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钦想问自己算严厉?可看着宁佳书不信邪的样子,几次又忍了回去。

不用他的答案,等宁佳书以后跟刘机长多飞几次,她就会明白自己有多好了。

宁佳书上了飞机以后才明白,霍钦所言,实在没有半句夸张。

飞机上客时,航班座位空着大半。有一家三口,因为座位被打散,便乱坐前排靠窗的位置,空乘三番几次劝阻也赖着不换,差点被刘教员赶下飞机去。

每架飞机在起飞前,其载重平衡参数都会经过严格测算,保证旅客人数、座位安排与货舱货物重量达到平衡,倘若旅客随意更换座位,难保不会发生意外。

宁佳书不能理解的时,三个位置而已,换做其他机长,兴许就妥协了,毕竟那么多空位呢,乘客下了机说不准还会逮着不放投诉,平白添麻烦。

偏刘教员,宁愿延长关舱门的时间,也不容许飞行出现一点意料外的差池。

既倔强又执拗,对细节要求严苛到极致。

这个性子,难怪和霍钦聊得来。

她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冷面的教员,明明她们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小菜鸟,驾驶舱门一关,在他面前,竟莫名其妙记起飞教练机考核的日子,处处小心翼翼,严阵以待。

其实飞久了,她心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判别标准,如果给民航飞行员的技术分分层级,刘教员当之无愧站在金字塔顶端。

时间便是经验的累积,刘教员从二十来岁起加入民航,飞行技术是真好,从起飞到落地,完美得无可挑剔,连配合他落地的宁佳书,都实在不好意思出一点差池。

十来个小时的航程,机舱里,宁佳书没敢说一句闲话,飞行途中刘机长主动起头的聊天,也全是探讨诸如航空机组建制的科学性、年终复训自己还有哪些项目欠缺……的话题。

问起什么话时,任可雅像被老师点名背诵的小学生,昨夜躲在被窝看了一夜的小人书,猛地被抽查,如临大敌,结结巴巴,眼神不自禁朝宁佳书看过来……

看她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宁佳书赶紧厕遁,喝完水再回来,这一茬果然已经过了。

任可雅被刘教员一番严厉的教导,气得跺脚,落地后,拖着飞行箱追上宁佳书,“你可真够机灵的。”

宁佳书懒洋洋道,“不是我机灵,是你不够机灵。”

“你在霍钦面前也这么伶牙俐齿、油嘴滑舌吗?”

宁佳书斜看她一眼,“不然你去问问他?”

“我喜欢霍钦,你知道吗?”

“整个申航怕是没人不知道,”宁佳书唇角一扯,“不过我是她女朋友,你知道吗?”

“我知道。”任可雅深呼一口气,点头,“你上次帮了我,我很感激你,但你们既然没结婚,我就不会放弃的,我会光明正大和你竞争。”

飞行生活太枯燥,宁佳书很久没收到过这种年轻女孩的挑战了。

她回头认真瞧了任可雅一眼,年轻漂亮,小鹿眼盛满天真可爱,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

确实让人很有危机感。

她偏头一挑,扬起下巴笑,“不怕白用工,你大可试试看。”

语罢,迈开步子远去。

她身材比例好,腿生得长,迈开步子走路,女孩里很少有人能追得上。

第43章 Part 43

民航业内的女飞比起男飞行员来少得可怜, 往常宁佳书出勤, 搭档都是异性,抵达目的地后, 酒店自然一个人住, 这次却只能跟任可雅住一间。

宁佳书一个人睡惯了,和人共处一室实在不习惯,尤其还是跟个不讨喜的家伙。

洗漱好, 在脸上拍上精华和乳液,最后和霍钦煲完越洋电话粥,便早早上床,拉上被子前, 斜睨看了对床一眼。

任可雅本来还有东西没收完, 接收到这个眼神, 下意识前倾关灯, 跟着躺下了。

平躺在床上又才觉得不对。

她干嘛要按宁佳书的作息来?干嘛要看她的眼色行事?明明时间还早。

她越想越不得劲儿, 手指头好几次去摸开关,她还没出手,倒先遭到了宁佳书的嫌弃。

她闭着眼睛道, “别动来动去,吵死了,又不是油锅里煎咸鱼。”

