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有微博,在那里认识了很多陌生人。

在他看来,那只是所有缘分当中的一个。一个念头会变成一个行为。一个行为会导致再也遇不到某个人,但另一个行为会遇到可能再也遇不到的一个人。所以每一个阶段都是跟命运有关系的,有点像蝴蝶效应。“如同这个地方的蝴蝶振动了一下,某个地方会发生变化。念头有那样的作用。念头变成想法,思想变成语言、变成行动,然后人得到相应的东西。”

随着年龄慢慢增长,他相信自己会跟更多的人认识和来往,但同时也需要更为强大的出离心。也许可能更幸运地遇到的都是好人,但这不太现实,所以要用自己的智慧去处理。试着慢慢用一些间接的方式去呈现,没必要的话不说。

“佛陀当时很多话也是只跟有些人说,有些人不说。不说是因为不适合跟他们说。不用说世俗这么复杂的环境,即便在寺院里也是一样。比如面对一个完全沉溺在自己的偏激当中的老僧人,我说出的话会伤害到他的感情。那还是不要说的好。”

在文字和照片中,他表达自己的修行心得,积极分享,有时也帮助了很多人。他们给他写信、寄卡片或者发短信表示感谢。但他觉得这是需要自己做的,做就行了,不会奢求有回报。现在要做的就是修行让他知道的事情。更慈悲,更智慧,运用它们来做一切事情,体现自己的价值。即使有些人反过来试图伤害自己也无所谓。

“比如这次被狗咬了,反而会更为它着想。想它一定是受过伤害,比如有人砸了它的头,才会这样过激地反应。再遇到它时,给了它一些吃的。自己应该防止这种事情发生。而在以前,遭遇同样的事,可能会生气、发狠、再遇见会想向它砸石头。先要试着去了解,最后就不会有任何怪罪。有的话也只会觉得自己很愚蠢。”

我说,很多嫉妒及攻击别人的人,自身心理和情绪上就有问题,比如希望自己比他人优越、得到存在感。最终还是要用慈悲心解决,容纳下所有人。不管是奉承的人,还是攻击的人。最重要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觉得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完成,这是对生命负责,不浪费时间。

他说,慈悲心是站在对方的立场,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别人打你自己会痛,正好证明自己是脆弱的,不够强壮,只是别人提醒了你。龙树菩萨会把这些当作一种破除自我的很好的修行机会,或者是修行忍辱的机会。

这是老师和朋友都做不到的,只有这些人可以让你知道你是多么自我,多么在意符号或妄想之类的东西。

以前有一些修行者禅修的时候,会故意半夜到村里捣乱,以便让别人揍自己一顿,以此检验修行是不是起作用。因为有一些禅定可以超越痛苦。不管身体还是心,都需要一些考验。不然你外在庄严,穿着佛陀的衣服,有一个活佛或者是一个大师的符号,没有人是反对你的,大家都奉承你。慢慢很多人都接受那种奉承。奉承总是不嫌多的,那种状态也很可怕。

我后来也想,有时候我很需要批评、反对、否认。这些都是实践的过程。

现在会有情绪反复的阶段吗?

有。否则我认识不到现在的自己。可能会生气,在很小的事情里苦恼,不平静。这是因为被局限在情绪中。如果情绪是一头狮子,你尽量给它一些满足,但它一旦发怒,离开了圈子,你就失去了控制它的能力,会很不安全。我学到的东西会让我警惕,去直面它,尽量不让它伤害到我。比如愤怒的时候就看着愤怒,用自主的心试着去隔离情绪。能看到自己的愤怒可能会好很多,看不到时就完全被它控制。

需要平复情绪吗?

