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无疑让薛宁更心慌。

“你…你好。”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文件夹,尽量保持微笑。

“周末还让你过来,真不好意思。”

孟娟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却字正腔圆地传入她耳朵,好像整个空间都为了听清她的话收起了呼吸,薛宁也忍不住敛声屏气跟在孟娟身后,来到了她的画室。

刚进去,薛宁就被随意摆放的画作吸走了目光。孟娟的作品依旧是女性人物像,每个形象都有不同的面孔、肤色和神采。她的画风很细腻,色彩淡隽,正好是薛宁进入这个领域后喜欢的样子,她不由得对着这些候展作品赞叹。

孟娟在屋中间静静地看着四处打量的薛宁,紧紧握住轮椅扶手的双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在薛宁再次向她投来抱歉的目光时,她忍不住问:“薛小姐喜欢画画吗?”

薛宁迟疑了下,诚实地摇摇头,“我手笨,看画也是开始工作后慢慢喜欢上的。”

“那…喜欢书法吗?”

“呃…”薛宁摸了摸后脑勺,“艺术离我都挺遥远的,我记得顾总对书法倒是有研究。”

孟娟笑着点了点头,低声说:“真不像。”

“什么?”

孟娟又摇头,指了指角落处还盖着布的画,“那是这次画展的主体画,薛小姐看看如何。”

“好的。”薛宁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布,再次惊叹出声。

那仍然是一个女人,穿着普通的白衬衣卡其色短裙,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夜色中侧回身微笑。孟娟画作的大部分背景都是大自然,薛宁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用现代都市做背景,而不同于其他长相各异的女主角,这张画里的女人,很像孟娟本人,或者说…

很像她。

薛宁心中的某根神经被莫名牵动,久久看着这画,竟然有流泪的冲动,从见到孟娟就想问的问题在喉咙反复翻滚,难受得她快呕吐。

就在这微妙的氛围中,顾星推门而入,冲薛宁挥了挥手就走去孟娟身边,蹲在她面前温柔地问:“累了吗?”

孟娟摇摇头,看了薛宁一眼,“还好,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顾星呵呵笑了,摸了摸她的手背站起来,平常地说出令薛宁大跌眼镜的介绍语:“薛宁,这是我太太。”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

薛宁被留下来和顾星孟娟共进午餐时,脑袋里只能想起这句话。

工作的事很快就谈完,午餐前的时间他们三个人就待在客厅里闲聊。虽是聊天,更多的是顾星和孟娟毫不避讳地自顾自地小声说话,偶尔问薛宁一句,她就答一句。

这场景让薛宁不禁想到自己家,薛诗杰和杨雪芬也是经常沉浸在二人世界不理她和薛书阳的,所以她和薛书阳以前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混在一起。

说顾星和他老婆关系不好的人肯定没见过他这么腻歪的一面吧?

可是…薛宁看着孟娟出了会儿神,又掏出自己的小镜子看了看。

为什么就这么像呢?!

为什么他们还一副‘没发现你们长得很像’的模样呢?

“你眼睛进东西了吗?”

孟娟轻柔的声音突然飘过来,薛宁惊讶于她细心的同时连忙收起镜子摆手摇头,顺口说道:“没有没有,我只是看看妆花了没有。”

顾星大笑,孟娟也跟着咧了咧嘴,薛宁则想找个洞钻进去。

世界上那么多借口,她为什么就选了最不可信的这一个?谁都看得出来,她今天这邋遢样是素颜好不好!

“呃…其实是感觉隐形眼镜有点歪。”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还有了溜去洗手间的借口。

薛宁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发呆,忽然就想起田夜曾经对她的鄙夷。田夜指的所谓优点,就是她和孟娟长得像?顾星对她这么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但肯定和田夜所想的不同,顾星要真对她有什么,今天也不会让她来见孟娟了。

虽然心里存着各种疑问,但午餐她还是吃得很开心。孟娟和顾星一样,是让人乐意亲近的人,饭间尤其热情,夹给她的菜都快堆成山了,还细声问她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

叨扰到中午一点,孟娟面露疲色,薛宁便起身告辞,孟娟拉着她的手说:“有空时过来玩,不要总带着工作来就好。”

