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也毫无疑问露出了破绽。

谢琬浮动的心忽然镇定下来。

一定是认识她的人。她虽然没跟江湖人打过交道,可是两世见过的会武艺的人可不少,这些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惯于烧杀抢掠的江洋大盗,看他们的架势,反而跟大户人家的护院差不多。可是如果真是人家家里的护院,哪里有胆子敢盯上谢家的姑娘呢?

除非背后有人指使。

这辈子她得罪的人不多,一是王氏,二来宁大乙算一个。如果这些人不是谢府的,就必定是宁家的。可关键是,以宁大乙那个脑子,真能想出怎么样劫持她的计策吗?而且,他是怎么这么清楚她的出没规律的?

宁大乙这个人虽然混帐,但其实没什么斤两,这从他两次都不敢招惹谢琬就看得出来,他其实也是怵着谢府的。而且自从上回谢琬放话让他不要在李子胡同出没后,罗升说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在这带露过面了。

基于以上,他怎么会突然生起劫持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她往站在她对面的两个蒙面人看去,两个人手上虽然拿着大刀,可是拿刀的姿势却很松散,刀尖甚至都在晃动,看得出来功夫也十分稀松平常。就连搁在她颈上这两把刀,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也在因为长时间高举而轻微移动了。

谢琬敢担保,假若换成她是个体力甚足的成年人,哪怕是个女子,他们也未必真的能得逞。

谢府的护院可不是这样,河间保定两府擅出练武之人,谢府有着数代基业,所请的护院也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连把刀都拿不稳?

可见。他们也不是谢府的人。

再说了,就算这背后之人是王氏,她有本事一下子调出这么多个人替她办私事吗?她的胃口难道就止五百两银子?

既不是宁大乙这样的虚张声势的纨绔的手笔,又不是谢府的护卫。再也不是外来的江洋大盗,那他们是谁手下的人?

“五百两银子?你要是敢动我们姑娘一根汗毛,仔细我们老爷差人将你们碎尸万段!”

就在她心思瞬转之际,罗矩咬牙切齿地发起了狠,就连罗义也握紧了柜台上的算盘,准备殊死一搏。

蒙面人闻言嗤笑起来,“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那你们就不妨试试,看你们老爷会不会替她出头!”

说着,两把刀便又提起了点,往谢琬喉间伸来!

罗矩吓得往前急走了两步。被侧面赶上来的两把刀逼得停在半路。

谢琬紧盯着罗矩,想告诉他不要冲动,却又说不出话。

罗矩握紧拳瞪了蒙面人半晌,又看了眼一动也不能动的谢琬,咬牙道:“罗义去开柜子。有多少钱,全给他们!”

“不能给!”

正在此时,被栓住的门随着一声暴喝,陡然间撞开了!

进来的是个精壮的五短身材的汉子,赤手空拳,浓眉大眼之间却一身正气。钳制着谢琬的三人因为正靠近门口,顿时被撞开的门板推得倒在了身下!而扼住谢琬的那人更是无暇自保。摔了个狗吃屎躺在地板上!

罗矩赶忙上来掩护谢琬,但仍迟了一步,倒下的门板迫得人无法近前。好在谢琬一直很清醒,就算突遇变故也不忘很快作出反应,因为虽然被门板带倒在地,但是已趁机飞快逃开。避免了被门板压身的厄运。

汉子原先也想前来解救她,当看到她敏捷地退到了安全地带,则立时目露赞赏地调过头,朝剩下几个蒙面人走过去。蒙面人立时神色大变,举着大刀齐齐围攻上来。倒地的那几个也立即爬起,成包围之势同时向手无寸铁的汉子进攻。

但汉子居然丝毫不怯,一拳过去竟然扫倒了两三个,再一脚伸出,已是四五个落了地!

眨眼之间,一帮人全都已经捂着肚子在地上直不起身。

分明看上去像个农夫的汉子,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撂倒了七八个大汉!纵使这几个人太不中用,也不至于随随便便一拳一脚就全部都收拾了!

罗矩等人望着这汉子,顿时犹如见了天神般目露敬仰!

“还愣着干什么?”一直观察着局势的谢琬认准了汉子是前来行侠仗义的,这时便已飞快从库房里亲自找出来一大扎麻绳交给罗矩:“快去把他们全都绑起来!给我绑严实了!”