不用。无常使所有事情都不会长久。心不是永恒的,感受时刻都在改变,不会在哪件事上完全固定。痛苦也不是固定的,有了出现,就一定会有消失。

在寺院所受的训练是一个过程,你慢慢地掌握了方法。

一般我们会考虑最坏的结果。如果可以接受,自然就没有恐惧。理智的情况下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想法完全散乱的时候就有一点顺其自然。我看到一个本来很聪明的人,失恋时判断力会像小孩一样。人有时可以对别人的事情做判断,却无法处理自己的困惑。

修行人的身上有时候看不出很明显的性格。他们能把自己的棱角抹掉,不露痕迹。

他可以不受限于习性,而很多世俗中的人是有种种习性的,比如贪着,对物质、对人的贪着。执着于自己要有一种归类。执着于别人怎么说。一般修行人身上表现不出这些东西,这些是不重要的,微不足道的。

有时他在想这个问题,如果自己不是僧人了,去北京可能要见他的人会很少,所以几乎不会再跟很多人联系。

“认识很多人的话,去那个地方说你来了,是很麻烦的。所有人说你来了,晚上一起吃饭,一定要吃饭,这就很麻烦。除非你搞一个party。”

会有人来寺院里面找你吗?

会。

见到之后呢?

给他喝点茶,有点像休息站那样的。休息一下,就走了。然后再不知道谁来。

十五

他说现在自己的快乐,通常在无造作的时候。比如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这种感受可能是愉悦的。但如果有时产生了一些情绪,他会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产生的,直面它,直到破除它。这样就不受它控制。

打坐时会比较专注地想着一些念头,体会它带来的感受,并且看清它怎么运作。禅定的时候心在观察,分辨各种细微情绪之间的差别。就像将自我意识的水放在大海里融合,没有内外进出。

有一种方法是观想空旷庞大的一个世界,然后试着把它融化,就像把雪放在火炉上。那时人处在完全的空境中,内在的自己也幻化掉。像镜面上的呵气,慢慢消失,产生一个很强大的虚空。与佛教里谈到的死亡经历类似。

一开始是外在世界消失,所有的感受、意识会变得朦胧、笼统,有点像天气很热时的一种气流。消失之后出现一种光,不是阳光也不是月亮或电光,有人称之为死亡光明。气会消失,光也会消失,变成完全的黑暗。除了一个火一样的红点。

如果进入很深沉的禅定状态,所有东西会变得特别缓慢。最细致、最细微的心是存在的。在这种禅定状态下,或许可以唤起一些记忆。这些经历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仿佛存在于某个空间。只是被发现了。就像放电影一样可以看到。

十六

下午去了寺外街上的一个房间。他的两个学生在画唐卡。这里平时有六七个学生,他会过来指导。就是为他们提供的一个画画的地方,也可以经营,因为他们需要收入维持生活。

他打开一幅前些日子完成的唐卡。画面是古典而又有创新感的。佛陀安住在白色的莲花上,莲花在波浪上,上面两端的角落是云朵,构图和线条简洁。是他自己的画法。

唐卡的主题是他的名字。“桑济”在藏文里是佛的意思,“嘉措”是海洋。在这幅唐卡里,海洋也代表波动的思绪和无常,代表烦恼,代表清净和慈悲。可以有多种解读。它的寓意是脱离苦海,但又没有消失在苦海。只是超越于这些。

唐卡的真正价值应该体现在观想它的信徒的眼睛和心灵之中吧。

是的。

他拿起画笔在莲花台上补了纤细的几笔,在背面用红笔竖行由上而下写了三字藏文字母。一般唐卡后面会写一些经文,这是种子字母,所有缘起都在这里。

用这么细的笔伤眼睛吗?画的时候人贴得那么近。

不会。不然看不清。

他十六岁开始画唐卡,因为喜欢,家人也都在画。后来专门去学习。画过多少张记不清了,很多都送了朋友。但是不是自己画的会认得。“自己的勾线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别人没法模仿。”

修行人画唐卡是对专注和耐心的很好考验。有些唐卡是有既定格局的,长时间反复画,越是缜密越对内心有帮助。画时先处理画布,把棉布绷起来,用石灰和木胶混在一起刷。快干的时候用石头磨,然后用瓷器磨,让它像纸一样平。像素描一样打底线。准备好底层的颜料染色。

