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未必,他毕竟已经和玲珑登过记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还能不能醒?”

“嘘,天池听到这话要不高兴的。”

不知怎么,在吴舟的事上,反而是他们有些忌惮天池。

还有什么人比天池更关心儿子呢?

她喂吴舟吃药喝牛奶,可以一滴也不洒出去。没有一个超级特护可以比她做得更好。

她花在吴舟身上的钱,更是不计其数,几乎工资全部所得都交给了吴家。

“如果舟儿真的醒了,是跟天池还是跟玲珑呢?”

“当然是跟天池。姓裴的在舟儿最需要的时候一撒手走了,舟儿醒了她再重新回来披婚纱,有这个脸么?”

“那也不能怪她。”

“哼。”停了一下,吴妈妈又叹:“该催天池买新衣裳了。女孩子,又是做业务经理,不能天天一套衣服出门。”

“该的。”吴伯伯附和。

“她身上这一套,还是姓卢的那孩子给她买的。她自己,怎么也不舍得穿好的。”

说起卢琛儿,吴妈妈倒忽然想起来:“对了,听说姓卢的那孩子去钟楚博的公司上班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是听钟先生说的。好像他们还是在医院里看舟儿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就有了接触,再后来钟先生就把她请到自己公司去上班了,说是做业务员。”

“我觉得钟楚博不是好人,该叫天池劝劝姓卢的那孩子,不要跟这种人来往才对。”

“你会不会先入为主?舟儿的事也怪不得他,是舟儿自己见义勇为。”

“我反正觉得他不是好人。姓卢的那孩子水灵灵儿的,可不能上了他的当。”

话音未落,“那姓卢的孩子”倒来电话了:“是吴妈妈吗?我找纪姐姐,她下班了吧?”

3、

“今世今生”饮冰屋幽黯的光线下,纪天池同卢琛儿隔桌而坐。

中间是一杯新磨煮咖啡和一克香蕉船,黑白分明,冷热对比,恰似两个女孩子截然不同的气质风格——琛儿娇媚天真,热情活泼,天池却为人严肃有余,柔软不足。然而两人点的饮料,却刚刚相反——天池在广州时习惯了夜生活,喜喝热热的新煮黑咖啡;琛儿却正如一般没长大的小女孩,最嗜甜食,酷爱各式冰淇淋。

如此性情迥异的两个人,硬是成了一对最知心的好朋友,不知算不算“异性相吸”的一种特别解释。

此刻,琛儿先大大吃了一口冰淇淋,爽得忍不住“喵”一声表示享受,完了还要竖起五指一一舔净,状如馋猫。然后才忽然端正颜色,石破天惊地问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纪姐姐,你说真正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个贪吃冰淇淋的小女孩认真地讨论爱之真谛看起来未免可笑。

然而天池并没有笑,只是研判地看着她:“那要看你‘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琛儿忽然忸怩起来:“就是看到一个人就会心跳,看不见就时刻想念,总之心里无时无刻都记着他就是了。”

“那你已经回答了‘真正’的‘感觉’了。”天池意味深长地说,“如果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爱上一个人,那就已经是‘真正’爱上了。”

“可是,爱到底该是怎么样的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确定自己是爱吴舟的呢?爱会不会弄错,就像……”琛儿的声音低下来,“就像我对小峰那样。”

“你认为,你对许峰是一种错爱吗?”

“我不知道。”琛儿抬起头来,眼睛里写满了困惑彷徨,还有一丝莫名的委屈:“我们两家是世交,两家大人从小就认定我们是一对儿,天天说天天说,说了十几二十年,差不多我一懂事起就知道他是我未来小丈夫了,整个儿一童养媳,概念根深蒂固,想都没想过反对,所以我大学一毕业,到年龄谈恋爱了,便顺理成章跟他走在一起了。”

“可是许峰这个人确实不错呀。”天池公正地说,“他相貌好、家世好、学问好、人品好,最难得的,是对你一心一意,为人单纯正直,没有一点时下青年的浮夸浅薄。”

“就是了,连你也这么说,他什么都好,无一不好。所以我从来想不到要反对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想说我不爱他,也找不出理由。我又不知道爱是什么,信任、关心、尊敬、亲切,这些加起来算不算是一种爱。以前我常常想,也许我就这样嫁给了许峰,稀里糊涂过掉半辈子,然后忽然有一天我终于爱上一个人,发现一切都晚了,那可有多遗憾……”

天池听出语病来:“以前你常常想……这么说,你现在不会这样想了?你已经找到另一个更值得爱的人了?”