罗矩罗义顿时如梦初醒立即冲上前去。

谢琬这才走到这汉子身前,拂拂袖子,诚心地一福身:“多谢壮士相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

汉子明明是两肋插刀的义士,打起架来面不改色,后耳根处还看得出两道伤疤,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见到她,却突然慌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一副不敢受她这礼的样子。

“姑娘切莫如此!我且问你,你可是谢府的三姑娘,这铺子的主人?”

谢琬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是仍郑重地点头:“我正是谢琬。谢府已故二爷的嫡女,壮士莫非认得我?”她在铺子里出入得多,有人认得她也不是奇事,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恭谨的模样。

汉子先前等她回答之前,一直紧盯着她的脸,似乎生怕错过些什么,此时听她点头,一张脸立时松下来,然后单膝跪地,冲她抱拳道:“在下钱壮,谢过三姑娘搭救家父之恩!”

这下,就连脑子一向好使的谢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钱壮抬起头来,“敢问姑娘,去年春上,可曾替一个姓钱的老伯出过头?如今还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谢琬一怔,恍然道:“是钱老伯!那你是?”

“在下正是他的不肖子!”

钱壮揪着眉头,低沉地垂了下去,浑身顿时充满了一股萧索的气息。

谢琬听出其中必有缘故,连忙让玉芳搬了张凳子给他,又给他沏了碗茶。

一室狼藉之中,钱壮捧着茶,这才开口说起来。

“钱老伯是我的养父。我三岁时失怙,养母不能生育,便就将我收养在膝下。十二岁以前我留在钱家庄学习种地耕田,十二岁那年,村里的乡绅无故加重了我们的租子,我十分不服,就把他们来收租的帐房打伤了。

“乡绅指使人把我的双腿打折,连水都喂不进,我爹怕我会死,又怕他们继续盯着我,就把我送到沧州我大舅那里去住着。沧州附近有许多武馆,也有许多治骨伤的名医,我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因为常在武馆里看病,后来就干脆拜师学了身武艺。

“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学武初成,某一夜潜回来把那乡绅给打死了。我因为想念爹娘,逃走的半路又折回来回了趟家。可就在那时候,乡绅的儿子派着人来捉拿我。我双拳难敌四手,到底还是被他们捉住送了官府。

“这还多亏了我师父闻讯之后赶来讲的情面,才只被官府关了几年。去年我徒满回家后,听说我爹因为我而屡遭人欺负,直到近年才好些,家里也渐渐平安起来,就向我爹打听是怎么回事。我爹先是怕我又去找宁大乙的麻烦,硬是不说。后来见我急了,才把事情告诉我。

“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姑娘的铺子周围走动,一来也防着肖小再对我爹不利,二来也想凭这身本事护着姑娘的铺子,报答姑娘大恩,那日我听我爹说姑娘在打听常五,就怕姑娘有事,没相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今日让姑娘虚惊一场,是在下失误!”

钱壮说着看了她一眼,目露不安之色跪下去。

“钱壮士怎么这么说!”

谢琬连忙让罗义扶他起来。

再看面前这汉子,明明忠肝义胆,说到父母处却掩不住满腔愧色,不由也动了容。

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钱老伯一把,没想到竟有了今日这善果,如果没有钱壮的出现,她损失钱财事小,只怕还少不了他们一番羞辱罢?纵使他们不敢真把她怎么样,可是谢三姑娘被贼人劫持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后,影响力还是相当之大的。

首先,二房如今这样自立为王的现状会被谢启功强行改变,谢琬不管有无被玷污,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都是件莫大的丑闻,她出现这种事,而且发生在铺子里,王氏不但会怂恿得谢启功对二房严加管制,更是连舅舅他们也没有立场再为他们说话。

二来,她若出事,总归是谢琅管束无方,二房产业究竟该不该任由他们自己执掌会再次被拿出来评说,如果说这次真是一场有预谋的意外,那么她相信,背后的人也一定步步都已经算好怎么达到目的了。

如果钱壮没有及时赶到,她不是没有办法脱困,但是脱困的成本一定要高出许多倍。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吐了口气,看向面前精悍瘦小的钱壮,却愈发觉得他高大起来。

“我不过是顺手帮了把钱老伯一把,不值一提。倒是钱壮士这份侠义之心让人敬佩不已!”

谢琬发自内心地说。如果她身边也有这样的一两个能人就好了,那她何须上趟码头都得提心吊胆?