唐卡注重整体的和谐,很多颜色聚在一起会产生一种和谐。处理不好的话会很糟糕。比较考验人的是最后画佛像的脸和手指。画得好可以创造多种风格。

以前的唐卡大多用矿物颜料,色彩鲜艳的颜料是从印度或西藏的铜矿铁矿里提取。矿物颜料很少混着用,是原始的颜色,蓝就是蓝,不会加入白色或者其他颜色调和成另一种颜色,所以很珍贵。在古代西藏是一种地位的象征,一般人用不到。现在化学颜料很廉价,很好用,两种颜料更容易融合,看起来可能效果更好。所以被大量使用。

以前古老的唐卡大多是修行者画的,用心画的,心很安静。现在市面上大部分售卖的唐卡不是修行人的画。

他说,之前西藏的僧人画唐卡,一般按照观想中的经书里的描述画。但一个修行很好的人可以有很多创新的东西。如果有足够的创造力,也许可以画成文艺复兴那样的。

我说,唐卡是长时间传下来的宗教艺术形式,有很多约定的规则。可以给予的空间并不大吧。

“任何规则都是从突破中最终让人接受的。传统的人不喜欢新东西,引起反对的声音,说明事情已经做得很好,至少别人有反应,起到了一些作用。也一定会有更开放的人接受和支持。他们也许更懂得,或是更有知识。只是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他认为作品的艺术感不是全部由画者给予,可能是后来赋予的。比如说古代唐卡给人很平静的感觉,画面非常和谐,好像融为一体。其实刚开始也并非如此,抹上去的颜料很鲜艳、很冲突、很活。但时间是一个艺术家,完成了画家没有完成的一些东西,包括给这件作品赋予一种灵性,一种价值力,或者是一种意念。

他两年前画唐卡很多,目前进入思考期,画得比较少。也尝试过用油画的方式给人画肖像。看过很多别的画,可能受所有画的影响。喜欢拉斐尔的风格,但意大利没有去过。

以前一直画。后来觉得把一些颜料聚集在一起就产生很强的荣誉感太愚蠢了,停了一段时间。再后来,觉得能通过自己的手创造一种作用,这种作用是真实的,并且能够影响别人,那么需要珍惜的是这个作用,而不是画或颜料本身。这些都无所谓。

他觉得现在西藏的人们不关心艺术,不关心画。在法国,很多人谈论画,对画有一些修养,对艺术家有认知。但是西藏没有。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有一种可能性会发生。一定会有一个人出现颠覆以前。

很多西藏的艺人、学者现在都往外走,在当地很难深入,不被重视。比如一个出生在这里的歌手,完全不被当地人关心,但如果去到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很大影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没有人珍惜他们的价值。他们自己也开玩笑说,一米长的鱼没办法待在一个小水盆里。这可能是因为他们也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现在比较难,要么是一个思想平庸但手艺非常好的人在作画,要么是对方非常有思想,但一点都不懂画。既有思想又懂画的人很少,并且很危险。

“在艺术界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是很危险的。我说的危险是指他有很大的创造力。”

如果要继续画画,他的方向会趋向简单。不会有很强烈的色彩,细腻但不繁琐,画一些禅意的或是思想上给人吸引的东西。像从前的风格,蓝色就是蓝色,绿色就是绿色,“那是很有力量的。像一个真理,不需要太多解释。”

这幅唐卡的蓝色深浅需要一定控制,画时的感觉是自然生起的吗?