琛儿笑了,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神彩:“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可是我知道那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很重,很重,已经绝对超过了许峰。不,是一点儿空隙也没有留给许峰。那个人,已经占据了我心的全部。”

天池忽然觉得不安。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如果来得太过突然和猛烈那就不明智。她试图劝服好友:“不要轻易否决一个人,更不要轻易否定一份爱。你同许峰交往十几年,那种感情不是假做得来的,不能说不算就不算了。为人要公平一点,你同许峰,也不是没有开心过。”

“可是那不一样。”琛儿又执著地把话题绕回到最初来,“纪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爱上吴舟的?不会从九岁起,你已经知道那就是爱了吧?”

天池叹息:“的确,九岁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就是爱,可是十三岁那年,我却已经可以确定了。”她扬手叫伙计再拿一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兑奶,就那样一饮而尽。

琛儿对她的这种喝法一惯不能苟同,嘲笑:“纪姐姐你最大嗜好便是自讨苦吃。”

但是天池已经听不进她的取笑,她的思路已回到十年前。饮冰室的灯光似乎忽然暗了,空调也更冷了,她恍惚又置身十年前那片冷寂的山坟。

那年义父去世,吴舟哥哥刚好在外远游未归,是吴伯伯吴妈妈帮助她将义父收殓送葬。

“七七”那天,是个阴冷的日子,风夹着若有若无的雨丝,把阴间和阳间混为一谈。她独自带着祭品上山给义父“烧七”。

正是深秋,山中松柏色凋,草木荒凉,阴冷的风在树梢悲凄地呜咽,好像诉说着自己不愿离去却难再归来的委屈孤寂。天池有些颤抖,却仍不犹豫地向山顶攀着。

人可欺,鬼神不可欺。天池十分感谢义父对自己的再造之恩,不肯在他丧仪事上略有脱疏。

到达山顶时,全无准备地,她看到一个年轻人已经先她来到,黑衣黑裤,宽肩阔背,笔挺地跪在义父的坟前,不语不动,仿佛已铸做一尊石雕,黑色的沉寂里透露出遮掩不住的英气挺拔。

天池震撼,整个人忽然软下来,倚在松树上无声地流泪了。

石像回过头来,正是她无时无刻思兹念兹的吴舟哥哥。吴舟哥哥走过来,温柔地把她拥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地附耳低语:“妹妹,跟我回家,好吗?”温柔得让人心痛。

天池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小好上,小成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山林里迷了路,徘徊良久,终于找到了亲人。

她双手缠住他的腰,委屈地哭起来。

那是她在他面前唯一的一次哭。从此她知道她是爱他。无可置疑永不更改的爱。秋风旷野,细雨山坟,都是爱的见证。她向琛儿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那是一种震荡,非常地震惊,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跌进了一个轮回,刹那间对方的印象已经在心底生根,再也挥之不去。”

琛儿沉默了。她想起钟楚博。因为吴舟,她同他几次在医院巧遇,当得知他便是赫赫大名的东北第一广告人钟楚博时,不禁又惊又羡,脱口说:“我最向往的就是广告业了,你怎么可以做得那么成功的?”

钟楚博爽朗地大笑:“想知道?那你明天到我公司报到上班好了。”

“明天?”