074 辣手

她目光晶亮地打量着钱壮,钱壮却也显得欲言又止。

这时候罗矩已经将人都绑好关进了仓房,回到她身边来。

“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谢琬沉思了会儿,说道:“明日日出之后,在铺子门外摆上八条长凳,将人分别绑上去打板子!一直打到他们招出背后指使的人为止!”

八个人一齐绑在凳子上打板子,这是多大的阵势?这分明就是要在当着大庭广众扫那背后主谋的脸的意思。

罗矩听她发了狠,也觉得只有这样才算解气,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谢琬走到柜台内,让罗义开了柜子,取出两张二两百的银子,回过头来谦和地冲着钱壮说道:“这些日子有劳壮士了,你今日不说,我竟不知道已经承了你这么久的情。这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壮士若看得起我谢琬,请务必收下。”

钱壮望着那两张银票,一张黑脸却蓦地紫涨起来。

“姑娘这是瞧不起钱某。钱某做事只有两个原则,一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二是对得起这‘侠义’二字。姑娘这娘不是为报答我,是在骂我!”

谢琬知道他们江湖人确是最重这侠义二字,因此说话特地斟字酌句。却没想到还是伤了他的自尊。

正在不知如何劝说之间,钱壮却忽然已低声开了口:“姑娘若是觉得在下还有一两分用处,那便让在下继续替姑娘看着铺子好了。到时候姑娘若觉得在下还算称职,便打发我几个酒钱是,那也算是我的功劳。今儿这钱,却是打死我我也不要!”

谢琬听得他这话,却觉胸中无比宽爽!

有他看铺子,谢琬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他艺高人胆大,觉得替她看个小铺子屈材罢了。

顿时压住心里惊喜,说道:“壮士如此。不觉屈材么?”

钱壮这才看着她,通红着一张脸道:“不瞒姑娘说,小的自打有了蹲狱的前科,如今就连县里卖菜的都不敢靠近我半步。四里八乡的人但凡知道我底细的,也不原接近我。爹娘如今老了,等着我奉养,我又不能去远处。

“我之所以没让姑娘知道我在,就是怕我臭名昭著惊扰了姑娘,反令姑娘心生害怕。今儿见姑娘临危不惧,让人敬佩不已,便斗胆想借这机会跟姑娘讨个差事。往后就算姑娘要下龙滩入虎穴,小的也必身先士卒,报效姑娘!”

谢琬方才看到他时已起了爱材之心。如今见他竟真心实意投靠,哪里禁得住这份狂喜!

钱壮的功夫她见识过了,虽然说眼下社稷太平,可到底难防宵小,有了钱壮在侧。她起码连睡觉也能觉着安稳几分!

至于他担心的自己会对他敬而远之——两世里头她地痞流氓还见得少么?要说蹲狱,前世谢琅也蹲过几年,这又算什么?谁说蹲狱的人就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连漕帮的人她都没被吓趴过,一个因为不甘受欺负而奋起反抗的钱壮岂会吓到她!

虽说一面之交难定人心,二房里如今这般模样,更要严防用人不察以致里外勾结,可是平常人家请护卫。那些受着层层推荐而来的人有时候都不得已要冒险请回来,只要明日里查明他真的是钱老伯的儿子,这样知根知底的人,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没想到今日因祸得福,虽然受了场虚惊,可却得了员护身大将。她忽然觉得,人偶尔遇点险也不算什么坏事了!

她含笑站起来,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正色道:“如果只让你为我守铺子,未免小材大用。你既是真心实意跟随我。不如你就当我的护卫。不过我要做的事很多,可不是一般收帐的查铺子,所以你的任务比较重。

“除了保护我的安全,你还要做到只听命于我一个人,我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对外吐露。你虽然是钱老伯的儿子,可是如果有违反规矩的地方,我也决不会姑且轻饶。甚至,很可能因为你的差事不同,我还会比旁人罚的更重些。这些你若能答应,我就能留下你。”

钱壮原先想着只要能有个事做,不至于成天被嫌弃便成了,如今听得面前这小姑娘居然要收他做护卫,不由得大喜过望。守铺子算什么,随便一个护院都能干下来,而做护卫却不同了!时刻待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学武之人能够发挥所长的真正差事!

一个人一生里,能遇到一个赏识自己的人多么重要!

