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忍不住向他倾诉:“我们昨夜去过教堂。”

没头没脑,但是陆医生居然听懂,闻言立即答:“上帝必会听到你祈祷。有你这样的照顾,他不醒来简直是一种罪过,连我也觉罪孽深重。”

“医生言重,何必自责?”

“医生医生,我到底医活了几个人?”不知为何,陆医生今天的感慨特别多,“会用听诊器、照两张X光片也叫医生,同上帝如何比?”

“不是有话说,医生是上帝的另一只手?”天池安慰医生。

陆医生却继续牢骚:“是,在上帝照料不到的小节上,比如伤风感冒,可由医生亲手开药。”

天池笑了。可见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快乐。

她走出医院时,发现卢越在门口坐等,见了面,远远地先问一声好:“嗨,天池,嗨,吴大哥。”

天池十分感激,他没有歧视吴舟,当他是正常人一样礼貌周全,这使她的笑容比以往更加温婉:“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来看看奇迹是否出现。”

“什么?”

“如果真有上帝存在,他一早已帮你唤醒吴大哥。”

天池微笑,她喜欢这祝福。不论真假,能听进耳的就是好话。

卢越道出实情:“说真的,你今天能不能请假?”

“做什么?”

“钟小青一早给我打电话,约我来她家给她拍照。我也很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所以招之即来。”

天池明白,卢越是为了妹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是,爱情什么时候竟变成一场战争了?

3、

钟楚博的家就在吴家前方约500米处,是一座室内三跃层小型别墅,装修很豪华,可是门口小花园里草木凋零,有股衰败气。

卢越批评:“焚琴煮鹤。有钱的人没品味,有品味的人没钱。”

是钟小青亲自来开的门。

卢越眼前一亮:满堂红木家俱,古画屏,都是拍照的最佳道具。可是都蒙着细细一层灰尘,仿佛没有人住的样子。四壁挂满名家字画,百宝格上摆满古瓶瓷器,都胡乱地拥在一起,浑无章法。

他不禁再念一遍:“有钱的人没品味,有品味的人没钱。”

钟小青看到天池,大为不乐,质问卢越:“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是同她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吗?”

卢越笑:“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

天池不同她一般计较,笑笑说:“你们拍照好了,当我不存在。”

保姆斟出茶来,天池端了一杯,坐到窗前看风景。

钟小青老大不客气,果然当她不存在,只顾缠住卢越,花枝招展地摆出各种姿势让他拍照。

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多半九成新,统共没穿过几次。可是大多花哨有余,俏丽不足,又多与她年龄形象不符。卢越更加叹气,这一家子人,统统没有品味,只差没把钞票直接贴到身上算数。

一直忙到午饭时候,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天池注意到一个细节:他们来了这么久,可是女主人始终不曾露面。

卢越提出告辞,小青不允:“你帮我拍照,我请你吃饭。阿姨已经做好了,四菜一汤呢。”

卢越说:“你妈妈呢?你们不一起吃饭吗?”由此可见,天池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小青犹豫:“妈妈不喜欢见客。”

“带我参观你的家。”卢越提出要求。

小青欣然同意,带着他一层楼一间房地参观。“这是大客厅,这是内客厅,这是餐厅,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爸爸的房间……”

卢越诧异:“你爸妈不住在一起?”

小青脸上有些黯淡:“妈妈身体不好,医生说最好静养。”

这算是理由吗?卢越同天池交换一个眼神,疑窦丛生,可是毕竟是人家家务事,不便多问。这个家,大归大,可是没有人气。而且,不知为什么,虽然窗帘大开,室内却总有种森然的感觉。

天池扶着楼梯向客厅张望。小青忽道:“小心那扶手。”

“怎么?”

“去年妈妈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说起当年意外,小青至今心有余悸,“幸亏没有事,可是妈妈从那以后就搬到楼下去住,再也不敢上楼来。”

天池望向楼下,似乎看到地毯上犹有血迹殷然。那地毯当然已经换过,可是她仍然觉得不安。脊背上一阵阵发冷,似乎有人在身后窥视。她猛地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可是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只有越来越强烈。

卢越蹲下来检查一回,扶手显然已经修过,固若泰山。

“事后你们没有告装修公司么?”