“对,就是明天。”他伸出手来,与她重重相握。“明天早晨9点整,你来上班。我让人事部替你安排工作。”非常儿戏的一种口吻,说来却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琛儿为之眩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一种人,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宛如锉刀,丝丝地有些刮人,却是异常温暖。

分开很久,那种温暖还留在她的掌心,迟迟不散。

第二天早晨,她果然去了,未经任何面试,直接成为钟楚博“忠实”广告公司的初级业务员。并不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见面机会也不是很多,可是她已经开始前所未有地热衷于上班,以往每天早晨要老妈三催四请才肯起床,如今闹钟一响,已经上了发条般一弹而起,匆匆更衣上妆,兴高采烈地出门去。

卢越笑喻:“不像去上班,倒好像是彩票兑奖。”形容得再形象不过。

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对话或者交往,无非“报纸广告只是引线,大鱼还在后头”或者“这单生意需要特别盯紧,小鹿你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了”之类。可是几乎他的每一句话都使她受益匪浅,令她的进步一日千里。

在同龄人中,“大话西游”的时代里,她见得最多的就是废话连篇却大而无当的浮夸子;而钟楚博,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像吐出一颗钉子,钉在最恰当的位置上。他一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这是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也是一个野人。可是对她,却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无论家人还是同事,通常都叫她“小卢”,或叫“琛儿”。但是他,管她叫“小鹿”,含糊而亲切,仿佛咬字不清,却偏偏有种入骨入肺的亲昵。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而言,没有哪种喜悦能比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更令人心动的了。

有时她坐在办公桌前,心跳会忽然无端加剧,耳边响起一声呼唤:“小鹿”。

明明他不在身边,可是那熟悉的声音明明属于他。

她茫然四顾,最终发现不过是自己的心在对自己的耳朵说话。原来耳朵比心更早发现秘密。

后来渐渐发展到只要她静下来,他便在她耳边说话,一声又一声,无休无止。

以往她喜欢在睡前听一会儿音乐,而今每天则由那声音陪她入眠。

她希望可以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也许她并不关心,只要知道那是他的声音已经足够。

长到22岁,她从未试过该种感觉,仿佛整个生命倏然间被充得满至拥挤,又仿佛空荡得可怕,非要紧紧抱握一些什么才可以释怀。而她想握住的,无非是他的大手。那双粗糙、有力、而温暖的手。

除了爱,她不知道再有什么别的感情可以解释该种生理与心理怪象的发生。

天池说:“那是一种震荡,非常地震惊,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跌进了一个轮回,刹那间对方的印象已经在心里生根,再也挥之不去。”情况与她并不相符。

她没有震惊,不,从来没有,她只是觉得很舒适。仿佛遇到一个久远的故人,煎烛品茗,相对叙旧,说些“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翦窗前,寒梅着花未”的道理,可是真正相思,尽在不言中。

不,她不需要天池的答案,她自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那就是爱。

卢琛儿爱钟楚博。卢琛儿不爱许峰。卢琛儿要同许峰说再见。卢琛儿已经决定了!

第五章、异类的诱惑

1、

琛儿一直等到许峰通过托福考试整装待发才正式向他提出分手。

许峰震惊:“为什么?”

“可不可以不要问?”琛儿咬住嘴唇。为什么?她自己说得清吗?她认识小峰十几年,恋爱也有一年多了,始终相敬如宾,无波无浪,只等许峰考过托福两人便要比翼双飞联手闯天涯去。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标准才子佳人。现在,生活按照既定计划一步步称心如意地渐入佳境,许峰即将成行,多少人羡慕她前程似锦,得天独厚,她却忽然不愿意了。

她看着小峰惶惑而惊讶的眼睛,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残忍和不公平,可是,爱是不可以勉强的啊。以前,她虽然一直对小峰的木讷觉得遗憾,可是同许峰之间未尝没有爱情,只不过,是十分平淡温和情同手足的一份爱,原以为凭着这一点从容迂缓的爱他们可以有一辈子的平安生活可过,可是现在,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她突然发现,这世上原本有另外一种人,她自己原本有另外一种爱,她竟从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富于感性和激情的一个人呢。有人不经意地敲响了她的心扉,让她猛醒真正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爱。小峰,小峰是个优秀的青年,但是未必出色。这世上会有千百个如许峰这样的好学生,好青年,但却只有一个会不住地在她耳边讲话的钟楚博。

