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他败下来了?

霍玉鸣无言以对,拿起酒壶对嘴就喝。

刚饮没两口,胳膊被人一下子拉住。酒壶晃了晃,液体洒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了脖颈上,凉飕飕的。

霍玉鸣拿手一模,怒目侧首,对着罪魁祸首质问道:“你做什么?”

秦正阳完全没领会到眼前之人的愤怒。他眨巴着眼睛,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道:“太开心了!我居然把三叔叔关在外面了!我居然有胆子做这种事情!”

霍玉鸣一把推开他,嫌弃地道:“别黏黏糊糊的。我和你不熟。还有,关门的是那丫鬟!”

“但是是我把门锁上的!”秦正阳不服气道。

“呵,吵起来了?”秦楚青闲闲地拿了茶壶自顾自倒着,细细溜溜的茶水接连不断地入到杯中,响起水流相击的悦耳之声,“想吵,可以,出去吵。没的刚把外敌赶走,自家土地上却闹起了内战。”

一听‘内战’二字,俩少年总算找回来了些先前一致对外的回忆。

二人绷着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在气氛现出一种诡异的紧张之感时,咚咚咚,外面又传来了叩门声。

“客官,您要的烤肉和烤鱼来啦!”

是店里伙计。

烟罗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门口,“奴婢…去开门?”

“不必。若是三老爷还在外面,你挡得住?”秦楚青搁下茶壶,在屋内环视一圈,朝着霍玉鸣粲然一笑,“鸣少爷去罢。”

“我?”霍玉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指指屋门,又指指自己鼻尖,“你居然让我给个店家开门?”

“不然呢?难道让小六去开?”秦楚青微微拧了眉,“咱们来想想,是谁把小六给扯进这件事里的?”

霍玉鸣正要扯着嗓子说是秦正磊,转念一想,若不是自己上了钩,不分青红皂白就诬蔑秦正阳,也不会弄出这许多事情。他再怎么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还真就是他把秦正阳给扯进去的…

大哥对他多年的教育早已深入骨髓。既然知道自己错了,断不能不认。

霍玉鸣任命地挪到屋门处,打开门。先抬手挡了店里伙计,探出头去,左右看看,确认没旁人了,这才松了手让人进来。

店伙计看出这位少爷气度不凡,进屋的同时嘿嘿一笑,“哎呦少爷,怎么是您来开门呢?”

霍玉鸣一脸的晦气,“没什么。我家妹子太娇气了,我这做哥哥的总得让着她些。”

他并未进屋,而是侧倚在门边儿,看着上完菜了伙计离了屋,这才进去,又顺手将门给关了。

关门声响起的刹那,隔壁雅间先前一直微敞的屋门此刻也被轻轻合上。

劲瘦黑衣男子掩上门后,信步朝里行去。

屋中有一扇大屏风,约莫一人高,一丈多宽。上绣松竹梅岁寒三友。立在清新雅致的屋内,为这酷夏添了几分冷冽之气。

屏风另一侧,一男子正坐在窗下独酌。身姿挺拔,气度卓绝。

他皮肤白皙,五官极美。本是极致妍丽的长相,却因着透骨的孤傲和清冷,而将那分艳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金色的阳光透窗而过,洒在他的身上,试图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暖阳光辉。

谁料这暖意沾到他的身上后,却被他周身的孤冷所消融。最终化成点点浅色,服帖地落在他的四周,无法撼动他分毫。

“如何?”