他不认为自己是千里马,但谢琬却成为了他的伯乐。

他惊喜之余也打量了谢琬片刻,见她目光里透着常人难有的果决,顿时也知这胆大的小姑娘是真要用他,而不是开玩笑了,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字字铿锵说道:“小的愿意追随姑娘!如若有失职犯规,不必姑娘处置,我必自行处罚谢罪!”

“好。”

谢琬几不可闻地点头,“从今儿起,你的月钱从我这边支付,我给你十两银子月钱,每月初一从罗矩手上支取。”

“十两?!”

钱壮虽然走南闯北得多,可是听到这样的价钱还是吓了一跳。一两银子就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半个月的了,想当初他曾经落魄时还曾经有过三十文钱过一个月的经历,眼下的十两银子于他,是什么概念?

谢琬平静地微笑道:“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我说的这些,当然值这个数。”

钱壮胸脯起伏起来,想了半日,居然觉得除了以往后的行动表达谢意,竟然并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他无言地冲谢琬抱了抱拳,站在了一侧阴影里。

这就等于表示,从此时开始,他已经进入了当值状态,从此时起,他已经成为了如同罗矩一样的她身边的心腹之人。

他侧头冲旁边的罗矩看了眼,罗矩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向他真诚而温善地笑了。

漂泊流离了一二十年,他最后竟是在这名不足八岁的小姑娘身边找到了位置。

这么多年里,他什么样奇人奇事没见过,即使授命于他的人尚且年幼而且还是个女流,他也觉得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事。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他需要的只是个安稳而且能够奉养到双亲的差事,天下人都不肯给他,而她不但能够给他,还器重着他,这就已经胜过了一切。

谢琬得了大将在侧,先前遇险的怒意一扫而空,随即让玉芳去安排住宿。

如今背后主使未曾查明,她留下来一可掩人耳目,防止打草惊蛇,二来半夜回府不但要惊动府里,还要引得谢琅担心,所以最省事的办法,便是这夜由玉芳陪着暂且歇在阁楼上。阁楼只有一条通道通往铺子外头,相对安全。

于是罗义回府向谢琅报了声平安,顺便拿了谢琬的妆奁盒子过来。

到了清早起来,罗升和钱老伯居然都来了,罗升听说昨夜他走后铺子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由得后怕得腿都软了,见了钱壮又是作揖又是称谢,又是上香又是喊着菩萨,见得谢琬好端端地下楼来,又立马地埋怨起她不该为了把扇子还巴巴回铺子来。

谢琬安抚了他两句,去见钱老伯。

原来钱老伯正是因为钱壮彻夜未归,深怕他又在外冲动惹事,所以一大早便寻到了城里来,路过铺子里见着这里头比平时热闹,进来问了问,正好见到出来替谢琬买洗漱用具的罗矩,听说钱壮昨夜竟然也赶巧办了件好事,又听说谢琬收留他做了护卫,顿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谢琬言语劝慰钱老伯,并又半含半露地提起钱壮的身世,居然跟钱壮所说半点不差。

而且钱老伯对于那乡绅的恨意至今未消,说起钱壮当时被打和被捉入狱前的情形,也比他所说的惨烈得多,至此,她心中对钱壮的身份和经历最后的那点不确定便就此消去了,往后但凡出门,定自叫他贴身跟随不提。

这里用过了早饭,街上人已渐渐多了,罗矩眼尖瞧得对面巷子里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这边,遂与罗义不动声色地将巷子两头一堵,把那人给捉来跪到谢琬脚尖前了。

居然是谢宏跟前的小厮谷雨。

谢琬冷笑了声,当胸踢了他一脚,让罗矩去搬板凳。

没想到她还没动手,这背后的人就已经按捺不住蹿出来了!

一会儿工夫,八条长凳已经在铺子面前大街旁摆成了一溜,然后八名劫匪被扯了面巾,脸向大街绑到了凳子上。

因为人手不够,罗矩特地上柳叶胡同调来了包括李二顺在内的三名伙计,八个人一人一条四指宽两指厚的板子,往绑着的人身下打去。

惨叫声此起彼呼。

路过的人瞬间已经围成了一道厚厚人墙,纷纷对着这一幕指指点点。罗矩在旁向路人解释,不过省去了劫持谢琬这一段。

这顿时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声援。

做买卖也不容易,而且居然欺负人家父母双亡的一对兄妹!谢家的事大家也不是没听过,二房已经被欺压了多年抬不起头,如今竟还有人来盯着他们铺子赚的这点钱,简直天理不容!