是从心里出来的。脑子里水是动的,佛陀也是动的,天边还有云在飘,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但是用画笔定格的意境,分明一点就可以,想象中的东西没办法变成画布上的全部。包括佛陀的颜色也不是现在看到的,只能试着去找。

对我来说,海有无限可能性,是未知的。我在想象中进入海里,就像鱼到了大海,得到一种自在。但这种自在也附带着很多情绪和痛苦。海就像梦一样,但奇怪的是,佛陀不在梦里,却又是从梦里出来的。很多人认为佛陀看不到众生的事情,觉得佛陀的世俗谛是依他见,是依照众生才看到。意思是说佛陀不知道海里面的事情,只能通过人知道,但中观否认这一点。

天空象征空性,莲花象征缘起。从梦里出来是完全证悟。从海里出来才能知道什么是空性。不然在苦海轮回的梦里,对空性的了解只能是空想。

十七

讨论了下雪的事情。

我说,现在还没有冷到骨头里,应该不会下雪。

他说,这里在草原中间,气候容易变化。有时会突然下雪,雪飘到地上就化了。或者突然下雨又下雪。还有很多太阳雨,晒着太阳,然后雨下来了。

出去散步,转经筒,围绕拉卜楞寺走一圈。

三百多年之前,拉卜楞寺建了第一座佛殿,后来寺院慢慢变大。他说几十年前就是顶峰时期,出现了很多学者,还有很多藏区和佛教界有影响力的人。而他觉得到了现在,任何东西都来得太容易了。很多事情不用像以前那么辛苦,太容易时反而不珍惜。如果不珍惜,就会很麻烦。但现在的人一定是跟现在的社会有关的,会倾向于当下世俗的价值观。“比如以前经书都要借,现在可以随便买到。但却可能没有心情去看。”

走过山道。在寺院一处宫殿的空地上,有一些僧人排练正月法会的法舞。他十八岁的时候也跳过。“跳舞要选比较平均的高个子。一般是跟着经意去跳,也有诵经。比如阎罗王象征着时间和空间,象征因果。”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我们爬到山坡上去晒了会太阳。站在山坡上俯瞰整片寺院,周围高山起伏连绵。

晚上去吃火锅,他叫上朋友,另一个僧人久美。久美个子很高,有温柔的眼睛和笑容。久美喜欢音乐,会弹曼陀铃和阿里琴,唱歌也很好听。但他害羞,别人来了他不唱,只有他们一起时才唱。他们以前一起玩音乐,创作一些曲子,一边弹,一边录。

我问久美去过什么地方。他说只去过西宁,那是回青海老家要经过的地方。

在街上遇见另一个来自青海母寺的僧人,他来拉卜楞寺学画画。本来想找地方去剃头,最后也加入了晚餐。

吃完火锅,他们三个勾肩搭背,自然而亲密地往前走了。中途经过小超市,商议了一下,进去买了一大瓶可乐,还有几个纸杯。他们会聊天到很晚才散,这是他生活中经常发生的内容。

我沿着寺院那条主路,走到大殿面前的广场。月亮很美,又圆又亮,洒落银光。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很久。一些僧人成群结队出来散步夜游。寺院的夜色,静谧而平和。

十八

昨天买的可乐全部喝光了。他们在他的僧舍聊天,在电脑上看电影,很晚才回去睡觉。“昨天的电影讲一个小镇的故事,很邪恶、很悬疑的那种。”他只睡了一小会,凌晨五点有人要走,他帮忙开门。睡觉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

天气好,放晴的天空。今天决定去草原。桑科草原在他的文字里出现过太多次,这次我们去散步。更远处的草原会更漂亮,但现在什么都没有,草也不绿,花也没有。六七月份是草原的好时候。在草原上走了一段,来到一条清澈的小河边。有树林和灌木丛,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说,六月份僧人们经常会在草原上,有时来游泳,草地上放着很多水果,就像在海滩上玩耍。一些小僧人游完泳换上球衣,踢足球,煮饭,还搭起帐篷。有一次他看到这里有人放生很大的鱼。一些老人和妇女,背着水桶过来,把鱼放进河里。“放生很有必要。哪怕给它们一秒钟的自由也是值得的。”