他缓声问着,拿起酒壶,将空了的杯子斟满。

举手投足间,华贵天成。

劲瘦黑衣男子行至屏风前五尺处驻了足,躬身行礼后,十分艰难地开了口:“主子,二爷在那边好像过得…好像很不错。”

“嗯。”

莫天紧了紧开始汗湿的双手,深吸口气,努力说道:“而且,那家有位姑娘很是了得,把二爷治得服服帖帖的。二爷刚才还过去帮忙开了门。”

倒酒声骤然停歇。

莫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酒壶和酒杯落在桌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响声不刺耳,是惯有的大小。

莫天这才放下心来,暗暗松了口气。

“说说看。”独酌之人淡淡言道。

莫天怔了下,方才反应过来主子是何意思。忙将刚才在门边所听所闻尽数道来。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主子没任何反应,他便越说越是顺溜。

谁知说起秦姑娘诓那秦三老爷、让他入了套时,屏风那侧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却是男子抬指轻叩了折扇的玉制扇骨,发出一声轻响。

莫天忙住了口。

半晌后——

“仔细查查。不容有失。”

莫天得了令,赶紧躬身答:“是!”

他回过身来,拍拍胸脯给自己好好顺了顺气。又忍不住扭过头去,往屏风那边看了眼。最终摇着头叹了口气。

二爷这次也太乱来了,竟敢私自跑出军营!主子动了怒,亲自来捉人。这下麻烦了。也不知二爷能不能留得半条命回去…

屏风另一侧。

霍容与微微垂眸,望着杯中的光影。

透过液面上不住晃动的暖光,他好似又看到了她俏丽的容颜,和动了‘坏’心思时狡黠的笑容。

长年征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暗无天日的厮杀,永无止境的搏斗,好似炼狱,能将一个人的意志慢慢摧毁、磨平,将一个人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愈合。

幸好有她。

她就如这黑夜里的一抹暖光,时刻陪伴在他身侧,温暖他,融化他,让他保留着一颗炽热之心,不至于迷失了自己。

可是…

当他在空荡荡的宫殿之中暗暗打算着,准备等她战场归来后便将自己的心思向她尽数坦白,与她携手治理这万里江山时,她,却不在了。

他的世界,就再也没了阳光。

霍容与薄唇紧抿,死死地握着酒杯,泛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与自己说好了,再也不去想她。既是重活一回,又有了机会来守卫这大好河山,就也应该知足了。

可是每每听到谁做了和她相仿的事情,他还是控制不住,总是会去思念。

努力平缓着气息,半晌后,举杯,一饮而尽。

辛辣之感滑过唇舌进入肺腑。

留下的,却全是苦涩。

“…主子?主子?”莫天的轻唤声在外响起。

霍容与顿了顿,问道:“何事?”

“他们要走了。属下派人跟着吧?这秦家人也真不简单,短短日子竟是让二爷跟他们这般交好,不得不防。”

许久后,霍容与方才淡淡地开了口。

“也好。”

秦楚青十分头痛。

她看着前面勾肩搭背、摇摇晃晃、不住叫喊着唱歌的两个少年,恨不得立刻离开三丈远,装作不认识这俩人。

这才几杯啊!

秦正阳就也罢了。霍玉鸣怎么也醉了?

是。刚才她是想让两人赶紧和好,所以劝他们两人喝杯冰释前嫌的酒。

结果二人干了一杯后,觉得对方越看越顺眼,又有烤肉下酒,他们索性放开膀子对喝了起来。

然后…就是这么个结果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以茶代酒了!

“姑娘,小的将两位少爷扶上马车?”车夫看着越走越偏、压根不走直线的两人,小心翼翼问秦楚青。

秦楚青气得拳头直发痒,忍了好半天,才压制住揍人的冲动,艰难地点了下头。

眼看着两人被塞进去后还在引吭高歌,秦楚青受不住了,咬着牙吩咐烟罗:“你去问店家要点醒酒汤,路上灌给他们喝!”