铺子里的人下手半点没留情面,不一会儿,几个人衣服底下就渗出血来。

当中一个人终于吃不住而喊道:“我招!我招!我们是宁家的人……”说完,头一垂就晕了过去。

可是已经够了。大家都已经听清楚他们是宁家的人。

075 服软

有些知道谢琬和宁大乙恩怨的人,顿时就恍然大悟说道:“肯定是他们家二少爷!真真是丧尽天良!居然因为吃了点亏就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谢琬在楼上,也听到了。

不过她十分平静,宁大乙脱不了干系,但是,别的人也别想就此摘个干净!

她唤来罗矩:“把他们解下来,仍然丢进仓房,从今儿起,你每天往宁家送个人过去,指定让宁家老爷接收,记住多找几个人同去,而且一定要敲锣打鼓,务必使得四面街坊全部知道。宁老爷要问起什么,你们什么也不要说,把人给他们就是。”

罗矩当下领命,卸了排扬,然后把方才招供了的那人那冷水泼醒,又问了一通之后,就照谢琬所说的抬着他往宁家去了。

都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宁老爷子闻讯惊得连下巴都掉了,先是让管家出来打发,管家不成,又叫老大出来谈判,还是不成。外头人越来越多,好些还是从李子胡同一起跟过来瞧热闹的,一起随着罗矩叫嚷着让宁老爷出来见面。

宁老爷子被逼无法,扇了宁大乙两个耳光,随即扭着滚圆身子出门来。

翌日三日又是如此。而且随着事情闹得越发大,消息散播得越发广,每日里等着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得第五日,宁家胡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大半个县城的老百姓都聚守在此。

宁老爷没办法,是夜拉了一大车礼到了谢府拜见谢启功。

王氏近来听见这消息也觉心惊肉跳,打死她也没想到谢琬下手居然这么狠。那棒子哪是打在护院们身上,那一棒棒都是打在她身上!

谢启功自然想不到这事跟王氏有关系。

他一向不大瞧得起宁家,又因为宁家自己滋事在先,但谢琬胡闹的事他们也听说了,都在一个县城,多少也得给两分面子。

宁老爷既来了,只得让人去寻谢琬。可哪里找得着人?自打出事那天起,谢琬就以压惊为由去了舅舅家小住。就连谢琅,也干脆住在县学。

宁老爷没办法,哭丧着脸又回了府。按例把宁大乙抽了个皮开肉绽。

宁大乙被抽急了,也哭道:“这也不是我的主意!那天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往我屋里塞了封信,说那几日谢家三丫头一个人守在铺子里,是个最好报仇的时候,我也就鬼迷心窍召了几个人过去了。

“我也没想真的把她怎么样,只想吓吓她,拿点钱回来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二房也有钱。谁想到后来会半路出来个程咬金?反让她借机闹出这么大事来!——要是我知道那给我支招的王八羔子是谁,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宁老爷气得两眼翻了白,两鞭子又抽上了他的背:“你个猪脑袋!别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还是个不明来历的人!要是改天再有人让你拿把刀捅了你老子娘,你是不是也照做!”

宁大乙被抽得满地爬,哭爹叫娘的声音满大街都听见了。

而这时候谢琬却在齐家吃着蜂蜜糕,躺着大藤椅,由着表姐在后院唱着小曲儿安抚她“受伤”的心。

那对宁大乙来说如同炼狱的八天终于过去了。

整个县城内外乃是邻县都把这事当成了笑谈。

宁老爷每每出去谈生意都难免听到这样那样的打趣。回回都要强笑着打哈哈过去。可就是这样,也还是损失了好几笔大单。而更要命的是,谢琬让人在李子胡同及柳叶胡同铺子跟前竖了块牌子,写着“宁大乙若打此路过,必以盗匪论之”。

宁老爷每每路过瞧见,必要气得口吐白沫。

宁家从此成了邻近几县的笑话了!