“谁让你睡这么早……”任可雅话音落下,慢半拍反应过来, 宁佳书把她比作咸鱼!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她怒气冲冲坐起身, 伸手就要掀被子, 又听黑暗中悠悠传来,“我的皮肤需要在凌晨两点钟进行新陈代谢,你要是睡不着可以出去吹风散步。”

飞行员最要保障的就是睡眠时间,这一点,就算任可雅再不高兴,也是投诉无门的。

而且宁佳书总有种让人莫名其妙跟着她节奏来的本事,听了两分钟的呼吸声,任可雅终究是重新倒回床上,偏头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不能。”

“我已经为了迁就你这么早关灯了,连问个问题都不行吗?我又不会问让你为难的。”

那边静了一会儿才道,“几个?”

任可雅一喜,拿出手指头比划,三个吧。

意识到宁佳书看不见,又才放下来,“三个。”

不理她今晚大概不会消停了,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宁佳书不耐烦道,“问快点,逾期不候。”

任可雅正按问题的重要性排列顺序,被一催促,只得仓促开口。“你和霍钦什么时候认识的?”

“反正比你早。”

“这算什么回答?”任可雅气急。

“一个。”宁佳书计数。

忍。

任可雅深吸一口气,虽然宁佳书答得敷衍,不过果然和她猜测的一样,霍钦慢热,不会喜欢一个了解不深的人。

她们相识很久了,或者还是从前就有的情谊。

这样一想,心里终于平衡许多。这次细细思量后才开口,“那你俩从前在一起,是你追他的吗?”

她问完,实在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提得聪明。

“他追我的。”

答案出乎意料,他们从前真的在一起过!还是霍钦主动!

任可雅的声音陡然拔高半截,不敢置信:“你是骗我的吧……”

霍钦在她心里一直是无欲无求的神仙模样,只有受人瞻仰的份,就算两人从前真的有一段,她也根本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男人矮下身段求爱的样子。

宁佳书无动于衷,翘起唇角提醒,“爱信不信。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还问我男朋友,那就不用张口了。”

女孩儿的矜持是美德。

人确实是她先喜欢的,不过宁佳书深谙博弈里谁先暴露底牌、谁就落下风的规则。

霍钦毕竟不是个普通男人,从宁佳书认识他那时候起,学校里追他的女生就已经可绕操场两圈了。

重逢正是学飞那会儿,饶是宁佳书有一身讨人喜欢的本事,也使尽浑身解数、明里暗里耍光手段,才让霍钦动了心,率先表白的。

他从前没交过女朋友,没有历任可供参考,她便从他的朋友入手,从衣着到言谈都要避开雷区。

每次看起来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偶遇与交集,都是她精心策划。

交往前,霍钦有一次盯着她的嘴巴出神了两秒,宁佳书整整一个多月没换口红色号,润唇膏打底,每每出门,都用绘笔精心把颜色、形状、光泽一模一样复制那天的唇妆。

霍钦喜欢小动物,饶是她一碰到鸽子的羽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那胖家伙又丑又凶,每次去霍钦的宿舍也最先要去看看它,扔几颗绿豆。

摸清他的性格,揣测他的喜好,这世上大概没有几个人比她更了解霍钦了,连作妖都能确保不会超出他的底线。

旁人看来霍钦多深情,多喜欢宁佳书,为她做这、为她做那,只有宁佳书知道,这是她努力得来的。

世界上才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那我问个别的,我相亲那天,宋博闻看起来和你很熟悉……你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

“撒谎,我看他明明对你很特别。还管你叫佳书……你是他前女友?”