琛儿叹一气,决定实话实说:“我爱上了别人。”

许峰听到自己恍恍惚惚地在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没有开始。他根本不知道,我也不会让他知道。”

“那又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要关心她。

“他已婚,有妻有子,家成业就。”

“那你……”

“小峰,相信我不是水性杨花,脚踩两只船。我只是终于发现了我们两个不合适。”琛儿先许峰流下泪来。

许峰惯性地想要去安慰她,却又觉得十分滑稽。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遗弃被伤害的人呀,怎么倒好像她受了委屈似的。琛儿就是有这种本领,不管什么时候都惹人怜爱,没有人可以忍心责备她迁怒她。他心里一阵绞痛,要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其实爱她至深。

“琛儿,不要哭,好吗?”许峰上前拥抱着自己的昔日恋人。哦从此萧郎是路人了。他递过一方手帕,苦涩地说:“琛儿,以前我从来没有惹哭过你,现在你也不要哭吧,不然我心里太难受。”

琛儿接过手帕,方方正正,干干净净,典型的许峰风格。这年头用手帕的人已经很少了,想到自己不得不伤害这样一个难得的好人,琛儿的泪流得更凶了。

“琛儿,告诉我他究竟好在哪里,我总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啊。”许峰惶惑得像一个捱了老师批评却又不知错在哪里的小学生,却仍不失去他一惯的温文儒雅。

“因为他是他自己。”

琛儿回答得没头没脑,而许峰居然听懂了。

“是,我只是我妈妈的儿子。”

原来他竟有如此的智慧。琛儿有些讶异,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地了解过许峰。但事已至此,她仍是咬一咬牙,坚决地说:“小峰,我很抱歉。”

“你永不必对我说抱歉。”他撒开手,转过身去,稍顷,略略平静,眼睛看着地上两人重叠的影子,平和地说:“琛儿,我一向听父母的话,可是选择你,却并不是因为遵从父母的意志。从小我们在一起玩过家家时,我就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了。你是那些小姑娘中最漂亮的一个,永远有干干净净的衣裳干干净净的脸,头发上扎着花,裙子边也缠着花,像个小仙女。记得那时我们一帮男生总是抢着要跟你一组,每次做游戏之前要先猜拳定输赢,赢了才可以同你一对儿。每次出拳我都很紧张,好在总是赢的时候多。有一次惹恼了一个大孩子,拉着你硬不许你同我在一起,还和我打了一架。我打不过,回家找我妈帮忙。”

想起小时候,许峰有些酸楚地笑了,“我从小就总是依赖我妈,连追女朋友都靠我妈帮忙,难怪你会不高兴。琛儿,以前的都不算了,给我个机会,让我们重新来过,我会好好地追求你一次,让你了解真正的我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差劲。”

琛儿透过泪光望着许峰,她第一次听他这样地表白自己,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她由衷地说:“小峰,你实在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哪。”

可是,她却拒绝了这个“很好很好的人”,不是吗?许峰有些酸楚地想,但仍竭力做出一个明朗的笑容:“有你这句话,真让我充满信心。琛儿,等着我,我会变成真正的我自己再来找你的。”

他跨前一步,他们再度深深拥抱,心中一时都充满了感触,仿佛这已是最后一次,又仿佛是第一次。

然而分开时,他还是泪流满面了。

2、

“彩视”业务部收工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可是刚刚四点钟,卢越已经出现在“彩视”接待厅了。

天池的助手小苏递给他一杯冰镇酸梅汁,笑着说:“纪小姐出去了,下班前一定回来,要不,你先等一下?”

