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亲自带了大姨娘、二姨娘并几个丫头下了厨,端出昨日剩下的几个馒头来,大家又如何吃得下去?勉强各自吃了几口时,忽然听得村口方向又是一阵喧哗大喝之声,善桐再忍耐不住,急得在窗前直蹦,焦急道,“怎么没有火铳的声音!难道已经打进来了?不至于这样快吧!”

老太太手中一块馒头就停在了口边,众人也都站到窗前,隔着透亮的玻璃窗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又过了一会儿,远远地竟传来了毕剥之声,王氏唬得一把抓住善桐的手,正要说话时,已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送——粮——的——到——啦!”

天色才刚放亮不久,太阳不过是天边的一个小圆盘子,铁青色的高天之下,这一嗓子好似狼嚎,竟大有激起回声的意思。小五房全家都呆在当地作声不得,过了半晌,才听见啪地一声,却是海鹏婶扇了大腿一下,她怔怔地道,“送——送粮的?粮食到了?”

这一下,似乎是将什么闸门给打了开来,善桐脑际嗡地一震,刹那间天旋地转,几乎站不直了,只听得巷子里几户别的人家猛地摔门而出,外头很快就响起了嗡嗡的人声。老太太亦忙命小辈们开了屋门,亲自出了门,也没有什么耆宿诰命架子了,和路边人就一道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送粮的到了?”

“没听错吧?真真是送粮的?”

“这咋回事呢!那伙胡子呢?救兵来得这样快?”

众人正是疑惑时,张看已经一溜烟小跑进了巷子口,一大清早就是一脸的热汗,却是满脸的喜气,才望见主人,便高声道,“是军爷们还粮食来了!胡子们狡猾得很,和他们稍微交战片刻,就已经往北边去了。现在族长已经带着宗房的人去安顿兵爷们,请老太太一并过去说话!”

那之前还显得有些低沉的嗡嗡声,一下变作了震天的欢呼,连海鹏婶并善喜都不禁露出片刻欢容,善桐呆立原地,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丝欣喜之意均无,在这一瞬间,她反而想到了一年前在路边悲呼救命的那一群旅人,想到了村墙外日日得见的饿殍,想到了面黄肌瘦的佃农们,想到了海鹏叔、想到了善柳……

不知为什么,就算是和马贼迎面打过交道,生死一线的时刻都不曾落过的眼泪,竟在此时涌上了善桐眼中,咸涩的液体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很快便打湿了小姑娘的鞋面,她背过身去,靠在兄长怀里,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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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粮使者抵步的消息,几乎在一盏茶工夫里就传遍了整个杨家村,村子里顿时恢复了往常的热闹,族人们有的放起了鞭炮,有的心急的便往宗房去打探消息。老太太带着王氏早去了宗房议事,善桐等小辈倒是不得跟随,大姨娘做主,将孩子们打发着洗了澡,安顿睡下了。海鹏婶母女自然回十三房去不提。

自从去年那场冰雹以来,善桐就算是再放松的时候,也都绷着一根弦呢,此时粮食一到,村中之围顿解,她总算是完全松弛了下来,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只觉得腹中饥饿难当,又揉了揉眼,看了看天色,只见天色昏沉,也不知是将晚还是将明。小姑娘伸了个懒腰,又看了看身边的妹妹,见善樱面色红润,呼吸匀净,不禁微微一笑,爱惜地为她拢了拢被角,便轻手轻脚地下了炕,换了衣裳,又自己从屋角铜壶里倒水梳洗过了,这才推门而出,蹑手蹑脚地往厨房过去了。

一路上几间屋子的灯都是黑的,唯独厨房里却还亮了一盏油灯,善桐只当是凌晨时分,心中还自思忖:“厨子也真殷勤,才得了粮食,就又早起给祖母做早餐,也不知做的是什么好吃的,是米糕就最好了。”

一边想,一边推门而入,轻声笑道,“金叔,我来——”

她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拍脸,揉了揉眼窝子,才欢叫起来,“表哥!你怎么来了!”

王时笑嘻嘻地揉了揉善桐的头发,“小丫头,头发睡得和草窝一样,怎么,我不能来吗?”

善桐梳的一根大辫子睡的,醒来后发丝微乱也是难免,她自忖无人看见,自然不管不顾。此时被王时一说,才觉得害羞,捂着头道,“不知道你要来嘛,不然,我肯定把头梳好。”

正这样说着,目光一扫屋内,又自连连惊讶,“咦,沁表哥——卫、卫世兄,怎么都在小厨房里?”

再定睛一看,见三位少年身前都放着大海碗,碗中还有大半碗的油泼辣子面,一时间竟是疑心在自己正在做梦之余,又食指大动起来。再一转身,才见金师傅进了屋子,手里还揉着一团面,善桐才要说话时,肚子已经咕噜噜地叫起来了,她顾不得别的,忙道,“金叔,我也要吃!我……我饿极啦!”

金师傅喜气洋洋,酒糟鼻都似乎正在闪光,他一边揉面一边就和善桐唠嗑,“好叻,三姑娘要吃劲道些的,俺老金明白。这不是才睡了半天,特特地就拍起来醒了面?也是给几位贵客预备的,也是给俺们三姑娘预备的!”