这是修行中对愿心的考验,任何生命都可能因为因缘和无常受到伤害,因为你不可能守护着放生的鱼,保护着它们。就算人不抓它们,也可能会被其他的大鱼吃掉。所以佛教徒需要做的是,看到一个生命受伤害的时候,尽可能让它不受伤害。

“试着想象一下自己是那只羊,当时的自己会渴望什么。一定渴望自由不希望被刀割,遭受痛苦,或者是失去生命。这样想,菩提心很快就会生起来。在感受上是相等的,如果能让众生变得跟自己一样自由,就应该去做。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是更可能你会面临一种挑战。比如说每天那么多人都在做伤害的事情,他们觉得理所当然,要解救那么多的生命不太可能。所以只能发愿。

生病的时候,会想这个不幸没有降临到别人的身上,不然别人该多么痛苦。希望以后不要再有人像自己这样痛苦。这样的愿心对病情也是很好的。痛苦和忧虑会减少。

看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也要去发愿,要能够救下所有众生,让他们解脱痛苦。这些行为都是慈悲心的体现。”

你对素食怎么看,这是现在很多人热衷的一个话题。

没有完全的素食。我们更相信一种互相依赖的因缘,比如砍了一棵树,哪怕是一根草,也可能会导致很多动物死亡,因为它们的家被破坏了。吃的蔬菜一样附带着很多生命,比如种植时要施肥、要除虫,可能还有一些寄生虫。这样看来,在没有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吃东西不太可能。

一些比丘,他们会拿着一个漏水的网,一般是有九层的,是为了漏掉水里面的一些虫子。僧人以前过午不食,很多人这样做,少吃,就会降低杀生。不仅是吃饭,其他一些行为也会伤害别的生命。比如弄脏了水,或者是破坏了生态,或者是走路去转殿,还比如雨季我的房子漏水该如何处理。因为如果去修屋顶,很多虫子会死掉。

那你怎么处理?

给它们更多自由,尽量减少制造伤害。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方法。

现在有很多人在积极地推广吃素。

不了解吃素真正的意义,光是在现象上那样做,没有作用。牛也是吃素的。

你觉得心的状态是最重要的,外在的形式不是很拘泥?

认清楚事情的原因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别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那样做的原因很浅薄,或者追求下去并没有什么效果。如果一个人以那样的见地吃素,对他本身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他真正了解为什么要那样做。

人是杂食的动物。如果不在乎那些外在的东西,检验的标准,只能说你的欲望是否减少了,你的慈悲心是否变大了,不伤害别的众生的这样的一种心愿是不是变大了,或者是这样的行为和心是不是起到作用了。

比如一些吃素的人去素食餐厅,餐厅里又很执着于肉,把很多东西做成肉的味道,把蔬菜做成动物的样子,在根本上还是没有驱除对这些东西的依赖和贪欲。这样吃不吃素就没有任何区别。

布施呢?

如果太贪着一些物质的东西,它对你意义很大,这个事情是糟糕的。布施的人因为别的原因,比如说为了觉得自己在很多人面前应该表现出慷慨的样子,这更糟糕。现象上好像是美好的,受施者也得到了好处,但是对布施的那个人没有任何好处。只是让他在乎自己的自我,并使它变得更强大。

布施是一种关系,希望两者都是幸福。我很幸福,把某些东西分享或者是布施给别人,而别人的感受也是好的。我上次的布施是,把钱扔到一个人的帽子里面,他是一个穆斯林,坐在那里可能太热了。他很生气。所以有一些布施如果让别人更痛苦的话,比如说你给一些人布施大麻或者是别的东西,让他们更依赖的东西,像烟或者是酒,可能会搞乱他们的生活。

我昨天想给老僧人一些钱,他只愿意抽一张纸币,其他都不要。

他知道钱的作用,但是不执着于它。上次他的钱在我这里散掉了,说不要了,给我。但可能那些是他一个月收集来的。他是自在的,不受限的。而他要来我的厨房吃饭,我也没有理由不给他,因为我的东西也是从别人那里来的。