由此,宁大乙每每又险些成了他鞭下游魂。往日里他纵使在地痞流氓的队伍里再怎么风光。再怎么有威信,有了这两块牌子,他也已经丢脸丢到尽了。

谢琬在舅舅家住了半个月就回了府。她还有大把事做,哪里能一直这么逍遥。

宁大乙好了又伤,伤了又好,终于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初夏午后。抚着屁股痛定思痛,觉得这辈子终于遇到了个翻不过去的硬坎儿,于是带着两筐子关外来的新疆大葡萄,一箩筐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五百两银子的银票。到李子胡同谢琬负荆请罪来了。

谢琬忙着跟漕帮的人搭线的事,压根没空理他。

于是就被钱壮挡在了门口那块牌子下。

“我们姑娘的命就值五百两银子?回去想好了再来!”

宁大乙不得已,翌日添了一千五百两,凑成两千两银票,再搬了两筐鲜红大荔枝过来。

又被钱壮鄙视了。

“两千两?只够我们姑娘一根头发丝儿!”

宁大乙看着顶上那块耻辱牌,又摸了摸才结了痂的屁股,发了狠,回去改拿了张五千两的银票!

“这可是我全部的私产了!你们再想要,我也没有了!”

他抢在钱壮出声之前,带着哭音说道。

钱壮站在屋檐下,斜眼盯了他片刻,终于说道:“跟我来吧!”

宁大乙如同听到了天籁!当即不顾伤势,扭着屁股紧随着他上了阁楼,活似慢一步就会跟丢似的。

到了楼梯口,只见谢琬正坐在书案后跟罗升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还是要寻来头大些的,底下人靠不住,而且我发现这样层层上去,每一层都要抽成,我们的支出就平白变多了。上层的分舵主至少有话事权,可能投入会稍微大些,可是有什么范围内的小风险他们也有能力掌控。你再通过手上掌握的这些人去找找,看有没有办法见到他们的分舵主。”

她把手上写着一列名字的纸递给罗升。

宁大乙听得舵主二字,立即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罗升拿着名单路过身边时,他探头想去看个究竟,被罗矩猛地一声喝止了:

“还不来见过姑娘!”

宁大乙又打了个激灵,捧着屁股挪到谢琬身前。赔笑道:“三姑娘是要找漕帮的人么?”

谢琬瞄了他一眼,端起手畔茶碗来。“你来做什么?”

宁大乙不禁站直身道:“特来给姑娘赔罪!”然后忙不迭地把手上银票递过去。

他在她面前真是越来越没底气了,这丫头真真是他命里的克星。

他忐忑地盯着她的脸色,希望她看到银票面额时能好歹对他客气点儿。

“五千两。”她瞄了眼银票,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你费那么大劲让人劫持我,就为了五百两银子?说,谁指使你的。”

说到末尾她的话语里已经冷得有些刺骨了。

不光是宁大乙愣在那里,就连罗矩钱壮他们也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不都招了宁大乙就是头儿么,怎么又出来个宁大乙也是受人指使?

这固然跟他们的城府尚浅有关系,除此之外,应知世上还有句话,便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他们不像谢琬这般把王氏当成毕生仇人,自然是不会去深想其中的异常。

“三姑娘英明!”

宁大乙愣了片刻,看着谢琬坚定的神情,顿觉鼻头发酸,哭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道:“小的还以为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想到姑娘明察秋毫,知道我不是那种卑鄙无耻的人。实话告诉姑娘,我就是这封信给害了!我本意绝没有想过伤害姑娘,还请姑娘明鉴!”

谢琬不顾他的声泪俱下,接过那封信扫了两眼。

信上的字写得虽然一般,用纸用料却十分讲究,而且从墨香及纸的质地看来,是出自河间府有名的笔墨商尚品轩。谢府里的纸墨都在尚品轩拿。

她把信折起来,又慢慢地喝了茶,说道:“你在收到这封信前后,谢府里有没有人找过你?”

宁大乙止住哭声,抹去眼角两点润湿,想了想道:“就是那天你在街上欺负完我之后,没两天我在醉仙楼喝闷酒,你们家大爷身边的小厮来找我搭过两句讪。”

谢琬唇角冷冷勾起来。

宁大乙愈发怕她这样子,苦着脸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人家好歹是你们家的人,我平日在你面前吃的亏多了,哪还敢惹别的人?他来搭讪我,我总不能不理会。而且他又没说别的,只问了几句我怎么喝闷酒什么的。我跟一个下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没理他,他就走了。”

谢琬把那五千两银票夹在帐簿里,说道:“银票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宁大乙连忙指着外头那牌子:“那这个?”