薛宁答了好,孟娟便让顾星送她。

“我先送你上去休息。”说着要抱她起来,孟娟兴许是看外人在不好意思,只扶着他慢慢站起来,“我自己能走。”

顾星无奈地半揽着她回房,温声说:“精神刚好一点就逞强,像小孩子一样。”

薛宁像听到不该听的话,默默垂下了头。

顾星载着薛宁快进市区时,他终于对好几次欲言又止的薛宁说:“想问什么现在可以问。”

被看穿的薛宁紧张地嗯呃了会儿,“你不觉得我和你太太长得很像吗?”

顾星理所当然地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吧。”

薛宁低落地自言自语:“可是太像了,有点神奇。”

顾星沉默了会儿,“是有点神奇。”

“为什么呢?”

“…你觉得呢?”

薛宁自然回答不出来,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说:“还有一个问题。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和她像吗?”

“开始是这样,”顾星点头道,“现在么…好像还是可以说是这个原因。”

薛宁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什么意思?”

顾星思维跳跃地说:“我和她原本没有孩子了,也不准备要孩子。认识你的时候,我就想我们如果有孩子,应该就是长你这样…嗯,性格或许更温柔一点。”

“喂!”薛宁忍不住发出不满的声音,顾星哈哈笑了两声,伴随着点头的动作继续道:“不过你这样也挺好的,虽然有些傻,但生命力顽强。会受伤会失望但不轻易绝望,有些小缺点,但关键时刻很勇敢…”

说到这里,顾星语调降了降,“你爸妈教育得很好。”

受了表扬的薛宁有些飘飘然地说:“那是我哥教育得好。”

顾星皱眉,“你哥?薛书阳?”

“对啊,我小时候基本都跟着他,什么都是他教我的。”

顾星突然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薛宁反应超大地诶了声,“你不是不八卦的吗?”

“原本是…可你的事,我不八卦点不行。”

薛宁不好意思地玩着手机链,慢吞吞地说:“今天我见了你太太,算是你信任我,分享给我的秘密,我也交换一个好了。我是很爱薛书阳啊,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可是…”

“可是…他现在是你哥哥?”

薛宁闷闷地点头,顾星侧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很快就不是了。”

沉浸于思考的薛宁却没听到这一句。

她和孟娟百分之九十相似的面孔给了她太大冲击,她却找不到人倾诉,毕竟涉及了孟娟的私事,她没有权利大肆宣扬。

另一件让她心绪不安的事,便是薛书阳和蒋韵婷父亲的会面,不知道会演变成怎样的结果。

薛书阳当天是被人送回来的,薛宁听到响动下楼时,送他回来的人正在向薛诗杰解释。薛诗杰知道薛书阳是和蒋韵婷的父亲喝酒喝成这样时,脸上愠色更甚,他和杨雪芬一起送那人出门,薛宁蹭下去看到薛书阳疲惫的脸,默默腹诽那蒋叔叔,薛书阳陪他应酬或者应酬他时就没舒坦地回来过!

薛诗杰大概料想到薛书阳找对方所为何事,送完人回来兀自上楼了,杨雪芬吩咐黄叔把薛书阳扶上了楼,薛宁乖乖地去泡了解酒茶,端进房间时听见杨雪芬轻叹对床上的薛书阳说:“你这是何必呢…到底是谁值得你这么辛苦?”

薛宁手一抖,听薛书阳声调痛苦却坚定地说:“妈妈,我只是迟钝地发现,原来我还能追求自己的幸福。就任性这一次,也不行吗?”

杨雪芬长叹一声,起身朝薛宁招手,“你伺候你哥吧,我得去安抚另一个。”

薛宁咬着下唇点头,杨雪芬刚走她就锁好门直奔床边,心疼地边喂薛书阳喝茶边说:“那蒋叔叔一看就是坏人,真讨厌。”

薛书阳笑着咳了两声,“没事,事情能说通就好。”

“你是说…他同意了?”