一般好的受施者都为布施的人着想,这种关系是互相感应的。可能他会想,你给我这么多,自己怎么办,有这个心就可以了。他接受一点也可以,甚至可以不接受。

我说,我看到的观点是,如果布施是想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就已经不是一个究竟的布施。虽然这也是一种布施。真正好的布施,是在布施者和受施者之间保有空性。这也是最高等级的布施。低级的布施则抱有强烈目的,想让自己感觉好或得到好的结果。在佛教里面这种因果论是始终存在的,在行动中,人的心态,心意的本身会带来结果的不同。

十九

我问上次冈仁波齐的旅行对他是否有些意义。他说觉得雪山好看,但跟看阿尔卑斯山也许是一样的。他现在更需要的,是困难。因为有怀疑,真实的困顿可以变成修行的道路,这会是更大的帮助。

我说,那就需要走出去吧,住在寺院里可能很难遇见。

他说,这里也一样备受考验。

仁波切在青海母寺建立了一所学校,他也参与了。一些出家的小僧人,由于缺乏条件也不太注重学业,生活漫无目的。所以他和仁波切给他们创造学习条件,找老师安排课程讲授经义和知识,也有体育课。时间安排得很充足。一共有二十一个孩子,年龄在九岁十岁到二十三岁之间。

“现在很多人有了钱愿意修一座佛殿,但很少有人愿意在教育上花钱。我们在做的这样一件事情,对整个地区、佛法、子孙后代都是有帮助的,但目前缺乏支援。维持这所学校,包括老僧人的生活起居,各种杂费,每年大概十万块钱,都是自己在想办法。

我现在卖唐卡的钱全都用在桌椅之类的硬件上,还给学生买衣服。建了食堂,要给一个做饭的人报酬,吃菜就在当地买。老师现在只能是自愿的,不收钱,在年底给他们送一些衣服。现在还比较顺利,长久来看也有困难。”

如果有人希望提供帮助,需要什么东西呢?

需要用以日常建设和维持的开销。物品不需要,因为我们需要的东西在内地没有。吃的菜都是在当地买的。需要印制经书。现在暖气也还没有,冬天太冷,无法上课。

以后人数还会增加吗?

理想中可能会有五十多人,预期是这样。现在刚开始,我们也担心这件事是不是会比较困难。

这时走到一个湖边,我问他这个湖有没有名字。他说,有名字,叫湖。此刻他的脸上露出偶尔会有的轻松笑容。这个上午,我们说了太多的话。

廿

中午在草原上的一家度假村吃午饭。坐在露天里,晒太阳,享受阳光之下的午餐。然后回去寺院,在久美的住处喝茶。

久美的屋子不属于僧舍区域,独自在一个荒废的佛殿旁边,另一侧空地上就是在排练法舞的僧人。房间面积狭小很多,陈设简单。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他以前去学习的一个学院的合影。一群僧人,每人手里举起一个矿泉水瓶子,快乐的面容。贴着NBA明星海报。

我想起桑济曾经说,他和仁波切都喜欢打篮球。看样子这是年轻僧人们的共同爱好。久美坐在火炉边,温柔而羞涩地微笑着,露出他的白牙齿。

我问久美,当时他为什么想要出家做一个僧人。桑济替他翻译,说当时更多是家人的安排。他自己也那样想,家人促成他做这个决定。

他说,这里长大成人后再出家的很少,因为学习会跟不上。僧人们需要系统地学习,光背所有经书就要好几年,还要理解理论,学习其他知识。一个年龄比较大又有很多世俗习性的人过来,很难从头开始学。

这种学习有毕业的时候吗?

没有,除非自己给自己毕业。

系统的知识应该有结束的时候吧?