罗矩道:“叫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牌子自然会撤,难道我们姑娘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宁大乙连忙灰溜溜地低了头。

走到楼梯处,他忽然又转过身来:“我再多嘴问一句,你刚才说的分舵主,是不是是指漕帮的人?”

钱壮走过来横在他身前。

他连忙摆手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沧州码头的分舵主田崆,刚好是我拜把兄弟的亲哥哥,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来着——”

“把他拎回来。”谢琬道。

于是钱壮就真的把他拎回她面前来了。

 

076 名声

谢琬盯着他:“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宁大乙忙又说了一遍。然后又像只乌贼一样软软地趴在书案上,幽怨地说道:“你这么想认识他,那我要是介绍你们认识,你能不能对我好点儿?”

“丢出去!”

钱壮抓起他衣领,就准备从推开的窗户口丢下去。

也不看看谁的地盘?敢跟他们姑娘讨价还价,真是嫌命长了!

宁大乙见过钱壮几次,一直以为他就是普通的伙计,哪里知道他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被他单手一提就举过了头顶,这还不够吓死人嘛!当下顿时如杀猪般惨叫起来:“放下我放下我!我答应帮你介绍就是了!”

钱壮将他丢到地上。棒疮未愈的屁股受了撞击,又是疼得他哭爹喊娘起来。

到如今眼目下,他算是真的领教到谢琬的手段了!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偏偏无赖起来个比地痞还地痞,卑鄙起来比流氓还流氓,凶狠起来比恶霸还恶霸!明明一副蛇蝎心肠,又偏偏平日里还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知哄了多少人上当!

可他嘴上还真不敢说。

“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去沧州就是!不过,你得立刻把那牌子给我摘了,一刻也不能拖!”

他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地说道。

“牌子我可以马上摘,不过,我只能等你十天。”谢琬撑在书案上扬起唇,“十天之后我必须见到漕帮的分舵主,跟他达成雇佣船只的协议。这之前你要是给我跑路了,那你就等着被你老子扫地出门。还有这件事要是从你嘴里走露风声出去,我也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知怕了!我知怕了!”

宁大乙连忙打地上爬起来,低头拱手作揖。

十日之后的大清早,谢琬才到铺子。倒是见着宁大乙果然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谢琬一面上楼梯一面说:“钱壮和罗矩跟你一道去,记住我的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宁大乙拍胸脯道:“姑娘莫以为我宁某成天跟那帮地痞流氓呆在一块就什么也干不成,告诉您。这码头上的事,还就得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才能跑得通!姑娘就在家里且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谢琬冷笑着,却并没有反驳他。

在乍听到他说认识码头上的人之初,她就有种灵台清明之感,码头本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而宁大乙就是本地这些地痞流氓的头子,漕帮的人在四处走动的多,每到一处地方必得跟当地地头蛇打好关系。他说他若认识漕帮里的分舵主,其实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如果找常五那样的人去层层渗入漕帮里头,的确还不如直接经由宁大乙下手。只不过之前因为对宁家人并无好感。以至她从来没想到从宁大乙身上下手。

不过如果早想得到的话,她也找不到请他帮忙的契机,一来他们是两路人,二来她并不想此事声张出去,如今阴差阳错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自觉帮了忙。——且不管此去成败如何,到底也多了份可能。

可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有时候有些事,你想破脑袋也没有办法,但偏偏有时候又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这里忙着码头的事。没空理会王氏,因着宁家成了邻近几县的大笑话,王氏这些日子过得却并不轻松。

谢启功不在的时候她找来谢宏问道:“三丫头那里可曾有什么动静不曾?”

谢宏顿了下,说道:“儿子可没盯着这头。她那里有没有动静,太太不是比我清楚么?”

王氏叹了声气,不说话了。

她要是清楚又何曾需要找他来问?也不知道那丫头究竟是副什么样的心肝。这么的年纪做事竟然滴水不漏,不要说她派过去的那些丫鬟婆子到如今也没捞到点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说眼下宁大乙这事,按说换成她自己,不被吓破胆也要被吓得收敛些。她倒好,反而高调地把这事弄得天下皆知了!

这宁大乙那里是不露出破绽来才好,要是露出破绽,谢琬还不定怎么报复她。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窝囊,她在谢府呼风唤雨了几十年,如今怎么倒是忌讳个毛丫头来了?