“嗯。”

薛宁心里顿时喜忧参半,她知道薛书阳被灌成这样外,一定还答应其他什么条件了,那样的官场人物,她再笨也能看透一二。

“怎么还苦着一张脸?”薛书阳低声问,薛宁把头轻轻靠上他的侧腰,深沉地说:“辛苦你了。”

“尽说傻话。”薛书阳轻拍着她的脑袋,哄小孩儿入睡一样。

薛宁踢了拖鞋窝上床,嘿嘿笑道:“我今天就睡这里了。”

薛书阳往里边挪了挪,“我浑身酒气呢。”

“没关系!”薛宁嘿嘿笑,抬头亲了他一下,“但是比这个更好的事情不能做。”

薛书阳哭笑不得,她还知道什么是更好的事啊。

第二天一早,薛宁赶在父母起床前偷溜回自己房间,在杨雪芬来叫她起床时若无其事地打着哈欠说好好好,在早餐时和恢复精神的薛书阳交换了一个调皮的眼神。

当天上午,薛书阳又和父母在书房里待了两个小时,出来时杨雪芬明显松了口气,薛书阳则对在楼下客厅翘首以盼的薛宁偷偷比了个V,那可爱的姿势出现在他身上的反差让薛宁爆笑起来。边十字绣边陪着薛宁看电视的黄姨讶异地抬头看电视屏幕,里面还在演无聊的青春偶像剧,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啊。

一切似乎得到了有效的解决,新的一周开始,薛宁元气满满地打卡上班,悠悠闲闲地看工作计划时,何曼拿着份报纸冲过来,“宁宁,你们家这软文也写得太差了吧!怎么拿你来炒作了?!”

薛宁茫然地拿过来扫了眼,是当地晨报的社会公益版,占了半版的文章标题很正常——“薛氏树立公益新形象,资助数名自闭症儿童”,副标题则是“知情人士爆薛诗杰夫妇往年爱心事件”。

急急地浏览完一遍,薛宁就和何曼一样呆住了。

文章的大部分是在写薛氏最近开展的公益计划,后面一个小节却是某知情人士爆料当年他们在异地捡回自闭症儿童收为养女的事,还夸张地附上了她的教育成长经历和一张笑得阳光灿烂的大头贴,最后还不忘称赞薛氏夫妇的善心。

薛宁想了会儿,先对何曼说:“这绝对不可能是我爸他们找人写的软文!你别冤枉他们呀!”

父母向来是保护她的,怎么可能主动爆料,这个得先解释清楚。

其他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何曼奇怪地说着那是怎么回事时,桌上的对讲机响了,传来顾星有些焦虑的声音,“薛宁,你进来一下。”

几乎是同时,她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来电显示薛书阳。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个热得疯狂的世界。

最近几天都得往外跑,晒黑了一层皮,然后也没有精力一次性写完一章,所以迟更了一天><

下周六俺要毕业答辩了,所以下周如果更新变缓,希望大家能原谅T T

知道你们最好了!=3=

、正业

薛宁斟酌了下形势,果然挂断薛书阳的电话,走进了顾星的办公室。

这边的薛书阳,看着办公桌上摆放着的报纸,对着被挂断的电话直接黑了脸。

其实在他找薛宁前,刚和父母通话完毕。

他刚接起电话,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许的父亲就痛斥道:“我教过你利用家人做生意了?简直丢我的脸。”

彼时他刚晨会结束,不知来龙去脉,自然要问这怒气从何而来。

薛诗杰气恼地抛下一句:“自己看报纸去,宁宁那里你自己看着办。”

于是挂掉电话,薛书阳就找秘书要了报纸,大概浏览了一遍就直接石化。薛诗杰无根无据的斥责早就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对他来说,最大的刺激莫过于薛宁不是他真正的妹妹这件事!

什么才是真什么又是假,他已经搞不清楚。

问薛诗杰此刻是行不通的,薛书阳稳了稳心神打给了杨雪芬。

“诶?你不知道这个事吗?”

薛书阳哭笑不得,“你们不是说宁宁是爸爸在外面的孩子吗?”

“那只是权宜之策,要不说是你爸爸的孩子,当年那些人能让宁宁进门吗?她能在家里不受欺负不受歧视地长大吗?”