烟罗准备好一切后,拿了东西与他们同坐一辆车子,方便路上照顾。

秦楚青揉着眉心独自钻进自己的马车中,唤了车夫赶紧回家。

两个少年已经喝醉,秦楚青刚刚又忙着照顾他们,无暇分神。

三人都没注意到,二楼雅间,他们刚才所在屋子的隔壁,一人正凭窗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暗影憧憧,掩去他大半身形。

惟见长指执着玉骨折扇,不甚在意地轻敲着窗台。

第20章 老太太的打算

秦楚青被那两人折腾得快疯了。

回到家下车换轿子的时候,她都出现了幻听。明明那两个家伙一下马车就累极倒下了,她还觉得那些吼声犹在耳畔,清晰可辨。

——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力气。都醉了,还能高歌一路。

秦楚青上了轿子,接过烟柳候着时特意带来的凉茶,小口小口地抿着,缓了缓神。思及路上碰到的一事,她突然觉得,刚才那两位少爷这么不着调,却也不全是坏事。

刚刚在路上的时候,转角处有人不知遇到了甚么事情,双方争吵起来。

秦家的马车经过的时候,那些人似是要拦了他们来理论。当时霍玉鸣和秦正阳不知吼到哪儿了,一时兴起,居然同时飚了个极高的音出来。

那声音蹿出马车直冲云霄,大杀四方,惊得空中的鸟儿差点掉下来,忙加快了扑棱翅膀的频率和速度好让自己不致坠落。

这般摄人心魄的歌声,那些人哪里经受得住?

他们没料到高门之家的马车上还能跑出鬼哭狼嚎来,当即骇得连连后退,不敢上前。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秦家的马车已经飞奔出去半条街了。

秦楚青撩开帘子朝争执处望了眼,隐约记起秦正阳好似说在这附近遇到了些麻烦,故而方才去得迟了些。

有心想找秦正阳问问,不待细想,旁边车子里传来的杂乱歌声就让她一阵阵头皮发紧。

秦楚青认命地放下车帘。

…罢了。等那小子清醒了再说罢。

如今坐在轿子里,想到先前他们那脱缰野马似的做派,秦楚青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她又朝外看了眼,瞧见婆子们很小心地护在两个少年得轿子旁,这才安下心来。

回到院子后,秦楚青本打算直接回房歇息。谁料一抬眼,却看到秦正宁正端坐在院中柳树下,闲闲地饮着茶,不时地朝院门处看一眼,眸中满是不悦。

“哥哥怎么来了?”秦楚青抬头看看天,讶然说道:“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进屋?”

“不妨事,已经快要落山了,也没太晒。”秦正宁看到她,温和地笑笑,顺手拿过烟柳捧上来的丝帕。等秦楚青净过手后,递到她手里,“怎么样?出去一趟,心情可曾好了些?”

秦楚青接过丝帕擦拭着,想到那俩小子的现状,努力扯了扯唇角,“还算凑合罢。”

早已有仆从将那二人的所作所为告知了秦正宁。看到妹妹这硬憋出来的笑容,秦正宁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怕妹妹尴尬,忙握手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两声掩了过去。

两人说了会儿话,秦楚青见秦正宁眉目间隐有化不开的郁色,净手后,就将丫鬟们尽数遣了下去。她和秦正宁两人朝着书房行去。

“哥哥这次过来,可是有事?”

秦正宁踌躇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侧首去看,却见妹妹正望向自己。

她双目澄净明亮,毫无阴霾,瞬间将秦正宁心中的那点担忧给尽数扫了去。

“先前老太太派了人来寻你,只是当时你已经出去了,不在府里。”两人迈步入屋后,周遭没了旁人,秦正宁方才说道:“我听闻你到了家,就赶过来看看。”

说是来看看,瞧他这紧张模样,分明是怕她受难为特意过来给她助威的。

堂堂世子爷亲自坐镇,无论谁来,都不敢造次。

秦楚青心下感激,暗想会让秦正宁亲自过来的,自然不是小事,便问道:“老太太让人来寻我,所为何事?”

秦正宁沉吟片刻,直言道:“老太太说你以往给她抄的经文留在京里,没有带来。这次她病了许久还不见好,许是因了没有子孙孝敬的经文在旁的关系。让你过去给她再抄一些。”

他边说着,边细观秦楚青神色。

秦楚青淡淡地“哦”了声。

秦正宁等了半晌,依然没有下文。按捺不住,问道:“阿青觉得如何?”