还真让她瞎蒙到了。

睡前又一次提醒她这个麻烦还没解决,宁佳书烦躁地翻身拒答,却让提问的人越发好奇。

任可雅恨透了宋博闻那种薄情寡性不讲道理的纨绔,那天相亲回来后,拼命上网搜索宋博闻网上的八卦黑料看以平复心情,其中就有猜测他换女朋友如换衣服,有仇女症的。

楼底下有知情人爆料,说宋博闻上大学那会儿斯文又纯情,因为被骗了受情伤,才会从此对女人不屑一顾。

爱的越深,受伤越深,想必宋博闻也是对那个人又爱又恨,才会放纵自己报复社会。

宁佳书和他是同学……

回想那天宋博闻复杂的眼神,那复杂的态度,任可雅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任可雅再联想从前在云航的女同事,说起宁佳书的性格做派,似乎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由此小声试探,“有人说宋博闻上大学时候被女朋友骗完甩了才会性格大变,你不会就是甩他那个人吧……”

“你嘴巴上喜欢霍钦,心里却又对宋博闻穷追不舍放不下,该不会是也喜欢他吧?”宁佳书用她的句式反问,堵得任可雅面红耳赤辩驳,“怎么可能,我不过是……”

“三个问题我已经答完了,现在轮到你遵守信用,闭上嘴巴安静点睡觉。”

整晚果然再没传来一点翻床声,宁佳书睡了个好觉,直到临近早餐时间才起。

任可雅昨晚磨磨蹭蹭不睡,早上磨磨蹭蹭起不来床,直到乘务们打过来的内线电话里,提起刘教员,才瞬间清醒。

和乘务员们一起下到餐厅,刘机长已经在等候,这位教员连等人的画风也与众不同,别人都低头玩手机,偏他把飞行手册当报纸看。

到取餐,宁佳书装满盘子正要回餐桌,却见刘教员接好的牛奶忘了拿,她手上没空,便喊一声,“机长,你的牛奶忘了。”

男人并未转回来。

宁佳书以为是餐厅里人多,没听清,便又扩大分贝叫几次,直到周围的外国人都回头看了,教员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座位,低头用餐。

宁佳书有点儿奇怪,按说一片英文里听中文,应该挺容易辨认的啊。

直到牛奶杯放在面前,刘教员愕然抬头,瞧见是宁佳书,才后知后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哦,宁副驾,我忘了拿牛奶,谢谢。”

宁佳书笑道,“机长没听见吗,刚刚叫了你好几声呢。”

“可能餐厅里太乱了,耳朵晕沉沉的。”他的脸色不如昨天好看。

……

餐桌的位子不够,机组分开几桌坐,宁佳书聊了几句再回到自己座位,任可雅抬头瞟她一眼,“你怎么又回来了,不跟教员一桌?”

“你听见他的名字都要挣扎着起床,叫我过去坐安的什么心。”

任可雅顿时语塞。

学飞时候被吓破了胆,她现在确实怕她师傅怕得过分。

***

起航回上海的途中,后半程由刘教员和任可雅执飞,宁佳书和另一位机长因为飞了前半程,在休息舱休息,宁佳书估摸着时间快要抵达了,才打算回驾驶舱学习观摩,刘教员的技术堪比教科书。

下休息舱时,正逢飞机正遇上气流,轻微颠簸几分钟,指示灯亮,空乘们纷纷回座位坐好。

呆到颠簸过后再回机舱,宁佳书才进门,便只见任可雅花容失色的模样,她惊慌喊了好几遍刘教员的名字,刘教员对耳朵又揉又拍,却始终听不见。

“怎么了?”

刘教员脱下耳机,顺着任可雅的视线转回头,“宁副,我的耳朵忽然出问题,听不见声音,你马上把张机长叫过来,代替我执行降落。”

他的眉毛皱的很紧,紧得像他握紧的拳头一样。

宁佳书话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教员口中的“听不见”是个什么意思,他的面上像平日一样冷静沉着,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命令叫人执行。

“快点。”

浦东机场正刮侧风,任可雅的资质和宁佳书的经验都不足以执行降落。

好在这次是双机长执飞,除了教员,还有另一位张机长。宁佳书心乱如麻,拍了两分钟的洗手间门才把张机长喊出来,他急道,“怎么回事?”