“爸爸说好在没出事,又不在乎他们赔那点钱,算了。”小青说着,推开书房的门来。

那是一间真正的书房,一格格架子上摆满各国各代的大部头丛书,从文艺小说到哲学理论应有尽有,甚至有许多还是名贵的绝版书。可是同楼下的家俱一样,都蒙着细细灰尘。

卢越再次叹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参观完毕,饭菜已经摆出来,果然四菜一汤,十分精致可口。

而许弄琴始终不肯露面,饭菜都由小阿姨端进房里去。

卢越吃得很满足,添了两次饭,还特意多喝一碗汤,完后要手巾来抹了嘴,再次告辞。

小青不悦:“吃完就走,哪有这样的?”

卢越笑:“有这样好菜好饭,还怕我走了不来不成?”

小青大喜:“你会再来吗?”

“随叫随到。”卢越答应,但是笑容里明显没有诚意。

小青虽然年轻,也知道冒进无益,恋恋不舍地送两人出门。

走出好远再回头,还可以看到她站在门前不住挥手。

天池恻然,这个骄纵的小姑娘内心其实相当寂寞。

卢越说:“为什么我觉得那华丽的家好比一个活死人墓?”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电影布景。”

“总之不是真的。”

“你有没有注意看那楼梯扶手?”

“刻花很精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那扶手,不像可以轻易松动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天池看着远方,“只好走一步瞧一步吧。”

第十章、惧风

1、

钟家。

钟楚博告诉太太:“过几天我要出趟远门,春节后才回来,这笔钱留给你,自己带小青出去走走吧,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不必替我省。”

许弄琴却看着那叠钱面无表情:“我不要钱,我要跟你出去。”

“我是公事。”钟楚博立刻焦躁起来,挥挥手不容置辩地命令,“让你呆在家里你就呆在家里,别老跟着我。”

许弄琴仍然面无表情地坐着,隔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看见卢琛儿的哥哥了。”

“什么?”钟楚博一愣,待到听说了卢越和天池来访的始末,不禁变色,立刻叫来小青详问:“谁让你随便让人到家里来的?”

小青不悦:“怎么?我也是这家的一员,为什么不可以在家里招待朋友?”

钟楚博脸色稍霁:“那倒不是。不过你妈身体不好,能不要让外人上门,还是不要叫人来的好。”

“可是我想交朋友。”

“那么找同你年龄相近的人玩。”

“他们太浅薄。”

钟楚博笑出来:“你知道什么是浅薄什么是深刻?”

“像卢越那样就很好。”

钟楚博不安:“他妹妹是我公司员工,你该叫他叔叔。”

“那个卢琛儿,是你新女朋友吧?”

“你听谁说的?”

“妈妈说,你又提出离婚了。是为了那个卢琛儿吗?”

钟楚博大怒,严厉地看着许弄琴:“你跟女儿说这些?”

许弄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辩道:“我没有,我也是听说。”

“听说?听谁说?”

“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你和卢琛儿在北京姘居。我本来不信,可是你从北京回来就提离婚……”她幽怨地看着丈夫,“那天我在教堂看见姓卢的第一眼心里就有数了,你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你什么时候那样看过我?”

“你知道了也好。”钟楚博忽然挂下脸来,“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

“你还是要离婚?”

“对,我要离婚。”

“不,我不离!”许弄琴忽然尖叫起来,说发作就发作,疯态毕露,“我不离婚!死也不离!你有种就杀了我!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你胡说什么?!”钟楚博大怒,对着妻子的脸猛击一掌。

许弄琴整个头被打得扭向一边,披头散发,却仍然嘶哑地嚎叫着:“我不会离婚的!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姐姐,不在乎再多杀我一个!”

“你住口!”钟楚博冲上去,一把掐住许弄琴的脖子,“你再说一句,我就掐死你!”

“你掐死我吧,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你告诉那个卢琛儿,我也绝不会放过她!她要敢和你在一起,我就杀了她!”

“你敢?你想杀她?我先就杀了你!”钟楚博的双手慢慢收紧,“你去死吧,死了,咱们就都解脱了!”

许弄琴挣扎着,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我不死!我要她死!姐!弄箫!你在天有灵,帮我呀!”

听到“弄箫”的名字,钟楚博更是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起,有如老树盘根,切齿道:“你还敢胡说?好,我让你死!让你去和你姐姐做伴去!你去死!”

“爸,你在干什么?”小青尖叫着,满脸是泪地去掰父亲的手,被钟楚博一振臂摔倒了,爬起来又继续冲上前去。小阿姨也被惊动了,扎撒着两手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钟楚博清醒过来,撒开手,呼呼喘气。

小青跪在他脚下哀哀地哭,忽然觉得支持不住,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这个家,太像一个疯人院,她觉得自己也要疯掉了。

钟楚博看着面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妻一女,忽觉无比厌倦,披起衣服转身出门。

这个时候,他唯一想见的人就是琛儿,纯洁干净如清晨露珠的卢琛儿。她是他的天使,可以让他忘记一切邪恶,振作快乐地做一个人,一个正常的活着的人。

可是,如果琛儿知道了他邪恶恐怖的过去,还会继续跟着他吗?

