重润嘴上没说话,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行出好远,许清鉴贴近她一些,静静看了半晌,温暖的唇落在了她的眼睑,低声喃道:“别哭。”

“我没哭。”重润硬声硬气地驳了一句。许清鉴笑了:“好,你说没哭就是没哭,你是被山风迷了眼。”说罢又在她眼睑落了一吻,吻去了两行湿泪。

重润唇嗫嚅了两下,像是突然醒过神来,埋在许清鉴胸膛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

夜里,承熹和江俨在下棋。两人还不是相对而坐,而是承熹窝在江俨怀中,两人面前摆着棋盘,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

承熹手里捻着一枚白玉棋子,仔仔细细把棋局瞧了一遍,许久没落下一子。好半晌后,她斜斜睨了江俨一眼,将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盒,仰头拿后脑勺在江俨的下巴颏上撞了一下,委屈说:“人说一孕傻三年,我还没生呢,就比你笨了。”

“公主…”江俨喊了一声,真是有口难言。这般软玉温香在怀,他先前被撩得心猿意马的,前两局自然输得彻底。公主却怀疑他是有心相让。

江俨不想扫她兴致,只能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下棋,这刚赢了两局,公主又在委屈“一孕傻三年”。

明知她无理取闹,江俨还是甘之如饴地哄。

忽然,江俨耳尖动了动,他将公主抱到一边,径自走到了窗边。随即一阵极其微小的扑簌声响起,窗格上落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

“谁的来信?”

江俨拆开木管,展开里头的纸卷给她看,上头只简简单单写着“大捷”两字。

“这是说虔城已破?”承熹细细琢磨了两遍,“定是如此了,先前便兵临城下,如今只有破了城才能算得上大捷。”

“万一盛亲王狗急跳墙,要挟持公主回西北就糟了。”念及此处,江俨又传了两封信,联络了南阳聚起的二百人手,做好了突围的准备。

承熹耐着性子等了两日,虔城城破的战果一路传回了京城,自然南阳百姓都知晓了,却也不见盛亲王送她回京。承熹不欲再等,提前打好腹稿,来跟盛亲王辞行。

盛亲王住在宅子东面的一处院落里,他放着正院不住,偏偏住在这偏院,别说院子里没有伺候的人,院子门口也没有个通传的。

这院子里只有一棵枯死的梧桐树,约莫有一人环抱那么粗,不知长了多少年才长成这模样,如今却只剩几条枝桠,瞧着十分凄凉。

整个宅子都能在一夜之间收拾妥当,独独留了这处,仍是个灰败的废院,不知多年前有过什么旖旎的故事。

盛亲王便坐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烟斗,坐在宽大的摇椅里翘着腿晃晃悠悠。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梧桐树上枯萎的叶落在盛亲王脸上,他也懒得去拂,任那树叶盖在自己脸上,像是睡着了。

承熹站在一旁瞧了会儿,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跟着盛亲王去了西北封地的两个典签官明明是忠心耿耿的天子门生,他俩却都没发现盛亲王的野心。

瞧盛亲王这样子就是个缅怀旧事的老人,爱玩闹懂分寸知进退,若不是在虔城遇着他,哪能瞧得出半点居心叵测的模样?

承熹正犹豫要不要吵醒他的午休,却见盛亲王晃了晃脑袋,晃掉了脸上的落叶,原来他并没睡着。没等承熹说来意,盛亲王便笑着问:“乖侄女不再留两日?”

承熹也笑了:“叨扰多日,怕父皇母后牵挂,可不敢再留了。”

盛亲王轻嘲道:“原本还想带你去西北玩几个月,瞧你这恋家的模样,实在没出息。”

承熹呼吸一滞,稳着声音说:“久闻西北风景独秀,等过两年皓儿大一些了,承熹定领他去西北拜见叔父。”

盛亲王哼笑一声,没说别的。承熹脸有点热,也觉得自己这话假惺惺的。盛亲王也不为难她,从摇椅上起了身,大约是坐久了身子发麻,他起身时趔趄了一下,承熹忙上前搀了一把。

谁知盛亲王却笑了,扭头摸摸那梧桐树的老树皮,面上笑得温情脉脉:“你个爱使小性的,我都

作者有话要说:谁知盛亲王却笑了,扭头摸摸那梧桐树的老树皮,面上笑得温情脉脉:“你个爱使小性的,我都这把岁数了,可经不得你绊。”声音温柔,像是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说话。

可那处除了一棵枯死的老树,哪里有人?承熹不由哆嗦了一下,只能猜他是因为老了,爱睹物思人,陷入了旧事回忆中。

盛亲王负手在身后,领着承熹往外走:“你那父皇是个爱操心的。京城那地儿本王不爱去,却也不能慢待了你,少不得要叫你堂兄护送一程。”话里的堂兄是他此行一直带着的次子。

承熹心中暗忖:南阳离京城只有三两日功夫,即便慢慢上路,也不过五六日。如今又已经聚集了二百多暗卫,并不缺人护卫。何况虔城事已了,承昭也会从吉安马不停蹄地赶来。

承熹推了两句却没说过盛亲王,便笑着应了:“谢过叔父。”

作者有话说:差不多进入完结倒计时了,有点小开心~~~~然而目前计划要写的番外很多…

重逢

大余县是位于虔城南面的一个小县城,不像虔城城里住着的大多是生意人,大余县十分贫穷,走在路上连骡拉车都少见。

一众平民打扮的大汉正坐在大堂吃饭,瞧见店小二站在客栈门口鬼鬼祟祟地往大堂里瞅,一个大汉冷声质问:“你!做什么呢?”