卢越常说顶不喜欢彩视的气氛,年轻轻的人老是一本正经地叫这个“小姐”,那个“先生”,令人压抑;且内部结构全部采用玻璃隔断,让人觉得有距离感而无安全感,时时被人窥视似。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很享受“彩视”的礼貌带来的种种待遇,比如手上这杯酸梅汁。

此时,他将手中冷饮一饮而尽,这才答非所问:“天池做人没徐胖子精明,你们跟着她会不会很吃亏?”

小苏一愣,连忙压低声音:“那倒不会。纪小姐对自己的事洒脱,于我们却很认真。倒是徐经理那组人,有过大家扛,有功他一个人当,才真叫没实惠呢。”说着抬眼往四周溜一圈,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们。

卢越也随着她的目光望了一周,隔着玻璃门,可以清楚地看到电脑室里的操作员在闷头操作,偶尔说句话也都是把声音压得极低,可是同时又忍不住好奇,时时抬起头来向这边打量。而隔壁徐九阳业务部的业务员更是竖起双耳,一副警花特工状。

卢越讨厌这份儿小心,一份牛工而已,东家不打打西家,至于这般折辱个性?故意很大声地说:“徐胖子就徐胖子,何必还徐先生徐经理的。我亲耳听到你们那个美国老板也叫他‘徐胖子’。”

小苏有些为难地看看卢越,到底年轻,忍不住笑了:“那是老板,要是我们乱叫,就算僭上,要记过的。”

在“彩视”,有明文规定员工对经理级以上工作人员不得直呼其名,必须称职衔或者“某小姐”“某先生”;但是老美高络绎却从来执法犯法,称呼天池只用英文名字“迦利”,称徐九阳则干脆赠之雅号“徐胖子”。至于他的夫人华筠,则称徐九阳是“小徐”,称天池则连名带姓,直统统呼做“纪天池”。

华筠,原籍北京,约四十许人,没人敢问起她的真实年龄。生得秀丽有余,高贵不足,尽管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并且皮肤身段都保养良好,却不知怎的,枉自读完了大学又嫁入豪门,却总嫌气质中少了几分端庄矜贵,眉眼分开看山是山水是水,合在一起就成了烟笼寒水月笼沙,凭添一股不清不爽的小家子气,看来只像个暴发户的小食铺老板娘。她最忌讳人家说她比丈夫年长,从不许人喊她“夫人”、“女士”,又觉叫“经理”太俗,不够尊贵,故只命令属下按外国礼节称她“华小姐”。然而她自己对别人,称呼中却多半不大恭敬,全不顾及她的外国礼貌了。

华筠抵埠第一天,即在席间听徐九阳对天池多有形容,知道这是一个心计颇深而来路不明的角色。徐九阳似乎随意提起,若有意若无意说:“那位纪小姐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说是应聘呢,又并没经过人事部考核,就是董事长问了三两句话便直接拍板说录用,也没有试用期,而且一来就直接升业务经理,可是业绩又并不见好。大家都说,纪小姐大概是夫人家的什么亲戚吧?”

当时华筠只是笑笑地听着,未置一语,心里早已在意。而召集各部门经理开会时,一色黑西装打领带的男士中,身穿白色裙装的纪天池十分触目,不禁令她触动前情,大起疑窦。丈夫高络绎祖居台湾,向来持有重男轻女观念,在中国北京、广州、大连开设的三家分公司所有经理级人士无一女性,且年龄至少也在三十岁以上,以经验见长。唯有这位纪天池,却是个年仅23岁的黄毛丫头,举止言谈又不卑不亢,对自己颇不买帐,倒像背后有多大靠山似。能有什么靠山呢?无非是高络绎的赏识罢了。

但凡已经超过三十五岁却又极不愿意承认真实年龄的女性,都会自然而然地视所有二十几岁年轻女孩为天敌,尤其能干的年轻女孩,那就更是不共戴天。

华筠决定利用自己的身份对纪天池做一场绝不公平的宣战。

她对天池直勾勾打量了五分钟之久,眼神凌厉而挑剔,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常跟董事长顶撞的纪天池么?”