秦楚青从桌上拿了个果子,边仔细削皮,边随口问道:“什么如何?”

“就是抄经文的事情。”

“喔!那个啊。”

秦楚青顺手将刚削好皮的果子搁在秦正宁手里,示意他吃,又从果盘里拿了第二个削了起来,“她有二老爷,四堂兄。随便哪一个,都比我和她亲。找谁不行,非要寻我?”

“可老太太喜欢你的字。说是簪花小楷最为文气、秀丽,看了心情舒畅。全府上下,再没第二个人能写得如阿青这般雅致了。”

“她真这么说?”秦楚青忽地抬头,愕然问道。

秦正宁顿了顿,缓声答道:“是。”

秦楚青停下手里动作,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秦正宁见她喃喃自语,只当她在纠结着要不要过去帮忙抄写,不由五味杂陈。再凝神细听后,到底明白了她在思量什么,不禁哑然失笑,心情蓦地轻松起来。

秦楚青说的分明是——

“老太太真那么喜欢簪花小楷的话…要不,我换种字体练练?不过…换哪一种好呢?”

恰在此时,屋外响起了丫鬟气喘吁吁的通禀声:“姑娘,石妈妈来了!就快要进院子了!”

石妈妈是老太太身边第一得力人。她来做什么,一目了然。

秦正宁瞬间冷了眉眼,站起身来大跨着步子朝外行去。刚走两步,被秦楚青给拦住了。

他不解地侧首望过来,秦楚青轻笑把他往里间推,低语道:“我们先看看她们如何说,再做打算。”

若是看到世子爷在场,那些个刁奴怕是不敢怕戏唱完了。

秦正宁撩起帘子探头出来,“可是…”

“哥哥放心,我心中有数。”秦楚青眉目间一片平静,“若是拒了这一次,下次怕是更要变本加厉。”

需得一次绝了她那念头才行。

她说得坚定,秦正宁不想坏了妹妹的打算。只得叹了口气,缩回里间。

石妈妈进屋的时候,秦楚青正小口地饮着茶。

石妈妈大致行了个礼,笑道:“如今八姑娘竟是能出门去酒楼了,看来身子好了不少。老太太虽没能见到姑娘本人,但听旁人说起这些,也终于能放心了些。”

这就是指责秦楚青身子好了都没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秦楚青将茶盏轻轻搁下,含笑说道:“多谢老太太挂心。今日遇到三老爷,还说起老太太来着。亏得老太太昔日教我许多事情,今日看到三老爷,这才不至于失了礼节。”

石妈妈听闻这话,面皮禁不住抽动了下。

明知道秦楚青是在借了和三老爷的见面而暗暗讥讽,可从字面上又挑不出半点儿错来。

石妈妈气闷了半天,终是没辙。只得将这事儿搁下,转而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八姑娘虽然好了,老太太却是病得更重了。”

她静等秦楚青问起老太太病情。

谁料秦楚青收起笑容,一脸担忧地诚恳说道:“病中之人切忌多思多虑。想得越多,好得越慢。”

再没了下文。

石妈妈本想着八姑娘终于开窍了,知道关心老太太了。转念琢磨了下,才觉得不对味。

——敢情这是说老太太想太多把自己折腾得病重了?!

石妈妈毕竟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作威作福惯了。且八姑娘自小对老太太十分敬重,说一绝对不驳二,连带着她在八姑娘面前一向很有脸面。

如今看往日的乖乖女这般犀利,石妈妈着实压不住心中怒火,拉了脸沉声说道:“往年老太太病的时候,八姑娘都非常关心,总是在床边侍疾。如今来了本家,那么多人看着,八姑娘难道要将孝心丢到一旁,只顾自己享乐,不管老人家的病痛么?”