一边说,善桐一边和王时、桂含沁、卫麒山等人问长问短,这才知道几日前大批粮食运抵了西安,有军粮,也有自山西过来,全国的粮贩子发卖过来的民粮。于是西安城内大小官员也不分彼此,都动员起来,王大老爷亲自打点军粮运到定西武威那一带去,桂太太又惦记着当时老帅们借了各地世家大族的粮食,赊买了一批民粮,便加紧安排人马运来。因为知道这一路不大太平,因此随行的兵丁也有上百人之多,且都装备精锐:预备着粮食送完了就开拔到前线去的。

米氏听说宝鸡一带乱得厉害,放心不下妹妹并外甥一家人,因此便命王时过来探望,正好也就跟着队伍一道走了。至于卫麒山和桂含沁,那是要送了粮食之后到前线去领差事的。因为西安城里饥荒情况也实在不轻,就算是官员们也颇多病弱的,能用得上的人实在太少了,往杨家村运粮的任务,反而是王时因为年纪最大领了个头,桂含沁和卫麒山做了副手,三个人也的确并未让人失望,顺顺当当地将粮食送到了不说。还发觉村前的不对,特地等了一个晚上,在黎明时分偷袭马贼营地。

马贼那边一乱起来,王队长便果断下令村兵出击,一边乘乱让那十人出去报信,两边夹击之下,马贼又并不明白西安这一支兵的深浅,居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往北边来处去了。三人又忙着交割了一天的粮食,并安顿兵丁们宿营休息,到了这时候才得了空。宗房还要安排饮宴,王时又不耐烦和他们客气,索性带了桂含沁和卫麒山来小五房蹭吃蹭喝——没想到小五房劳累了这许久,一家人全都昏睡过去,还是桂含沁脸皮厚,见金师傅已经起身了,便带了两人直接进厨房来吃吃喝喝。

善桐和王时粗略对答了几句,见桂含沁和卫麒山只是埋头苦吃,卫麒山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嘴上吃了一圈的油,也知道他们必定是紧赶慢赶想要早日送到粮食。一时间连看着卫麒山都顺眼了好几分,又忙推王时,“你吃,你吃嘛,吃完了再说。”

王时显然也饿得很了,这样的半大小伙,一天没进水米,那还了得?含糊了几句,也埋头唏哩呼噜起来。反倒是桂含沁抹了抹嘴,很有几分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笑道,“三妮,你怎么饿成这样子?‘饿极了’!难道村子里情况坏成这样,你连饭都吃不上了?”

自从去年一别,善桐也有一年多没见到桂含沁了,这样的年纪,蹿个头是最快的,几个月不见就能脱胎换骨。一年不见,桂含沁简直高了有一丈,论身量已经比王时更高大了,只是脸上那睡不醒的惫懒还是一如既往,虽说经年未见,但一说话还是那样亲切中透着些戏谑,善桐禁不住扮了个鬼脸,馋涎欲滴地望着他碗中剩下的几根面,一边随口道,“吃还是吃得饱的,就是睡了一天了,醒来真饿极啦……”

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使劲咽了咽口水,桂含沁不禁哈哈大笑,卫麒山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也丢了个嘲笑的眼神过来。只听得那边呲啦一响,金师傅端了一碗鲜香四溢的油泼辣子面来,又嘿嘿笑着去揉面,“多醒些面,一会儿蒸了腊肉——少爷们都是能吃的时候呢!依老太太的性子,俺们也能跟着打打牙祭……”

众人都顾不得说话,善桐抢着吃了几口,略微填饱肚子时,几个男孩又叫加面,三个人賽着似的一人吃了两大海碗满满当当的白面,卫麒山一抹嘴站起身来,揉着眼道,“我不管你们,我要睡了,这样一天一夜地熬着,真累死人。”

他本来就有富贵人家病弱美少年的意思,虽然刚吃了两大碗面,身上衣服也颇多尘土,可一开口顿时又是弱不胜衣的风流态度,果然也不等别人说话,就已经出了屋子。善桐还要招呼人给他备下被褥,桂含沁已经说,“不用,我们两个都睡营里,你给时二哥备一间房就是了。”

还是一样的桂含沁——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才见过几面呢,就已经时二哥时二哥地喊起来了。善桐一边咽着口里的面一边应声,就要起身安排时,屋外又传来望江的声音,接着众人陆续醒来,夜幕降临时,王时已经被安顿去歇着了,小五房上上下下也不分主仆,一律都端了面在吃。善桐倒是偷了个空,便交待榆哥一句,“我出去看看。”说着就溜达出了屋子,一面消消食,一面也是想看看村里的情况。

村里虽然不说张灯结彩,但气氛也要比前些时候欢快得多了,正是饭点时候,处处人家都起了炊烟,倒还能隐约看见村墙的影子投在巷角。善桐一见村墙,兴奋心情倒是渐渐冷却下来,她一下回到了现实:那伙胡子没准只是暂时退走,是否会卷土重来,尚未可知。西北军事依然紧张,除了自己村子是百年望族,毕竟根基要深厚得多之外,外头百姓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善桐一边想,一边溜达到了村墙附近,寨门倒依然还开着,隔着门看过去,隐约还能见到原本马贼宿营的那一片空地里也是灯火点点。只是这灯火如今却让人心安得多了:这都是来送粮的精锐军人。

她才要往回溜达过去时,却见桂含沁站在村墙附近,和王队长不知低声商议着什么,面上神色颇有几分凝重,善桐看了,倒是好奇起来,便站在当地没走。过了一会,桂含沁也看到她了,他又同王队长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分了手,含沁走过来问她,“不去歇着,到这儿来干嘛?”

“我不是才醒来?也消消食儿。”善桐笑道,“表哥不去睡,在这说什么悄悄话呀?”

桂含沁扮了个鬼脸,笑嘻嘻地道,“押寨夫人,我说的是你的山大王呢。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胆子也真大!”