薛书阳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早晨无疑是十八年前薛宁闯入他的人生后又一个混乱失控的巅峰,他保留着最后的理智,好奇地问:“那DNA报告呢?不是爷爷亲自去做的吗?”

“你爷爷是多么和善的人你不知道?知道了事情始末就让你爸爸做得周全点,”杨雪芬担忧地说,“那软文真不是你找人写的?”

薛书阳不由得低吼:“妈!我能干这么不靠谱的事吗!我根本不知道宁宁是你们收养回来的!”

“…还以为宁宁和你说过。”

薛书阳眼皮一跳,轻声问:“宁宁她自己也知道?”

“当然。”杨雪芬理所当然地说:“她那时候呆是呆,我们遇见她前后的事情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我现在就担心她胡思乱想,而且有些人恐怕又要出来多管闲事了。”

薛书阳明白她说的是家里的几个不远不近的亲戚,顺口就说:“这件事我会处理妥当的。”

说得轻巧,怎么妥当?

不管这文章是谁发的,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话是对着公众说的。现今的舆论环境,辟谣已经成了默认的同义词,他们也没必要继续隐瞒事实。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

势必会有人对薛宁指指点点,会有人屁颠屁颠地去问她评价薛氏的公益行动,甚至灰色的童年时代也可能被无聊人士深度挖掘…一段时间的不安宁是逃不掉的。

当时薛书阳和父亲商议决定资助自闭症儿童,确实有薛宁的因素,但从未料想薛宁的病史也会被曝光,况且此刻薛书阳自己都处在抓狂边缘。

薛宁竟然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难怪她总是一副‘为什么不能喜欢你’的模样,难怪她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喜欢说爱…

可是他不知道啊!

那么他多年的纠结算什么?几年用来看着她长大,教会她这世界的法则,而在意识到自己在挑战伦理观念时,又用几年来刻意疏远强行冷淡,还有那么几年被困顿在定位对她复杂的情感上…

在最痛苦的时候,见她抱着合影的相框皱眉睡在他的床上,他得有多大的自制力才将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额头;撞见她和别人亲密,他在心底默默对自己催眠了多少次“没关系这个人对她很好很适合她”…

薛书阳苦笑地看着报纸上笑颜如花的薛宁,很想和她清算一下,这纠缠的十多年,到底谁比较辛苦。

怀着此般的复杂情绪给她打电话,她竟然敢挂!但转念一想,她是不是看了这新闻受到了打击,找地方一个人闷起来了?如此一来,薛书阳就更执着地连拨电话过去了。

薛宁自然想不到他如此锲而不舍,正待在顾星办公室听他安慰她这不算什么,也不会是薛家做的,让她不要伤心在意。她自然明白这些,但往事被这样晾出来,多多少少有些介意,便意气地说:“当年若不被抛弃,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顾星沉默了半晌才说:“被抛弃是这个世界对你的恶,但能遇见他们,又慢慢遇见现在这些人,也算是一种补偿,虽然那个恶的起点怎么想都难以原谅。”

薛宁没想到他的说辞突然变得如此文艺,摆手笑道:“没那么夸张,我都忘了。这段时间可能会有无聊的人来问我的事,你不要爆我的糗事哦。”

“亏你还能开玩笑。”

薛宁耸耸肩,“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会为这种事失落,天塌下来还有高的人顶着呢。”

顾星勉强笑了,“薛书阳是挺高的。”

明显的调侃让薛宁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嘿嘿笑着出了办公室,查看手机时被几十通来自薛书阳的未接吓得失色,赶紧回电就听薛书阳咆哮问道:“你在哪里?!”

“公司办公室啊,刚才…嗯,开会去了。”薛宁吐吐舌头,撒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谎,薛书阳对顾星不是一般的在意。

“吓死我了…”薛书阳松了口气,无奈笑道:“还以为你躲起来不见人,翘班吧?五分钟后下楼来。”

“诶?”薛宁好奇,先不讲能不能翘班,“五分钟你能从公司到我这儿?”

“…你一直不接电话,我早就开车出来准备来逮人了。”

薛宁笑着说教道:“不务正业!”

“有吗?”薛书阳确定她安好,也有了兴致,“我还以为我人生的正业就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