钟楚博抬起头,苍穹深处,有星星点点,在冷冷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他多想带琛儿远走高飞,走到大太阳底下去,离开这一切的阴暗!

想做便做,钟楚博从来不懂什么是犹豫,什么是道理,他立刻拨通了琛儿的电话:“小鹿,跟我走,好不好?”

2、

春节。可是吴家没有笑声。

天池很想让吴伯伯和吴妈妈能像往年一样开开心心地过年,无奈她不是一个活泼的人,没有制造热闹的本领。

这时候就看出卢越的能耐来了。初一一早,他已经上门拜年,卜见面便是一大堆吉利话:“吴伯伯,吴妈妈,过年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恭喜发财,开门见喜,喜上眉梢,好事成双,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大吉大利,同心同德,白头偕老,相亲相爱……”

吴妈妈先还是客套地笑,后来便绷不住真乐了:“你这孩子,都说些什么?拜年又不是参加婚礼。你妹妹呢?”

“她去珠海了,过完年才回来。”卢越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一挂鞭来:“吴妈妈,我们放鞭去,弃旧迎新,新年新人新气象,吴大哥一定会在新年醒过来的!”

一句话,倒又让吴妈妈感慨起来,看着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再看看自己的儿子,真是百感交集。可是终究不忍心拂了孩子们的好意,便半推半就地被卢越和天池掺到阳台上,当真看起放花炮来。

热闹一番,又吃过饺子,天池便要回公司去。卢越吃惊:“大年初一你也不放假?”

天池解释:“昨天下午有个广告公司的客户有笔急活,千托万请要我务必在今天傍晚以前交彩样给他,我已经接了,不能误事。”

“那加急费得收他百分之三百。”

“那是笔小生意,又是老客户……”

“你是说,一分加急费也没收?”

“报版广告。什么时候不急?又什么时候给过加急费?只是碰上过年这样尴尬时间,大公司都不肯接活,只好我来奔命罢了。”

卢越悻悻:“早知道,做你客户好过做你朋友。琛儿不在,你也不陪我,大过年的,个个扮女强人,只剩我一个富贵闲人无事忙。”

天池抱歉地笑着,还是换上衣服出发了。

偌大的“思达”电脑集团写字楼里,除了门卫,就只有她一个人。敲击键盘的声音配着不时响起的鞭炮声,显得格外寂寞。

一直忙到黄昏来临,客人上门取货来了。并不是那相熟的业务员,却是个三十多岁的新中年,见到天池,彬彬有礼地问:“请问纪小姐在吗?”

天池站起,点头:“我就是。”

“你?”来人微微一愣,解释说:“我是说,‘雪霓虹’的经理纪小姐。”

天池笑了:“我有什么不对?”

来人反而不好意思:“我是‘前卫’广告的陈凯。”

哦,大老板亲自来了。

天池自己一向身先士卒,对一线干活的人素有好感,并不计较陈凯方才的失礼,立刻取出彩样给对方签收。

陈凯签了字,赞叹:“又快又好,你可真是我们的救星。我请你吃饭可好?”

天池笑着婉拒:“还要回家过年呢。”

陈凯若有所失:“也是,那么,谢谢你!”

天池微笑。客户都是这个样子,求你的时候可以把你夸上天去,可是一星半点不满意,立刻翻转脸来,只差没把货品直接摔回你脸上。而且,即使那样,你也只有默默承受。

果然,陈凯接下来说:“还是你们‘雪霓虹’好。昨天我去‘彩视’,他们居然开口要付三倍加班费,我当即告诉他们:这辈子都不要再想同‘前卫’合作。这一年来,我们‘前卫’让他们赚的已经不少了,到了应急的时候,六亲不认,什么东西?!”

天池愕然,没想到自己竟无意中同旧公司做了对手。高络绎已经答应以合理价格同天池合作,双方关系刚刚解冻,忽然出这样一个插曲,说不定又要重新告急。岂不正应了高络绎的那句话“西家吃饱,东家跌倒”?

然而,即为同行,早晚都会有这一天。她低下头,并不接话。

陈凯十分诧异天池的静,忍不住说:“真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的。听别人说纪天池是从香港过来的,又漂亮又精明,特别会打扮,口才手段一等一。所以一直很好奇,可是……”

天池替他接下去:“大失所望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