只是几句话,已经透出不少信息:显然含沁不但对马贼头子的身份心底有数,更是已经知道了善桐和他的一段渊源。

89、不舍

桂含沁的活络,即使以善桐的聪明,亦不禁要自愧不如,她转了转眼珠子,不期然想要和桂含沁斗斗嘴,不过借着月色瞥了桂含沁一眼,见他面上虽然看不出多么疲惫,但眼底分明已经有了深深的青黑,善桐心中一动,便爽快地道,“我确实不知道他是谁,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劫过我们的道呀?”

虽说听卫麒山的口气,这一支运粮的队伍已经一日一夜没有休息了,远处村墙外头,军营内也几乎是鸦雀无声,很显然一营人都已经熟睡,但桂含沁除了挂着两个俏皮的黑眼圈之外,居然殊无疲惫之色,他四处张望了一会,道,“我送你回去吧?一边走一边说。”

善桐却一时还不想回去,这一阵子她已经在家里呆得够久了,这粮食一到,真是觉得村里的空气都多了几分新鲜,她摇了摇头道,“你快去歇着吧,明天再说也是一样的。”

“不碍事,我可不比麒山那样兴奋,听说有仗打,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桂含沁摆了摆手,笑嘻嘻地说,“我昨晚迷糊了两个来时辰呢,现在也不敢早睡,要错过了困点,往后几天都睡不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带着善桐信步踱进了巷子里,一脸的胸有成竹,善桐虽然纳闷,但想到桂含沁在地理上甚有天分,便也随他带路,一边走,一边听他说。“也是你们时运低,也是没有想到,那是北戎那边的大人物,是他们可汗的小弟弟,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那颜。我一见他们手上拿着的火铳就知道,除了罗春之外,再没人有这样精良的装备……他和他哥哥帖木儿多年不和,没想到这一次北戎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不肯出手帮忙,反而拿黑布缠了头面,进关落草来了。”

这样惊心动魄的秘闻,被桂含沁讲起来倒好像是床边故事一样轻松,善桐听得倒很是入神,她虽然也猜到了这蒙面人的来历必定非同小可,但当含沁揭盅的时候,小姑娘依然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鬼王弟罗春的名声,在边关虽说不如平国公许衡一样威名赫赫。但身为边民,善桐自然也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

他是如今北戎可汗帖木儿的小弟弟,也就是北戎人口中的“斡赤斤”,先代可汗去世之后,按理来说应当是由他来继承汗位,可是帖木儿兵雄势大,虽然没有对这个弟弟赶尽杀绝,但王庭易主之后,双方部落极少往来,这一点西北诸人却都是一清二楚。几次大秦边防虚弱时,鬼王弟往往领兵南下打一场大草谷,所到之处死伤无算,血流漂橹,可说是北戎一等一凶名赫赫的大人物。善桐倒是不知道他还会有黑布蒙面,过来行马贼行径的时候,饶是如此,想到自己曾经和这样的人物狭路相逢正面对峙,她依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祠堂附近,这里背靠岐山,依山势倒是建了有两三个亭子,还有一条小路逶迤上山,因岐山山势险要,从这条小路出去,得走上一整天的路才能到官道左近,并且路窄难行,因此倒没有多少人在这里防守,只是牵起了铁丝门,上头又挂了不少铜铃。桂含沁若有所思地看了铃铛一眼,忽然扯开话题说了一句,“他还是把你们村子看得小了,也是因为鞑靼人不擅走山路,不然从这里进来,直接就是腹地,进来二十个人,已经可以带来很大的破坏……”

没等善桐接话,他又道,“你不必问啦,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我凭什么这么肯定那个人就是罗春。又怎么从火铳上判断出来的……嘿嘿,你要知道他们两个王庭之间,可以说是有着深仇大恨,虽然是骨肉至亲,但帖木儿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想吞并了罗春手中的草场。罗春手底下的战士又比较少些,没有精良的火器,他凭什么和帖木儿斗呢?”

善桐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背的冷汗,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难道这火铳,是我们卖给他的?”

“肯定不是走的明面。”桂含沁也多了几分沉吟,“要我说,应当是走的晋商的路子,这群山西老抠儿做的是羊毛马匹的生意,又往西北贩茶叶,卖给帖木儿他们是不敢的,但罗春嘛……背后那位大贵人发话,操办这样的事,这是易如反掌。”

三言两语,就勾勒出了一条清晰无比的走私路线,且用的还是善桐习以为常的事实作为论据:西北几家惯常卖毛料呢绒、种马牲口的老商号都是山西人的本钱,这是她所熟知的,可她就是没有静下心来想想内中的关联……

一时间,她不禁又想到了王氏对含沁的考语,“你这个表哥,小小年纪就这样老于世道,手段娴熟,十个你都不是他的菜!”

自己在杨家村里耽误了时光,可含沁这一年来肯定没有闲着,要说他本来就厉害的话,现在肯定是更厉害了十分……随口剖析出来都是这样精辟简洁,恐怕在玩弄手段权衡局势上,自己这辈子都是拍马也赶不上他了。

“那他看上我们村子……”善桐又一想,更是汗流浃背,“除了我们村子的确也富之外,是不是……和朝廷中的那位大贵人,也有一定的关系呢?”

这话问得其实已经相当大胆,换作是卫麒山或者王时在这里,恐怕善桐都不会问出口的,一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事,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随意议论的;二来,很多事即使是以他们的身份,也都不可能有资格与闻,其实都还是靠猜,而卫麒山先且不说了,王时那闲云野鹤的性格,却是对这些政治勾当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然,家里人又何尝会放任他读书治学,只是不肯入仕呢?