宁佳书边解释边跟着进驾驶舱,看张机长戴上耳麦代替刘教员的位置,才松一口气。

“准备降落。”张机长吩咐。

任可雅边擦眼泪边执行操作,却被后排的刘教员凶道,“任可雅,集中注意力,打起精神来。”

这下子,副驾上的人连眼泪也不敢流了。

第44章 Part 44

宁佳书还记得上一次备降, 任可雅头上慌得全是汗, 连手都在颤,这一次, 或许是师傅坐在身后的缘故, 她纵然慌乱,动作却也没出差错。

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半周后,终于再次得到塔台的降落指令。

机场侧风很大, 不过张机长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驾员,他屏住呼吸抛开杂念,干燥的驾驶舱里,只能听到他们复诵指令和仪表运转的声音。

地平线越来越近, 飞机终于触到地面。

因为侧风的缘故, 机身还是朝一侧甩了甩, 听到发动机反推辅助减速的噪声, 宁佳书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飞机落定, 被牵引车代入指定的停机位。

宁佳书目光微移,落到刘教员身上,他正盯着任可雅完成最后环节, 关闭滑行灯,启动APU,关闭动机。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像是松开了提着的最后一口气, 起身一个踉跄, 面色忽然就难看起来。

“刘机长?你怎么样?”宁佳书观察已久, 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师傅!你哪里不舒服?”任可雅才解开安全带便慌了神。

在天上时,宁佳书以为是引擎的声太大,刘教员才会暂时失去听觉,这一看,却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宁父从前劳累的时候,头痛也常发作,就是这个表情。刘机长捂着的耳朵牵着脸部神经一起疼起来。

不待乘客下光,刘教员便被送到航医那,是中耳炎恶化发炎,鼓膜洞穿。

这对乘客们来说算不上一场危机,无非是落地时轻微颠簸了一下,双机组制度最大限度地保障了飞机的运行安全,然而对刘机长来说,却面临着他职业生涯最大的危机。

上了年纪的飞行员们有职业病的不在少数,长时间保持坐姿的工作让身体缺乏运动,光鲜的制服背后,是积年累月不规律的作息和饮食,高空辐射、相对缺氧的环境……这份职业带给飞行员们的荣光与他们的付出,是对等的。

刘教员的中耳炎病史有些日子了,毕竟是小毛病,谁也没成像会发展到这么严重。

其实宁佳书当初回申航首次跟飞,责任机长原先不是霍钦,是忽然生病的刘方岩机长。

如果没有意外,宁佳书可能会更早认识他。

半年里,刘教员的感冒反复发作过几次,检查没问题,谁都没当回事。

耳疾正因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恶化。

若是旁的工作,这样的毛病,好好休息配合治疗,戴个助听器也对日常生活无甚影响,可作为飞行员不行,每个人必须保持着出色的身体素质,更何况,高空里的压力和噪音,只会刺激教员的听力越发衰退。

刘教员的飞行生涯,提前结束了。

在空中飞到光荣退休的那一天,是每个飞行员的荣耀。这样数十年如一日保持热爱,坚守责任,他却最终没能光荣退休。

教员出院那天,申航的几个领导都到场了,刘教员作为前飞行部技术部的副总经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申航象征性地给出高薪,聘他继续留在地面做指导工作,却最终被教员婉拒。

宁佳书想想也能理解,要是她开了半辈子飞机,有这么好的技术,看着别人飞,自己不能上,肯定要离开这个伤心地。

领导们客套一番,临要走时,刘机长招手,悄悄把任可雅唤了过去。

隔了会儿再出来,宁佳书眼尖儿见她手上捏了个四道杠的肩章。

也许是刘机长为了激励徒弟送给她的礼物。

宁佳书也偏头看了一眼霍钦肩膀上那四道杠,往日的伤疤又被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