店小二一哆嗦,忙打着笑脸说:“没什么没什么,各位大老爷慢用。”

瞧着不对劲,几个大汉走出去看了看,见掌柜的正站在马旁边,那马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几人定睛一看,登时大怒:“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连爷们的马镫马鞍都敢卸?”

裕亲王一向行事铺张,从府里丫鬟服饰到一众随从的马具,样样都不含糊。这马镫马鞍上头都是嵌了金皮的,掌柜的甫一瞧见便动了歪心思,趁着众人吃饭的空当来卸马鞍,被这群大汉摁住好一顿打,扯着嗓门鬼哭狼嚎,连饭钱都不敢收了。

客栈的二楼上,容元纶冷眼瞧着楼下的动静,见那掌柜被打得快要断了气,吩咐道:“停手!”楼下众人这才停手。

这是他们入了大余县以来见到的唯一一家客栈,客栈的招牌都被磨得没字了,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招牌。店里的菜价也贵,似乎瞧见他们这行人是肥羊,狠了劲宰的。除了勉强能算干净,这客栈再没别的优点。

同桌用午膳的几人都没什么食欲,尤其重润更是一粒米一粒米地扒饭,心神不知飘到了何处。容元纶算了算时辰,便催她说:“咱们得快些,晌午进城的时候就被不少人瞧出了异常,用完饭就得赶路了。”

重润点头应了,也不再吃了,放下了碗筷,总共也没吃下几口去。

许清鉴见她脸色实在难看,凑到她耳畔小声问:“虔城的南面只有两个县城,除了我们走的这大余县,还有个信丰县。兴许王爷与我们走的是一条路,只是走在了前头,要不要我去打问打问?”

“不用问了。”重润摇摇头,语气淡淡道:“父王是聪明人,他要想逃肯定能逃得走的,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车马已经套好,用罢了午膳便又要赶路了。几人正要下楼,却听大街上一阵锣鼓喧天,本以为是谁家的儿女亲事,容元纶往窗外瞥了一眼,一时脸色遽变。

底下哪里是成亲的盛景,而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八列官兵齐齐开路,人手提着一杆红缨枪,随着节奏分明的锣鼓声齐声喊道:“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听到这震天响的动静,路上的行人忙散到了路两旁去,给官兵腾出道路来。

容元纶大惊失色,忙往那队列远处眺去,一眼竟望不到边。待队列行了一会儿,远远瞧见十几个囚车行来,他忙侧身站到了窗边的隐蔽位置,以防被人瞧见认了出来。

待前面几个囚车走近了,他定睛一看,囚车上头的人竟都是裕亲王的幕僚。

“糟了,父王落网了。”他皱眉思索:“定是太子算好了他要走的路,提前派兵去拦截了。”

果不其然,等到后头的囚车走近,几人细细一看,最后头的那个囚车里头坐在轮椅上的那人,不是裕亲王还能有谁?

裕亲王没去看两边窃窃私语的百姓,他脸色有些发白,却阖着眼闭目养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分毫瞧不出身为阶下囚该有的慌乱来。

虔城离这大余县只有一日功夫,此处还算是裕亲王的辖下。开战的两月以来,除了虔城和吉安城被征用为两方兵将的大本营,别地的百姓还没有受到波及。故而此处百姓对这曾经的一方霸主、如今的乱臣贼子也没什么怨恨,仍是心存敬畏,纷纷低了头不敢直视。

裕亲王坐在轮椅,腿上放着个骨灰罐子。近日接连下雨,他已经是个废人了,只能瘫在马车上,站都站不起来。为了妥帖,官兵还在他两手之上绑上了沉重的铁镣,锁死在轮椅之上。若是有人半道来劫车,除非抱着轮椅走,再没别的法子。

因车马颠簸,裕亲王双手紧紧抱着那个罐子,生怕磕着碰着半点,连自己双手被铁镣勒得死紧都似无所觉。

容元纶眸光沉沉地看着车队走远,这才坐回原位,瞧见妻子脸上的不安,他微微摇了摇头,露了一个安抚的笑意,又问重润:“妹妹如何打算?”

重润怔怔坐着,好半晌没有动作。直到那锣鼓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偏过头看了看许清鉴,唇边升起一个浅浅的苦笑。

“我想跟上去。”她慢慢地吐字,说这么两句话仿佛费尽了力气:“这些官兵是太子的人,他们没有将父王就地处决,文宣帝又一向以居仁由义著称。到了京城之后,也许会有回旋的余地。”

“妹妹糊涂!”容元纶重重一拍桌子冷声怒斥,恨不得打醒她,“即便皇帝老儿心善,父王也只有软禁到死一条路,难道你也想被软禁一辈子?父王心里只有他的野心和那个畜生,哪值得你如此?”

这话说得实在不孝,他的妻子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脚,容元纶这才止住话头,牵着妻子起了身,回头瞧了瞧死性不改的重润,叹了口气:“车马给你留下,我与你嫂嫂改道往定南县走。若是妹妹临时改了主意,追上来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