含沁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异,默然片刻,才低声道,“我看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天水那边,慕容家和我们桂家联手,单单是乡勇就有千多人,他们肯定是啃不动这块骨头的,紧接着就是你们村子了。罗春和那位大贵人之间——我看就算有联系,大贵人也不能如臂使指一般地指挥他的。不过,你可以放心,有了粮食之后,大军肯定不会安于如今局面,攘外必先安内,西北很快就会安宁下来,宝鸡这一块,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了。”

善桐嗯了一声,本来还想再追问他如何就肯定那人就是罗春本人,但是想到这样的军火走私交易,其实就等于是在桂家眼皮底下进行。桂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说出来是很不光彩的,更别提罗春扫荡了几个村子,连杨家都险险要吃了他的亏,她怀疑前几年诸家遇到的那伙马贼也是他们一群人,却怎么都不动桂家……含沁闪烁其词,也是人之常情……

她便若无其事地问,“那你这一年都做了什么?怎么都不来杨家村看看?”

“忙!”桂含沁叹了口气,“想过来看姑婆来着,西安局势太紧张了,一步都走不开。反正和你们也差不多,有粮食的不肯卖,没粮食的有钱没地方买,到末了真的要乱起来了,婶婶大怒之下,抄了一户晋商的宅子,硬是挤出了五万石粮食,这才勉强支持下来。后来皇上病了,太子出阁做事,好家伙,没到两三个月粮食就来了,这不是就赶着给你们送来了?含芳送粮食回天水老家去,紧跟着就要一道去定西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一长串,倒好像是在交待着什么,语气虽然平淡,但善桐也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喜悦,她不禁一笑,也为含沁高兴,“西安城乱,倒是显出你了。这一下,恐怕你就不愁没有差事了吧,就算你婶婶——”

话到了一半,见含沁面露尴尬,她又住了口,两人沉默了片刻,忽然相对一笑,善桐欢喜道,“总之家里人都没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常见我大舅吗?我大舅好吗?大舅母好吗?我想问二表哥的,又怕二表哥不说实话。”

“常常见面,我在西安住的时候,还经常到你大舅家蹭吃蹭喝呢。”含沁扮了个鬼脸,又站起身来,领着善桐东绕西弯的,善桐都险些要被他绕迷糊了,“都挺好的,就是担心你们。现在知道你们也没事,那就更好了。”

“我们虽然没事,但柳妹……”善桐的声音不禁就低沉了下来。“还有三婶、四婶、柏哥、桂哥、楠哥……”

含沁看了她一眼,不禁就站住了脚步,“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心事这样重!你瞎担心什么?就是担心了也没用,真担心,还不如担心担心明年的收成,担心担心皇上的病……他们进关后一路去京城,路上能出什么事?到了京城,你们杨家也是有族人的,不论是在京城住,还是去江南,都安稳着呢。更别说江南一带有你们杨家的顶梁柱一品总督在,还能让自家人委屈了去?——瞎操心!”

他话语虽然粗鲁,但善桐倒是被他骂得挺高兴的,不禁微微一笑,又走了一段路,小姑娘忍不住轻声问,“那,还有……还有那谁……”

“那谁是谁?”含沁故意反问了一句,见善桐吃吃艾艾地答不上话来,才捧腹道,“我二哥好着呢,打了两场小胜仗,现在就在定西。你想他了,和我一起去定西看他?”

善桐白了含沁一眼,难得地面红耳赤,却并不答话。心下想到桂含春平安无事,终究是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含沁倒奇道,“吃哑药了?往常那么多话,一提到那谁,就变了个人?”

一面说,一面夸张地偷窥善桐的面容,倒是闹得善桐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灿笑起来。“沁表哥你讨厌——”

含沁倒是看得呆了,过了一会,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唉,一年没见,我们三妮也是大姑娘了,长大了,长大了。”

他就停下了脚步,示意善桐,“进去吧。”

善桐这才发觉含沁不知不觉间,已经带她绕了一圈,绕回了小五房所在的巷口。走了一圈下来,她也担心家人醒来寻找,且又松散了筋骨,便问含沁,“祖母应该醒了,你不进来吗?”

含沁摇头道,“我也要睡了,明儿就得走了,耽搁太迟也不好。下回再和姑婆好生说话吧。”

善桐一怔之下,不禁道,“怎么这样赶……”竟大有依依不舍之情。桂含沁虽然和她血缘关系极为疏远,但在她心底,却委实要比檀哥、榆哥,更像是她的哥哥。

“军情不等人嘛。”含沁挠了挠头,又是一脸的迷糊,语气却终于含了一丝兴奋。“就是不为我,为了麒山,咱也得赶着去不是?晚了可就没好差事了。”

话中半真半假,到底还是带了一份患得患失。

虽说含沁口中不肯带出一句桂太太的不是,但看他行事,再对比桂含春十三四岁,已经是个实权将领,为家里办了几件大事的待遇,多少心酸,真是不言而喻。善桐心下也不禁为他一酸,就不提留他的话,只道,“要不是你送我火铳,现在我说不定真做了大那颜的女奴啦,沁表哥,大恩不言谢,要是上了战场,你要保重!”

含沁微笑道,“那是你自己的本事,要是我婶婶知道,少不得也要夸你一句女中豪杰的……好啦,和我你还客气什么?进去吧!”