心里不甘归不甘,到底也知道她几分手段,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接下来这些日子倒是消停了些,并不敢再谋划什么心思了。

正好这日任府来信,说是隔日任隽便会连同行李一齐到府,谢宏夫妇与谢棋闻讯便冲到正院里请示该收拾哪座院子,按他们的意思就该直接搬进栖风院住才好,如此才有利于让他与谢棋培养情分。

王氏琢磨了片刻,说道:“如此也太打眼了。任夫人原先还不同意,就是怕再惹出上回的事来。这回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才跟任府说通的,若是让她知道,咱们的心思可就都掩不住了。来日方长,让棋姐儿机灵些吧。”

于是,便指了原先丹香院后来的碧香院,让他们速去收拾。

碧香院离栖风院不过一道中庭的距离,跟直接住进栖风院其实区别不大。

不过距离颐风院也挺近,中间只隔了座倒座。但是因为颐风院后面几个小偏院都空着,如此又显得更远了些。

谢琬从铺子回府的时候,任隽就正在靠近颐风院这边的院门口,吩咐小厮们晒书。

“三妹妹回来了。”他礼貌地冲谢琬点头。

自从上回打击过他一回之后,中间隔着的这两年,谢琬像是世间又没了这个人,如今再见他,就觉得有些恍惚之感。

而他给她的感觉,因着上回那事,也跟当初有了些偏差,如今他举手投足间已经依稀有几分少年男子的青涩,而除此之外,似乎又隐约还有几分别的东西,却是令谢琬一时未明的东西。

这些综合起来,使得谢琬越发不想与他走得太近。

每次见到谢琬,任隽都像府里的哥儿们一样适可而止地寒暄着。既不像任黛说的那样因为惦记着她的那句话而记恨的样子,也不像那时候当着所有人面说“三妹妹相信我”对她异于常人的样子。

这样,便使得谢琬感到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身边有个人时时地给自己带来无言的压力吧?

她也简短地说了声:“任三哥好。”然后回了屋。

哪知道才进屋喝了口吴妈妈端来的莲子汤,任隽就进来了。

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在她右侧坐了半日,忽然难掩忧心地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把宁家二少爷狠治了一顿的事了,那家人都不是好惹的,那宁大乙更是地痞流氓的头头,在我们南源都是有名的,你这样得罪他,不怕再招来祸事么?”

宁大乙再狠,那也没有她狠。经过这一次,他要是还敢再耍花枪,那他也算是有能耐了。而且,他若真的不服,又怎么会乖乖领着钱壮罗矩去沧州?她可不信有钱壮在,她的人还会有什么安全之虞。

但是出于礼貌,谢琬说道:“宁大乙先得罪我在先,我若不治治他,岂非助长了歪风邪气?”

任隽道:“可是,你终归是个女孩子。”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凡事不能不留余地,不能强出头,更不能时常地被众人口耳相传。人们虽然不见得都见过谢琬本人,可是经由这件事,她的名声是传开了。在百姓堆里,她是伸张正义不畏邪恶的好女子,可是在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眼里,她这样做,未免太张扬了些。

清流士子最重家声,身为翰林编修的谢荣如何能有个这样的侄女。

关于这件事,谢启功已经指责过她一回。

而曾密升了南城正指挥使,任隽自己也已考中廪生,任家如今像谢家一样,更加地在乎起名声来。

谢琬自己也看重女孩家名声,毕竟,没有哪个本来出身就好的女孩子,不希望一辈子都被称赞着。可是,当她选择了要强大二房的这条道路以来,她想再做个低调而温婉的女子是注定不可能了。

她手腕必须强硬,才能治得住宁大乙。她目光必须长远,才能收服得了赵贞。她心思必须缜密,才能打动得了靳永。如果她是个严格尊遁着闺范的寻常闺秀,那这些人都不可能为她所用,她也打不开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只要她所要的,不为名声所累。

但是这些话,犯不着跟无关的人解释。

“任三哥说的不无道理。”

谢琬冲他微笑点头,她目光澄静,笑容安然,从面上,丝毫看不出她有治得一个地痞流氓俯首帖耳的本事。

任隽看见这样的她,以为她听了进去,也愉快地微笑了。

谢琬道:“任三哥今儿不去栖风院找棋姐儿么?”

“哦,她刚刚去上房陪太太抹骨牌了。”任隽道。转而又解释:“我可没有去找过她,都是她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