就是因为是系统的,所以学不完,太多了。但是你可以做一个深入的人,自己学习,获得成就,立书说教,一般我们需要这样的一个过程。现在很多人自己没有学完就开始说教的也很多。这个时代是这样的,很多人的知识是广的,不是深的。

拉卜楞寺学习的僧人有多少个?

可能有两千个?还有很多外面来学习的,有时候冬天就回去了。这里有很好的老师,比较特殊的教学体系。学者或博学的僧人很受重视,但他们本身是非常谦虚的,一般都不会去向外面做什么。这里有比较现代的教学,也有很古老的方式。上师和老师比较严格,他们身上有一些真正需要学很长时间的东西,也愿意传授给你。弟子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弟子会很尊重、很敬爱老师,老师很关心、很爱弟子。僧人们谈论的也大多是这些,觉得僧人就应该这样。这种风气在很多地方已经消失了。

学习中更注重什么?

更多可能是在鉴别,因为自己始终在怀疑。尤其作为一个应成派的僧人,要经常实践自己的修行和见地是否正确。听闻的要去思考,思考的要实修,更多时间是让自己去验证。

他们想去汉地传教吗?

想,但先要弄清楚自己的知识和动机。汉地有种很奇怪的现象,人们不会注重一个僧人的学问,而更注重他的名气。

现在西藏僧人去汉地传法非常多,影响力在增加,经常有他们的活动和出版的书。

僧人应该有传教的责任。有些人刚开始即便只懂得《皈依经》那些,也可以给别人讲,打开一扇门,或者是让更多的人进门,让更多的人上船,然后自己就不见了。可能这样的他反而是更有名的。

但是这些都是现象上的问题,不能说明一个好的佛法老师就应该有很多弟子。这里一个很好的老师有时只有一个弟子,教学变得非常珍贵。人们也会感知到这种珍贵。如果太频繁的话,人们感知不到珍贵,不会珍惜。

在这边,上师有着很大的责任。尤其是密法的上师,与弟子的关系非常坚定。弟子即便做一些现在世俗的人看起来是很对不起的事情,他的心也会对你很好,没有任何杂的东西在里面。这也跟他的动机有关系。他不会想去变成一个偶像上师。我的意思是说,他会收几个学生,把他们培养得特别好,这个是教学质量的问题。

一个偶像式的老师,有许多弟子,这会有什么问题?

本身没有问题,但可能会引发一些问题。很多人刚开始学习佛法,自己没有找到解除疑惑的方法,又见不到老师,或者老师也没有办法给他讲解。因为老师的智慧也是有限的,虽然看起来懂很多或是有很多弟子。有些人就会因此而反感、痛苦,说佛教有很多漏洞,有一种反叛的心。

所以很多学者说,你要认真去看佛法,去研究选择适合自己的。就像病人去选择药,药物选错会害死自己。

对于在汉地的想学习藏传佛教的人来说,他们有什么机会?

对于一个真正想学习的人,一定会找到方法。如果有所求,就会追求。现在很多人很被动,没有主见,好像没有选择的余地和机会。只要有什么僧人来了,就都试着去找。

很多人学佛,显得没有什么目的。有一些具有内在智慧的人,被点拨一下,很快就能知道。也有一些人,不具备这样的根基,也没有得到一个很好的老师,学习就成为困难的事情。事实上想要更舒服的生活不一定需要佛教。只有具备了出离心,你会选择佛教。想获得内心安静或者健康的身体,不需要佛教,去学瑜伽也可以。

你之前去不同城市认识的朋友,他们也是因为对佛法有某种需求才会认识你,你怎么看待他们的动机?

他们对佛法更多的不是需求,是幻觉。认为佛法可以带来快乐或是幸福,或者是一种强大的管理方法,对商界或者说做生意有帮助,事实上根本不是那样。佛陀的教法,远比快乐更重要的是超越痛苦和快乐这些情绪。现在人追求某种安全感,因此接近佛法,有些说法看起来是佛法,实际上不仅仅是这样。但很多人因此而满足,他们追求的就是那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