善桐便回身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只见桂含沁还站在巷口,手中提着灯笼望着自己,见自己站住了脚,又冲她摆摆手,意思让她快走。她便知道含沁是要看着她进了家门再走,只得冲含沁笑笑,又用口型说了一声“保重”,便回身加快脚步,进了院子。

才自推门时,她惦记着灯笼影没动,桂含沁似乎还没走,门推开了,跨进一步,又回头去看含沁,挥手让含沁快走,见含沁慢吞吞地转过身子徐徐离去,善桐才往门里钻,一转身就迎面碰上了谁,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善桐失去重心,一阵摇晃之下,还是那人握着她的肩膀,才将她稳住。

善桐还未说话,那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已是满腔不耐地道,“是你!走路也不看着点!”

这声气简直十足纨绔,不是卫麒山又是谁?善桐心下火起,还没细想,已是回了一句,“我当是谁吠得这么大声——”

“三妞!”却是老太太隔着窗子喝了一句,善桐这才收了声,气鼓鼓地对卫麒山扮了个鬼脸,也不和他多说,一甩辫子就进了屋。

才进得屋来,却听得善樱轻轻的笑声响了起来,善桐便冲她投来疑问一瞥,善樱一面笑,一面说,“刚才卫世兄也冲姐姐扮了个鬼脸,可惜姐姐没看着,可滑稽了!”

她的笑声中犹自带着轻轻的嗽喘,但小姑娘面色红润,眼里盛满了笑意,显然是被卫麒山的这个鬼脸,逗得很开心。

90、喜讯

卫麒山不是说要回去睡下了吗?怎么又在这个时候暗夜造访小五房来了?善桐一时倒很有些好奇,她冲善樱扮了个鬼脸,哼道,“再滑稽我也不愿看。”便掀帘子进了里屋,向祖母、母亲请了安,见两个长辈面上有未尽之意,炕上还放了茶水,便知道卫麒山这一来必定不是无的放矢。

以善桐如今在家中的地位,就算是个未嫁的女儿,很多事也自然而然有了过问的资格,她便冲祖母投去了疑问的眼神,没想到老太太反而问她,“大晚上的,去哪儿乱跑了,你一个人回来的?”

其实就是被含沁送回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善桐扫了母亲一眼,想到她对含沁观感并不太好,不期然就含糊了一句,“就是想知道他们送来了多少粮食,再看看他们歇在哪里……在家里呆得也久了,气闷得很,出去走走。”

老太太嗯了一声,就是王氏也没有多加追问:西北民风自由,善桐在村里走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像是在城里住时那样拘束。她又向着婆婆,话中颇带玄机地道,“见到卫家这个少爷,三妞总是没有好脸色,倒是合了卫太太的眼缘。”

善桐如今也有快十三岁了,就算西北说亲晚,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母亲这样一说,她便也隐约猜到了话中的潜台词,不由得一苦脸,不客气地道,“那样的人,谁愿意多加搭理?拿箭冲着我呢,残忍嗜杀,满口不离一个血字……要有好脸色也难。”

王氏难得俏皮,对老太太吐了吐舌头,老太太微微一笑,点了善桐额角一下,才道,“做武将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凶煞之气,你还以为个个都和你二表哥一样斯文?那如何能够上阵杀敌?卫少爷已经算是很秀气的啦。”

也就是随口说了一句,想到家中还有善桃没有说亲,顿了顿又道,“他是来给我们送信的。卫太太这一向和你舅母倒是走得蛮近,估计是听话听音,知道我们家有病人想找权家那个小神医求诊。他们家和权家可能有一定的交情,小少爷是背了人给我们带话,免得又生口舌。说是权神医现在京中为皇上诊治,不过皇上病情渐渐地好了些,他有回西北亲自采药的意思,恐怕下半年或者明年年初,会到西北一趟。”

这一听就是在商量榆哥求诊的事了,善桐顿时精神一振,不好意思地道,“那我错怪他了,明儿见了他,我给他赔不是。”

王氏眉头微微一皱,才要说话,老太太已经道,“这是西北,也不是京城,三妞还小呢,和小玩伴说说话也不算什么。就是定了亲,不回避的也有的是呢。”

这话终究是过于直接了,善桐面上微微一红,站起身道,“祖母和娘都只会打趣我!——再说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您就别乱操心了!”

也不顾榆哥的事还没说清楚,一转身就又掀帘子出去了,这一顿没头没脑的脾气,也不知道是发给王氏的,还是发给老太太的,倒让两个长辈都怔了怔。

王氏回过味来,不禁摇头失笑,忍不住就和老太太感慨了一声,“孩子大了大了,很多事比我们还考虑得周全。可说到这样的事,又要比樱娘都稚气得多!”

婆媳两个就算有再多的心结,经过了这连番的风波,关系自然也有所改善,老太太也和着笑了几声,这才若有所思,“卫家这门亲事,也不是不好,卫太太这样殷勤,一面固然是有意结交,一面可能也真是看善桐可爱。不过……按说以三妞的年纪,要说亲也可以摆到台面上来了,这一味示好又不见动作,也挺费人思量,就不知道卫太太是做怎样的想头了。”

王氏方才倒一心都是榆哥的病,被婆婆这样一说,也不禁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才低声道,“恐怕还是顾忌着桂家吧……桂太太一开始对三妞平平常常的,后来倒也上心,恐怕要不是局势大变,还要再接她过去做客的。卫家毕竟要看桂家脸色吃饭,卫太太也不好——”

话没说完,老太太已经全明白了。她眼神一闪,又犯起了沉吟,好半晌才道,“三妞还小,再看吧,前头还有个善桃没说亲呢。也不是我们贪图富贵,但这门亲事,还是得往高点说好……”