当下所有与会人员一齐愣住,都在第一时间得到明确信息:老板娘不喜欢纪小姐。可是为什么呢,个中原因就只有徐九阳一个人知道了。

天池也是莫明其妙,却似乎并不在意,当下只是淡淡一笑,答:“是,我是纪天池。”

华筠全然不得要领,心中更加有气,却不便发作,只有意不等天池回答完毕已经转向徐九阳:“小徐,汇报一下业务部的工作情况吧。”言下之意似乎只有徐九阳才可以代表业务部发言,全当天池是透明。

至此,大家心中更是了然,老板娘根本没把天池当做经理看待。纪天池能不能在公司呆久,很成一个问题。

会议一结束,天池不得宠的信息已经飞快地传遍每一个部门,跟红顶白原是人之本性,公司员工从此看待纪池的眼光便多了几分暧昧迟疑。

小苏看在眼中暗暗着急,却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向卢越求救:“不如你劝劝纪小姐,做人圆滑些,也学学徐胖子嘛,拍马屁谁不会,有什么难的?”

正聊着,天池已经推门而入,额上有细细汗珠,看到卢越,并不惊讶,只是微微笑着点头:“你来了,琛儿好吗?”开口便是琛儿。

卢越跨前一步:“我正是为琛儿的事找你。能早点下班吗?”

天池抬腕看看手表,说:“能不能等我15分钟?我把这张支票处理完就可以走。”

然而终于走出“彩视”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卢越问:“什么支票那样罗嗦?”

天池答:“是笔空头帐。我有个老客户姓杨,是富华彩印的业务经理,三天两头有生意给我做的,一向没什么麻烦。偏偏这次给出了张5000元的支票,上午金会计退给我说银行反馈是空头,刚才我特意拿到富华给杨经理换,看到他们正在拆招牌。”

卢越“哟”地一声:“那你可要小心他们‘仙人跳’。”

“我也这样想呀,可是他们说会计已经入过帐了,支票不是空头,只是印章不符,换张支票重新盖章就行了。不过他们又有一批新单子交给我做,这回是付现金,订金5000,刚好和支票数额相抵。我刚才就是关照会计部,让他们尽快到银行入帐,如果支票仍然空头,就扣下他们的新单子不发片,至少没损失。”

卢越仍然替她担心:“我刚才听小苏说,那个金会计和徐胖子关系暧昧,你小心他们合伙陷害你。”

“我会小心。”

“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一层捅给老美?OFFICE(办公室)恋情一向是做老板的最忌讳的事,如果高络绎知道自己的业务经理和会计有染,非开除其中一个不可。”卢越献计献策,“只要拆散了他们的黄金搭档,任炒掉哪一个你都会好过得多。说不定全体开销,天下不就是你的了?”

“太龌龊了,我不想做这种事。”

“龌龊的是他们,他们做得出,你说不出?小苏跟我说的,有一天上班来得早,亲眼看见徐胖子和姓金的衣冠不整从暗房里出来,这可是他们的致命伤,把握机会我保你一击成功。”

“可是工作是工作,私情是私情,我不想拿人家隐私做把柄,胜之不武。”

“哎怎么说你呢?”卢越摇头,不知该对天池的迂腐生气,还是该对她的正直起敬,“跟君子斗有君子的做法,跟小人斗却只能按照小人的规则。他们已经工作私情搅不清了,明里暗里双重的狼狈为‘奸’排挤你,你还要讲道义玩清高可就只有自己吃亏了。”

天池想一想,却仍然摇头:“怎么说金小姐也还是女孩子,何必物伤其类?我就是不明白,徐九阳那样一个人,有什么好,她干嘛要趟这浑水?那天徐九阳太太到公司来找他,挺温和漂亮的一个人,他们的小女儿也很可爱,好好的一个家嘛,他干嘛还要坑人家女孩儿。”

“问得好!我也正是想问你,为什么小女孩总是喜欢老男人?”

天池变色:“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