她的心事,其实和王氏不谋而合,婆媳两个眼神碰了一碰,却没有谁先说破,还是王氏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头,轻声道,“榆哥的事——”

#

接下来的几个月,村子里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了。

虽说物资依然匮乏,不说别的,就是老太太惯抽的青条烟,因战火弥漫到了甘肃一带,烟农纷纷背井离乡,今年产量极低,价格更是水涨船高,王氏虽然着意搜求,但都没能给老太太补上货。但至少粮食有了保证,就是来年再荒,村人也一时不至于饿死了。虽说军情胶着,大秦这一面似乎尚未打开局面,但有了粮食,人心顿时平稳了许多。平国公又做主抽调了人马,在后勤线上来回巡逻扫荡,陕南一带很快就安宁了下来。这一年秋天,杨家村里又兴起了粥棚,向那些无路可走的饥民们舍了稀粥,虽说依然是水多米少,但至少能保证这些荒民们一条活路。而很快的,村墙外头那些小商小贩们也都渐渐回来,也添了新面孔,却也有些屋子的主人再也不能回来了。

宝鸡往西安的官道上既然太平得多了,王氏和西安城内的大老爷也就多了信件来往,王时偶然也会到杨家村来看望姑姑,他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因为粮荒那几个月帮手措置灾民,助力颇多,也不知桂太太向桂元帅带了什么话,居然又被抓起壮丁,也领了一小队人马,在西安同宝鸡、天水之间辗转巡逻,帮着引导疏通灾民返乡之路,又维护官道治安。

到了这一年入冬的时候,含沁也不时会来杨家村落脚:他的差事要比王时的重要上一点,也和二老爷有关,他是来监送军粮运输的。

自从皇上急病,太子临朝,朝中局势似乎已经翻覆了过来。如今的西安城已经成为西北最为繁华的大都市之一,第一个,数万石军粮,漕运也好海运也罢,都从江南聚集到了京城,经过山西进了西安,再从西安发往各地驻军。第二个,晋商在陕遭受重创,尤其于西安城内更是人人喊打,几间粮食商号黯然退出市场,自然要有相应的资本递补进来,正是发战争财的大好机会,各地商人又哪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自然是个个奋勇入驻,虽说西北局势依然吃紧,但无形之间,竟是从百业凋敝,变作了百废待兴。

杨家身为西北有数的大家族,西北所有人都吃不上饭的时候,他们还能吃上白面馍馍,如今一旦商业有了一点转机,则立刻得到风气之先。新族长倒也很肯提携族中众人,这一向频频往小五房走动,同老太太密话。善桐虽然没有份旁听,但多少也猜出来了:宗房这是想要纠结起一股雄厚的资本,进入西安了。

这种牵扯到家庭财产的大事,在小五房一向是老太太做主,如今老人家年纪大了,也不过是偶然过问王氏的意见。善桐自知她身为孙女,这样的家庭基业是绝没有她的份的,因此索性也就不多过问,这一日早上起来给老人家请过安没有多久,见族长和海明联袂过来,她叫了一声“海林叔、海明叔”,便知趣地溜达出了屋子,又因为善喜正在守孝,没出小祥,也不大方便登门做客,一时间竟无处可去,偏又不耐烦回房,只得站在院门口,怔怔地望着天色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女侠,烦请让开路,让小的过一过——小的自有厚礼奉上。”

善桐不禁噗嗤一笑,回过神来道,“含沁哥你又逗我。”

虽说含沁只是偶然过来落脚,但他声线渐渐低沉,和榆哥、梧哥一样都处在变声的当口,因此善桐一听就知道是他,一边笑一边让开路,道,“三叔、四叔都出去了,娘和祖母同族长在说话呢,先进厢房坐坐吧。”

就把含沁招待进了厢房,问他,“这一次来能呆几天,还是过夜就走?”

运粮的任务虽急,但也不能不让征夫们休息,杨家村因为地处扶风县和凤翔府之间,含沁接手运粮事务之后,三不五时就在杨家村落脚——村外的一片空地已经被之前的流民们摆弄得适于居住不说,这里又有村兵护卫,相当太平。几乎是十天半个月就能来一趟,因此已成熟客,善桐也没派人进去通报长辈,自己给他倒了茶,便在炕边盘腿和含沁对坐着说话,含沁又告诉她,“前回从定西回来,没过你们村子,见了二表舅一面,表舅问家里人好,说自己也好,就是太忙了,脱不得身回来。”

自从二老爷去了定西,这一年多两年,竟是忙得连回一次家的工夫都没有。前头村子里的情况坏成这样,老太太都撑着不让人给定西报信,说是“我们这里难,他管着十万人的伙食,只有比我们更难,没有个为了家事给他添乱,反而误了国事的道理”。而战时消息传递不便,二老爷到此时都不知道村里闹的那些钩心斗角心机故事,便没有多的话带回来,唯平安二字而已。善桐听了却也已经很满足,眯着眼笑道,“沁表哥你看着我爹怎么样,瘦了没有?老了没有?”

含沁也学她眯着眼睛笑,“瘦了一些,看着却还精神。你放心吧,你爹多大的人了,还照顾不了自己?”

他又压低了声音,作出了神神秘秘的样子来,“告诉你,我这一次来,可是带了两样好东西,哪一样都能让人开心。你知道我带了什么?”

见善桐眨巴着迷迷蒙蒙的桃花眼,略带期待地看着自己,他又往后一倒,满不在乎地作出了纨绔子弟的样子,拿腔捏调起来,“求爷,爷就告诉你——”

甚至还装出了几分京城口音,活脱脱就是个京城恶少,善桐愣了愣,不禁捧腹大笑起来,“难为你学得这样像!肯定是跟着许家的世子爷学的,他呀,就是个活生生的京城一霸、混世魔王!”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子,含沁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场院,不禁皱眉道,“谈的是什么事啊,这么久了还没出来。”

善桐略做犹豫,也压低了声音,“想知道?”

含沁白了她一眼,倒是没和她耍花腔,只道,“方便说就说,不方便说就算了!”

正说着,他咦地一声,轻声道,“那不是你们宗房的四爷吗?我还当——”

小五房和宗房之间你来我往,过的那些个暗招,含沁是知道一些的,以他的聪明才智,推演出余下内情,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善桐一听他的口风,就明白含沁或者是听说,或者是猜测,已经知道小五房曾经提出条件,要把杨海明逐出村子去。她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感慨,“宗房毕竟是宗房,手段太高妙了……胡子围村的事,我们毕竟欠了好大的人情,往事肯定就不会再叨登起来了。没个由头,哪有那么容易把人剔出宗谱去,这件事也就这样算了。”

桂含沁不由得度了善桐一眼,轻声道,“你是说——”

“这也都是猜的,反正眉眼官司,就是他有暗示,也终究没有真凭实据。”善桐轻声道,“也或许是随机应变,都是难说的事。这个情欠下了就是欠下了……再说,本来就是因为善喜他们家的事,我们才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海鹏叔去的时候,村子里乱着呢,也没人帮着摔盆哭丧的,都是善喜一个人操办。现在谁提这事,口气都不能硬,也就没人提了。很多事就是这样嘛,含含糊糊的,混过去就算了。”

一般的过继都是在热孝中操办,以便出殡时有孝子送葬。的确如今杨海鹏早已经入土为安,十三房背靠的是连宗房都要讨好的小五房,过继危机渐渐缓和。小五房手中又握有致命的把柄,只要杨海明还想安生度日,应当不会再打十三房的主意。两房失去冲突理由,你放我一马,我做小伏低几天,又拉你一起做个生意……很多事情,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

毕竟人世间很多事,又哪里是非黑即白,不过是深深浅浅的灰罢了。善桐就是想要黑白分明,却又如何能将恩怨理清?有些事注定不会有个答案,她也渐渐学会接受了不了了之。

含沁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沉默了下来,直到那边王氏送两个宗房男丁出来,他才跳下炕奔出了屋子——竟是少见地露出了着急。

善桐就隔着窗子看着母亲和含沁寒暄:两边都是言笑晏晏,母亲是一点都不露自己对含沁的不喜……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站起身要回屋时,却见母亲面色大变,又同含沁一问一答说了几句话,便回身疾步进了里屋。

她自然是好奇心大起,瞥了含沁留在炕上的包袱一眼,又有些纳闷:表哥说他带了两样好东西来,可眼下包袱还在这里……

善桐就几步出了屋门,又掀帘子熟门熟路地进了堂屋,本想着要偷听的,可又觉得含沁带来的消息,自己无论如何是能听得的,便索性探进了半个头去,正好听到祖母一叠声地道,“那就快备了马!咱们明儿就走——让老四带着孩子去吧!”

91、私会

善桐眼睛一亮,顿时已经猜出了大概,此时含沁等人也都见到她探头进来。老太太就笑着骂了一句,“做张做致的,还不滚进来?脸都给你丢完了。”

和王氏相比,老太太对这个便宜亲戚倒是相当喜爱,也没拿他当外人看,要不然,这会子就该向含沁道歉,“孙女儿无状——”了。善桐吐了吐舌头,白了含沁一眼,奔到了炕边坐好,也不多问,只听得含沁略带担忧地道,“就是卫太太还说了,小神医脾气古怪,就算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得到他的一个笑脸。姑婆,不是含沁说嘴,就算是你们小四房大爷,见到权神医只怕还要笑嘻嘻地拉着手请他问诊呢。他这一次是着急去西域采药的,可现在西北的战事这样紧,谁敢随意放他出关?只怕他心情也不会太好……”

这一番话妥妥帖帖,就算是王氏也听得频频点头,面上不禁换上了忧色:四老爷的能耐她是知道得最清楚的,虽说老实本分,也还算得上良善,一向很听母亲和嫂子的安排,但本身才具却极度有限,又一直随母亲在杨家村里居住,没有见过多少场面,只怕是未必能够和出身富贵的小神医搭得上话。就是换了三老爷也是一样,再说三老爷还病着,天气冷也实在不方便出门——

可要指望二老爷出面安排,那也太不现实了,二老爷是粮道官,只要仗还在打自然就忙得不成。让他放下公事来照顾榆哥求诊的事,一旦有耽误,那就是丢官甚至是丢脑袋的大祸。可自己毕竟是个女眷,现在定西几乎已经成为军管,处处都是兵爷,行走不便不说,还有眼看着腊月就要到了,自己要丢开手走了,谁来照管家务?要是往年还有海鹏婶可以帮忙,如今她们母女守孝……

王氏一时间倒是忘了含沁的年纪,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对含沁的成见,便征询地望向了他,似乎是信定了这个滑不留手的小少年,必定能拿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主意,她也多少没有失望,含沁揉了揉迷糊眼,轻声道,“四表叔是肯定要去的,没个大人带着,恐怕到了定西家里人也不放心。除此之外,我看善梧兄弟为人斯文得体,虽然要比榆哥小了一岁两岁的,但机变上却要胜过一些,倒不如让他跟着过去,也有个人可以在场面上应酬——”

话音未落,老太太就硬梆梆地说了一声不行,王氏还想着面子上过不去,便对含沁歉然一笑,解释道,“善梧要读书呢,家里也就是他这一个读书种子了,这一下出去,一耽搁就是大半年,耽搁不起……”

是真的耽搁不起,还是顾忌着善梧会否从中作梗,这都是说不清的事。善桐转着眼珠子,看看母亲又看看祖母,再看了桂含沁一眼,见含沁眼底有微微的笑意,她多少有些明白了,便努力望着脚尖,尽量露出了一副稳重的样子来。

果然,老太太在心底掂量来掂量去,过了半晌,还是和王氏一样,把眼神落到了善桐身上。

西北民风要比江南开放得多,不比江南,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到了待嫁的时候还要尽量不多出外走动。像陕西一带,农家女要日日出外劳作不说,就是城市里一般人家的女儿,也是进出无碍。桂太太以大家主母的身份,说声跑马,就能上马跑到城外去。善桐虽然过年就是十三了,但只要有个长辈带着,就是走一段长路也没有什么,到了定西,二老爷自然是有一间院子给她住的,所差者只是几个服侍洗漱的丫鬟罢了。就是到了当地再采买人口,也是来得及的。

最重要的是,经过连番历练,善桐毕竟已经成长了起来,和一般少女相比,她的大胆、机智、善于应变,都是显而易见的优点。没准还真能给她闯出一条路来,求得权神医心软了,出手为榆哥诊治……

桂含沁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要是想让表妹跟着过去,依我看,还是让她扮成个细伢子更好些。路上行走也方便,跟着我们一道过定西去,一路又肯定是平安的。”

老太太和媳妇对视了一眼,又去看善桐,善桐心知此时表现得过于活跃,倒是会激起长辈的顾虑,便压下了心中兴奋,淡淡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哥哥,自然是要走一趟的了。”

王氏倒多了一丝愧疚,温言道,“耽误你学女红了,我看,要不然还是——”

话才说到一半,善桐便急着跳起身来,“不耽误,不耽误,自然是哥哥要紧——”

于是众人哄堂笑声中,便定下了善桐、善榆并四老爷三人明日动身,跟着含沁去定西等权神医过来求治。

#要动身出去,自然也有不少准备工夫要做,王氏做主拿了善楠的一箱衣服,和大姨娘、望江等人一道,在屋内赶着改出善桐的尺寸来,老太太又将四老爷叫到屋里面授机宜,给了他若干银子不说,还让善桐贴身藏了两千两的银票,“你只别丢失了,若有万一就拿出来用,要没有万一,给你爹在定西防身。”

善桐生平还从未手持这样的巨款,一时间拿着荷包,双手都有些颤抖,她吸了一口气,仔细地将荷包系到了腰内,又听了几句祖母的叮嘱,回身回了二房院子,王氏又塞给她三千两的银票,“看病是最花钱的事,宁可多带,也不能到了那时候不凑手……”

得知祖母私底下给了两千两,这才把银票收回,“身上带着的钱多了,容易出事!”

一面又闹着请了含沁过来,两个人手拉手说了一炷香的私话,那边榆哥从学堂里回来了,又张罗着给他收拾包袱,将榆哥叫进屋子里勉励了半天。等到太阳西斜时,善桐才得了个空,她惦记着要找含沁说话,走到院子里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间闻到小厨房一股肉香,内中微微还带了花椒的麻,不禁就抽动鼻子,往小厨房那边寻了过去,半道里又撞上了含沁,含沁就揉着鼻子笑话她,“我记得我们三姑娘是属鸡的嘛,怎么生了个狗鼻子?”

“去你的!”善桐和含沁素来是言笑无忌的,拿胳膊肘一撞他,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会,善桐才问含沁,“你是早想到我要跟着一块去的?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

含沁眼神一闪一闪,逗她,“这样看,你是想去的喽?”

善桐从来都不否认,自己要比一般的女儿家活络不少,能够到定西见识一番世面,的确是她所渴望的,她也没有瞒着含沁的意思,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是,所以才说算是第二件好事嘛——”

又想起来叮嘱含沁,“要是权神医来的时候,你也在定西,可得帮着我们一道说些好话——”

“你放心吧,我早都想好了,关系就摆在那里,到时候,保你们能看得上大夫。”桂含沁满不在乎地道,又笑话善桐,“傻闺女,你没闻见那香味?这才是第二件好事呢。”

善桐又抽动鼻子,想了想,一下就欢呼起来,“是石家老肉!”

这是西安城最出名的老字号铺子了,不论是黄羊肉还是一般的山羊肉、牛肉,都做得比御膳房不差,就是西安城物资供应最丰富的时候,那也是一放门板,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明日请早。善桐从小在西北长大,也就是吃过几次客人特特带来作为上等礼物的石家老肉,但风味极为特别,她始终记得那一股香味,如今含沁居然能在物资匮乏的时候弄到石家老肉来孝敬老太太,的确是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手腕和为人。善桐一时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笑着谢了含沁几句,便回了屋子,坐立不安地盼着晚饭时分。

却不想没过多久,张姑姑来送了一盘子黄羊肉,“分量不多,冷了就不好吃了,大家趁热各自分了吃,不等晚饭了。”

善桐也顾不得烫,忙塞了一筷子进口,果然是味香肉嫩入口即化,好吃得小姑娘眼睛都要眯起来,她还要再吃时,忽然间就住了筷子。想了想,又亲自翻了个食盒出来,将一盘肉拨了大半盘进个小碟子,又装着出了院子,东绕西绕,就进了善榆、善梧两兄弟住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